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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偶像沙叶新

陈某 (发表日期:2007-02-15 11:05:28 阅读人次:16696 回复数:172)

  用流行语来说,沙叶新是我的偶像,我是沙叶新的粉丝。粉丝的最大幸运,莫过于结识自己的偶像了。

  
那是1994年初。某日,沙叶新在上海淮海中路的三联书店签名售书,推销他的杂文集《沙叶新的鼻子》。作为他的粉丝,对他的作品和行踪了然于胸。我有一大叠关于他的剪报,八十年代我还常去看过他的话剧,记得有一次在剧场的大厅见到他,还象所有的粉丝一样,递上说明书请他签名,那天我还见到了黄佐临老先生,请黄老也在说明书上签了名。

  
话说签名售书的时间在晚上。我那天正好加班天气又寒冷,本来不准备去了。回家路上,念头一转自行车龙头一弯,就直奔三联书店去了。只见店堂里有20余人排队,沙叶新正认真地给读者一一签名留言。轮到我了,我请教大师对幽默的理解。他略一思索,大笔一挥:“幽默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时我发挥百搭特长,不适时机地递上一张名片:“据说你用电脑写作了。我是搞软件开发的,你如有什么电脑问题可以找我。”他也不客气地说好的好的,收下了我的名片。他是作家中较早使用电脑写作的。

  
没想到,3天后就接到了沙叶新的电话。后来他说我们的相识具有戏剧性,确实如此。他在电话里询问我哪里能买到喷墨打印机的墨盒。那时还不象现在满街都是电脑店,喷墨打印机属於先进的新式武器。恰好我单位愚园路附近有几家卖电脑零件的,我答应帮他买好了送去。

  
我住在复兴中路他住在淮海西路,自行车10分钟就到了。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的“电脑老师”。“电脑老师”不是我自封的,在他的《精神家园--名人日记》书中有记载。淮海路的沙宅不算大,2室1厅,厅非常小只能放个饭桌。一间比较大的房间用书柜一分为二,一半当作书房一半用于会客,还有一间是卧室,里面也放有书柜若干。其时子女已投奔自由世界远走高飞了,他们夫妇过着简朴而平静的生活。

  
那时还是DOS时代,用WPS输入中文。当时的主要问题是病毒的侵扰,各种病毒通过软盘传播。还有诸如保存文件和编排格式等等菜鸟问题。我象消防队的救火车一样,一个电话嘀铃铃我随即就铛铛铛赶去他家。当然,碰巧的时候还可以顺便在他的电脑里先睹为快他的作品。我每次去,总要向他借一些书回来。以至于好几次他写作要用参考书找不到,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借过某书,我成了头号嫌疑犯。我通常借的不是国产图书,大多是港台图书和杂志,汲取一些自由化的空气。这些书刊通过各种渠道进来的,记得有一次沙叶新从香港回来,带了一本禁书。他说好危险啊,差一点被海关发现没收,我掏出作家协会的证件才放我一码的。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感叹过,“为什么读一本香港的《开放》杂志还要象50年前阅读《共产党宣言》那样偷偷摸摸?”他借我毛御医的书,让我去陈村家取,我由此结识了陈作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有一天,他的手提电脑坏了。我跑去一看,是硬盘故障一时修不好,因为是从香港带进来的原装机,虽然还在保修期内,可是大陆不能保修。我马上把自家的386台式电脑借给他,临时应付他的写稿。过几天他来电高兴地说修好了,原来他把手提电脑送到那品牌电脑特约维修处,掏出证件,人家久闻他的大名,破例给他免费交换硬盘。他嘿嘿地说,没想到我的臭名气还能派点用场。作为一个大作家,他的自然科学知识是贫乏的,有一次朋友送他一个时尚的CD随身听,电源烧掉了。我告诉他应该买个变压器,那随身听是香港产品110V的电压。他听不明白了,我解释了半天110V和220V的区别。他还是不懂,连连摇头还自嘲“隔行如隔山啊”。我心里暗自好笑,这哪里是隔行,只不过是中学物理常识。

  
他热情正义,也不失童心。他常常会说一些趣闻给我听,一次滑稽王小毛王汝刚请他写序,而且王有收集名人手迹的嗜好。沙叶新说,王小毛最后追到印刷厂才把原稿要了回来。恰好那天停电,我写的是手稿,否则只能保存一张打印纸了。我说哈哈以后作家都没有手稿了,你什么时候键盘打坏了给我吧,这是名家用过的键盘。还有一次,我打电话准备去他家还书,他说你过几天再来。后来才知道他因病入院,那天接电话时正好是从医院里开小差出来的。他大病初愈,心情十分愉快。因心脏病服用过量黄连素导致便秘痔疮,有感而发《壮“痔”凌云》。他象个小孩一样给我朗诵表演,摇头晃脑地“有道是有痔不在年高嘛”,至今仍历历在目。

  
其时我写过一篇短文《捂著鼻子的沙叶新》,发表于1995年的《生活周刊》。

  


  
沙叶新的成名之作是《假如我是真的》,由於禁演。那还是七十年代末期的老黄历了。我结识沙叶新以后,一直想写一篇访谈记,重新认识《假如我是真的》的现实意义。因为我恰巧还认识当年屠杀《假》剧的刽子手,这是一个有利条件,只是一拖再拖失去了难得的机会。我和沙叶新谈起,那个江南左王正是我家太座的远亲。他说他并不会责备任何个人,并请我转达他对老人的问候。后来我见到这位革命老前辈时,转达了沙的问候,我说我现在是沙叶新的“老师”了。已经引退的老人非常赏识沙叶新的才华,他关心沙叶新现在做什么啦?我说沙先生最近忙於做枪手写电视剧据说收入可观每集达X万元呢。老人爽直地笑着说他在吹牛啊,没有那么多。老人还是反复“要下生活才能有好作品”之类的官方话语。老人年近九十,还清晰地记得“我当年把一大包有关罗荣桓的资料送给他了”。只是我始终没有等到合适的谈话气氛重提当年禁戏的前前后后,现在已经成了不可挽回的遗憾了。后来,当我把老人的问候带给沙叶新时,沙也记得罗帅的故事,“可是现在这种戏没人看了”。

  
97年我东渡日本。我和沙叶新的联系少了,但是还一如既往关注他的新作和动向。我每次回国,或拜访或电话问候,后来有了电子邮件,逢年过节互相祝福生活的安康。出於一个粉丝的本性,我在《中文导报》发过短文两篇《讲真话的沙叶新》和《沙叶新的笑声》。这几年他的作品不多,2003年《沙叶新为东南大学百年校庆所作的演讲》曾在网络上广为流传,我认为这是比较完整地反映了他的人生和思想的资料,多次推荐给朋友们。

  
在那个报告里,他说到去北京开文代会,开幕式领导报告的时候他就请假去逛街访友,因为医生关照他这个心脏病病人要回避激动人心鼓舞人心的场合。依然是沙式幽默,依然是屡败屡战。虽然他的剧本鲜有问世,长篇小说也是虎头蛇尾。可是,网络上陆续出现了他的重镑炸弹--三篇文化论:《宣传文化》《表态文化》《检讨文化》。

  
他的这种文字,国内出版无望。大约在2003年的时候,他给我来信,寻求《宣传文化》在《中文导报》发表的可能性,因为我一本正经地代《中文导报》向他约过稿。只是报纸没有篇幅刊登如此长篇大论,后来他还是投到香港的杂志上发表了。三颗重镑炸弹的后果是,他在国内遭到进一步的封杀。据说太监们传来的圣旨是八个字“到此为止,下不为例”。象暗示和警告,更象是威胁和恐吓。2005年春节我回上海时,他已经搬家到莘庄去了,我打电话给沙叶新拜年。我关心他的现状,说到禁书禁声,他爽朗大笑:“这是我莫大的荣光啊,证明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是的,你可以动用权力在媒体上抑制一个作家的声音,可是永远不能禁止一个作家的思考。2006年沙叶新继续推出高谈阔论《腐败文化》。

  
历史将记住2007年1月20日,两个中国知识人通过因特网向世人表达自己的自由意志。由於章诒和的书再三被禁,章作家忍无可忍发出了愤怒的抗议。晚上,网上出现了署名沙叶新的挺章公开信,信中说,“在黑暗中,你我都是对方的烛光;在荒漠里,每一只举起的手都是一片绿叶!”我从行文风格及最后签署的“1907年1月20日上海善作剧”上判断应该是沙叶新的真品。可是,我在转载到“东洋镜网站”前,还是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确认真伪。五分钟不到就收到他的确认回信,沙叶新还非常关心来自海外的反应。“我活的很好!”当我担心他遭受压力的时候,他依然是这样乐观开朗。

  
此时,我又想起了八十年代沙叶新那篇惹是生非的“我的思想基本原则”。在那次金山文人会议上,大作家刘宾雁站起来说,我最近读到一篇好文章,就是上海的沙叶新写的,我的思想基本原则,不是四项基本原则。刘宾雁指着自己的脑袋强调,是思想。时光流逝斯人已去来者犹可追。我荣幸能够结识偶像沙叶新,见证文坛风云,目击不愿当奴才的中国人如何生生不息薪火相传。(2007/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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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151]: 陈村友情提供2张沙叶新近照 陈某 (2008-05-09 17:09:59)  
 
  2008.3.12 沙叶新书房,也就是 善作剧楼

  
据说,病情不轻,没有他文章写的那样乐观。

  


  


  

 回复[152]: 刚收到沙叶新的信 陈某 (2008-07-01 21:55:25)  
 
  陈某:您好,我的原有的伊妹儿莫名其妙的报废了,现在的信箱是:XXXXXXXX 另外一个是XXXXXXXX 你以后给我写信,两个信箱同时发,总能收到一个的。

  
我去年大概是七月和九月,两次去日本,除了在日本参加中华文化年的活动,还为创作的事情去采访,去了东京、大阪,神户和歌山等地,因为没你的电话,所以没和你联系。很可惜,否则也许可以见一面的。

  
我今年四月发现癌症,开刀和化疗都不痛苦,心态也好,如今已经是第三次化疗结束了,10天后进行最后一次(第四次)化疗,然后就让中医进行调理,并且做气功,我有信心和毅力使得自己康复,你放心吧,你转载的《我是一个快乐的人》我看到了,谢谢你。

  
您好吗?保持联系。

  
沙叶新08、7、1晚

 回复[153]:  夏夏 (2008-07-01 22:09:17)  
 
  祝福,早日康复!

  
好人一生平安!

 回复[154]: 沙叶新近照 陈某 (2008-11-18 22:45:44)  
 
  

  
2008/10/14

  


  

 回复[155]: 拜访沙叶新先生 陈某 (2009-03-19 09:17:24)  
 
  


  

 回复[156]: 沙先生身体恢复得很好 陈某 (2009-03-19 09:20:36)  
 
  我去的时候,沙先生正在接受采访。很高兴又听到沙先生的高谈阔论。

  


  

 回复[157]: 摄影师胡杰 陈某 (2009-04-02 21:31:07)  
 
  胡杰,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的制作者。

  


  

 回复[158]:  甄士隐 (2009-06-21 03:11:42)  
 
   考古了几篇沙先生的文章。

  
感到自己真该回炉重造读点书……

  

 回复[159]:  小木樨花 (2009-06-21 17:03:32)  
 
  >>……这就是上海人的精明,包括文人。

  
我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并不鄙视他们。……他们之所以有时不得不像“二丑”,是因为他们生存环境控制极严,言论空间极小,说真话的成本极高。但只要他们不卖友求荣,只要他们不为虎作伥,只要他们不损害他人,他们的小心保护自己就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他们有沉默的权力,有自保的权力。

  
……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安全、健康、幸福、享乐。面临威胁的时候,我可以无畏地抵挡一次;危险再次袭来时,我还可以坚强地抗争一回。但事不过三,如果达摩克斯剑总是悬在你的头顶,如果那些挥之不去的黑影总是在你看不到的背后跟随着你,如果一天24小时地对你监视、监听,检阅你的来往信件,任何人都难免极度厌恶、极度愤怒,也难免生出恐惧。

  
我有过片刻的软弱,有过短暂的彷徨。有时我会想,我这是何苦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我有很好的家庭,有很好的儿女,有不错的房子,有小康的收入,我真的不愿意毁掉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我完全可以回到我的专业中去,重抄我的本行,写写话剧,满足自己艺术欲望;写写电视剧,过一过有名有利的幸福日子。但一想到我只为自己活着,而且是苟活,就觉得自己可耻、可耻,非常可耻!即便只为家庭活着,也让我觉得极为不安。身为知识分子,多少还应该为民族、为大众活活吧?应该为提升民族的精神高度,为推动社会的民主进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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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先生太了不起了

 回复[160]:  真事隐 (2009-06-21 17:05:39)  
 
  与甄士隐同感。

 回复[161]:  小木樨花 (2009-06-21 17:13:12)  
 
   沙先生的才气没得说,为人也没得说!

 回复[162]:  开水 (2009-08-15 18:20:09)  
 
  沙老的病情怎么样了?我是刚刚在文学城看到沙老的“腐败文化”一文,立刻产生了全方位的共鸣!我人虽在异国他乡,真希望能亲自拜见老人家。向沙老这样的珍稀“动物”才是中国真正的脊梁, 真希望他能挺住。。。。。如果哪位知道他的联系方法,请联系我:gracezhoujob@yahoo.com 拜托了!

 回复[163]:  开水 (2009-08-15 18:47:59)  
 
  我是从文学城来的“游客”。因为沙老的“腐败的文化”追踪到这个网站,从而开到了你的“爱国痰盂”等文章,很解“痒”,会常来的。

 回复[164]: 欢迎常来 科长 (2009-08-15 20:10:27)  
 
  

 回复[165]:  科长 (2012-05-18 18:01:06)  
 
  我的《江青和她的丈夫们》继前年1月在港首演后,将于今年8月最后一周重演于葵青剧场。9月23日又巡演于温哥华,并打算9月29日上演于新加坡。此剧还将由美国纽约演出公司首次用英语于年底在百老汇演公演,另:我的新剧《邓丽君》也将在2013年邓丽君60冥寿时于5月演出于港。现告之,让一直关心我的朋友们分享此信息。老天对我是公平的。尽管遭打压,国内多次禁止我的戏,但我不气馁,也不计较,从不怨天尤人,我高兴依旧,快乐如常。还因为我勤劳,爱写。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所以总会有点收获,这让我很满足,满足于写作给我带来的无比快乐,也快乐于我的劳动没白费。问候你。沙叶新

 回复[166]:  骏骏 (2018-07-27 10:59:37)  
 
  翟明磊:痛闻沙叶新先生去世。沙老家人只愿最后时刻陪在其身边,免去一切俗礼。故不发消息。谨以此文代鲜花一束奉在灵前。沙老师是在年轻时去世的。他的心和青年跳在一起,那一年是这样,至死都是这样。我仅讲我亲历的一件事。当年郭玉闪兄与友人们发动探望光十诚运动。请公知们发声,我来到沙叶新先生家中请问沙老能否说几句?已身患癌症的沙老讲到自己做梦了,梦到自己要去临沂探访光诚,临行给妻子写了首诗:干柴一担米八斗,留与吾妻度春秋。经得起打请守我,若做逃兵将我丢。在梦中老妻回沙老一诗:你是残病一老牛,破车岂可冲前头。倘若夫君意已决,为妻在前你在后。我将这梦中夫妻对诗奇事公布,鼓励了年轻人的心。在上海常与忘年交程巢父老师聚餐,席上沙老常对晚辈我一展铁骨文士的风采,论时局,嘻笑怒骂皆成文章。沙老剧本中我最喜欢《幸遇先生蔡》,讲的是蔡元培的故事。明磊今生今世幸遇先生沙!

 回复[167]: 来自朋友圈 骏骏 (2018-07-27 15:12:11)  
 
  

 回复[168]:  采夫 (2018-07-27 19:54:58)  
 
  脱帽。 致敬!请沙先生安息吧!

  


  
1晃40年了吧,那时学校的77、78级学长们正在排演沙先生的一出话剧《假如我是真的》,俺经常跑去帮忙,记下了大部分台词在心里。不过当时并不知道这剧的作者是沙叶新,剧本只有1本,一位老大哥拿着,俺听多了就自然记住了。

  


  

 回复[169]: 致敬! 龍昇 (2018-07-28 09:05:47)  
 
  

 回复[170]:  骏骏 (2018-07-28 17:00:18)  
 
  赵家捷||我和沙叶新的故事

  


  
我和沙叶新好了一辈子。

  
七月二十六日凌晨,叶新走了,在入院将近一年之后。

  


  
我们两个都在南京市五中读了六年书。其实他比我早一年入学,初二的时候,他患脑膜炎休学一年,所以到高一的时候,我们成了同班同学。据说,患脑膜炎的孩子会有智力损伤,可是他却相反,脑子越来越好。那时我们比赛背诵龙榆生先生编注的《唐宋名家诗选》,他一口气可以背出半本书的词目,我只能甘败下风。他后来在华师大读书,成了老先生的及门弟子,于是他专门买了一本《唐宋名家词选》,请龙先生题了词寄给我。这本书至今是我的珍藏之一。

  
高中时代,沙叶新在我们班上还真的说不上出类拔萃。同班的王立信,已经在《少年文艺》发表了不少小说。更厉害的是王善继,在一九五五年的《人民文学》优秀作品评比中获一等奖,奖金五百元,当时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因为,在学校包伙一月只需八元。

  
从中学时代,沙叶新的兴趣除了文学,就是玩。他的乒乓球,打遍学校无敌手。大学时代,他入选上海大学生代表队,和李富荣一起打过球,曾经打过国际比赛。一九八〇年,我在上海电影厂文学部写电影剧本,文学部传达室后面有一张球桌,他有空就来找我打球。那时我们刚刚四十来岁,身手还算可以。最可笑的是二〇〇五年五中校庆,我们应邀返校,沙叶新手痒,要和我比试一下球技。水泥台子,地上还有积水,两人对攻,各人摔了一跤。年过花甲的人,还逞什么英雄?

  
他还有一大爱好是猜灯谜。那时,逢年过节,南京工人文化宫都有有奖灯谜会。他是常客。每逢他去,人家就赶他:“小沙,小沙,你走,你让我们混混!”为什么?他命中率实在太高,奖品全归他了。他在文化宫猜灯谜还不过瘾,还在学校搞灯谜会。一九五七年元旦,他在班上布置了灯谜会,奖品是大家凑的。我现在还记得贴在学校布告栏上的广告词:“有奖灯谜真有趣,请到三楼高三去!”猜灯谜在学校风靡一时。

  
沙叶新对于戏剧的兴趣,来自他的家庭。他父亲原先是鸭子店老板,京剧票友。早年,沙家的小楼上,就是票友俱乐部,每日笙箫管笛,热闹非凡。耳濡目染,沙叶新从小就会唱戏。华师大毕业后,他考了上海戏剧学院的研究生,和他的戏剧爱好不无关系。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为了躲避单位的造反派,逃到上海避难,就住在沙叶新的单身宿舍里。那时的上海人艺基本不上班了,但是沙叶新常去,教大家学唱样板戏。人艺的单身宿舍在华山路,一家糖果厂的隔壁。晚上吃了饭,到糖果厂洗把澡,坐在躺椅上聊天。这时他会轻轻地唱戏。他的嗓音略带沙哑,还真有点“麒麟音”的味道。他的女儿起名沙智红,《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各取一字。可见当时他对样板戏的痴迷。

  


  
一九七五年我调入南京市文化局,一九七八年成为专业编剧,我和沙叶新的交往更加频繁,我们是同行了。

  
一九七九年,因为《假如我是真的》上演,沙叶新由此暴得大名。两个月当中,十几个省市的二十多个话剧团同时上演该剧。这是中国话剧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们南京市话剧团也排了这个戏,在晨光机器厂礼堂彩排。三千多个座位的礼堂,座无虚席。演出中笑声、掌声不断。等我们装台准备公演时,上面通知来了——暂时不要公演。我们迟了一步。

  
沙叶新和李守成、姚明德三个人躲在无锡一个招待所里写戏,我是知道的。可是,作品出来之快,影响之大,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他们的神来之作。

  
“文革”之后,老干部纷纷出来工作,他们要收复失地。老百姓形容他们要“五子登科”——位子、房子、票子、车子、儿子。广大群众是敢怒而不敢言。媒体公开的说法是“反对不正之风”。《假》剧一时轰动,绝非偶然,那是有社会背景的。虽然这只是即兴之作,但是,喜剧技巧却显得十分老到。一瓶假茅台,骗子送给干事,干事送给科长,科长送给局长,局长又回过头送给骗子。一瓶酒成了贯穿道具,这是典型的“沙氏幽默”,显出他的喜剧才华。

  
为什么忽然不让演了?随后我们才知道,这部戏惊动了中 央,惊动了中 央最 高 领 导同 志。一九八〇年二月,由胡 耀 邦同 志主持的剧本座谈会在北京召开。……在北京开会期间,他给我来过一封信,描述参加会议的戏剧界人士的各种嘴脸,这里不提也罢。这是用讨论和争鸣的方式,否定了一个戏的存在。这也算是一个进步吧?奇怪的是,在公开的媒体上,没见到一篇批评这个戏的文章,赞扬的话更是一句没有。

  


  
此后几年,沙叶新又写了好几部新戏,比如《陈毅市长》、《寻找男子汉》、《马克思秘史》、《耶稣孔子披头士列农》等等。其中《陈毅市长》片断还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可是,这些戏的影响,皆不可与《假》剧同日而语。

  
二〇〇七年,沙叶新、董健和我三个人,受命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戏剧卷,我们冒很大风险,将《假》剧和高行健的《绝对信号》列入选集中。幸亏得到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支持,书稿终获通过。

  
我们在书稿的《序言》中,特别指出《假》剧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和价值:“该剧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作品将其戏剧化,写当时人人恨之而又人人难脱干系的‘走后门’之风,实际上触及了党和 国 家权 力的监督缺 失问题。剧中揭开现行体制下官僚特权阶层与人民大众的矛盾这一积重难返、十分敏 感的政 治问题。”“三十年来的历史表明,这样的剧作是有生命力的。”

  
联合编纂这部书,对于我们是一次十分愉快的经历。每次开会,就在中山南路我的家中。由于志同道合,工作非常顺利。工作开展之初,三个人在我的书架前有张合影。那时的沙叶新还是个胖子。重睹这张照片,令人唏嘘不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沙叶新成了公众人物。请他演讲的多了,约他写稿的多了,尤其是港台和境外的媒体,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曾经用四句话概括他的处世之道:离经不叛道、崇洋不媚外、犯上不作乱、自由不泛滥。这四句话多少有点调侃的味道。但是从中可以看出,他像一个杂技演员,在一根晃晃悠悠的钢丝上竭力保持平衡,这是多么的不易。

  
二〇〇五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决定排演沙叶新的剧作《幸遇先生蔡》。沙叶新打电话告诉我,非常兴奋。该剧香港已经公演,上海方面不应该有什么问题。戏排得很顺利。可是在第二次连排的时候,接到上面通知:“这戏不要演了。”

  
为什么?沙叶新说:“我连问都不好问的!”

  


  
我和沙叶新,我们是通家之好。彼此的兄弟姐妹包括子女间,亲如家人。他常常要去美国、香港或者欧洲,每次回来,都有我的礼物。主要是书,是在国内买不到的书。他对我的关心,细致入微。他在美国买到一种切药片的小盒子,万里迢迢带回来给我,至今我每天用它,十分方便。防治白内障的眼药水,其实南京可以买,他也在上海买好,托人带给我。

  
九十年代初,他忽然对我说:“叫你用电脑,你就是不听我的。过几天我去美国,给你带一个回来!”

  
听说他要从美国买,我赶紧在南京买了一台座机,现在,电脑是我每天不可或缺的朋友。叶新是我的电脑启蒙老师。

  


  
前几年,他身体比较好的时候,每次回南京,我们就呼朋唤友聚会。不为吃饭喝茶,就为聊天。有一次,我们在长江路一家茶餐厅聚会,参加的有董健、王彬彬等人,好像还有拍纪录片的胡杰。出门分手的时候,他一把拉住我,要我送他上火车站。董健笑道:“他住新街口,向南,你到火车站向北,你们不顺路啊!”沙叶新说:“什么顺路不顺路?将来,我还要拉他替我送葬哩!”

  
想不到这句话,居然一语成谶!想起来好不伤心。

  
沙叶新幽默机敏,那是出了名的。他在一次演讲时说:“夫人讽刺我,你一辈子工作、学习,什么都不突出,就是腰间盘突出!”我拿这话去和江嘉华对证,嘉华哈哈大笑:“什么呀?驴头不对马嘴,那是他讽刺我的!”他和某位前国 家领导人(大腹便便)有过一点交往。有一回,这位领导人说:“沙叶新,你又胖了!”他居然回答说:“我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引得哄堂大笑。

  


  
其实这是个段子,在朋友间成为笑话经典。二〇〇八年,他患贲门癌开刀,体重下降五十多斤。后来几乎骨瘦如柴了。我们讥讽他:“你又不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啦!”他只是苦笑而已。

  
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机敏的人,怎么会患上老年痴呆?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三日,叶新回来,我们在新城饭店聚会,董健也在。叶新悄悄告诉我:“前几天出门买东西回家,离家不到一百米,忽然认不得家了,打电话让保姆接我回家。这种事发生四五次了,是不是老年痴呆?”到了去年,病情有所发展,但是,我们还经常通电话。我问他,“你在干什么?”他总是回答我,“我在写作!”

  
其实,他女儿智红告诉我,他早就不能写东西了。到了2017年8月,突发弥漫性脑梗,住进了中山医院。

  
“一切从简!”这是叶新脑子清醒时对亲人唯一的嘱咐。他的丧事,只有少数几个亲人在场。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可是,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

 回复[171]:  骏骏 (2018-07-28 20:12:18)  
 
  父亲沙叶新于2018年7/26日凌晨3:04分在中山医院病故,走完了他无比精彩的一生。10年前胃癌手术后他便留有预嘱:“假如我因病离开人世,请家人和朋友们千万别悲伤,要顺其自然。我不惧怕死亡,我会笑着走完最后一天。”可见他早已有最坏的打算,但是他凭借极其坚强的意志和工作热情,奇迹般地又存活了十年。十年中他没有浪费任何一天,每天都工作十小时,不断地写作,读书和思考,不断有作品问世。

  
终究他病倒了。自从去年8/14入住医院便再也没有回到他心爱的书房。对于后事他是这么交代的:“死后千万别发讣告,更不要开追悼会。除兄弟姐妹孩子等至亲外绝不要通知其他人(包括好友)。我怕哭,怕吵闹,我喜欢安安静静地走。”

  
遵照他的遗愿,父亲于今日上午(7/28)入土归真。我们没有通知至亲以外的任何朋友,只有八位至亲送他最后一程。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人海,没有哭闹,没有悼词,只有经文为他祈福送别。

  
虽然我们遵嘱没有在第一时间公布他的死讯,但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从昨天开始,网络,微信上源源不断的慰问和追思信息蜂拥而至,易中天,贺卫方,朱大可等知名人士纷纷表达了悼念。更有无数深爱他作品和为人的读者为他痛惜哀悼,在此,我表示深切的感激。

  
今天我按照他的遗愿做到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走,我没有掉一滴眼泪。他若有知,一定会赞扬我的坚强。

  
父亲希望他给世人最后留下印象,除了他的作品,更有他的尊严,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百折不挠的精神,神采飞扬的激情,和智慧幽默的话语,而不是一具毫无声息的遗骸,他鄙视形式上的生离死别。因此这也是不举行公开祭奠的原因之一。请大家记住你们印象中的沙老师。

  
父亲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然而在刚毅的外表下却深藏着一颗最柔软的心。他是如此善良,善良到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不善良,正是他的这种善良和柔情让我万般不舍和痛惜。过一段时间,我会写一写他,写一写你们不知道的,作为父亲的沙叶新。算作我作为女儿能为他做的一点点事情。

  
在此对他生前关切他的好友,读者,在他健康及卧病中前来探视或以各种方式表示关切的人士致以感激。用他的话说“我沙叶新何德何能?有这么多人关心我。太惭愧了”

  
沙智红 2018/7/28

 回复[172]: 转自微博 纪念沙叶新 骏骏 (2019-11-06 09:38:20)  
 
  2018-12-3 15:42

  
爸爸,墓园通知我墓碑做好了,今天我赶紧去看看。离开家时有小雨,半路上雨停了,到了墓园居然出了太阳。回来的路上又开始下雨了。

  
爸爸,我很喜欢这个墓碑,大气,低调,完全是你的风格。你喜欢吗?

  
按照你的意思刻上了一行小字。是的,你太辛苦了,好好休息吧。没日没夜地写作,思考,总说时间不够。吃饭,走路都在思考,有了灵感立马回到书桌前记下,以至于好几次钟点工阿姨告诉我:“今天我看到沙老师过马路低着头根本没看来往车辆,我赶紧过去扶他。太危险了。”问你,你说你在思考,以后要注意安全,然而以后还是这样。让你休息你却说:“停止了写作,阅读和思考,我的人生便毫无意义,不如死了好。”

  
以前面对赞扬,吹捧,你不以为然,总觉得自己做得太少,根本没有别人吹嘘得那么好。可是最后一年你变了,也许冥冥之中感觉时间所剩不多,你居然对自己有了肯定的评价。有几次莫名其妙地,你哽咽地对我说:“你老爸真了不起,没有人像我一样勤奋和坚强。你老爸是打不垮的。”说着说着眼含泪光。

  
你想妈妈了吧?冬至我带她来看你。病倒之前你每次看到我就乐呵呵地说:“我和你妈妈拉过勾了,我们要活到九十九。”最后一个生日是你去世前十三天,在病房里度过的,跟妈妈最后一次拉了勾。只是如今没有了你,我不知道妈妈还愿不愿意活到九十九?你说你和妈妈不能分开,她在哪儿你就在哪儿。她如今在我身边,可你在哪儿呢?

  
我知道你无处不在,是那片云,那滴雨,是拂面的清风,是窗前的月光。不过我更愿意相信你变成了一只蝴蝶。那一天我去看妈妈,一只黑色大蝴蝶在我头顶一米处一直紧跟着我走了百来米。我开始注意它了。走到巷子口,我要拐进去了,它却朝前飞了。我对它默默地说:“如果是你,跟我去看妈妈;如果是你,跟我去看妈妈。”我说了三遍。奇迹发生了,它居然掉转头拐了回来,随我飞进了巷子。到了楼下,它栖息在一棵树上,便不见了踪影。我没有告诉妈妈你来看她了,怕她难过。今天,同样的一只蝴蝶出现在墓碑周围,黑色的,大大的,我一边擦拭墓碑一边环顾一下四周,没有别的蝴蝶,别的墓周围没有蝴蝶。是你吗?你知道我来了是吗?

  
爸爸,你知道你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是一种强烈的反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个性:是对于淫威,封锁和打压宁死不屈的意志,对于人世间的苦难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对亲人,对我们的似水如歌的柔情。在你身上刚柔并济,这一点在你晚年表现得尤其突出。你常常摸着我的头叫我“乖囡”,问我“说呀,爱不爱爸爸?”我从来不正面回答,撇着嘴反问你:“你说呢?”。你常常发微信给我时不忘加一句“爸爸爱你”。以致到了你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几乎不会说话了,可这三个字是你唯一记得的。我和妈妈来看病房你,你睁开眼睛就对我们说“我爱你”。即使发不出声音,你仍然会用嘴形表达。

  
直到你离开我依然没有对你说过我也爱你,但我不后悔,因为最深沉的爱无法用言语表达。可是你是一定知道的。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最爱我和我最爱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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