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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雪非雪 (发表日期:2008-06-04 22:12:17 阅读人次:12225 回复数:142)

   

  
过完了七十年代的十年,还不到20岁。那十年的密度好大。或许是因为记忆空间宽裕而清洁,尽管填进来的东西那么多,有些场景却经久不褪色。

  
…………………………………………

  
一、旧凉鞋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p=1

  
二、串门儿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p=1

  
三、交 粪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p=1(9)

  
四、聪 子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p=3(66)

  
五、向阳院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p=3(83)

  
六、家 法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hfno=0116#HF091

  
七、马疯子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hfno=0116#HF0115

  
八、邪病儿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hfno=0116#HF0116

  
九、暑假 http://www.dongyangjing.com/disp1.cgi?zno=10051&&kno=013&&no=0013&&hfno=0117#HF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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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91]: 六、家法 雪非雪 (2008-06-08 12:57:48)  
 
  

  
卖冰棍的老头儿看着有好几十岁了,头发是白的。他叫我姥姥姑姑,但不是亲姑姑,好像是比较远的同族。按常识,见了白头发的人得叫爷爷或者姥爷才礼貌,但是,姥姥告诉我和弟弟要叫白发老人舅舅,必须叫舅舅才叫显得认亲。白头发舅舅推着冰柜车,一年四季走在附近的街巷里。夏天,冰柜箱子上包个棉被子,拿一根冰棍,要先把被子掀开,他头上的汗一溜一溜地往下淌。

  
路上只要遇见,他就拿冰棍给我吃。大概吃过二、三次,回家就跟姥姥说了。被姥姥痛斥一顿,说以后不许吃人家的冰棍,人家不容易。所以,再遇见的时候,我就撒腿跑,老舅舅就在后边追,他跑的踉踉跄跄的,举着的冰棍慢慢化在他手里的时候也有。

  
这个舅舅家在附近声誉很好,是个品行端庄礼仪周到的门户。他女儿小喜儿家也住在后边不远。小喜儿虽然生在关里乡下,长相却一点不土,天然卷发蓬松着,把一双秀眼衬托得十分洋气。小喜儿生了七个孩子,其中有两对鸳鸯胎。桂芝是老三,单胎。她上下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成双成对出生的。别看这家孩子多,干净却是出了名的。厨房的盆呀碗的,比商店里的新东西还干净。姊妹几个的头发总是梳得板板正正,两条辫子的中缝划在正中,头发像是论根数着分的,一根也不混乱。

  
人就是这样,你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长处,就会得到大家的自觉尊重。就因为这家人有礼貌屋里干净人也干净,周围人就高看一眼。说到他们家,嘴上都要添个“人家”。“人家小喜儿家……”,“人家桂芝家……”。

  
桂芝跟我小学同学,上下学常一起走。她学习好,作业本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本拿在全班展览。每次展览后,那作业本就让同学们给掀翻得翘起边角,还留下一些脏指痕。桂芝清高,丝毫不为受到老师表扬得意,她心疼自己的作业本,厌恶那些脏爪子去摸她那干净的本子。

  
后来,听说桂芝娘病了,卧床不起。我母亲还去看过她,回来跟姥姥说小喜儿病得不轻,不能走道了,原来的好模样都脱了像。桂芝跟我从来不提她娘,听母亲说她娘病那么厉害,我就问她“你娘得的啥病啊?”她紧绷着面孔,犹豫了半天,狠狠地说“俺娘不要脸!她活该!”

  
上中学就跟桂芝分开了,我去了另一家比较远的学校。几年后,小喜儿死了。听说,是因为小喜儿在外面有了人,她是被桂芝爹打病的。家庭荣誉感特强的几个孩子,也为她觉得丢人,都跟爹站在一起,把她废倒在家里,渴她饿她,谁也不照管她。原来孩子睡的那间小屋,成了这家里的一个狱房,里面又暗又脏,她就在这里与世隔绝了。

  


  


  

 回复[92]:  期刊 (2008-06-08 12:30:57)  
 
  冰棍儿(冰棒)

  
三分钱:基本是冰

  
五分钱:加点牛奶

  
一毛钱:黄白相间

 回复[93]:  旅人 (2008-06-08 12:50:10)  
 
  雪非雪最近在那里修炼了一番,文风变得如此精炼?

 回复[94]:  雪非雪 (2008-06-08 13:44:47)  
 
  > 冰棍儿(冰棒)

  
三分钱:基本是冰

  
五分钱:加点牛奶

  
一毛钱:黄白相间

  
……………………

  
白糖冰棍3分儿~~

  
牛奶冰棍儿5分儿~~

  
冰棍儿,3分儿5分儿~~

  
记得当时是这样吆喝的。俺家那地方开始没有1毛那么高级的。3分冰棍儿有山楂味儿的,咬一口酸溜溜的冰碴子横着散裂开,碰得牙齿唰唰响。

  

 回复[95]:  雪非雪 (2008-06-08 13:48:35)  
 
  谢谢旅人。

  
捡煤渣,拾麦穗。在几十年前那地方修炼呢

 回复[96]: 鸳鸯冰棍儿一毛五. 龍昇 (2008-06-08 13:57:25)  
 
  

 回复[97]:  久夏 (2008-06-08 14:11:38)  
 
  向阳院和家法,结尾都令人伤心。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悲欢离合呀

 回复[98]: 勾起我小时候的回忆了 蛇粉 (2008-06-08 15:10:55)  
 
  到了夏天,学校门口就会有一个老奶奶推着小手推车子吆喝着卖冰棍。课间会偷偷地跑出校门买豆沙冰棍,一口咬下去里面的红豆一粒粒的在嘴里滴溜滴溜的

  
凉凉甜甜的,美美的滋味。

  
豆沙冰棍 4分

  
白糖冰棍 5分

  
西瓜冰棍 5分

  
钟楼奶糕 1毛

  
最爱那个1毛的奶糕 后来钟楼东大街改造,那个钟楼食品店也不知道被改造到了哪里

  
钟楼奶糕的味道也就变成了记忆。

  

 回复[99]:  雪非雪 (2008-06-09 11:06:59)  
 
  龍爷,鸳鸯冰棍儿,想起来了,是一根上挂俩色(shair 三声)的是吧?

  
…………

  
久夏,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悲欢离合不是?

  
…………

  
蛇吃的钟楼奶糕,是名牌吧?我们好像把那叫雪糕,大概是70年代末或者80年代初才有的。

 回复[100]: 鸳鸯总是成双成对的 龍昇 (2008-06-09 11:25:28)  
 
  鸳鸯冰棍儿是两支长长的奶油冰棍儿冻在一起的,裹在一张包装纸儿里。剥去纸儿一掰成了两根儿。最适合搞对象的吃。

 回复[101]:  蛇 (2008-06-09 11:27:56)  
 
  > 蛇吃的钟楼奶糕

  
声明,俺从来没吃过那玩意!

 回复[102]: 哈哈哈! 我是局长 (2008-06-09 11:32:07)  
 
  这文字游戏玩的!

 回复[103]:  小小鸟儿 (2008-06-09 11:49:23)  
 
  真残忍阿!还是不是一家人阿!

 回复[104]:  雪非雪 (2008-06-09 13:16:27)  
 
  龍爷净时代嗑儿,搞对象……差点忘了。

  
…………

  
不就是一个奶糕吗?吃没吃过还得叼烟袋架眼镜声明,够横的。

  
声明就声明吧,还有助威的。

  
这玩儿文字游戏的!

  
……………

  
小小鸟儿,就一家人才能这么黑暗,换成外人,家人能饶了吗?还有法律呢。

 回复[105]: 报告雪飞雪同学 是蛇粉不是蛇吃的 蛇粉 (2008-06-09 13:56:50)  
 
  俺保证蛇不但没吃过那个钟楼奶糕,估计见都没见过呢

  


  
是俺们那嘎达的名牌阿,妇孺皆知。

  
可惜啊可惜 再也吃不到鸟。

 回复[106]:  雪非雪 (2008-06-09 15:20:20)  
 
  呵呵,蛇粉。

  
报告圈阅鸟。

 回复[107]: 非雪 小小鸟儿 (2008-06-09 15:55:16)  
 
  法律能管道德的事儿吗?这个小喜儿要是生在现在的中国也不至于死啊,离婚不就行了!

 回复[108]:  雪非雪 (2008-06-09 16:22:07)  
 
  >法律能管道德的事吗?

  
我意思是如果别人那么迫害她的话家人不能容,可以诉求法律。

  
>这个小喜儿要是……

  
那还说啥了,这不说的是70年代的事儿嘛。小喜儿她生不逢时,还是新时代好啊。

 回复[109]:  王者非王 (2008-06-09 16:22:54)  
 
  >法律能管道德的事吗?

  
再严密的法律都有漏洞,否则的话律师就没饭吃了。

  
道德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教育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法律只能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无可奈何之下的过度工具。

 回复[110]: 纠错并建议。 我是局长 (2008-06-09 17:14:35)  
 
  老王,看在你发言很勤快的面上,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

  
就把你永远地蹲在一边不再搭理。

  
剩下的岁月,你就在你自认为崇高无比的废话中孤独地度过吧。

  


  
〉〉再严密的法律都有漏洞,否则的话律师就没饭吃了。

  
--律师不是靠法律的漏洞吃饭的。

  
相反,律师赖以辩护的基础,恰恰是法律所赋予的权利以及法律所禁止的范围。

  
越是严密的法律条款,越能给律师和民众提供明确的界定和规定,律师是靠这些来工作的。

  
靠法律的漏洞吃饭,这种意识可能仅仅存在于你们中国人那里。

  
因为你们距离近代工业文明,距离尚远。

  


  
〉〉道德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教育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这种话就是完全彻底的废话。

  
它既不是事实判断,也非能愿判断;

  
既不真实,也没有任何推论的依据;

  
既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完全不正确。

  
总之,这种话没有任何意义,是废话。

  


  
下次等魏教授回来以后,我向魏教授求一幅字“戒废话”,送给你。

  
1000日元一个字,这笔钱我来出。

  

 回复[111]: 废话万岁!!! 老唤 (2008-06-09 17:23:11)  
 
  「废话」的定义怎么找不着了?那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定义!我要把他放在页首,作为座右铭,多制造点儿废话!省得大家闲极无聊。

 回复[112]:  小草 (2008-06-10 20:36:03)  
 
  七十年代,俺在干啥呀?

 回复[113]:  雪非雪 (2008-06-10 22:21:00)  
 
  回复[112]: 小草 (2008-06-10 20:36:03)

  
七十年代,俺在干啥呀?

  
……………………

  
你在琢磨着选个良辰吉日投生,巧妙地掐算东渡东洋接轨东洋镜。

 回复[114]:  小草 (2008-06-10 23:15:02)  
 
  哦,想起来了。那时候就在琢磨着什么时候上镜子碰见一位叫

  
雪的姐姐呀。

 回复[115]: 七、马疯子 雪非雪 (2008-06-11 22:44:49)  
 
  

  
西边几百米的地方,是一片坟岗子。一添了新坟或者到了上坟的季节,总能听到有女人唱歌般的哭声在那里回荡。50是年代末60年代初,是这一片人家的生育高峰期,所以,同龄上下的孩子特别多。晚饭后,大大小小的姑娘小子,前后大小胡同里一群一伙地闹腾。踢破皮球的,跳皮筋的,弹玻璃球的,打架的,捉迷藏拱倒了大人挨骂的……一直疯到天黑才回家。

  
这些孩子都像放养的野生动物一般,胆子都特大。传说后院谁谁家仓房里有鬼,就聚成一帮到那仓房墙根底下贴着儿听,什么也听不到,被那主人一声“王八羔子们!滚!”给吓得一溜烟似的串进四面胡同里去嬉笑。

  
有个最为惊心动魄也最过瘾的节目,是去西边的坟岗子看小死孩儿。说是胆子大,临场还是战战兢兢。凑近前,捂着鼻子嘴,看一眼撒腿就跑。死婴包在襁褓里,小脸露在外面。最后一次看见的,是被狗啃过的,那以后就再也不跟他们去看。家里大人听说我跟着去看,就大骂我一场,姥姥还吓唬我说去坟岗子会有鬼跟回来。

  
周围人家死了小孩,好像都丢到那里去,不知道为什么不掩埋。小凤跟我说,她娘新生的第7个孩子也放到那里去了。

  
东边铁路居民楼小五家,也把夭折的孩子放在了坟岗子。那以后,就常常看见小五他妈一个人去那里哭。小五他妈跟我们这一片土著从来不说话,丰润的面庞,一看就是用好雪花膏保养着的。她像是有文化的人,从不那样扯着假嗓子嚎啕,而是抽缩着肩膀哀泣。

  
附近的大人,多半都是原乡下人,他们认为死去的孩子已经变成小鬼儿,本来就不属于自家人才不能活下来,所以,都愿意早早地划清界限早一天忘了这事儿。可是,小五他妈却隔三岔五就去那坟岗子哭一场,虽然她的孩子早已无影无踪。晚饭后,常常见她低着头默默地从我家门外那条道上向西走,大家都知道她又去哭她的孩子了。

  
后来,小五妈慢慢地就有点不对劲了。虽然还是一个人低着头走,却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笑一下。而且,她的穿戴也与从前不一样,夏天的傍晚,她穿着干干净净的旗袍向西走,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上流社会夫人。见她换穿了好几件旗袍之后,就听说她得了神经病。还听说是因为她男人有了外遇。那以后,就没人叫她小五妈了,改叫她马疯子,据说小五家姓马。

  
马疯子成了这一片的一个风景,大人孩子观察着她,把睡前的那段时辰过得兴味津津,丝毫不觉得没有文化娱乐的生活有什么枯燥。在马疯子从一个穿旗袍的风韵女人一天天变成蓬头垢面的老马疯子的岁月里,我上了中学。

  
有一个冬天,我买了1毛钱的灶糖,短短的几根攥在手里,边吃边走。马疯子从前面走过来,她肿胀脏污的脸看着我笑。我怕得要命,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逃,而是心咚咚跳着把拿着灶糖的手伸给了她。她的手又脏又大,手指伸不直,上面有很多个渗着血的裂口。她把我的灶糖都抓了过去,笑呵呵地往嘴里放。

  
有一次,东边老孙家喝醉酒没锁门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发现炕上睡着马疯子。她穿着乱七八糟的薄衣厚衣,原打原身地囫囵个儿睡着,看上去一大堆。那以后,大家都记住了千万把门锁严实,怕她摸进来上炕。

  


  

 回复[116]: 八、邪病儿 雪非雪 (2008-06-14 00:09:57)  
 
  

  


  
小燕是独生女。那年代独生子女罕见,不仅是自己家的宝贝,也是前后左右邻居的宝贝,玩伴们很自觉地就把独生子女看得高人一等,随时随地都给人家溜须拍马。玩什么游戏都让小燕排第一,就像跟国家伟人下棋似的,眼看赢到手也得故意输。上下学抢着给她拿书包,亲戚来串门带来外地糖块儿什么的,自己舍不得吃也留着给她。总之,孩子圈里所有的优惠都是她的。不管大人小孩儿,这人一旦要是被人恭敬,就能自动生出大度来。跟别人家妮子相比,小燕脸上不卑不亢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些与众不同。

  
小燕妈叫金玉,穿着整洁,屋里也总是一尘不染,红漆箱柜泛着光,铜锁也泛着光,叫人联想那里面锁着不知有多少值钱的好东西。小燕爸在这一片是个长老级的体面人,虽然年龄不大,但是红白喜事儿都是他站到主持位置上去张罗。倒不是他如何德高望重,实在是这片人家里太缺少能胜任自家事以外民事杂务的人选,家家一群孩子,大人多半是体力劳动者,回家歇着还来不及,谁去张罗安排别人家死人娶媳妇的事。再就是有几位有实力的,却品行清高深居浅出。

  
小燕爸妈家务轻闲,子女少,经济上也就相对宽裕。她家买电匣子那天,邻居都去听。守着一群人,小燕爸指着我爸说“怎么样?你这辈子能不能听上这玩意儿啊?”爸爸受了刺激,当月就买了一台更好的电匣子。那台收音机是红灯牌,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它还很完整,左右两个大圆纽,上下好几排频率数字。冬天长,寒假里我和弟弟就整天扭着那两个圆纽乱听。后来,塑料纽转碎了,就用钳子卡着金属轴调频。氢弹爆炸,文化大革命,卫星上天,周恩来、毛泽东逝世,揪出四人帮,都是爸爸这台长志气的收音机亲自传递出来的大节目。它一直在我家桌上工作了二十来年,直到四人帮站在电视里接受审判,才被淘汰。

  
慢慢的,邻居里就听来一些听者说者都不敢大声说的话。说小燕家特别想要个小子,但是小燕爸不行。还说他们夫妇达成了协议,想找机会借种。这样的话一传开,大人小孩就都肩负起观察借谁家种的任务。只要看见金玉一个人出入,就都装作若无其事地套近乎,看能否探测到敌情。结果,闹得周围人都有些神经衰弱,也没见有任何进展。相反,金玉却病了,脸色蜡黄,一天比一天瘦。

  
大家说金玉得的是邪病儿,说是叫死魂儿缠上了,也有的说是叫黄皮子(黄鼠狼)附体了。我听了身上发冷,但是大人孩子都这样说。说她一犯病就变成别人,就不是小燕妈,也不是她自己金玉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胡同里大人孩子奔走相告,说金玉犯病了。

  
金玉背靠着红漆炕柜,眼睛直勾勾,瞪得又凶又圆,特别吓人,怎么看那都不是金玉的眼神。她直挺着下半身,口角上泛着白沫。屋子里站满了人,小燕不知躲到了那里,小燕爸也不见影。邻居秀莲娘是这一带的巫婆,传说她会跳大神儿。秀莲娘一脸凶相,骑在她身边按着她的胳膊,还不时地狠打她耳光,打得啪啪响。

  
满屋子的人,像看鬼作祟一般恨不得自己不喘气。挨了耳光的金玉稍稍安静一会儿,秀莲娘就扯着金玉的耳朵问“你说!你是谁?”金玉就用一种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声音说“俺住在大草垛,见她一个人儿在那过就跟来了。”——大草垛!那是南边不远处的一个草站,我们要去商店,必须从那个草站旁边过。那里的草垛,每一个都有山那么高那么大,平时就传说那里住着黄鼠狼。

  
变了人格的金玉和秀莲娘人鬼交流的当,前院二黑爹进来了。二黑爹转业到地方后,在一个什么部门做保卫,身上别着手枪。见他一进来,大家都闪开一条道儿。他走过来往前一凑,金玉就说“恶人来了,俺得走。”二黑爹掏出手枪,吼着“看你再敢来!”说着就冲东墙放了一枪。

  
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听到看到放枪,顿时,耳朵好像就被震劈裂了。隐约看见墙上被枪里的东西划出一道坑痕,全屋人都被击毙了一样毫无声息。这时,金玉全身抽搐起来,翻着眼睛,嘴里冒出成团的白沫。人群里有人喊“掐人中!掐人中!”秀莲娘的黑指甲死死按在她嘴唇上部,二黑爹收起抢,很爷们儿地慢悠悠地走出门去。

  
以后,就经常看见金玉人中泛着青黑,额头上总摆着被火罐拔出的三四个黑紫圆圈。邻居对她敬而远之,不再讲究她家的事,也不愿意跟她接近,怕惹上邪病。

  
后来,有一次我去找小燕玩儿,进到屋里没人,就绕到后面小屋。小屋里两个人,金玉躺在被子里,老曹坐一个凳子上守着她。她对我笑着,很和蔼地说小燕不在家。老曹也对我笑呵呵,说来给你金玉姨打针。他是我母亲小学同学,是这一片不多的有文化的男人之一,在一个装卸公司工作。普及合作医疗的时候,他好像被培训去农村做过赤脚医生,家里有个很文明的带红十字的医疗箱。

  
那时候大概十岁上下,很多事还不懂分寸内涵。但是,这天看到的事,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己家人。现在,躺着和坐着的人,都已是故人了。

  


  

 回复[117]: 九、暑假 雪非雪 (2008-07-03 11:59:22)  
 
  

  
赵叔是父亲的高中同学。那个学校现在还有,是内蒙古地区一家较有名的好学校。能升进这家学校的乡村学生,算是村里出落的半个秀才。他们都是穷孩子,赵叔家穷得连个御寒的被子也没有。冬天的晚上,他和父亲挤一个被窝里睡。

  
临近高考那年,爷爷到学校来,硬逼着父亲退学,说家里没粮食交学费了,回家种地去!父亲背着行李卷,告别他的同学,告别欣赏他的老师,告别光腚朋友赵叔,哭着离开了学校。但父亲怎么也不愿意种地,就投奔了齐齐哈尔一个族内叔叔。在齐齐哈尔,被一家工厂采纳。很快,他便以为数不多的高中文化水平,被选拔进办公室,结识了做厂内广播员的城市姑娘。广播员是我母亲,她常常会沉浸在那段幸福的回忆中,“你爸除了会写几个字拉拉唱唱的,啥也没有,一个农村穷小子,我穿的净是绸的花边的……”

  
赵叔考上了一家钢铁学院,后来分配到东北重机厂做工程师。重机厂在富拉尔基,位于齐齐哈尔南市区。赵叔喜欢我,待我特别好。他到了30多岁还独身,年节有时到我家来过。他喜欢看我的作业本,手揽着我的身体给我讲算术题,还告诉我一些速算小窍门。

  
有年冬天,说赵叔结婚了,要带着新娘赵婶来我家串门。那天清早,父亲早早起来打扫院子。我家院子很大,屋门到院门有百米长。父亲把院中央通向大门的砖路清扫得已经一尘不染,他手里还是拎着扫帚不肯丢下。后来读到《朱子治家格言》首句“黎明即起,洒扫庭厨”,我总是能想起这个早晨父亲手提扫帚的情景。

  
赵叔和赵婶从大门进来走在小砖道上的时候,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世界首要贵宾。他们带来了高级糖果,糖纸是我从未见过的透明玻璃纸。赵婶高高的个子,瞳仁又黑又大,笑起来眼睛亮晶晶。他们生了女儿,取名三字,中间也用了雪字。后来又生次女,次女与我用了同一名字。高一暑假那年,我乘长途汽车去赵叔家渡假。他们夫妇都在重机厂工作,两个女儿也放了假,白天我做带孩子的大姐。

  
赵叔一家大小都待我特别好,三个女孩儿两个名字,赵叔赵婶叫一个,会有大小两孩儿应声作答,他们就高兴得笑啊笑的,说叫的是大的,或者说叫的是小的。赵叔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要有出息,以慰父亲的憾恨。他说父亲当时是他们班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失去升学机会,定能考上比他去的学校好得多的大学。

  
赵婶漂亮,也爱美。一天,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回来。见到赵叔就来回扭着身子问“唉!好看不?”“好看!30多块还能不好看?!”那是一件厚质涤纶上衣,是赵婶托人在南方买回来的。涤纶质地平展轻软,不出皱褶,一上市就征服了以往倾心于传统毛料的成年女人。

  
有个星期天,赵婶见我梳头,就拿出剪刀说我的辫子太土气,应该剪成短辫才洋气活泼。从上小学就留辫子,班里我头发最长。小学毕业照上的照片,辫子长过腰。到了高中,能辫到三十多环发股。我说我妈不让剪,妈说长辫子也就是姑娘的时候能留,一旦剪了就再也留不起来了,她自己就是这样。赵婶说“你妈观念太旧了,长辫子多土啊!跟农村人似的。”其实我也很想剪,愿意改观一下十几年一成不变的发型。就坐在椅子上,让赵婶喀嚓两下把编好的辫子截到了地板了。

  
从赵叔家走的时候,赵婶都从厂里的粮店买好几捆玉米面条让我带回家。玉米面加工成面条,吃起来比作干粮容易下咽。加上点调味料,感觉跟吃细粮差不多。

  
母亲见我带回玉米面条,十分高兴。但见我的辫子只剩下3环搭肩那么长,就沉下脸来,好几个钟头不理我不看我。听说是赵婶硬要给剪的,她也不好怪罪人家。郁闷了几天,就过去了。剪下的两条辫子,带回来挂到仓房里。后来,听说让弟弟给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

  
临上大学那个暑假,又去赵叔家住了几天。白天,我依旧带两个妹妹,看她们写作业。那次我身上穿的是一套自己做的西服。布料是当时挺高级的涤纶,一旦熨出裤线,就笔直到底,永不消失。那几年,有些单位忽然兴起支付工作服待遇,开始还是发成衣,后来就发布料。同学里开始出现穿新兴布料裁制成的西服上学的同学,藏蓝的,深灰的,驼色的,老气横秋,质地样式却叫人耳目一新。母亲单位发了一大块驼色涤纶,她就说应该给我做一套好衣服,也算是打发孩子上大学的行头。我把布料拿去裁缝店,让剪了西装样式,回来自己踏缝纫机缝合,一个下午就做成了。

  
穿着笔挺的西服到赵叔家,一见面他们就上下打量,说“嗯,大学还没上就成了大学生了!”临回齐齐哈尔,有一天我把西服换下来水洗了。赵叔家住的是工厂提供的宿舍。同样的宿舍楼,究竟有多少栋根本数不清,一家一个房间,厨房厕所共用。洗了衣服没处晾,就只好挂到敞开的窗框上。外面有行人时常走过。清清楚楚听见两个女人在议论我的自制西服。“哟,你看这套衣服多好!料好,样式也好。”“对,这就是涤纶,不出褶。”“不过你看啊,一看这衣服就知道,这个人儿个不高,你看这裤子……”。这么清晰地听到别人对这个人儿品头论足,心里咚咚跳。这个人的短处,不见人都知道。自卑之念,从此生成,好久才忘掉。

  
上学期间,赵叔出差时来学校看过我一次。在校园里散步时,他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给我,那是一盒番茄肉。我工作以后,一年寒假带小孩回家探亲,赵叔听说我陷入一段苦脑,特意赶来做我思想工作。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也算是大人待大人的第一次谈话。那以后的二十多年,一直没见过他们一家。前年正月回去,打电话说要过来,后来又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取消了相聚。

  
与父母之间,他们倒是隔几年聚一次。父母提到赵叔,口气现出遗憾。说赵叔赵婶与我家人接触不像以前那样有热情。我问为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意思是赵叔夫妇其实心态很传统,始终为自己没有儿子不能释怀。早年很困难的时候,赵叔就对父亲说过,你将来肯定比我强,好几个儿子,老了有好日子过。赵叔赵婶都是乡下出身,莫非,他们真的就这样固守没有儿子便没有如意晚年的执念?

  
从赵叔赵婶的角度想一下,那么喜欢照顾过的一个朋友孩子,走出去好多年不曾相见,该是有几分失望。其实,很想念赵叔一家。这许多年里,时常想起他们,也时常对我现在的家人说起他们。有一个愿望,想找个相对宽松的时间回去探亲时见见赵叔赵婶,也见见与我名字相叠相重的妹妹们。

  


  

 回复[118]:  旅人 (2008-07-03 14:11:52)  
 
  看雪非雪的文想起那句老掉牙却用在这里非常贴切的歌词“平平淡淡才是真”。

 回复[119]:  雪非雪 (2008-07-03 19:13:15)  
 
  

  
谢谢。

 回复[120]: 七十年代(十) 雪非雪 (2009-01-05 19:52:53)  
 
  (十) 喇嘛甸

  


  
喇嘛甸是一个地名,铁路沿途一个很小的站。知道有这个地方并且曾经前往,还住宿过,缘由是那里出生的一个英俊小伙子入伍当兵,转业分配到市内军工厂,与我的亲属舅舅成为工友,又成为密友。

  
1971年还是72年,极冷极冷的冬天。早晨,我和叫舅舅的亲属及转业军人舅舅还有他的女友小宋四人上了火车。我是孩子,他们是20岁出头的青春少年少女。小宋一笑两个酒窝,酒窝一变深,就溢出笑声来,咯咯咯的。一路上她的酒窝就没收起来过。

  
在一个叫喇嘛甸的小站下了车,有平板马车来接。马车上铺了草,舅舅把我抱上去。走在冰封的河上,走着走着,马摔了一跤,把平板上的人都翻到了冰上。那一幕的恐惧,梦里重现过多次。

  
军人舅舅家的记忆,差不多占去童年记忆的一半,虽然只有几天的时间。

  
一进门就是黑暗,像进到洞里。锅里做的东西也是黑的,大概是什么菜的淀粉炸的什么东西。主食是折叠成长方形的煎饼,可以放上几年也不坏的那种,干硬,有点甜。这个军人舅舅有父母、一哥一弟、两个妹妹。他们说话我一律听不懂,好像整个喇嘛甸都是关内什么地方来的移民,想必说的是那里的话。

  
军人哥哥嗜酒。饭桌上他的眼睛燃烧着看我这个小孩儿,饭后还是那样的燃烧。有点怕,又越是怕越要确认。多年之后识得吞噬这个词时,再次想起那副眼神。这家人都有一双好看的厚茸茸的性感眼睛,两个妹妹的更是含水盈盈。

  
晚间和军人小妹妹一起睡,她火辣辣的性格吵得我一夜没敢睡踏实。她叫我名字时总让我心里发毛,因为那走了音调的昵称俨然把女孩名给叫成了男孩。

  
次年春节,军人家母亲及兄弟4、5人来我家拜年。背来成捆的煎饼,还有冻葱。天哪,一下子满屋子都是我们听不懂的话。这家人的张力大得不可估量,笑起来就传染似的全家都大声嘎嘎噶哈哈哈笑,不管别人懂不懂笑的是什么。夜里东拼西凑挤着睡,母亲把我和军人妹妹安排进了不烧炕的西屋。屋里本来是冰冷的,平时做仓房兼冰箱用。跟她躺在一起,立刻就热了起来。她叫十子。据说族内女孩排行十。他们家的名字都是数字,规则简单,雄雌出生顺序排列,外加一个“子”便是。

  
十子那年十七岁,我十到十一、二之间的样子。十七岁的十子,身体发达得像个十足的大人,并且四肢硬挺,干农活练就的结实吧。她说怕我冷,就抱着我,给我讲各类故事。讲他的大哥,曾经娶过一个女人,结果那女人有神经病,休掉了。所以他大哥现在想媳妇发疯,恨不得拿她和九子去换个媳妇回来。讲月经是怎么回事。生育是怎么回事。见我懵懂不开化,就翻身伏在我身上,并且嬉皮笑脸,最后她自己笑得要背过气去才停止操练。

  
可怜我预备知识实在少得可怜,完全没能将她的实验科普落实到逻辑步骤。直到怀孕之后才真正明白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怀孕。也难怪十子自己忍不住嘎嘎笑,其实她也只是个一知半解的村野丫头,无非是这些原始刺激比较直接了一点,具体情境尚无体验,若动真格的想嬉皮笑脸也办不到。

  
出发时军人舅舅女友小宋穿的是一件新上身的米色条绒上衣,回来时米色成了灰色。他家一做饭就全屋都是黑烟,不分屋里屋外。小宋姨好像也瘦了一大圈,酒窝也不见了,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2、3年后,军人在借住的我家西屋娶了潘姓女工,住了1、2年,与亲属舅舅不欢而散,搬离。

  
那时候十子大概正好二十左右,据说跟什么男人跑了。

  
若干年后的一天,假期回去在公共汽车上遇见军人舅舅,认出他来,问候一声,他惊呼着我的昵称,流出眼泪来。掏出10元钱抖着手硬塞给我。眼睛盯着我看,热泪滚滚。

  
又过了许多年。去看别离30多年的亲属舅舅。问起这个军人舅舅,他说他有病,说他很惨。“有病”是指他的“同志”情结,“很惨”则是惨得妻离子散。据说80年代初跟什么人倒卖葱籽还是什么进了监狱,十来岁的儿子给邻居小孩打架被打死。可怜那个潘姨……

  
听亲属舅舅说起他的同志性情,一下子唤出足够缀成长篇小说的四季景象。军人结婚之前,在我家跟亲属舅舅同住一屋有2、3年。他们形影不离,嘻嘻哈哈。缠缠绵绵。又是打又是闹。那个军人动辄还装神弄鬼,脱光了跳进结了冰茬的河泡里让舅舅去救他……

  
现在,我知道了,公共汽车上与我偶遇时他的滚滚热泪,不是为我,而是为他自己的青春和他亲爱的我的亲属舅舅。

  
————————————————

  
备忘:没事儿千万别往家领转业军人舅舅什么的。

  
简直,太生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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