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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28节--第36节

《菊与刀》 (发表日期:2007-04-26 11:40:08 阅读人次:803 回复数:1)

  第四部分 第28节 洗刷污名(1)

  
对名誉的“义理”是保持人的名誉不受玷污的本分。“义理”是指一系列的美德,其中有些在西方人看来是互相对立的,然而在日本人看来却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它们是人的本分,并不是因为受人恩惠而作出的报答,它们不属于“恩的范畴”。它们是保持自身名誉清白的行为,并非报答他人过去的特殊恩惠。因此,遵守“适当位置”所要求的繁琐礼仪,遇到困苦而持淡泊寡欲的处世态度,维护一个人的职业或行业的声誉等均属于此。对名誉的“义理”也要求在受到诽谤或侮辱时有所行动,诽谤使一个人的名誉受损,必须洗刷。或许必须对毁损自己名誉的人实行报复,或许必须自杀,在这两种极端的行动之间又有各种可能采取的行动。但是一个人对损坏名誉的事是不会耸耸肩即善罢甘休的。

  
我在此称为“对名誉的义理”的东西,日本人对此并无一种专门术语。他们只是简单地把它描述为是一种不属于“恩”范畴之内的“义理”。”应在这个基础上来分类,而不能根据下列事实来分类:对社会的“义理”是一种报答善意的义务,对名誉的“义理”主要是复仇。在西方各种语言里,两者是分属于感恩与复仇两个截然相反的范畴的,而日本人是没有这种印象的。为什么不能把对别人的善意作出反应时的行动与对别人的侮辱或恶意作出反应时的行动归之于同一种德行呢?

  
在日本确实如此。一个有德之人对他所受的恩惠与侮辱都具有同样强烈的感受。不论在哪一种情况下,回报都是道德高尚的表现。他并不像我们那样对两者作出区分,把一种行动叫做侵犯行动,把另一种行动叫做非侵犯行动。在他眼里,侵犯行为,仅仅是指“义理范围”之外的那种行为。一个人只要遵守“义理”,洗刷自己受污的名声,他并不会犯侵犯之罪。他只是在偿还债务,结清账目。日本人说,只要侮辱、诽谤或失败没有得到报复或被清除,“世道便不公平”。有德之人必须努力使世界重新恢复平衡状态。报复是人的美德,而不是人性固有的恶习。对名誉的“义理”,即便是像日本那种在语义上同感激和忠诚联在一起的“义理”,在欧洲历史上的某个阶段也曾经是一种西方人的美德。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在意大利,这种美德曾大放异彩。这同西班牙黄金时期的“西班牙人所看重的勇气”和德意志所重视的“名誉”有许多共同之处。一百年前在欧洲盛行的决斗习惯中也潜伏着与此非常相似的动机。不管什么地方,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西方各国,只要盛行这种力图洗清一个人的名誉所蒙上的污点的美德,那么这种美德的最根本之点始终就是它超越于任何物质利益。一个人越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家业、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生命的荣誉而作出牺牲,就越被视为有德之人。这是这种美德的含义的一部分,也是这些国家经常声称这是一种精神价值的根据。这确实给他们带来巨大的物质损失,也难以从得失角度证明其合理性。这儿存在着一个强烈的对比,一方面是这样的名誉观念,另一方面是美国生活中存在的你死我活的竞争和赤裸裸的仇恨;在美国,可能在某些政治与经济交易中双方都不受任何限制,但是这是一场获取或保持某种物质利益的战争。只有在一些例外的情况下,例如在肯塔基山中的家族世仇中,荣誉感才占了优势,才可以归于对名誉的“义理”这个范畴。

  
但是,对名誉的“义理”,以及在任何文化中随之而来的一切敌视情绪和互相戒备的态度,并不是亚洲大陆特有的德行。这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东方德行,中国人没有这类德行,暹罗人没有,印度人也没有。中国人把对侮辱与诽谤的过分敏感视作是“小人”——道德上渺小之人——的特征,不像在日本那样,这并不是他们理想的高尚品性的组成部分。在中国人的伦理观念中,一个人突然对他人施加暴力是错误的,为了回敬别人的侮辱而肆意行暴也不对。他们认为如此神经过敏似乎有点滑稽。在被别人中伤时,他们也不进行反击,不去用尽可能宽厚大度的举止来证明诽谤是毫无根据的。在暹罗人那里根本就找不到这种对侮辱的过敏反应。他们像中国人一样很认真地使诽谤者成为可笑的人,但不会认为自己的名誉已受到损害。他们说“使对手显示其兽性的最好办法是对他退让”。

  
如果不把包含于对名誉的“义理”之中的种种非侵略性品德考虑在内的话,就不能理解日本的对名誉的“义理”的全部含义。复仇仅仅是有时候所要求具有的品德之一。“义理”还包括许多稳重与温和的行动。对自尊心很强的日本人来说,禁欲主义即自我约束也是对名誉的“义理”的一部分。女人在分娩时不可大声喊叫,男人也必须不畏痛苦和危险。当洪水冲来淹没日本人的村落时,每个有自尊心的人就各自收集起必须带走的物品,去寻找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既不喊叫,也不乱奔乱跑;不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当秋分前后的风雨变成狂风暴雨时,日本人也同样能自我控制。这样的行为在日本是一个人的自尊心的一部分,即便估计他可能做不到这种事。他们认为美国人的自尊心并不要求自我控制。在日本越有身份的人越得注意自我约束。因此,在封建时代对武士的要求高于对平民的要求。但是这种德性是各个阶级的人所共有的生活准则,尽管要求较不严格。假如要求武士能极度地忍受肉体上的痛苦,那么平民也必须极其顺从地忍受携带武器的武士的攻击。

  
关于武士的禁欲主义流传着许多有名的故事。他们不得向饥饿屈服,但这是不值一提的区区小事。他们受到训诫即使在饥肠辘辘之时也得装出一副刚刚用膳完毕的样子,还得用牙签剔剔牙缝。有谚语说:“雏鸟才以鸣求食,武士只能用牙签剔牙缝。”在以往的战争中这成了服役士兵的军人格言。他们必须不为伤痛所征服。日本人的态度就像一个童子兵回答拿破仑的问话时一样:“负伤了吗?不!陛下,我已被杀死了。”武士直至死都不应显出痛苦的样子,他必须毫无畏惧地忍受痛苦。据说1899年谢世的胜伯爵【即胜海舟(1813~1899),江户末期的幕臣,明治维新后历任海军卿、枢密顾问官等职。——译注】在幼时睾丸曾被狗咬破。他出身于武士家庭,不过其家庭已一贫如洗。医生给他做手术时,他的父亲拿刀子对着他的鼻子说:“你敢哭一声,我就让你不耻于武士地去死。”

  
对名誉的“义理”还要求一个人过合乎其身份的生活。如果一个人不遵守这种“义理”的话,他就无权得到人们的敬重。在德川时代这就意味着他得接受取缔奢侈令所规定的一切细则作为他自尊自重的守则的一部分,该项法令对他吃穿用的每一件事都作了具体规定。美国人极其厌恶这种根据世袭的阶级地位来规定这些事情的法律。在美国,自尊自重是与提高自身地位密切相关的。一成不变的节俭法令是与我们社会的根本基础不一致的。德川时代的法律使我们十分吃惊,竟然规定某个等级的农夫只能为其孩子购买茶一种偶人,而另一等级的农夫则只能买另一种不同的偶人。在美国,我们运用另一种不同的制约办法,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工厂老板的孩子有一套电动火车,佃农的孩子有玉米棒制成的偶人就已满意了,我们没有异议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们承认收入上的差别,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挣得高薪是我们自尊自重体系中的一部分。如果拥有哪一种偶人是由收入的高低而定的话,这并不违反我们的道德观念。有钱人买比较好的偶人给孩子。在日本,发财致富被视为一种亏心事,而保持自己的适当身份则被视为好事。甚至今天,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以遵奉等级制的习惯来确保自尊心。这种德性在美国是看不到的。法国人德·托克维尔已于19世纪30年代在前引书中指出过这一点。德·托克维尔生于18世纪的法国,尽管他对建立在平等原则之上的美国给予了宽厚的评论,但他却熟悉并喜欢贵族制的生活。他说,美国尽管有其它己的种种德性,但缺少真正的尊严。“真正的尊严总是与各人保持适当的身份地位相关的,既不太高,也不太低。无论是王侯,还是农夫,同样都是可以做到的。”德·托克维尔是能够理解日本人的态度的。日本人认为阶级差别本身不是有失体面的事。

  


  
第四部分 第29节 洗刷污名(2)

  
对诸类文化进行客观研究的今天,所谓“真正的尊严”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同的民族可能有不同的见解,就像他们一直为其自己规定什么是有失体面的事情一样。今天,有些美国人大喊大叫不能让日本人有自尊心,你非等到我们使之接受我们那种平等主义以后。这些人犯了种族中心主义的错误。如果这些美国人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希望有一个自尊的日本,那么他们必须承认日本人自己的自尊心的基础。我们可以像德·托克维尔曾做过的那样,承认贵族式的“真正尊严”正在从现代世界中消失;一种不同的、我们相信是一种更美好的尊严正在取代名。无疑这也将在日本发生。到时候日本将不得不在他们自己的基础上重建其当代的自尊心,不过不是在我们的基础上去重建,而且日本必须用其自己的方式去净化它。

  
对名誉的“义理”除了安求保持适当前身份之外,还得履行多种多样的责任。借钱的人在借钱时是以其对名誉的“义理”作担保的。二三十年前人们通常会说这么一句话:“我愿意当众受人讥笑,如果我无法偿还这笔借款的话。”不过事实上即使不能偿还,他也不会像所说的那样成为笑柄,日本并没有使人在公众面前受辱的制度。但是在新年将来临之际,这个无力偿还债务的人可能会自杀,以“维护其名誉之清白”,因为除夕之前是必须清偿债务的日期。至今除夕那天仍有许多人自杀,他们以此作为挽救自己名誉的手段。

  
各行各业都有涉及对名誉的“义理”的责任。当一个人由于某些特殊的事件而使其成为众矢之的,可能遭到广泛的指责时,日本人对自己的一些要求常常是很奇怪的。例如,有这么一张长长的学校校长名单,这些人都是因为他们的学校起火,毁掉了挂在各所学校里的天皇肖像而引咎自杀的,而对失火他们是毫无责任的。也有一些教师因冲进着火的校舍去抢救这些肖像而被烧死。这些人以死来证明他们多么看重对名誉的“义理”和对天皇的“忠”。也有许多有名的故事,讲的是有的人因为在奉读教育敕谕或军人敕谕时发生口误,结果用自杀来洗刷其污名。在当今这位天皇治世期间,有一个人无意中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叫“裕仁”——在日本,天皇的名字是绝对无人叫的——结果这个人杀死了孩子并自杀了。

  
在日本,作为一个从业人员,对名誉的“义理”也是要求十分严格的,但不必用美国人所理解的高尚的职业道德标准来维持。教师会说,“为了维护我作为教师的名誉,按‘义理’的要求,我不能承认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意思是说即使他不知道一只蛙属于什么种类,他也要装作知道。如若那位教师仅凭着在学校的几年里所学的那么一点点知识来教授英语,他也不能承认有谁能够纠正他的错误。对一位教师而言,对名誉的“义理”就是令指这种自我防御的态度。实业家也有他们的对名誉的“义理”,这就是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到他的资产已严重枯竭,或者不能让人知道他为其企业制定的计划已告失败。外交家的“义理”是不能承认他的外交方针已告失败。所有这些“义理”的用法都是把一个人和他的工作完全视为一体,对一个人的行为或一个人的能力的任何批评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对他本人的批评。

  
日本人在被指责为失败与无能对所作出的这些反应,在美国也同样时有所见。我们知道有些人因遭到他人的恶意中伤而发了疯,但是我们很少有人像日本人那样采取自我防御措施。如果一位教师不知道一只蛙属于什么种类时,他认为比较好的态度是承认不知道,而不是假装知道,尽管他也可能会受到诱惑去掩饰自己的无知。实业家如若认为以前推行的方针不够令人满意,他可以发出一个新的不同的指令,他并不认为他的自尊心要靠其始终正确的形象来保持,他也不认为如果他承认自己有错误,就得辞职或隐退。但在日本此种自我防御的心理已根深蒂固了,因此不当面谈论一个人的失职行为被看成是一种聪明的态度,这也被看成是一般的礼仪。

  
当一个人败于另一个人时,这种神经过敏表现得尤其明显。所谓失败可能仅仅是这么回事:招聘单位录用了另一个人,而没有录用他,或者只是这人应试落第了。败者因失败而“丢了丑”,虽然这种丢丑在有的情况下是促使人去作更大努力的有力的刺激因素,但在另外许多情况下,成了一种危险的压抑意志的因素。他失去自信,变得郁伤或愤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的种种努力受到挫伤。对美国人特别重要的是:应该认识到在日本意争并没有产生那种在我们的生活体系中所收到的同等程度的合乎社会期望的效果。我们强烈地相信竞争是“好事情”,心理测验证明竞争刺激我们尽可能干好工作,在这种刺激下提高工作效率。当让我们独自做某件事时,我们就达不到有竞争者时所创造的记录。但在日本,测验结果显示的事实正好与此相反。这种情况在孩提时代结束后尤为明显,因为日本儿童多半是把竞争作为游戏来看待的,不太把它当作一回事。但对青年与成年人来说,一有竞争,工作效率就本大地下降。独自工作时曾经取得良好进步、错误减少、速度提高的一些被测试者,一当来了一位竞争对手,就开始出差错,速度也大为降低。当他们以自己所创造的成绩来测定自己的进步时,他们干得最好,而不是以别人为标准来测定自己的成绩时干得最好。进行这种实验的日本学者正确地分析了竞争状态下成绩为何变坏的原因。他们认为,当测试项目变成竞争性的项目时,被测试者主要关心的是他们可能遭受失败的危险,因此工作受了影响。他们感到竞争是那么激烈,犹如一场侵略性的进攻,因此他们将注意力转向自己与攻击者的关系上,而不是集中注意于手头的工作【关于这种测验的概况参见《日本人:性格与道德》(油印件),由拉迪斯拉斯·法拉哥为国民道德委员色整理。9东第89街,纽约城。——原注】。

  
接受这种测验的学生显得最容易被可能失败的耻辱所影响,正如教师或实业家遵循对其职业名誉的“义理”一样,他们也受对其学生名誉的“义理”的驱使。在竞赛中输了的学生队,也会不顾一切地陷于失败的耻辱中不可自拔,划船选手会不下船就扑倒在桨边哭泣和悲叹;在棒球比赛中输掉的队会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若在美国,我们恐怕会说他们是输不起的人。我们按照仪礼期望输者说更强的队赢了。失败者与胜利者握手才是高尚的表现。不管我们多么讨厌输掉,但我们仍卑视那些因输掉而悲痛欲绝的人。

  
日本人从来就工于心计,擅长避免发生激烈的直接竞争。在日本的小学里竞争的机会被限制到美国人无法想像的最小限度。日本教师得到的指示是要教会学生改善自己的成绩,而不应给他与其他儿童相比的机会。在日本的小学里,没有让学生留级再重读一次的事,一起进校的全部儿童就一起读完小学教育的全部课程。成绩报告单所反映的小学儿童的名次是根据操行评定,而不是根据成绩评定的。当真正的竞争无法避免时,例如在中学的入学考试中,孩子的紧张状况当然是非常厉害的,任何一位教师都能讲出他所认识的少年在得知不及格的消息后自杀的故事。

  
尽管减少这种直接竞争的努力贯穿于日本人生活的所有方面。在一种以“恩”为基础的伦理中竞争的立足之处是有限的,而美国人必须履行的责任是要在与同伴的竞争中取得优异成绩。对各个阶级有详细规则的整个日本等级制度把直接竞争限制到最低限度。家族制度也把竞争限于最小范围之内,这是因为从制度上说父子是不像在美国那样在相竞争的:他们可能相互指责,但不可能竞争。日本人以大惑不解的态度评论美国家庭,因为在美国父子居然既为了使用自家汽车而竞争,也为了引起母亲一妻子对自己的关注而竞争。

  


  
第四部分 第30节 洗刷污名(3)

  
无所不在故中间人制度是日本人防止两个竞争者直接接触的比较典型的方法之一。在人们如若失败就会感到耻辱的任何场会都需要中间人,因此中间人在说媒、求职、离职和无数日常性事务的交涉中为人效劳。这种中间人向当事者双方转达对方的意愿。在像婚姻这样重要的交涉中双方都聘请自己的中间人,中间人之间先进行详细的磋商,尔后再向自己的当事人汇报。通过这种间接交涉,当事人不必介意某些实求和指责,而如若在直接交往中他们为了履行对名誉的“义理”,是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中间人也因以这种正式的身份进行活动而赢得声望,并因其成功的斡旋而博得社会的尊敬。因为中间人是把自己的名利押在顺利的谈判之上的,所以平和地达成协定的机会颇多。在为当事人就求职问题探询雇主意向时,或向雇主转达雇员的辞职意向时,中间人也以同样的方式行事。

  
日本人规定了各种礼法,以避免发生使人受辱的事态,这些事态会使人怀疑一个人是否对自己的名誉尽了“义理”。这些因此而被限于最低限度的事态,远远不限于直接竞争的范围。根据日本人的想法,主人应服装整齐,并以一定的仪式去欢迎客人。因此任何人在访问一个农民家庭时,若发现农民穿着劳动衣服,就应稍等片刻。农民在穿上合适的衣服和安排好合适的礼仪之前装作不知道有人来访的样子。即使主人不得不在客人等候的房间里更换衣服,情形也没有什么不同,简直好像要到他穿戴好之后,他才算在场似的。在乡村,男青年可能会在晚上姑娘全家都已就寝,姑娘本人也已上床之后去拜访她。姑娘可能接受也可能拒绝小伙子所献的殷勤,但男青年是用毛巾围着脸的,因此即使遭到拒绝,翌日也不必感到害羞。这种伪装并不是要防止姑娘认出他来,这纯粹是一种鸵鸟式的做法,这样他就不必承认曾亲身受辱。日本人的礼节还要求任何计划在确保成功之前尽可能地少被人注意。媒人的任务之一是在缔结婚约之前安排未来的新郎新娘见面。要作出一切努力使见面显得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因为如果介绍的目的在这一阶段就公开化了,一旦谈不成,一方或双方家庭的名誉就有受到损害的危险。年青男女必须分别由父母或其中的一人陪同,媒人必须担任主角,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在每年一度的菊展上,或在观赏樱花时,或在有名的公园里,或在娱乐场所安排他们“不期而遇”。

  
通过这种以及其他许多方式,日本人避开失败会使人觉得耻辱的场合。尽管他们非常强调洗刷污名的责任,但在实际行动中却导致他们以尽可能少受辱的方式来处理事情。这一点向太平洋诸岛上的许多民族适成鲜明的对比,尽管在那儿几乎与在日本一样洗刷污名占有突出地位。

  
在新几内亚和美拉尼西亚这些从事园艺的原始民族中,部落或个人行动的主要动力是无论如何不能不对之发火的侮辱。除非有一个村子进行挑动,他们不会举办部落宴会,挑动的方式是说这一个村子穷得不能招待十个客人,吝啬得把椰子和芋头都藏起来,头领蠢得即使想举办宴会也办不起来。然后,受挑动的村子便使一切来访者淹没在慷慨的表示和好客的招待中,以此洗刷污名。婚约与经济上的交易也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当他们要打仗时,双方在弯弓搭箭之前也要先激烈地相互羞辱一番。他们处理最细小的事情如同处理需要拼命一搏的事情一样。这是强有力的行为动机,这样的部落常常拥有巨大的活力。但从来无人把这些部落说成是礼义之邦。

  
与此相反,日本人是礼貌的典型。而且这种显著的礼貌是一种尺度,可以用来衡量他们如何竭尽全力去减少使人必须洗刷自己的污名的事由。他们依然把侮辱所引起的怨恨作为促人成功的无与伦比的刺激,但是他们限制需要这种刺激的事态。它仅仅在特定伪情况下,或仅仅在消除侮辱的传统手段在某种压力下失灵时才会发生。毫无疑问,日本对这种刺激的利用曾帮助它取得远东的优势地位,并对它在最近十年间对英美的战争政策起过作用。但是,西方人就日本人对侮辱的敏感性和强烈的报复心理所作的评论与其说运用于日本,还不如说适用于新几内亚那些动辄使用侮辱手段的部落,西方人就日本在这次战争失败后将如何行动所作的许多预言是完全离谱的,同为他们没有认识到日本人加在对名誉的“义理”之上的种种特殊限制。

  
日本人确实是一个讲究礼貌的民族,但美国人不能因此而低估他们对诽谤的敏感。美国人发表涉及私人的评论是非常随便的,犹如一种游戏。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为何对那些无足轻重的话认真得要命。日本画家牧野吉夫(音译)在他用英文撰写并在美国出版的自传中生动地描写了对于他解释为嘲笑的事情的正宗日本式反应。当他撰写此书时,他已在美国和欧洲度过了自己大部分的成年时代,但他对这件事情的感受仍是那样强烈,就像他依然住在故乡爱知县乡下镇上一样。他是一个很有身份的地主的最小的儿子,他的家庭充满欢乐,而他正是在备受宠爱的条件下长大的。就在他刚要度过幼年期之时,他的母亲亡故了,其后不久,父亲也破产了,为偿还债务,卖光了全部财产。一家人四处离散,牧野没有钱实现自己的抱负。他的抱负之一就是学习英语。为学习英语,他寄身于附近的一所教会学校当看门人。直到十八岁时,他还没有到过几个乡镇范围以外的地方,但他决心去美国。

  
我去访问一个我最信任的传教士。我向这位传教士说出了想去美国的心意,我希望他或许会给我某些有益的知识。使我大失所望的是他竟大叫:“什么,你也想去美国?”传教士的妻子也在房间里;他们两人一同嘲笑我!在这瞬间,我觉得似乎头上的血都流到了脚底!我默默无言地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到此为止。”

  
次日早晨我就离开了。现在我想在此写出当时的理由。我始终认为,不真诚就是这个世界的最大罪恶,而没有什么比嘲笑更不真诚的了!

  
我经常原谅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因为发怒是人类的本性。如果有人对我说谎,我一般也能谅解,因为人的本质是十分软弱的,人们在许多情况下不能以坚定的意志来面对困难,说出全部真情。在别人毫无根据地散布有关我的流言蜚语时,我也能原谅,因为如果有谁让别人那样信以为真的话,这确实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就是杀人凶手,我也可根据情由给予原谅。但对于嘲笑,则毫无辩解的余地。这是因为一个人若无故意的不真诚,就不能嘲笑一个无辜的人。

  
请让我给两个词作出我自己的定义。杀人犯——杀害他人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他人灵魂与心灵的人。

  
灵魂与心灵比肉体珍贵得多,因此嘲笑是最可恶的罪行。实际上,那对传教士夫妇是想杀害我的灵魂与心灵,我感到心中剧烈的疼痛,我的心在呼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1牧野吉夫:《我的童年》,1912年,第159~160页。黑点为原作者所加。——原注】

  
第二天早晨,他把全部东西放进一个包袱,离开了。

  
如他所感受的那样,传教士对一个身无分文却要去美国做画家的乡下少年的怀疑“杀害”了他。他的名誉受到了玷污,直到他用实现目的的行动将其刷清为止。因此,在被传教士“嘲笑”以后,他只有离开那个地方,并让人看到他有去美国的能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使用“insincerity(不诚实)”这个词来指责传教士,这在英语中读来是令人奇怪的,因为根据我们所理解的这个词的意思,我们认为这个美国人的吃惊是完全“sincere(诚实)”的。但画家是在日语的含义上使用这个词的,日本人一直认为,并不想挑起对方吵架但却卑视对方的人是没有诚意的人,那样的嘲笑是毫无缘故的,因而是“不诚实”的证据。

  


  
第四部分 第31节 洗刷污名(4)

  
“就是杀人凶手,我也可根据情由给予原谅。但对于嘲笑,毫无加以辩解的余地。”因为“原谅”不是正确的态度。对诽谤唯一可行的反应便是报复。牧野以到达美国的行动洗刷了污名,但在受辱或失败的情况下,报复作为“善行”在日本传统中占居重要地位。以西方读者为对象的日本著作家有时运用丰富多来的修辞手段来描述日本人对报复的态度。新渡户稻造是日本最富博爱心的人之一,但他在1910年撰写的著作中曾说道:“在报复中有某种满足我们正义感的东西。我们的报复观念同我们的数学技能一样严密,在方程式的两边都求出之前,我们不能摆脱一种还有什么余下未做的感觉。”【新渡户稻选:《武士道,日本的灵魂》,1900年,第83页。——原注】冈仓由三郎在一部名为《日本的生活与思想》的著作中把报复与日本一种独特的习惯相类比,他写道:

  
“日本人的许多所谓心理特殊性起因于对洁净的喜好以及相应的对污秽的忌讳。请问,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说明?因为我们实际上所受的教育使我们习惯于把对家族名誉和民族自豪感的侮辱看作污秽与创伤,若不通过申辩加以彻底洗刷,就不会洁净与愈合。你不妨把在日本公私生活中可空见惯的仇杀案件看作讲究洁净因而形成洁癖的民族所沐的晨浴。”【冈仓由三郎:《日本的生活与思想》,伦敦,1913年,第17页。——原注】他继续说道,这样,日本人便“过着一种一尘不染的洁净生活,如同盛开的樱花一样清新美丽。”换言之,这种“晨浴”洗去别人扔在你身上的污秽,只要还有一点污秽粘在你身上,你就不能说是一个有德性的人。日本人并无如此教导人的伦理:一个人除非自己认为受辱就不可能受辱;只有“一个人自己所做的事”才会玷污他自己,别人对他所说与所作的一切都不会玷污他。

  
日本的传统不断地把这种仇杀“晨浴”的理想展示在一般民众面前。无数的事件与英雄故事是尽人皆知的,其中最流行的就是《47浪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被选入学校教科书,在剧院里演出,拍摄成现代电影,印成通俗出版物。它们是今天日本生气勃勃的文化的一部分。

  
这些故事当中有许多讲的是对仍然失败的神经过敏。例如。有个大名叫三个家臣说出某把宝刀的制造者,他们三人众说纷纭,于是请来专家,才得知名古屋山三是唯一猜中那把刀的制造者是村正的人。鉴定错了的另外两人感到这是一种侮辱,开始伺机加害山三。两人中的一人乘山三熟睡之时用山三自己的刀插入他的身体,但山三却活下来了。于是,袭击山三的人此后就专事报复。最后他终于杀死山三,从而尽了他的“义理”。

  
其他一些故事讲的是对自己的主君有必要进行报复的事。在日本的伦理中,“义理”既意味着家臣对主君至死不渝的忠诚,同时也意味着当家臣感到被主君侮辱时突然对主君产生的极度憎恨。在有关德川第一代将军家康的传说故事中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家康家良中的一人听说家康曾说他“是一个将被刺在喉咙的鱼刺鲠死的家伙”。这种说他不会庄重地死去的诽谤是忍无可忍的,这个家臣发誓至死不忘这个耻辱。当时正值家康新定江户(东京)为首都,推行统一全国大业之时,敌人尚未彻底扫荡干净。这个家臣向敌对的诸侯表示,愿从内部放火烧毁江户。这样他就可尽到“义理”,实现对家康的报复。西方人对日本人忠诚的议论大多是隔靴搔痒,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义理”并非仅仅限于忠诚,它在某种场合也是教人叛逆的德行。就像他们说的,“挨打的人谋叛”,受辱的人也同样如此。

  
历史故事中出现的两个主题——在自己错了的时候向正确的人报复,甚至向诽谤自己的主君报复——在日本的著名文学作品中是老生常谈的主题,而且被描写得异彩缤纷。但如若人们查阅一下当代的传记、小说和现实的事件就会发现,日本人虽在古代故事中对报复大加赞赏,但今天实际进行报复的事例却同西方各国一样少见,也许比西方各国还要罕见。这并不意味着对名誉耿耿于怀的态度比以前减弱了,而意味着对失败和诽谤的反应是更多地趋向防御,而不是攻击。日本人对待耻辱的态度仍像以往一样认真,但耻辱越来越经常地使他们束手忍辱而不是挑起争斗。在明治以前那无法无天的时代,人们为报复而进行直接攻击的可能性较大。到了近代,要维持比以前更趋于相互依存的经济是如此困难,加上法律和秩序的约束,于是报复也变得秘密或深藏于人们自己的心中了。就像让仇敌吃粪便这个古老的传说那样,有人会不露声色地略施诡计来悄悄地对仇敌施行报复。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在美味佳肴中掺入难以察觉的粪便,然后拿给仇敌吃,看其对手是否察觉了。客人完全没有察觉。但是,即使是这种秘密的攻击,在今天也变得比对自己的攻击更少了。当攻击转向自身时,人们有两种选择:或是将此作为一种刺激,促使自己去实现“不可能”的事,或是让它去吞噬自己的心。

  
日本人容易因遭到失败、诽谤和排斥而受创伤,因而极易自寻烦恼而不是使他人烦恼。日本小说一再描写近几十年间有教养的日本人常常难以摆脱的忧郁与狂怒不断交替助心理困境。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有厌倦情绪。他们厌倦生活,厌倦家庭,厌倦城市,厌倦乡村。但这并不是打算去揽月摘星的烦恼,对意欲揽月摘星的人来说,一切努力与其心目中勾画的伟大目标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这并不是现实与理想大相径庭造成的厌倦。当日本人梦幻到伟大使命对,他们便会摆脱厌倦情绪。不管目标多么遥远,他们都会完全地、不留痕迹地摆脱这种情绪。这种日本人特有的厌倦是过分易受创伤的民族的疾病。他们对于遭到按斥觉得恐怖,把这种恐怖深深地理到心底里去,从而使自己进退维谷。日本小说中描绘的厌倦与我们在俄罗斯小说中所熟悉的厌倦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在俄罗斯小说中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巨大差别是主人公经历过的全部厌倦的基础。乔治·桑索姆爵士曾说日本人缺乏这种现实与理想对立的感觉。他并不是以此说明日本人的厌倦的基础,而是说明日本人怎样系统地提出他们的哲学和对人生的一般态度。确实,与西方人根本观念的这种差异远远超出了这儿所论述的特殊例子,但它与日本人难以摆脱的忧郁有着特别深刻的关系。作为一个喜好在小说中描绘厌倦的民族,日本与俄国并驾齐驱,而与美国形成鲜明对比。美国小说不大涉及这一主题。美国的小说作家把作品中人物的悲惨遭遇归咎于性格的缺陷或凶残世界的打击,他们极少描绘单纯的厌倦。当写某人不能与周围环境协调相处时,必然会写出其原因及形成过程,以引起读者对男女主人公身上的某种缺点或社会制度中的某种邪恶进行谴责。日本也有对城市里绝望的经济状况和捕鱼船上发生的可怕事件加以谴责的无产阶级小说,但在日本的性格小说所展示的世界里,正如一位作家所说,人们的情绪总是像飘移的毒气一样倏忽即至。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作家,都不认为有必要分析环境或主人公的生活经历以说明明云产生的原因。它忽来忽去,人们则易受创伤。他们把古代故事中的主人公施加于敌人的攻击转向内心,而其消极情绪在他们看来似乎并无明显的原因。他们可能抓住某一事件作为忧郁的原因,但这一事件给人留下的奇特印象是,它不过是一种象征而已。

  


  
第四部分 第32节 洗刷污名(5)

  
现代日本人对自己采取的最极端的行为就是自杀。根据他们的信条,自杀若以适当的方法进行,就能洗刷清自己的污名,恢复名誉。美国人谴责自杀,认为自我戕害不过是对绝望境遇的一种自暴自弃的屈服,但在崇拜自杀的日本人中,自杀是一种有着明确目的的高尚行为。在某种场合,为了履行对名誉的“义理”,自杀是理应采取的最高尚的行动方针。元旦那天无力还债的人、因某不幸事件引咎良杀的官吏、以双双自杀来了给无望恋爱的恋人和抗议政府推迟对华战争的忧国志士都同考试不及格的少年以及不愿作俘虏的士兵一样,把最后的暴力使向自己。有些日本权威说这种自杀倾向在日本是一种新的现象。要对此作出判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统计数字表明近年来的观察者常常过高地估计自杀的发生率。按比例计算,19世纪的丹麦和纳粹前的德国自杀比任何时代的日本都要多。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日本人喜欢自杀这一主题。日本人渲染自杀就像美国人渲染犯罪一样,而且是带着与美国人欣赏犯罪相同的共鸣情感来欣赏自杀的。比起戕害他人的事件来,他们对戕害自己的事件更加津津乐道。若用培根的话来说,他们是把自杀作为他们最喜欢的“重大事件”。这满足了某种不能以谈论其他行为来满足的需要。

  
近代日本的自杀与封建时代历史故事中的自杀相比更带有喜好自我虐待的性质。历史故事里所传颂的武士遵照幕府命令为使自己免受可耻的处决而自己动手自杀,就如同西方的敌国军人在被俘后与其接受绞刑不如接受枪决,或为免遭被俘后意料中的拷问而走自杀这条路。武士获准“腹切’(剖腹自杀),就像蒙耻的普鲁士军官有时被允许用手枪秘密自杀。普鲁士军官得知己没有指望用其他办法来捍卫名誉时,上司们就在其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一瓶威士忌和一支手枪。对日本武士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了给自己的生命仅是方式上的选择,死亡是无从逃脱的。但在近代自杀是死的选择。一个人常常为了不去杀害他人而把暴力施向自己,封建时代最后表明勇气和决断的自杀行为在今天已变成了自己选择的自我毁灭。在最近两个世代当中,当日本人感效“世道不公平”,感到“方程式的两边”不相等,感到他们需用“晨浴”洗去污秽时,他们越来越多地趋向于毁灭自己而不是他人。

  
甚至作为替自己一方赢得胜利的最后论据的自杀,尽管既发生于封建时代,也发生于现代,但也已朝着相同的方向变化了。德川时代有个著名的故事讲述一个在幕府顾问班子中身居高位的年老的将军监护【官职。日话原文为“将军傅育役”,即负责管教将军继承人的官,一般由德高望重的幕府顾问官担任。——译注】在全体顾问官和代理将军面前赤身露体地持刀准备随时剖腹,他的自杀威胁奏了效,从而确保由他推荐的候选人继承了将军职位。而他也因为达到了目的而没有自杀。若用西方人的话来说,这位将军监护是在讹诈反对派。但在现代这种抗议性自杀是殉道而不是策略行为。自杀的实行是在某一目的未能实现之后,或是为了使自己作为“裁减海军军备条约”之类已签协定的反对者而名留青史。这种抗议性自杀不是威胁,而是以断然实行的方式来影响公众舆论的。

  
当对名誉的“义理”受到威胁时就把攻击转向自己,这种倾向正在逐渐加强,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要采取自杀那样极端的手段。转向内部的攻击仅仅产生忧郁、无力和那种在知识阶级中极为流行的日本人特有的厌倦。为什么这种情绪尤其在这个阶级中广为蔓延?原来其中是有充分的社会学原因的,因为知识分子过剩,在等级制中他们所占的地位很不稳固,他们之中仅有小部分人能够施展抱负。在20世纪30年代,由于当局对知识阶级疑神疑鬼,把他们当作持有“危险思想”的人,所以他们的心灵双倍地易受伤害。日本知识分子通常把他们的失意归咎于欧化所造成的混乱,但此种解释并没有多大用处。日本人特有的情绪剧变是从强烈的献身精神变为强烈的厌倦情绪,而许多知识分子遭受的精神崩溃是传统的日本式的。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他们中的许多人也以传统的方式使自己避免这种精神崩溃:他们抱着国家主义的目标,再次将攻击的矛头从自己的胸膛转向外部。在对外国的极权主义侵略中他们可以再次“发现自己”。他们使自己摆脱了不愉快的情绪,并重又在自己身上感受到新的巨大力量。这一点他们在个人关系中未能做到,但他们相信作为一个征服民族他们是能够那样做的。

  
现在,既然战争的结局证明这种信念是错误的,懒散又成了日本的巨大心理威胁。不管他们的意愿如何,他们无法轻而易举地应付此种威胁。心理威胁扎根甚深。一个居住在东京的日本人说:“已经不担心炸弹会掉下来了,真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旦战争结束,就犹如失去了目的,大家都在迷茫中,干事心不在焉。我是如此,我的内人是如此,全体国民就好像住院的病人。我们对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漠然处之,所有的人都茫茫然如堕云里雾中。人们抱怨说政府迟迟不进行战争的善后工作和救济事业,但我认为这是因为官府那帮人都怀有与我们同样的心情。”日本人的这种虚脱状态同解放后法国出现的危险是同一类型的。在德国,投降后最初半年或八个月这并未成为问题。在日本这成了问题。美国人能够充分理解这种反应,但对我们来说几乎不可相信的是,与这种态度同时存在的是对战胜国表示的那种亲善。几乎战争一结束人们就可一目了然地看出,日本人民以极端的善意接受战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人们以鞠躬和笑容、挥手和欢呼迎接美国人。这些人既不郁闷,也无愤怒。若用日本天皇在投降诏书中的话来说,他们是“忍受难以忍受的事”。若是如此,那么为什么这些人不着手整理家园呢?根据占领条件,他们得到了这样做的机会,即不是由外国军队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去进行占领,行政权仍留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们整个民族似乎都把应干的事抛在一边,一味地微笑和挥手欢呼。然而,正是这个民族在明治初期创造了复兴国家的种种奇迹,在20世纪30年代倾注如此巨大的精力完成了军事征服的准备,它的士兵曾在太平洋上如此孤注一掷地进行过逐岛战。

  
实际上日本人丝毫未变。他们的反应是与其秉性相一致的。在顽强的努力和完全原地踏步的懒散之间情绪大幅度摇摆是日本人天生的性格。日本人现时专注于维护一个战败国的声誉,而且认为他们可以用表示友好来做到这一点。作为一种必然结果,许多人认为百依百顺的态度是达到目的时最安全的道路。从这种认识向前再跨一小步,就轻而易举地转到另一种认识,即认为干什么都不好,还是踏步观望形势为上策。于是懒散就蔓延开来了。

  
但是,日本人决不喜欢懒散。“从懒散中唤起自己”,“从懒散中唤起别人”,这在日本是催促人们奔向更好生活的常用号召,这些话甚至在战时也常常挂在电台广播员的唇边。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同无为消极作斗争,1946年春,日本的报纸一再谈论,“尽管我们是在全世界的众目睽睽之下”,但他们到那时为止仍未能清除轰炸后的废墟,仍未能使某些公用事业正常运转,这对日本的荣誉来说是一大污点;他们还埋怨那些夜间聚集在火车站席地而睡,让美国人目睹其惨状的流浪者家庭的懒散。日本人对这种唤醒其名誉心的批评是能够很好理解的。他们还希望作为一个民族在将来能再次竭尽全力地为在联合国获得一席受人尊敬的位置而努力。这就是说他们要再次为自己的名誉而工作,不过是沿着新的方向。如果将来大国间能实现和平,日本将沿着这条恢复自尊的路走下去。

  


  
第四部分 第33节 洗刷污名(6)

  
日本人永恒不变的目标是名誉。首先必须使自己受人尊敬,一个人为达到这个目的而使用的手段是他根据情况需要既可拿起亦可放弃的工具。当情况改变时,日本人也能改变其态度,转向新方向。日本人不像西方人那样把改变态度视为道德问题。我们热衷于“主义”,热衷于意识形态方面的信念。我们即使失败了,思想也仍然不变。被打败的欧洲人不管在哪个国家里都聚众开展地下运动。除了少数顽固分子,日本人不认为有必要对美国占领军展开抵抗运动和组织地下反击。他们并不感到有固守老主义的道德必要。从最初几个月起,美国人就可单独一人安然无恙地在拥挤不堪的列车上旅行到这个国家的偏僻角落里去,并受到原先的国家主义官员的彬彬有礼的欢迎。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一件报复的事。当我们的吉普车驶过村庄时,孩子们夹道高呼“Hello(哈罗)”和“Good-bye(再见)”,还不会招手的婴儿则由母亲拿着他的手向美国士兵挥手致意。

  
美国人很难从表面价值上来理解战败的日本人的这种180度大转弯。这对我们来说是办不到的。在我何看来,这比理解收容所里的日本战俘的态度转变更难。因为战俘认为自己对日本来说已经死了,而我们确实不知道“死”人能够干些什么。在西方的日本通里,几乎没有人曾预言过与战俘特有的态度转变相同的变化在战败后的日本也会发生。他们大多相信日本“只知或是胜利,或是失败”,而失败在日本人眼中将是需要以持续的拼死暴力来报复的侮辱。有些人相信从日本的国民性来看,他们不会接受任何媾和条件。这些日本问题研究者是些没有理解“义理”的人。他们从获取好名声的种种可供选择的程序中独选出了复仇和攻击这个明显助传统手段。他们没有考虑到日本人还有改弦易辙的习惯。他们把日本的攻击伦理与欧洲人的方式混淆在一起,而根据后者,任何个人和民族在作战时必须首先确信其事业是永远正确的,并从积蓄在胸中的憎恨或义愤中汲取力量。

  
日本人是从其他地方寻求其侵略根据的。他们非常需要在世界上受人尊敬。他们认为大国赢得尊敬是凭借武力,他们采取了向这些大国看齐的方针。他们因为资源贫乏,技术原始,所以不得不比残酷的希律王【希律王,Herod.73?~4B.C,犹太之王,在应期间37~4B.C,以残虐闻名,见马太福音第二章。——译注】还要狂暴。尽管他们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但结果归于失败,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侵略终究不是获得名誉的道路。“义理”总是同等地意味着进行侵略或遵守互敬互让的关系,因而在失败之时日本人显然毫无对自己施加心理暴力的意识,并从前者转向了后者,目标依然是博得好名声。

  
日本在它历史上的其他许多场合也曾以类似作风行事,而且总使西方人迷惑本解。在日本长期的封建隔离状态将要结束,近代日本将要到来的1862年,一个叫理查德逊的英国人在萨摩被杀害。【即生麦事件,1862年8月萨摩藩武士在横滨附近的生麦村以4个骑马的英国人挡道为由当即砍死其中的1人,伤2人。事件发生后,英国政府向幕府及萨摩藩提出强烈抗议,要来惩办凶手,赔偿损失,并于次年派舰队炮轰了萨摩藩。此处作者将萨摩藩武士挑起事件误作为事件发生在萨摩。——译注】萨摩藩是攘夷运动的温床,萨摩武士以最为傲慢好战而著称于全日本。英国人派远征军讨伐,并炮轰萨摩的重要海港鹿儿岛。日本人在整个德川时代一直在制造火器,但他们是仿制老式的葡萄牙炮。鹿儿岛当然不是英国军舰的对手。然而,这次炮击却带来了意外的结果。萨摩藩不是宣布将对英国实行永无止息的报复,而是寻求英国人的友谊。他们看到了敌手的强大,并试图向敌人请教。他们与英国人建立了通商关系,并于次年在萨摩设立了学校,【即开成所,1863年由幕府的详书调所扩充而成。——译注】据当时一位日本人的记载,在这所学校里“教授的是西方学术的奥秘……以生麦事件为机缘而产生的友好关系日益加深。”【误以为生麦在萨摩。——日译本注】就是英国讨伐萨摩和炮击鹿儿岛港。

  
这并不是孤立的事例。另一个与萨摩一样最为好战和最仇视外国人的藩是长州。萨、长两藩是煽动王政复古的领导者。毫无正式权力的天皇朝廷颁布了一个敕令:将军应以1863年5月11日为期将一切夷狄赶出日本国土。将军对此命令置若罔闻,长州藩却没有等闲视之。它从要塞里向在其海岸外穿越下关海峡的西方商船开了炮。由于日本的大炮和弹药过于原始,外国船只并没有受到损坏,但为了给长州藩一个教训,西方各国联合派遣了一支舰从,很快摧毁了要塞。尽管西方各国要求300万美元的赔款,炮击却带来了同在萨摩一样奇异的后果。诺曼在论及萨摩和长州事件时说,“不管在这些攘夷急先锋的态度大转变后面潜伏着多么复杂的动机,人们都不得不对这一行动所表明的现实主义和镇定自若表示敬意。”【诺曼:《日本作为一个近代国家而出现》第45页。——原注】

  
此种随机应变的现实主义是日本人对名誉的“义理”的光明面。如同月亮一样,“义理”也有其光明面和黑暗面。其黑暗面使日本把美国的“排日法”和“裁减海军军备条约”之类的东西看成极其严重的国耻,最后终于驱使他们推行了不幸的战争计划。其光明面使日本有可能怀着善意接受1945年投降后的种种后果。日本的行动仍然是与其秉性相一致的。

  
近代日本作家和评论家们从“义理”的种种义务中只挑选出某些东西,并向西方人介绍说,它们就是“武士道”,照字面的意思是“武士之道”。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会产生误解。“武士道”是近代才出现的正式术语,其背后没有“迫于义理”、“仅为义理”、“热心地为义理尽力”这些术语在日本所拥有的根深蒂固的民族感情,而且它也不包括“义理”的复杂性和多义性。这是评论家的创造。此外,由于这个词已成为国家主义者和军国主义者的口号,所以随着这些领导人的身败名裂,武士道这一概念也已名声扫地。这决不意味着日本人今后不再“懂义理”。对西方人来说,理解“义理”在日本意味着什么,这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把武士道与武士阶级相提并论也是误解的源泉。“义理”是各个阶级共有的德行。同日本其他一些义务、规约一样,“义理”随着身份的提高而“逐渐加重”,日本人要求社会各阶层都尽其“义理”,至少认为武士负有比较重的“义理”。而日本以外的观察家往往认为“义理”向庶民要求最大的牺牲,因为庶民似乎较少因遵守“义理”而获得报答。但在日本人看来,如在自己所属的圈子里得到尊敬,那就是充分的报答,而且,“不懂义理的人”至今仍被作为“被人瞧不起的人”。他遭到伙伴的蔑视和嫌弃。

  


  
第四部分 第34节 人情世界(1)

  
像日本那种伦理道德戒律,似乎理所当然地会把个人的欲望看成是一种邪恶,应该从人们心中根除掉。它要求严格履行“义务”,彻底实行自我克制。这是古典佛教的信条,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日本的道德戒律对官能的享受竟如此宽容。尽管事实上日本是世界佛教大国之一,但伦理观念在这一点上极其不同于乔答摩佛陀【乔答摩(Gautama)是释加牟尼的初名,佛陀(Baddha)是佛教徒对他的尊称。——译注】和佛教经典的教导。日本人并不认为满足自己的欲望是罪恶。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肉体享受是正当的,而且值得提倡。人们追求并重视肉体享受。但是必须限制在其适当的界限之内,不得侵入人生重大事务的领域。

  
这种道德戒律把生活置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中。印度人远比美国人易于理解日本人接受感官享受所产生的后果。美国人并不认为人需要特意去学习怎样享受;一个人可能会拒绝沉湎于感官享受,那么此人是在抗拒一种已知的诱惑。然而,享受如同责任一样是要学习的。在许多文化中,并不教授怎样去享受,这样就易于让人负起献身于自我牺牲的责任。甚至男女之间的相互肉体吸引有时也受到限制,以便不会因此而威胁到家庭生活的平稳运行,在这些国家中家庭生活是建立在各种考虑的基础之上的。日本人特意培养肉体享受的兴趣,然后又制定道德戒律限制人们纵情享受,不让它成为人们的一种重要生活内容,从而使人们的生活变得艰辛。他们像创造精致的艺术品那样,培养了享受肉体的兴趣,然后在充分品尝过滋味后,又要他牺牲这些享受,履行自己的责任。

  
热水浴是日本人最喜欢的肉体小享受之一。不管是一贫如洗的农夫与卑微的仆人,还是腰缠万贯的贵族,每日傍晚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浸泡一阵已是一种习惯。常用的浴盆是一种木制的桶,下面燃烧着炭火,以使桶中的沿水保持在华氏110度或更高的温度上。人们在进入浴桶之前先洗净身子,然后再尽情享受浸在热水中的温暖与舒适。他们以胎儿那样的姿势跪坐在浴桶中,让浴水一直浸到下巴。他们很注意每天的入浴,就像美国人—样是为了清洁,但除此之外,又加上了一种静心享受精细艺术品的滋味。这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沐浴习惯中几乎是找不到的。据说,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是追求这种享受。

  
日本人为了减少沐浴的费用和麻烦想出了种种办法,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沐浴。城镇建有像游泳池那么大的公共浴场,人们可以去那里浸泡,并与邂逅相遇的浴友叙谈。在农村里,妇女们轮流在各自的院子里准备好沐浴设施——日本人在沐浴时即使被人看见也丝毫不感到害羞——供她们的家人轮流入浴。每一个家庭,即使是上等人家,也总是按照严格的次序入俗的:首先是客人,接着是祖父、父亲、长子,如此往下直至家中地位最低的仆人。浴后出来,一个个都像煮过的龙虾一样浑身通红,然后一家团聚在一起,在晚餐前享受这一天当中最舒适的时光。

  
正因为热水浴是一种深受喜爱的享受,所以传统的“自我修养”方法有一种极端的做法:每天洗冷水浴。这种习惯被称为“寒稽古”(冬锻炼)或“水垢离”(忍受寒冷的苦行),今天仍在实行,但与过去的传统形式不一样。过去要求在黎明前出去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溪瀑布之下。冬夜在无暖气的日本式屋子里甚至将冰水倒在自己身上,这也是一种非同小可的苦行,帕西瓦尔·洛厄尔描述过19世纪90年代日本人的这种习惯。为了获得治疗或预言的特异功能——但这些人不会成为神职人员——这些人在临睡前进行“水垢离”,在“诸神祓楔”(众神沐浴)的凌晨二时起来再做一次。他们在早晨起床时、中午和日落时再重复进行。【帕西瓦尔·洛厄尔:《神秘的日本》,1895年,第106~121。——原注】只是在那些惯于早起学习奏乐器或准备从事其他世俗职业的人中才特别流行这种黎明前的苦行。也有人光是为了锻炼自己而置身于严寒之中的,人们认为学书法的儿童习字直至手指麻木冻僵才停止是一种特别有德性的行为。现代的小学也不装暖气,此点备受赞赏,因为它使儿童得到锻炼以经受未来人生的种种艰难。西方人对日本儿童经常伤风和流鼻涕印象更深,不装暖气的习惯当然无助于预防伤风感冒。

  
睡觉是另一种受人喜爱的享受。这是日本人精湛绝顶的艺术之一。不管以何种姿势,甚或在我们认为完全不能睡觉的场合,他们都睡得非常舒适。这使许多研究日本的西方专家感到惊奇。美国人几乎把失眠当作精神紧张的同义词。而按我们的标准,日本人的品性中存在着高度的紧张状态。但他们自幼即养成熟睡的习惯。他们睡得也很早,很难发现再有其他如此早睡的东方民族了。村民们在日落后不久便上床睡觉了,他们也不尊崇我们所遵守的为翌日养精蓄锐的准则,他们没有这样考虑的习惯。一个对日本人了解甚深的西方人曾写道:“一个人若到日本去,就必须不再信服人的本分是用今天夜里的睡眠和休息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一个人必须把睡眠同恢复疲劳、休息和保养等问题分开来加以考虑。”睡眠如同一种工作计划一样,应“是与生存或死亡的任何已知的事实无关的、独立存在的事。”【沃森,W·皮特里:《日本的未来》,1907年——原注】美国人习惯于把睡觉看成是为维持体力而做的事,我们大多数人早上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计算昨晚睡了几个小时。根据睡眠时间的长短,我们可知道这一天将有多少精力,能取得多高的效率。日本人睡觉是为了其他原因。他们喜欢睡觉,一旦太平无事,他们就高高兴兴地上床就寝了。

  
由于同样的原因,日本人在牺牲睡眠时也是毫不留情的。准备考试的学生成日成夜地用功,从不想到睡觉可使他更好地应付考试。在军队教育中,睡眠只不过是一种应该为纪律而牺牲的东西。1934至1935年曾在日本陆军中服务过的哈罗德·杜德上校讲述过他与手岛大尉的一段谈话。在和平时期的演习中,该部队“两次连续行军三天两夜,在此过程中除了在十分钟的暂停和短暂的间歇中可以打个盹以外没有睡过觉。士兵们有时候边走边睡。有个年青中尉因睡得太熟而直撞到路边的木堆上,引起了一阵大笑。”总算到了营地,但仍然没有人得到睡觉的机会,官兵们全被派去站岗和巡逻。“‘但是为什么不让一部分人睡觉呢?’我问道。大尉说:‘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即使不教也知道怎么睡觉。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直不睡而保持清醒的训练。’”【《日本军队如何打仗》,《步兵杂志》文集,企鹅丛书,1942年,第54~55页。——原注】这是日本人观点的缩影。

  
吃东西也像热水浴和睡觉一样既是大肆享受的一种乐趣,也是为了锻炼而加诸于人的修行。作为一种余暇之道,日本人尽情享用由无数道菜组成的美餐,每一道菜只有真正一点点的量,食客不仅品尝其味,还欣赏形与色。但在其他场合强调的是约束。埃克斯坦引用一位日本农民的话说:“快吃快拉,这是人最高的道德之一。”【埃克斯坦,G:《日本在和平中培育战争》,1943年,第153页。——原注】 “人们并不认为吃饭是具有任何重要意义的行为……吃饭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因此应该是尽可能简短的事情。小孩,特别是男孩,并不像在欧洲那样被劝导吃得慢一些,而是催促尽可能吃得快一些。”【诺哈拉,K:《日本真面目》,伦敦,1936年,第140页。——原注】在佛教寺院里僧侣们受到约束,他们在饭前的祈祷中请求让他们记住食物仅仅是一种药,意思是那些修炼自己的人不应该把吃东西视为一种享受,而只应该把它作为一种需要。

  


  
第四部分 第35节 人情世界(2)

  
按照日本人的观念,被迫断食是测试一个人“坚强”程度的绝好的试金石。正如放弃温暖和睡眠一样,断食也是一种证明某人能够“忍受苦难”,并能像武士那样“叼牙签”的好机会。一个人面临无食可进的考验的时候,会由于精神胜利而增加他的力量,不会因为缺少热量和维生素而减弱他的力量。日本人并不承认美国人的营养与体力之间的对等关系的公式。因此,战争期间,东京广播电台会对躲在防空洞中避难的人们说,体操可以使饥饿的人增强体力与元气。

  
浪漫的恋爱也是日本人培养的另一种“人情。不管这与他们的婚姻形式和家庭的义务如何抵触,它完全是日本土生土长的东西。他们的小说中充满着这个主题,如同在法国文学中一样,主要人物总是已婚者。日本人喜欢阅读描写情死的作品,并喜欢谈论这一主题。10世纪的《源氏物语》是一部以浪漫恋爱为题材的杰出小说,堪与世界上任何国家的任何伟大小说媲美。此外,关于封建时代大名的武士的恋爱故事也带有同样的浪漫色彩。这也是他们的现代小说的主要题材。这与中国文学大不相同。中国人对描写浪漫爱情和性享受抱克制态度,从而免去了许多麻烦,因此,他们的家庭生活明显地呈平稳状态。

  
在这一点上,美国人理解日本人当然比理解中国人更容易些,不过这种理解也是非常肤浅的。对于性享受,我们有许多禁忌,日本人可没有。在这个领域里日本人没有什么道德说教,而我们则装得道貌岸然。日本人认为,如同其他“人情”一样,性行为是完全正当的,是一种生活小节。“人性”丝毫没有邪恶可言,因此没有必要对性享受作道德说教。英美人士把日本人珍藏的某些画册视为春宫图,把“吉原”——艺妓和妓女的居住区——看成可怕的地区,日本人至今对此很有意见。在日本与西方接触的初期,日本人对外国人的这种批评就非常敏感,为此还制订了许多法律以使他们的习惯接近西方的标准。但任何法律条文都无法沟通文化上的差异。

  
有教养的日本人完全知道英美人把某些他们心安理得的事情看成是不道德的与下流的行为,但他们没有完全意识到在我们的习惯性态度和他们的信条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他们的信条是:“人情”不能侵扰人生大事。正是这个主要原因使我们难以理解日本人对恋爱和性享受的态度。他们把属于妻子的领域同属于性享受的领域明确地区别开来。这两个领域是同样公开与光明正大的。在美国人的生活中这两者是不分开的,但是事实上一个是属于男人公开承认的领域,一个是男人偷偷摸摸干的领域。两者的区别在于一方属于男人所担负的主要义务的领域,另一方则属于次要的消遣的领域。用这种为各个领域划分“适当位置”的方式使一个人既可以是家庭的理想父亲,又可以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日本人不像我们美国人那样把恋爱与婚姻视为一个理想的统一整体。我们完全把爱情的深浅视为选择配偶的基础。“正在相爱之中”是我们最好的结婚理由。婚后丈夫受其他女人的肉体吸引会使妻子蒙受耻辱,因为他把理所当然属于妻子的东西给了别人。日本人对此持不同的看法。小伙子在选择配偶时应听从父母之命,盲目地结了婚。在与妻子的关系中他必须严守礼节。即便在融洽和睦的家庭生活中儿女们也看不到父母之间有任何性爱的表示。“在这个国家里,结婚的真正目的是生儿育女,”正如一个当代的日本人在某一份杂志上所写的那样,“是保证家族生命的延续,除此之外的任何目的都只能起到歪曲其真谛的作用。”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男人只有把自己禁锢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才算有道德。如果财力充裕,他便养一个情妇。与中国的情况不相同,日本男人不把自己所恋慕的这个女人算作家庭中的一员。如果他这样做,便混淆了两个必须截然分开的人生领域。他所蓄养的这个情妇可能是个艺妓,在音乐、舞蹈、按摩和其他待客技艺方面很有教养;也可能是个妓女。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男人都同这个女人的雇主订立契约,这一契约保护这个女人免遭抛弃,并确保其经济收入。男人给这个女人一间独立的屋子。仅在罕见的例外情况下,即在这个女人有了孩子,男人又希望把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一起抚养的时候,他才把这个女人带回家中,此时她的身份是仆人而不是妾。这个小孩管其父亲的合法妻子叫“母亲”,而真正的母亲与孩子间的关系倒是不被承认的。因此,像中国那种明确的传统习惯:东方式的一夫多妻制在日本是根本不存在的。日本人甚至在空间上也使对家庭的义务和“人情”相互分离。

  
只有上层阶级的人才养得起情妇,但男人大多都在某个时候同艺妓或妓女玩过。这种嫖妓行为完全不必偷偷摸摸。妻子或许还会给夜出寻欢的丈夫打扮一番。丈夫去过的妓院也有可能会把账单转给妻子,妻子会把支付账单作为理所当然的事。妻子也可能会感到不高兴,但这是她自己的事。上艺妓院比上妓院更花钱,男人付了钱就可在此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但是他没有权利与艺妓发生性行为。他得到的只是受衣饰华丽、举止高雅的少女的款待与娱乐,这些少女为扮演此种角色曾受过精心训练。一个男人为了结交某个特定的艺妓,必须成为其庇护人,并订立以她为情妇的契约,或用自己的魅力征服她,使她自愿投入他的怀抱。但是,与艺妓度过的夜晚并非与性感无关。艺妓的舞蹈、巧妙应答、歌曲和举止都带有传统的卖弄风骚的成分,处心积虑地表达上层阶级的夫人不能表达的一切。它们属于“人情领域”,给在“孝的领域”里感到疲倦的人以安慰。人们没有理由不去尽情享受,但这两个领域各有所属。

  
妓女住在领有营业执照的妓院里,男人同艺妓玩过后,如果还有兴致的话,可以再去妓院。进妓院花钱较少,因此那些钱囊瘪瘪的男人只得满足于此种享受,放弃上艺妓院的念头。妓院在门前挂出妓女的照片,嫖客通常花很长时间相当公开地审视照片,以选择对象。妓女身份低下,并不像艺妓那样受到尊重。她们大多是穷人家的女儿,在其家庭急需用钱时被卖入妓院,没有像艺妓那样受过招待艺术的训练。过去,妓女们本人常常毫无表情地当众坐在那儿让嫖客挑选他们的肉体,直到日本人意识到西方人在指责这种习惯时才废止了这种做法。现在用她们的照片来代替。

  
如果有一位妓女被一个男人看中了,这时该男人成为独占她的主顾,并在与妓院订立契约后把她变为情妇。这样的女人受到契约条款的保护。但是,一个男人可以不订契约就把一个女仆或女店员变为他的情妇,这些“自愿情妇”最缺乏保护。她们正是那些最可能与男人相恋的女人,但她们处于一切公认的义务世界之外。当日本人读到我们的小说和诗歌中描写被恋人抛弃而“怀抱婴儿”过着忧郁生活的年轻女人时,他们就把这些私生子的母亲看成他们国家中的“自愿情妇”。

  
同性恋也是传统的“人情”行为的一部分。在旧时的日本,同性恋在像武士和僧侣那样地位高贵的人中间是一种得到认可的乐趣。到了明治时代,日本为了迎合西方人而订立法律禁止许多习俗时,亦规定这种习俗应受法律制裁。但至今这种习俗仍属于不违反道德观念的“人情”行为。但必须保持在适当位置上。不得干扰家庭生活。因此,在日本,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会像西方人所说的那样“堕入”同性恋的危险几乎是不可想像的,尽管一个男人可以成为专业男艺妓。但日本人对美国竟有成年男子充当同性恋配角的事特别感到惊愕。日本的成年男子通常找男孩当配角,因为成年男子认为当配角有损于自己的尊严。什么是男人既可以去做又不失自尊的事,日本人是有一定的界线的,不过这些界线不同于我们所划的界线。

  
日本人对自淫之乐也不作道德说教。没有一个民族像日本那样制造过如此繁多的自淫工具。在这一领域,日本人也试图清除某些太惹人注目的器具,以避免西方人的指责,但他们自己并不认为这些是罪恶的器具。西方人强烈地厌恶手淫——大多数欧洲人比美国人更强烈——这一点早在我们成年以前就已深深地印在我们的意识中了。男孩会听到人家窃窃私语说手淫会使一个男人发疯或秃顶。西方人在幼儿时代就受到母亲的严密监视,如果他做了这种事情,母亲就会小题大作地训斥他,并且施以体罚。母亲或许会绑住他的双手,她或许会对他说上帝会惩罚他。日本的幼儿和少年并无这些经历,因此成年后他们不可能抱着与我们相同的态度。自淫是日本人完全不感到罪恶的一种享乐,他们认为只要把它置于正经生活中的次要地位上就可充分控制住它。

  


  
第四部分 第36节 人情世界(3)

  
喝酒是另一种允许的“人情”行为。在日本人看来,我们美国人绝对戒酒的誓约是西方人的怪念头之一。他们对我国乡下以投票来颁布禁酒令的地方性运动也持同样的看法。饮“酒”【原文为sake,即日文“酒”的音译,直译为日本酒,亦可泛指其他酒。——译注。】是正常人都不会拒绝的享受。但饮含酒精的饮料则属于一种小小的消遣行动,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是不会沉迷于此的。按照他们的思想方式,就像人们并不担心会“成为”同性恋者一样,人们也不担心会“成为”酒鬼,确实,成瘾的酒鬼在日本并未形成一个社会问题。杯中之物是一种愉快的消遣,一个人如果喝醉了酒,他的家里人甚至公众都并不讨厌他。他也不会胡来,当然也没人想到他会殴打其孩子。一般他会大哭大笑,会放松姿势,不再严格讲究举止,随便起来。在城市的“酒”宴上人们喜欢相互坐在对方的腿上。

  
老派的日本人把饮酒与吃饭严格分开。在供给“酒”的村宴上,谁一开始吃饭,这就意味着他已停止用酒了。他已跨入另一“轮”活动了,他是把两件事截然分开的。在家里他可能饭后饮“酒”,但不会同时既吃饭又饮酒。他让自己依次专心享受其中的一项乐趣。

  
这些日本人的“人情”观有几个重要的后果,它从根本上推翻了西方的这种哲学观:认为肉体和精神这两种力量不停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进行斗争以取得优势。在日本人的哲学中,肉体并非邪恶。享受合理的肉体快乐也不是罪恶。精神与肉体并不是宇宙间相互对立的两大势力,日本人把这一信条引向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世界并不是善与恶相斗争的战场。乔治·桑索姆爵士写道:“通观日本历史,日本人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缺乏辨认恶的能力,或者说他们不想解决这个恶的问题。”【桑索姆:《日本:文化简史》,1931年,第51页。——原注。】事实上日本人始终拒绝以此作为一种人生观。他们相信人有两个灵魂,但并不是善的冲动与恶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而是有“柔和”的魂和“凶猛”的魂,在每个人——与每个民族——的生活中都有应该“柔和”的时候和应该“凶猛”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灵魂注定入地狱,另一个灵魂注定上天堂;这两个灵魂在不同的场合都是需要的,都是善的。

  
甚至他们的众神也明显地同样兼有善恶两种性质。他们最孚众望的神是天照大神的弟弟素鸣尊——“迅猛的男神”,他对姐姐的无礼行为在西方神话中会把他说为恶魔。他的姐姐天照大神怀疑素鸣尊到她屋里来有不良动机,企图把他赶出去。于是他撒起野来了,把粪便撒在天照大神的餐厅里,当时天照大神和她的随从人员正在举行水果尝新仪式。他还犯了毁坏田埂的可怕罪行。尤其凶恶的罪行——西方人最不可理解的罪行——是他在其姐姐的卧室顶上开了一个洞,并从这个洞里投入了一匹“被倒剥了皮”的斑驹。由于这一切暴行,素鸣尊受到众神的审判,遭到重罚,被赶出天堂,撵入“黑暗之国”。但他仍然是日本众神中最受人喜爱的神,并受到与此相应的崇拜。这样的神格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中是常见的。然而,在比较高级的伦理性宗教中,这些神是遭到排斥的,这是因为关于善与恶在宇宙间相互斗争的哲学使人们觉得,把超自然的众神分成黑白分明的两个集团更为合适。

  
日本人总是极为坦率地否认所谓德即是同恶的斗争,正如他们的哲学家和宗教家们几个世纪来不断宣称的那样,这样的道德观与日本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扬言这正好证明日本民族道德的高尚。据他们说,中国人曾不得不制定一种道德戒律,把“仁”——公正和善行——作为一种绝对的标准,并以此来衡量所有的人和行动,凡未达到该标准的便是有缺陷的。“道德戒律适合于因本性低劣而不得不用这种人为手段予以约束的中国人。”18世纪著名的神道家本居【即本居宣长(1730~1801),江户中期的国学者,为日本国学四大家之一。——译注】曾这样写过,近代佛学大师和近代国家主义的领袖们也这么写过和讲过这个主题。他们说,旧本人的本性是天生善的,是可以信赖的。没有必要与自己身上的另一半邪恶作斗争,所需的只是净化其心灵的窗户,在每种不同的情况下采取适当的行动。即使“脏”了,污垢也极易被除去,人本质上的善文会重放异彩。佛教哲学在日本比在其他任何国家更彻底地宣传说,每个人都能成佛,道德规则不在经典之中,而要到自己大彻大悟的清净无垢的心灵中去寻找。一个人对于在自己的心灵中所发现的东西为什么不相信呢?在人的心中并没有天生的恶。日本人没有《圣经》“诗篇”所宣扬的神学。“诗篇”中高领;“看!我生于不义之中,我母亲是在罪恶中怀我的。”日本人不教授“人类堕落”的理论。“人情”是天赐的福分不该指责。哲学家也好,农夫也好,都不谴责人情。

  
在美国人听来,这种理论会导致纵欲和放荡的哲学。但正如前所述,日本人把履行义务定为人生最高的任务。他们完全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报“恩”意味着牺牲自己个人的欲望与享受。认为追求幸福是人生的严肃目标,这种思想在他们看来是令人费解的也是不道德的理论。幸福是人们在办得到的时候尽情享受的消遣,但将此看得太重,并以此作为判断国家和家庭的基准那是完全不可想像的。人们常常为履行“忠”、“孝”、“义理”而备受折磨,这完全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实。这使生活艰辛,但他们对此是有准备的。他们经常放弃他们决不视为邪恶的享受。这需要意志力,这种力量在日本是最受崇拜的美德。

  
与日本人的这种见解相符合,他们的小说与戏剧以“皆大欢喜”为结局是很少见的。美国的一般观众渴望有一个结局。他们要相信剧中人物此后永远生活得幸福。他们要知道剧中人物因其美德而得到了报偿。如果他们不得不在戏剧的结尾哭泣,那必须是因为主人公性格中有缺陷,或是因为主人公做了邪恶的社会秩序的牺牲品。观众更喜欢看主人公万事如意的幸福结局。日本的一般观众热泪盈眶地看男主人公因命运的变化而走向悲惨的结局,可爱的女主人公因运气的逆转而被杀,这样的情节是晚间娱乐的高潮,这正是他们到剧院去想看到的东西。甚至日本的现代电影也是以男女主人公的苦难为题材的,恋爱中的男女抛弃情人;美满结合的夫妇之中有一人为克尽义务而自杀;妻子献身于拯救丈夫的前程,并激发他培植起伟大的演员天赋,为使他能无拘无束地过新生活,在其成功的前夕藏身于大城市之中,在他获得成功的当天毫无怨言地在贫困中死去。没有以皆大欢喜为结局的必要,对自我牺牲的男女主人公的怜悯与同情在观众中畅行无阻。男女主人公的苦难并不是上帝的惩罚。这表明他们不惜以任何代价履行责任,即使遭到不幸——被人抛弃、患病或死亡——也不能使他们离开正途。

  
日本的现代战争影片也遵循着同样的传统。看过这些电影的美国人常常说这是他们所见过的最好的和平宣传,这是一种典型的美国式的反应,因为这些电影涉及的尽是战争的牺牲和苦难。日本的战争影片不会大肆宣扬阅兵式、军乐队以及舰队演习或大炮的自豪雄姿。这些电影不管是取材于日俄战争,还是取材于中国事变,反复出现的是泥泞中的行军、普通战斗的痛苦、僵持不下的战役等等单调的老一套镜头。终幕镜头不是胜利,甚至也不是高呼“万岁”的冲锋,而是在某个一片泥浆的毫无特色的中国小镇上的宿夜;或者映示出三次战争的幸存者,他们是分别重残、跛足和失明的祖孙三代人;再或是叙述一个士兵战死以后,其本土的家属如何为失去丈夫、父亲和一家之主而哀悼,如何振作起来,在没有了主心骨的情况下顽强地生活下去。根本看不到英美“游行行列”式的电影的激动人心的镜头。他们甚至不把负伤军人的康复搬上银幕,甚至也不提及战争的目的。对于日本观众来说,只要银幕上的人物都尽心尽力地报“恩”,这就够了。因此这些电影在日本是军国主义者的宣传品。这些影片的赞助者知道,它们不会激起日本观众的反战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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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恩·本尼迪克特《菊与刀》
    前言 译者的话 
    第一部分 第1节--第8节 
    第二部分 第9节--第18节 
    第三部分 第19节--第27节 
    第四部分 第28节--第36节  
    第五部分 第37节--第46节 
    第六部分 第47节--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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