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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论》(6)

戴季陶 (发表日期:2006-05-24 14:35:53 阅读人次:1085 回复数:0)

  
第26节 信仰的真实性(2)


  


  
自杀是一件顶懦弱顶愚蠢的行为,是最无自信力的行为,而且是最贪生的结果。如果一个人生存的能力是强的,具备一个顶天立地的信仰,把宇宙人生,看得透透彻彻,一往直前,毫无愧怍地行过去,无坚不破、无敌不摧,什么恶魔,也都可以服下去,何至于在生死的道途当中,恐怖忧疑,至于怕死到极点贪生到了极点的时候,走到“不敢生存”的绝路上去。固然社会的一切制度,一切习惯,足以在有形的无形的上面,压迫着个人,使个人社会的生存,生出不可救的缺陷,于是把个人逼到自杀。然而这一种“社会的生存意义上的缺陷”,如果个人不是在外的生活上自己造成缺陷时,内观的心理上,也决不会体认出罪恶来,而自己苛责自己,至于自刑。倘若很真确的认识缺陷是在社会,那么自己的生命的意义,也可以体认到和社会同大而敢于对社会作一个紧对手的敌人去摧破他。如果斗不过而死,还不失自己承认自己生命的意义。所以最贪者莫过于自杀,最弱者莫过于自杀,最无自信者莫过于自杀。在人道的意义上,最残忍的更莫过于自杀,在精神的生活上,最矛盾最纷乱而不能统驭的心理无过于自杀。佛家说,“一切罪恶以自杀为最大,杀人尚有成佛之因,而自杀决无成佛之果。”这一个判断,是从很多方面判断而下的总评,的确是确当的。但自就“自杀”一个行为而加以分析研究时,我们很看得出世界自杀最多是日本,他们对于自杀的观念,确有和其他民族不同的处所。我们可以说,“自杀的观念,在最和其他民族不同的地方,最最看得出日本人的特性,而这一个特性,最足表现日本人的强点。”我这一个观察,并不是批评自杀者的本人,而是就他的观念上看出他背后的社会生存意识的特质来。

  


  
日本人的自杀,我们可以用两种区分来研究。一种是普通和别的民族没有分别的,懦弱至于不能生存,乃至不敢生存的自杀,属于这一种。一种是很特殊的,在自杀者的心理状态上,舍得有一种积极的意义,物质无常和精神常住两种观念,很明晰地现出在自杀者的意识上面。在别的民族,自杀方法的选择,普通是选择世人所认为痛苦最小的最消极的不须努力的方法,行投水投环者之多,全是为此。而在中国,更多一种吞鸦片烟自杀的人。在这一种人当中,有许多自杀的决心很不明确,最后因为到底遇不着救星或是救的方法时间错过了而死,然当其服毒时还是希望着中途遇见救星,使他既可以不死而他生存中的可怜又得原谅,这更是懦弱至于不敢生存时尚存着不愿死不愿即死的幸存心理。在这一种心理当中,决不看出半点物质无常和精神常住的观念来。日本人的切腹,决不是如此的。切腹是痛苦最多的、积极的,必须努力而后能达到目的的自杀方法。自杀者在死的时候,还是积极的保持住很明晰的生存意识,很坚强的奋斗精神,到最后一刹那为止,不愿意抛却努力的义务,不使身体有倾斜,不使十字纹有偏倚,不把使用后的武器随意散乱着。生存中作他生存意义的主义,是贯彻到底,更不存在着自杀途中幸而得救的打算。由思想所生的信仰,由信仰所生的力量,继续到他最后的一刹那。

  


  
情死的事,更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有很多情死的人,不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不是为达共同的目的,是为达所爱的对方的目的,很勇敢地积极的作所爱者的牺牲。他们的世界是很小的,只有相对的二人间的绝对的恋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为了这一个世界能够舍去一切世界。情死的事,不用说最多是在花柳社会,其次是社会阶级不同的男女间的恋爱。这两种境遇,都是打算最多的境遇,而有许多的男女,会把一切打算抛却,这一种“超世界间的性生活”,是堕落的、懦弱的、苟且偷安的、放纵贪淫的性生活社会中的男女们所意想不到的。热烈的性爱和优美的同情,这两重性的超性的生存意识;是引着他们走向死路去的动因。在中国的北地胭脂史上已经没有这种激越的性行供我们追怀,南朝金粉史上更看不见这种深刻的人生意义。在自杀这一种死的事实上看得出很丰富的生意来,是日本民族一种信仰真实性的表现。

  


  
至若在战争的历史上,可以给我们坚强而深刻的印象的事实,更是很多很多了。这几年当中,中国国民战斗能力的确是增进好多了。我常说:“这十几年来国内的战争,在几十年回头一看,才可以晓得为了要训练国民战斗能力而设的真剑演习。其他一切个人的地方的乃至党派的目的,都不是要造成这种真剑演习不能不有的动力。而真正的目的,是目前的人们所不能知道的。”这个批评,我总希望他是真实的。但是生存的意义上如果没有一个大的革命,这一种战斗的训练,对于民族能力的增加,功效是很小的。士兵们为了十几块钱,官长们为了升官发财,子女玉帛,把这些很小的打算做全部意义的战争,正是太过把生命看得轻了。古人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这两句话或者说明的方法不完全,然而要在物质无常的上面,建设精神常住,在小我的里面,显出宇宙我的力量,实际些说,就是要离却了个体生死的观念而置重群众的生死,如果这样主义的战斗观念不彻底、不坚强,民族战斗力不会增加,打算的竞争,当不起不容打算、不能打算的战斗。中国人在过去一千几百年当中,所以敌不过四围强蛮小民族的缘故,都是为此。这一回的北伐战争何以一到长江,便生出很多破绽来?固然英国的压迫、日本的压迫、共产党的压迫,这三个大压迫是使我们失败的原因。而打不过腐败堕落的社会,破不了打算的因袭,更是我们的弱点之一。这一个弱点,是中国民族通有的,谁打得掉这一个弱点谁就成功。总理给革命军下的定义说:“一个人打得过一百人就是革命军。”这个话是真实的。我们要用精密一点的话来讲,就是“能把一切私的计算抛开,把永久一切的生存意义建设起来,从死的意义上去求生存的意义,为信仰而生、为信仰而死的军队,就是革命军”。信仰的形式和内容有不同,而目的只是一样。一个民族,如果失却了信仰力,任何主义,都不能救得他起来。”要救中国,要把中国的自信力恢复起来。”这一个伟大而深刻的精神教育,在今天总应该有人明白了罢!

  


  
这几年来中国的思想界,庞杂极了,但是我们看得出一个很大的进步来,就是从前一切战斗,没有达到思想战争的地位。思想的战争,只是限于思想的形式,不曾晓得思想就是生命,思想不统一,则是生命不统一,思想的不同,可以生出很悲惨激烈的战斗。这过去三年的经过,在十五年来民族战斗力训练之真剑演习上,加上更重要的意义了,现在训练到作战基本动力的思想上来了。思想不是纸上的空谈,不是不负责任的儿戏,是生命的中心。思想不变成信仰时,不生力量,不到得与生命合为一致时,不成信仰。鄙弃信仰的唯物史观,决不能说明人生的意义,更不能说明民族生存的意义,伟大的三民主义,伟大的民生史观呵!

  


  
第27节 好美的国民(1)


  
人类的生活,除了信仰生活而外,最要紧的,要算是“美的生活”罢。“据于礼,成于乐,依于仁,游于艺,……”这四句话说明文明的要义,可算是精微了。礼是什么,就是社会组织的制度。社会不能不有组织,组织不有制度时,他的组织力是不确定的。人类的生活,决不是无情趣的、无机的一个形骸,他成为生活的缘故,是要有一个生活的机能。

  


  
生存意识是生活机能的主体,而生活的情趣更是推进生活的动力。所以一切生物,号为“有情”,真是很巧妙的学语。一代的革命,是改革一切社会组织的制度。但是在社会组织的制度未改革之先,推动社会生活的情趣,必然先起一种变化,生一种的改革。信仰生活的革命和艺术生活的革命往往先社会制度的革命而起,后制度革命的改革而成,到得它完成时,又是变化将起的时代了。这样递换不已,就成社会的进化。

  


  
我想要于论日本人信仰的生活之后,接着论他们的艺术生活了,诗歌、音乐、绘画、雕刻、园林、建筑、衣饰乃至一切生活的形式,无处不有美的必要。美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最大的特质,也是一个最大的需要。把“美”的意义却除了的时候,将无从去寻人类文化的原素。我们看一切生物,它都具备特殊的“色香”,而这特殊的色香,一面是它生存必须的工具,同时更是推进它的生活的动力。性是生命的起点,所以“美”的表现,更常常和性的生活成密切的关联。这一个事实,我们尤其是在禽类的形态声音当中看得最亲切。雌雄竞争最剧烈的鸟类,他的声色美特别比竞争不剧烈的鸟类彰著。在人类当中,美术进步而普及的民族,也就是创文化能力最大的民族。

  


  
我们并且看得见,民族的特性,表现得最明白一点不容假借的,是在他的信仰生活和艺术生活两方面。同是一个宗教,传到异民族的社会里,它的性质,完全会变了一个。中国佛教和日本佛教的不同,是很明显的。不单宗教如此,宗派也是一样。中国的禅宗和日本的禅宗,无论僧侣居士,都完全不相同的。

  


  
中国的禅和尚禅居士,不是晋人的清谈,便是宋儒的性理,等而下之,便是借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参微妙,不借修为为口实,伪造禅机欺骗大众。日本的禅和尚禅居士,何尝不是有很多的毛病、很多的虚伪。在武家时代那一种真创的斗争社会中,坐禅、剑术、柔术,都成为斗争的精神训练的要义,而禅定可以变为军队的最高统率,剑术的最高的秘奥,战斗的最高策略。无论你自己说是怎样高明的禅师,要在“战斗”和“死”的考试上不落第,才可以算为初等及第。艺术生活上,看出的特质,也是多极了。他的特质如何,我们可以看出两点:一点是战斗的精神,超生死的力量;一点是优美闲静的意态,精巧细致的形体。前者是好战国民战斗生活的结晶,后者是温带岛国之美丽的山川风景的表现。如果用时代来说,前者是武家时代的习性,后者是公家时代的遗音。就地方来说,前者是表现东国和西南国的短衣,后者是表现京都的长袖。固然这种分别都不是绝对的,而且横的交通、纵的遗传的变化,经过很长久的时期,已经由混合而化合,造成了一种不易分析的日本趣味。这一种日本趣味,很不容易以言语形容,也不容单讲一两点所能概括。然而我想称赞他一句话,就是“日本人的艺术生活,是真实的。她能够在艺术里面,体现出他真实而不虚伪的生命来”。我远想称赞他们一句话,就是“日本的审美程度,在诸国民中,算是高尚而普遍”。如果我们从他的德性品格上去分析起来,崇高、伟大、幽雅、精致,这四种品性,最富的是幽雅精致,缺乏的是伟大崇高,而尤其缺乏的是伟大。

  


  
中国古代人说起美的对象,总是举出日月星辰,碧霞苍穹来,什么满天星斗焕文章,也是用来形容美术的惯语。大平原的国民,审美的特性,当然如此。至若山川美的丰富,在这样一个大陆的国家,更非岛国可比。日本人标榜为美的极致,不过一个富士,伟大祟高,也不足比中国诸名山。不过他在一个海国山地当中,溪谷冈陵,起伏变幻,随处都成一个小小丘壑,随地都是供人们的赏玩,而这些山水,都是幽雅精致,好像刻意离琢成功一样。这样明媚的风光,对于她的国民,当然成为一种美育,而自然的赏鉴,遂成为普遍的习性。《徒然草》的序文上说:“在花间鸣的黄莺,水里叫的青蛙,我们听到这些声音,就晓得一切有生的生物,没一样不会作歌。”这一种自然审美的趣味,在日本的确是很普及。不过气局褊小,没有平原广漠,万里无云,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的气度,是他一般的缺点。日本人一与中国人交际,最令我们感觉不愉快的,就是这一个性格。然而决不是一、二百年乃至三、五百年所能变革的。日本人这一个民族,至少也有了二千几百年的历史。他在这二千几百年当中,不断地受着气候、地理、历史的感化陶融,连好带破,成了今天这么一件东西,好是他的习性,坏也是他的习性。我们现在所最需要知道的,不是他的好坏,而是他是什么。一个民族在信仰生活和艺术上面,长处短处,都是不容易抛弃更变的。我们看许多亡了国几千年的民族,乃至移转了几万里的民族,而至今仍旧能保存他多少古代艺术的面目和审美的特性,如果具备这一种能力的民族,她的保持民族质量的力量,都具备相当的伟大。并且我们要晓得一种特殊的美术的成立,必定是要经过很长的年月,很多种类、很多次数的文明混合。而在调和和创造的上面,又必须保持着一种或数种民族要素的纯洁性,尤其最要紧的是她的血统的纯洁性,然后才能够达到文化的烂熟期而成就一种特殊的美术。

  


  
日本的美术构成的成分是很多种的,中国美术和印度美术,不用说是最基本的要素。但是尤其要紧的是日本民族的特殊性。只要是稍微对中日两国的美术有过一点经验的人,无论是对于哪一种的作品,或是音乐、或是绘画、雕刻、盆栽、插花、书法,都能够一眼便看出它是中国的或是日本的。这一个特点的发现,比之发现中日两国人身体面貌的差别,尤其容易而确实。正好像中国书法中,个性特质的表现一样。一千个学王羲之的人,绝对是一千个样子,各人的异点,是一点也不能隐藏、不能虚饰的。

  
第28节 好美的国民(2)


  
日本民族一般比中国人审美的情绪优美而丰富,这恐怕是的确的批评罢。我们走到中国的农村去,看得见的美术,只有一块石头上画着头大于身的土地神,一块木头上刻着的财神、五通神、三官大帝、关老爷神像的壁画、门神、门钱,红色的春联上写着文不对题而又别字连篇的联句,甚至除了安放一块石头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社坛。但是这些地方我们还能够从千篇一律毫无自然美的陶融人造美的创造当中,体察出一种素朴的意义来。城市里面那些阔家的不透日光、不适空气的四方五平的建筑,和花园里很辛苦地盘制出来绿叶中显出白人头来的花神盆景,乃至瓦房里面挂着什么草堂,城市里面刻着什么山馆一类的匾额,名副其实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园林构造,这许许多多名堂,我们在日本是绝对看不见的。日本人对于自然美的玩赏,是很有一种微妙的情趣的。最使我们注意的,是造园、盆栽、生花。把某处的天然风景缩小若干分之一成为一个园林,把某处的某一株松柏的奇古形态作标本造一个盆栽,把某一家的画法作基础开出一种生花的流义,这些还是顶普通的外形。在这当中,更潜伏着很特殊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使死的东西添出生意。胡床边的篱落,决不使我们生城市山馆的厌气;优美的茶间当中的瓦壶竹档,决不使我们发生瓦盖草堂的恶感;村落间墙壁上贴着的浮世画,决不令我们觉得有看三官神像那样的劣等情绪;乞食的穷和尚,吹着古韵悠扬的尺八,比之我们听宣卷,要生几十倍的耽想中古时代历史。这种种地方,都是人人很容易觉察得到的。

  


  
中国文化输到日本,二千年的当中,发展的成熟期,大约可以分为两个段落。第一个段落是完全模仿唐制的公家时代,所谓平安朝的文化,可以算是最成熟的时代。这一个时代里面,一般人民所接受的中土文化,只有被支配的法令、被宣传的宗教。所以由统一的典章制度和学术的宗教信仰两种很艰深的文化成熟起来的艺术,是贵族的专有品。从种种方面看,我们都认识得出他们的内容决不浅薄,形式也决不鄙劣。然而范围是很狭隘而气力是很微弱的。到得这一个文化烂熟了,便发生本身的破产。公家制度的衰颓,就是他文明腐化的证据。很像中国建康临安时代的金粉文明,一样是充满了亡国败家的气象。于是政治上的统治,当然不能维持而变为群雄争伯的时代。制度文物在杀伐争战的当中,黑暗了几百年,直到得太阁统一群雄,家康继承霸业,丢开了腐败堕落的西方,在荒野的东海之滨,造出一个簇新的江户文化,这是我们很值得注意的。我们要看得见日本文明的建设,是在很低级的民族部落时代,硬用人为的工夫,模仿中国最统一最发达的盛唐文化。这一种建设,当然不容易使民众咀嚼得来的。由统一的公家制度变为分裂的封建制度,就中国的历史比较起来,很像是开倒车。其实把当时日本社会组织和文化普及的范围看来,便可以晓得封建制度的产生,是各地方需要文化,普及的自然要求。所以后来德川三百年的治世,不特把日本民族的势力结合起来,而且把从前垄断在京畿一带地方少数贵族手里的文化,普及开来。就艺术上,在德川中叶以后,民间文学民间美术的发达兴起,是日本空前的巨观。而且这一个时代的特色,是一切文艺,都含着丰富的现实生活的情趣。同时一切制度文物,也都把“人情”当作骨子。日本民众好美的风习和审美能力的增长养成,确是德川时代的最大成绩。研究他的现象和因果,是日本史上一个最专门而且重要的问题。我没有作详细批评的能力,也没有作精深研究的工夫,我只提出这一个注意点来,要大家十分注意。

  


  
一个人如果不好美不懂得审美,这一个人的一生,是最可怜的一生。一个民族如果把美的精神丢掉,一切文化,便只有一步一步向后退,而生存的能力,也只有逐渐消失。“美”是生存意义当中最大、最高、最深的一个意义。除了信仰生活而外,美的生活,要算是最重要的了。人生的重要生活条件,中山先生举出五样,是食、衣、住、行、印刷。这一个分类,是就产业为主的分类法。便以此着想,无论哪一样,都要是不仅只有,还要美,不仅只要美,还要不断的要求美的发展进步。这样的人生才是一步一步向上的人生。如果有了蕃薯吃,便永不再想吃米麦;有了棉布穿,便再也不想丝织;有了茅屋住,便再也不想高大华屋;只要披荆斩棘的走得通,便再也不想造路;有了雕刻黎枣的印刷术,便再也不想机器印刷。这种生活意识,说什么文明,说什么进步呢?并且在道德生活方面,好美的关系更大极了。一个人要求道德生活的进步,他的心理和好美是一样的。不懂得好美的人,决不要求道德的进步。即使有一种要求,也是很空虚、很错误的。中国讲修身,把外的生活丢开,专讲性理。结果不单物质的文明不得进步,连精神的文化,也一天一天倒退。把民族向上发展的能力残破得干干净净,都是为此。

  


  
所以我论日本民族的特点,和寻他所以能发展进步的原因,第一我确实相信日本人具有一种热烈的“信仰力”。这“信仰力”的作用,足以使他无论对于什么事,都能够百折不回,能够忍耐一切艰难困苦,能够为主义而牺牲一切,能够把全国民族打成一片。保守的人,他真能顽固到用性命去维持他所要保守的目的物。革命的人,他真能够把生命财产一切丢开,努力作前进的战斗。日俄战争时候他们那一种肉弹的精神,无非是信仰力的表现。第二个特点,我就举出好美这一件事来。这和信仰同样是民族最基本的力量。有了这两个力量,一个民族一定是能够强盛、能够发展。只要这两个力量不消失,民族决不会衰亡,我希望中国的青年们要猛醒呵!

  
第29节 尚武、平和与良性生活(1)


  
一个小民族,要想发展进步,尚武当然是一个最必要的习性。日本人的尚武,是人人知道的,他们在社会上种种的风习,与乎各种组织制度,处处可以表示出他们尚武的精神来。这一点倒是十几万留学生,人人替日本人宣传得够了,用不着我再来说。我想要特别说明的,倒是充满日本社会的一种平和互助的习性。我们一定要了解,尚武的习性、组织、制度,一定靠平和互助的习性去调和它、帮助它,才有真实的用处。“为生存而竞争,为竞争而互助”,这是生活的本能。尚武是为竞争而有的德性,平和是为互助而有的德性,两者同时是天生成的。无论怎样野蛮残酷的社会,都有多少平和的习性。如果天下有不会流泪的人,有不会流泪的民族,那么或者他会绝对不懂得平和的,如果不然,无论怎样好勇斗狠,一定是有一种平和的情绪,流在民族生活的大平原当中。

  
日本人尚武的风气,不只是在封建时代几百年当中养成,是他开国以来一种新民族的生存必要上产生出来的习性,在前面几章里,处处都有说明了。而他们和平的习性,表现到社会风俗上成为一种制度,这确是中国文化和佛教文化普及发展的结果。固然,平和的佛教,到了日本,带了许多杀伐性,中国讲仁爱讲中庸正道的孔子学说,会造成日本古学派的山鹿素行的神权说来,这是证明思想会随境遇而变化。可是我们再翻过一面想,日本这个山间蛮族,如果不得到中国印度的文化,他自己本身,决不是在二千年的短时期当中,发展得出高尚的文化来的。岂不是至今还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鬼么。 日本的传说,有说上古时代,日本地方住着一种“鬼”,是最野蛮的原人,专门吃人肉、喝人的血。——尤其使我们特别注意的,就是日本社会生活当中一切平和的习性,都是佛教种种教义、教仪、教礼的表现和中国文化的“礼教”的表现。直接渊源于日本固有神道的思想行为是尚武,直接渊源于中国印度的思想行为是尚文。更就精神生活的分析上说,日本的信仰生活,产生尚武的风习,而艺术的生活,产生平和的风习。我们试把日本所有的艺术,分门别类,一件一件的研究,的确很少发现和战斗相关的艺术。——除了武器的装饰和狂言当中关于战事的题材而外,多是表现平和思想与平和生活的。“茶道”“插花”两种特殊艺术的流行,并且是专为打消武家杀伐的习性化干戈为玉帛起见,这是历史所明白告诉我们的。

  
日本民族的文明,年代是很浅的。封建制度的废除,不过是六十年前的事情。然而社会的文化,确是比中国进步得多。各种野蛮的械斗,和名实相符的部落生活,在日本内地,是非常之少的。中国北方的寨子,南方的堡,这种完全是聚族而居的部落,在大一统的放任政治下面,他们过的生活,还是日本封建制度以前东南东北各地民族制下的生活。法律的效力,不能保障人民的生活,而政治的效力,不能强制人民的行动。再加上一个专制的愚民政策,于是中国民族的文化,除了腐败堕落的长江而外,和北方诸胡混合的黄河流域,和苗徭杂处的西江流域,连封建制度的干涉政治的训练也没有受过,一天一天向野蛮方面退化,这是很当然的。日本的社会里面,所以确实流行着中国礼教的好处,而中国只保留着礼教的腐败无用的堕力,就是这个缘故。

  
我们从前住在日本的时候,那时日本的人口,没有今天这样稠密,资本主义没有今天这样成熟,由金钱造成的阶级区分,没有今天这样明晰,生活没有今天这样困难。那时日本社会生活的情况,还保存着不少旧日的良好风习。凡是二十年前到过日本的人,都很知道的。便是在欧洲战争之前,京坂繁华,已绝非日俄战前可比,但是社会的矛盾和裂痕,尚不如今日之甚。直到大地震之后,民众的心理,随着生活动摇,才起了绝大变化。变化的方向,可以一言蔽之,就是“由安定向不安定,由平和向不平和。”偏偏很奇怪,社会人心,一天比一天向不平和方面恶化,而尚武的精神,亦一天比一天消失。信仰心是比从前减少了,而一方面迷信却比从前加多了。反宗教的运动,和无政府的倾向,刚刚与迷信的流行,成一个正比例。经过二十几百年才嚼融了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调和在日本人的血液里,造成一种特殊的趣味,现在这日本趣味,却是一天破坏一天,一天减少一天。这一次我隔了六年后到东京,一切闻见,差不多有隔世之感。简单说:

  
一、日本人的自信力减少,由自信力减少,而社会的民族的裂痕,便一天一天扩大。因为信仰渐趋薄弱的缘故,迷信的增加,却是五花八门,和三年前我在四川所感觉的,程度虽有不同,而方向完全一样。任何阶级,都是被打算的商业心理即日本人所谓“町人根性”支配着。

  
二、民族的信仰心减少,同时就是民族美术性的破坏,尚武精神、和平精神的低落。对于过去的感激,对于将来的希望,越是崩坏,而对于现在的赏玩精神,也就渐渐崩坏。所谓“日本趣味”,在东京、大坂那样大都市里面,差不多要看不见了。

  
三、平和的好美精神和赏美习惯,被一刻不停的斗争生活打破,社会生活失了平和性,而人生的内容,便一天比一天寂寞枯燥。生活的疲乏到了极度,自动的尚武变了被动的争斗。社会组织的缺陷,一天扩大一天,于是全社会都充满着革命的恐怖空气。 这些是大都会的现象,然而在离都市较远的地方,还可看得见日本的本来面目,这些变动的情形,且放到后面再讲,现在先讲十五年以前日本社会的平和相。

  


  
第30节 尚武、平和与良性生活(2)


  
日本民族,是最欢喜清洁整齐的,他们的生活,一般都很有规律。又是一个最讲礼教的,他们的礼教,和中国老先生口头的性理,和早已变成僵尸的礼教、惰力支配着的中国社会绝然不同。支配日本社会的繁文褥礼,比之中国,还要厉害得多。但是那些形式,还活泼泼地各自有它的效用,并不曾变着礼教的化石。我们且先从日本人的家庭看起,日本人的社会,是一个男权的社会,女子是绝没有地位的。所谓三从四德贤母良妻,这些道德标准,在日本是很确实地存在着,很生动地行使着。可是再没有像中国那样把女子关锁在后房里,不许与人见面的习惯。女子的言语行动,在一定的制度下面,是有相当的自由的。女子对于他的丈夫,是绝对服从,绝对恭顺。每天丈夫出门回家,必定是跪迎跪送,但是她这一种跪送,已经成了一种很活泼的自动的动作。女子所使用的语言,和男子所使用的语言,在文法上、修辞上,是绝对不同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很少听见有女子使用普通的简语。男子却是不同的,在社会交际上,中流以上的男子,他们有几种的交际语,这些交际语,处处都相当的表现出男性。在很恭顺地向对方使用最敬语的时候,也处处很留意地保持着人格的威严。男子在幼年稚年时代的用语,已经很显明表现男子的独立性和自尊性。这种地方,学校和家庭里面,都是很奖励的。在这样一个男女阶级最彰著而且悬殊的社会里面,却有一个很特殊的和中国不同的地方。我们且把他比较论出来。

  
一、中国的男尊女卑,是一个表里很不相同的畸形制度,尤其在上层阶级的家庭里面,更是如此。一方面有极端男子虐待女子的事实,一方面更极端的有女子压迫男子的事实。男子在名誉的压迫下面,虚伪的忍耐和虚伪的隐瞒是很普通的。而日本的社会绝不如此。女子对于男子绝对服从的对面,是男子对于女子的绝对保护。——固然也有例外,然而例外很少。具备威严的保护爱和具备同情的体谅爱在很巧妙的组织下面调和着。我们在日本社会里面,很少看见有女子对男子的河东狮吼,更少看见有男子对女子的虐待。爱护弱者这一种武士的道德,尤其在男女间是看得很亲切的。虽然也有置外妾的事,但一夫一妻的制度,比较确实地维持着,妻妾同室的事是绝对没有的。所以日本人的家庭,比起中国人的家庭来,要圆满得多。我常觉得日本的男子在他的奋斗生活当中,有两个安慰,一个是日本人所最欢喜的热汤沐浴,一个就是很温和的家庭。日本的女子对于他的丈夫,的确可以安慰他、同情他,使在社会上吃一整天苦恼的男子由一夜的安慰而消除他的疲劳的精神。中国男子很普遍的家庭苦,在日本社会是绝不经见的。

  
二、中国的蓄婢制度在日本是没有的,同时中国这一种虐婢的事实在日本更是没有。阶级分限很严格的封建制所产生的日本社会里,主人对于使用的婢仆,绝不像中国都会地方的习惯那样无情冷遇。他们家庭里面的使用人,很像是家庭一部分的组织分子。主人对于使用的人,处处都看得出一种温情,这一种温情,不是发生于个人的性格,而个人性格的养成,倒是缘因于制度。现代的都市生活下面渐渐地把这一种温情的从属关系打破了。契约的责任观念,替代了阶级的从属观念。不过在中国这种畸形的虐待和变相的佣金制度,在日本社会里面,我是不曾见过。

  
三、宗法社会的男系家督相续制和财产相续制,是连成一个东西的,这也是封建制度下面必然应有之义。但是长男对于次男以下的家属的义务观念,也是很明确的。这一层情形,更是和中国绝对不同的地方。

  
四、许多中国人,以为日本女子的贞操观念淡薄得很,以为日本社会中的男女关系,差不多是乱交一样,这一个观察完全错误。大约这是中国留学生的环境,和他们的行为,很足以令他们生出这样的错觉来。日本人的贞操观念的确和中国人有很大的不同的地方,然而决不像中国留学生所说的。第一,日本人对于处女的贞操观念,绝不如中国那样残酷。第二,日本孀妇的贞操,固然也主张的,然而社会的习惯,绝不如中国那样残酷,至于有逼死女儿去请旌表的荒谬事件。第三,日本人对于妓女,同情的心理多过轻蔑的心理。讨妓女作正妻的事,是很普遍的。尤其是维新志士的夫人,几于无人不是来自青楼,这也可以证明日本社会对于妓女,并不比中国社会的残酷。第四,日本的妇人的贞操,在我所晓得的,的确是非常严重,而且一般妇人的贞操观念,非常深刻,并不是中国留学生所想像的那样荒淫的社会。一般来说,我觉得日本的社会风纪,比之中国的苏州、上海,只有良好决不有腐败。而他们的贞操观念,不是建筑在古代礼教上,而是建筑在现代人情上,也较中国自由妥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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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季陶《日本论》
    序言——从了解这本书开始 
    《日本论》(1) 
    《日本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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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论》(5) 
    《日本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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