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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论》(1)

戴季陶 (发表日期:2006-05-24 14:11:36 阅读人次:2002 回复数:1)

  
第一部分


  
第1节 中国人研究日本问题的必要


  
中国到日本去留学的人,也就不少了。的确的数目,虽然不晓得,大概至少总应该有十万人。这十万留学生,他们对于“日本”这个题目,有什么样的研究?除了三十年前黄公度先生著了一部《日本国志》而外,我没有看见有什么专论日本的书籍。我自己对于日本,也没有作过什么系统的研究,没有较为成器的著作。民国六年,在《民国日报》上面,登过一篇连载四十天的文章,也不过是批评当时的政局,和十年来日本所倡的“亲善政策”。离“日本”这个题目还是很远。但是我十几年来,总抱着一个希望,想要把“日本”这一个题目,从历史的研究上,把他的哲学、文学、宗教、政治、风俗以及构成这种种东西的动力材料,用我的思索评判的能力,在中国人的面前,清清楚楚的解剖开来,再一丝不乱的装置起来。但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讲古代的研究呢?读过日本书,既然不多,对于东方民族语言学,毫无所知,中国的历史,尚且一些没有用过工夫,研究日本古籍的力量,自然是不够。讲近代的研究呢?我也不曾切切实实的,钻到他社会里面去,用过体察的工夫。所以要作一部有价值批评日本的书,决不是现在的我所做得到的。不过十多年来,在直觉上,也多多少少有一点支离破碎的观察。在目前大家注意日本问题的时候,姑且略略的讲一讲,或者是大家所愿意听的。

  
你们试跑到日本书店里去看,日本所做关于中国的书籍有多少?哲学、文学、艺术、政治、经济、社会、地理、历史各种方面,分门别类的,有几千种。每一个月杂志上所登载讲“中国问题”的文章,有几百篇。参谋部、陆军省、海军军令部、海军省、农商务省、外务省、各团体、各公司,派来中国长住调查或是旅行视察的人员,每年有几千个。单是近年出版的丛书,每册在五百页以上,每部在十册以上的,总有好几种,一千页以上的大著,也有百余卷。“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也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验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工夫,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话都不愿意听,日本人都不愿意见,这真叫做“思想上闭关自守”、“智识上的义和团”了。

  


  
我记得从前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有好些个同学的人,大家都不愿意研究日本文、日本话。问他们为什么?他们答我的,大约有两种话:一种说日本文日本话没有用处,不比得英国话回了国还是有用的。一种是说日本的本身,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他除了由中国、印度、欧洲输入的文明而外,一点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值得研究。这两种意思,我以为前者是受了“实利主义”的害,后者是受了“自大思想”的害。最近十年来,日本留学生比以前少了些,速成学生没有了,在大学文科的人,有几个稍为欢喜和日本书籍亲近些。所以偶尔还看见有介绍日本文学思想的文字。但只是限于近代的著述,而且很简单。整个批评日本的历史,足以供觇国者参考的,依然不多见。

  
我劝中国人,从今以后,要切切实实的下一个研究日本的工夫。他们的性格怎么样?他们的思想怎么样?他们风俗习惯怎么样?他们国家和社会的基础在哪里?他们生活根据在哪里?都要切实做过研究的工夫。要晓得他的过去如何,方才晓得他的现在是从哪里来的。晓得他现在的真相,方才能够推测他将来的趋向是怎样的。拿句旧话来说,“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无论是怎样反对他攻击他,总而言之,非晓得他不可。何况在学术上、思想上、种族上,日本这一个民族,在远东地方,除了中国而外,要算是一个顶大的民族。他的历史,关系着中国、印度、波斯、马来,以及朝鲜、满州、蒙古。近代三百多年来,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更是重要。我们单就学问本身上说,也有从各种方面作专门研究的价值和必要,决不可淡然置之的。

  
我观察日本错不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我很希望多数人批评我的错。倘若因为批评我的错而引出有价值的著作来,那么,我这一篇小著,也就不为无益了。

  
第2节 神权的迷信与日本国体


  
各个民族,都有许多特殊的神话,在历史上是很有价值的。日本人向来也有一个迷信,以为他们的国体,他们的民族,是世界上哪里都找不出来的,是神造的。皇帝就是神的直系子孙,所以能够“万世一系天壤无穷”。自从欧洲的科学思想,输进了日本以后,那些科学家,应该渐渐和迷信离开,把这种神话,用科学的研究法来重新整理了。却是学者里面,现在还有几个靠迷信过日子的人,把这些神话照样认为一点不错的事实。从前我有一个先生,是国法学专家,名叫做笕克彦。论他的学问呢?的确是渊博精深。而且从前他和我们讲宪法学的时候,他的思想,确是很进步。我个人的思想上,受他的启发不少。那时他的法理学,在重法文而轻理论的当时日本法律学界,有很彰著的革命色彩。后来一点一点的向迷信一边走,近年来的著作,差不多完全是神话。而他对于这些神话,绝对不用实证的考古学上的研究,只一味用自己的思索,在上古传来的神话上,加些自己的哲学理论,使那些神话,更加神秘些。听说在法科大学上讲堂时候,开讲要闭着眼合着手,对他幻想中的“祖神”表一番敬意。讲完了的时候,亦复如此。细细考察起来,原来他的祖父,是神社里的神官。他这迷信系统,就是从那里来的。还有一个专门主张侵略满蒙并吞中国的内田良平,他的父亲,也是神官。此外陆海军军人里面,迷信“神权”和“神造国家”这些自尊自大自囿的传说的,不晓得有多少。

  
就表面上看来,日本最盛的宗教是佛教,其实日本治者阶级的宗教,却是神教。神教的信徒,很多极力排斥佛教,不遗余力的人,他们的理论,大概和韩退之一类,以排斥外来思想为主要目的。然而佛教的僧侣,绝没有敢否认神教的。有些附会穿凿的调和者,不是说某神即是某佛,便说某佛即是某神,这也是表现宗教之政治的地位和关系,各国都常有相类似的事实的。日本人迷信他们的国家,是世界无比的国家,他们的皇室,是世界无比的统治者,他们的民族,是世界最优秀的“神选民族”,这种思想,都从神教的信仰产生出来的,其实也不过是宗法社会里面崇敬祖宗的道理。笕克彦博士说:“日本的国体,是万邦无比的模范国体,无论到什么时候,决不会有人来破坏国体的。日本国体的精华,就是古来的神道。日本国家的权力,就是神道惟一信仰的表现。天皇就是最高的神的表现。爱神、敬神、皈依于神,以神表现的力量,就是天皇的大权。”这些思想本来也不是笕博士自己所发明,不过新式的法学家里面,要算他是一个专讲国粹的人罢了。

  
上面所讲的那些传说,不用说是发生在日本有文字以前的。自从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输入日本以后,外来的制度文物,成了日本文化的基础。日本的国民,不是皈依释迦,便是尊崇孔子。后来渐渐文明发达,组织进步,国家的力量,也就强大起来。丰臣秀吉【丰臣秀吉(1536~1598)日本战国末期武将。初为今川氏家臣的侍从,后为织田信长的家臣。1573年成为近江滨的领主。1585年任关白,后晋升为太政大臣,赐姓丰臣。1590年平定关东和奥羽地方,完成统一日本大业。1592年入侵朝鲜,被李舜臣的龟船舰队打败。1597年第二次侵朝,又败,死于伏见城(桃山)。】打平了国内群雄,战败朝鲜,日本的武功,已经到了极盛时代。德川氏【德川家康(1542~1616)江户幕府的首任将军。1598年丰臣秀吉死后成为政治势力独一无二的大名。1600年,在关之原大败丰臣阵营的石田三成等西周大名,奠定了德川政权的基础。1603年出任征夷大将军,开创了江户幕府。家康死后,江户幕府由其子孙巩固发展起来。】承续丰臣氏的霸权以后,政治文物,灿然大备。传入日本千余年的印度、中国的思想,已经和日本人的生活,融成一片。于是日本民族自尊的思想,遂勃然发生。有一个有名的学者,叫做山鹿素行,在这民族自尊心的鼓荡里面,创起一个日本古学派。这一个日本古学派之学术的内容,完全是中国的学问,并且标榜他的学问,是直承孔子,他对于中国儒家的学说,连曾子以下,都不认为满意。对于汉唐宋诸家,尤其对于宋儒,更抨击无遗,以为宋儒的思想,是破坏孔子之道的异端。但是他却借了中国的学问来造成日本民族的中心思想。我们看他的著作,就晓得在方法上、理论上,都没有一点不是从中国学问得来,没有一处不推崇孔子之道,而精神却绝对两样。他是鼓吹“神造国家”“君主神权”。山鹿氏所著《中朝事实》一本书里面,把他的思想根据,也就发挥尽致了。再从另一方面,日本民间的信神思想,一方面受着中国思想的影响,一方面受着佛教思想的感化,随日本统一的国力发展,渐渐脱却了地方色彩生出国家的色彩。而这一种新国家色彩,又由宗教的信仰,和文学美术的陶融,赋与以较为优美高尚而有力的世界性和社会性。后来日本种种进步,都要算是这一个时代的产儿。那些传说,是什么东西呢?不用说,就是中国子不语的“盘古王开天地”“女娲氏炼石补天”。我且把日本《古事记》里面开天辟地的一段,译了出来,别种传说的内容,也就可以即此类推了。

  
“天神下了一个诏书给依邪那岐命、伊邪那美命两位尊神,要他把那个漂荡的国土,修理坚固,又赐他一根‘天沼矛’。这两个尊神,领了诏书,站在天浮桥的上面,把‘天沼矛’往下面海水里一搅,抽起来的时候,矛尖上的海水,滴了下去,积了起来使成了一个岛,这就叫做淤能碁吕岛。”

  
这一种传说,我们从他的象征研究起来,很容易明白是由男女生殖观念发生出来的,天沼矛就是男子生殖器的象征,而这一篇故事,无非是表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在古代思想里面,几乎没有一个民族没有这一类的信仰,而在男系家族制度扩大起来的日本统治组织上面,更是很自然的事实,绝不足奇的。

  
第3节 皇权神授思想及其时代化


  
中国在孔子的时代,封建制度渐渐破裂,交通的发达,工商业的进步,一方面打破了旧国家观念,一方面产生出人类同胞的世界思想。这时已经打破了许多传说的迷信,抛弃了君主神权,而平民思想和平天下的思想,就从此刻兴盛起来。日本到了现代,还没有完全脱离君主神权的迷信。就近代科学文明看来,日本的学问,固然较中国进步了许多,这不过是最近五六十年的事实,除却了欧洲传来科学文明和中国印度所输进的哲学宗教思想而外,日本固有的思想,不能不说是幼稚。然而这件事不能算是日本的耻辱。并且他幼稚的地方,正是他蓬蓬勃勃,富有进取精神发展余地的地方,绝没有一些衰老颓唐的气象。他是一个岛国,而且在文化历史上,年代比较短些。他的部落生活,到武家政治出现,才渐渐打破,直到德川时代,造成了统一的封建制度,才算是造成了现代统一的民族国家基础。如果从社会的发展历史上看来,日本的维新,则和秦汉的统一足以相比。

  
这一个神权的思想,差不多支配了日本的治者阶级,以为皇帝的大权宝位,是天神传授下来的。和德国凯撒说他自己是天使,德国民族是天的选民,一样荒唐。那些军人和贵族,他们的地位既由传统而来,当然也一样迷信部落时代的传说,或者有些理想上知识上,已经打破了这种观念的人,为维持阶级特权,也决不敢便说这些神话是假的。今天还活着的封建时代遗留下来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本来脑根里面所装的,只有一些封建时代的故事,不用说除了这种迷信之外,再也没有他自己的个性精神,这也是毫不足怪的。不过当此刻这样一个时代,日本政治的支配权,还脱不了这一种人的手,不能不说是危险万状了。

  
神秘思想,成为日本人上古时代国家观念的根源,这是毫不足怪的。到了中古时代,中国的儒家思想,和印度的佛教思想占了势力,那一种狭隘的宗族国家观念,已经渐渐消沉下去。后来日本人咀嚼消化中国文明的力量增加起来,把中国和印度的文明,化合成一种日本自己的文明,这时日本自己统一的民族文化,已经具备了一个规模,当然要求独立的思想,于是神权说又重新勃兴起来。我们看山鹿素行讲到中国的学说,只推尊孔子,把汉以后的学说,看作异端邪说,我可以晓得他们复古情绪中所含的创造精神了。此时他的范围已扩大了许多,从前只是在日本岛国里面,主张神的权力,到得山鹿素行时代,更进一步,居然对于世界,主张起日本的神权来了。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是神权思想的时代化,所以他们自称是王政复古。那些倡王政复古的学者,虽然是各方面都有,汉学家的力量尤其大,然而推动的主力,还是要算山鹿素行一系的古学家。且把素行学派中后起的吉田松阴的著作,详详细细的看起来,就晓得日本维新史的“心理的意义”在哪里了。《坐狱日录》里面有一节说:

  
“皇统绵绵,传之千万世而不能易,此决非偶然。‘皇道’之基本,就是在此。当初天照皇大神,传授三种神器,给琼琼杵尊之时,曾发过一个誓,说是‘皇统的兴隆,可以有和天地一样长的寿’。中国和印度那样的国家,他们的皇统怎么样,我是不晓得,却是日本皇统的运命,就是和天地一样长寿的。”

  
和吉田松阴同时的一个有名的学者,叫做藤田东湖,他也是以神权为日本民族思想的中心。他说“天地的发源,人类的根本,就是天神”。德川末代有名的历史家汉文学家,叫赖山阳,著《日本政记》《日本外史》。他的思想系统学问系统,是比较纯正的儒家,所以纪史断自神武。但是到底还要列一个什么神什么命的表,放在卷首,不敢竟把这些荒远无稽的事实抹杀,也没有对于这些记载,下过一点批评。日本维新,得力于山阳的文字甚多,而藤田东湖,又是维新前期从思想学术上鼓舞群伦的大学者,而他们的思想,只是如此。

  
以上所讲的,是关于日本民族思想的一种观察,日本人的国体观念,大都由这一种神权的民族思想而来。日本自从鸟羽帝的时代(宋徽宗时候),全国兵权归了平源二氏以来,逐渐把部落纷然并存,组织散漫,文化落后武功不立的日本诸岛,造成了一个雄藩并列的封建世界。又经过三数百年,到了丰臣削平国内争乱,德川继之,造成以武力为重心的文治,日本的制度文物,遂渐渐规模完备了。“国”的这一个字,在此时只是作藩国的意思解,和今天之所谓之国家迥殊。社会的阶级,也就随着封建制度的完成,造成一种很清楚的横的分段。用这横的分段,来支配纵的分工。这个制度,一直继续到西历1869年的明治时代方才废了。在这一个封建时代,讲文明呢,的确是日本一个很进步的时期。在维新以后一切学术思想、政治能力、经济能力,种种基础,都在此时造起。日本人之所以有今日,全靠这四五百年的努力。因为那些藩国,不但是在武功上竞争,并且努力在文治上竞争,有文学武艺的学者,各藩主争先恐后,或是招来做自己的家臣,或是请了去做自己的客卿。在自己藩里呢,务必要使自己家臣子弟,能够造成文武两套全才,给他藩里做永久的护卫。那些武士,也巴不得他的藩主权力膨胀,土地拓张,他们自己收入也可以加增多少石。因为藩主是极大的地主,农夫是大地主的农奴,武士是给大地主个人管理家务防御外侮的仆人。“萨木来”这个字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一个“侍者”的意思。俗语叫做“家来”,也是如此。就这些事实看来,“武士道”这一种主义,要是用今天我们的思想来批评,他的最初的事实,不用说只是一种“奴道”。武士道的观念,就是封建制度下面的食禄报恩主义。至于山鹿素行大道寺友山那些讲“士道”“武道”内容的书籍,乃是在武士的关系加重、地位增高,已经形成了统治阶级的时候,在武士道的上面,穿上了儒家道德的衣服。其实“武士道”的最初本质,并不是出于怎样精微高远的理想,当然更不是一种特殊进步的制度。不过是封建制度下面必然发生的当然习性罢了。

  
我们要注意的,就是由制度论的武士道,一进而为道德论的武士道,再进而为信仰论的武士道。到了明治时代,更由旧道德论旧信仰论的武士道,加上一种维新革命的精神,把欧洲思想,融合其中,造成一种维新时期中的政治道德的基础,这当中种种内容扩大和变迁,是很值得我们研究的。在封建制度的下面,武士阶级,是社会组织的中坚。上而公卿大名,下而百姓町人,在整个的社会体系当中,武士负维持全体社会之适宜的存在发展的职责。一个方面,包含着名教宗法的特色,然而单是名教宗法,决不能保持社会生活的安定,和发扬社会生活的情趣,所以在另一个方面,更不能不具备一种人情世态的要素。所以高尚的武士生活,可以叫作“血泪生活”,血是对家主的牺牲,泪是对百姓的怜爱。我们见到德川时代的武士道之富于生活的情趣时,才可以了解武士阶级,所以能成为维新主要动力的缘故,这是研究日本的人所最宜留意的。

  
第4节 封建制度与佛教思想


  
日本六十年前封建时代的社会阶级制度,差不多是现代的中国人所梦想不到的。古代中国的儒家思想,和印度的佛教思想,宣传了许久,但是极平和的佛教,到了日本以后,顺应着封建时代的人心,也变成了一个“强性的宗教”。或者是为宗派打仗,或者是为拥护一派的护法大名打仗。僧侣的本身,都带着“萨木来”的臭味。佛教爱人爱物无抵抗的精神,在日本封建时代,一变而为牺牲的争斗精神。把“罗汉道”杀内贼的工夫,用在杀外敌的上面,也就和武士道没有冲突。把天龙八部人非人的观念,应用在阶级的制度上面,也就觉得阶级的存在,没有什么不应该。所以我们可以晓得,一个宗教的制度思想的变迁,完全适应社会生活的要求,同是一个宗教,他所行的地方不同,所支配的阶级不同,他那一个宗教的思想和制度,也就完全跟着变易的。在日本语言里面,有很多话是从前佛经的用语来的,然而和佛语的本义,完全两样,譬如两人相打的时候,常用的“畜牲!觉悟罢!”就是一个很明显的证据。

  
我们要在日本的纯文学里面,去看佛教的感化,材料是多得极了。本来日本吸收中国文化,一大部分是由佛教来的。最初的留学生,十个九个都是僧侣。他们借用中国文字记述日本语言,造出一种所谓“假名”来。“假名”这两字的意义,已经是很深长的了。而最初所制的“伊吕波歌”就是很纯正的佛教诸行无常的思想。文字排列之巧妙,实在是很值得称赞的。我们再看日本人的饮食,他们能吸收去的中国食品制法,实在都是僧侣的常食品。如像豆腐、豆腐皮、豆腐衣、豆豉、咸菜、麦麸种种。现在的日本人忘记了,以为是日本的特产。中国人到日本的,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来历,然而我们可以确实晓得,这是完全由僧侣吸收去的文化。

  
在民间的文学里面,在贵族的文学里面,我们都看得出很多的佛教关系来。就是日本最古的一种“能乐”,这是和“神教”有密切关系的,而他们后起的谣曲,有许多题材,是采诸佛教里面的故事传说。可是我们在任何方面,都看得出日本人的佛教思想,绝对和中国的两样。他们的佛教,在贵族里面,确是含着不少积极的牺牲的精神。而在民间方面,又含得有不少的人情世态的趣味。比起中国艰苦而枯寂的佛教来,的确是大不相同。

  
印度的佛教,经过中国,传入日本以后,我们看得出,明明白白,分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神佛对立的时期。本来日本人是崇拜神教的,神教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宗法社会里面必然应有之义的祖先崇拜。这一种拜神思想,本来是很幼稚的。然而部落的权力,渐渐扩大,到得诸部落统一于一族的时候,当然要生出一种调和的理论,组织的体制来。日本的文化是在中国文化传入之后,才有统一和组织的工具。于是中国敬天敬神敬鬼的思想,给他们的神教,充实了不少的内容。然而这个时代,中国的佛教文化与中国的道德文化,同时输入进去了。并且佛教的输入,更占了很重要的地位。这两种不同的思想,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当然不是容易调和的。一个是世界无差别,一个是九族分亲疏;一个是冤亲平等,一个是正名定分严体重刑。此时神佛两教,在输出国的中国,已经是最大的冲突期,在输入国的日本,更不是容易调和的了。

  
然而久而久之,应于他那社会的必要,不能不想出种种的调和方法来。“历史上的后进文化上的先进的佛教”便运用着很微妙的经义,造出一种“本地垂迹说”来。在实际的势力上,要把幼稚的拜神信徒,拉到佛寺里来,便先在理论上,把佛教的信仰投降到“神”的威力下去。某神就是某菩萨的体现,这一种的混合信仰,便由此而生了。这是第二个时期。

  
日本人如果是弱者,如果四围有了强固的信佛威力,这神教的信仰,或者就会绝灭了。然而四围的情况不是如此,日本国内的情况也不是如此。所以随着汉学的进步,封建制度的完成,与武家势力的膨胀,日本古学派哲学突然创兴起来。直到日本维新的时代,日本民族一方面抛弃了“日本三岛的封建制”而加入“地球的民族封建制”下去活动,一面就很严密地定出神佛的区分,这是第三个时期。由对立而混合,再由混合而对立,这是两个很大的变动,他们应该从里面学得许多的教训罢!

  
第5节 封建制度与社会阶级


  
农民没有土地所有权,一切土地,都是藩主的。不能有“姓”,不能带刀。这种现象,还是中国三千年前的制度,除了皇帝公卿藩主武士治者阶级而外,其余的人,都不承认有完全的人格。此外还有一种第四五层阶级的最苦人民,叫“秽多”“非人”,是完全驱逐到人类生活以外的。那些武士,往往制了一把新刀,要试验刀的利钝,可以随便去找了一个“非人”杀。而最奇妙的,就是连这特殊的阶级制,也借用着佛经中的用语。此种残酷的社会组织,和治者阶级的残酷习惯,可以证明日本的文化年代之浅与程度之低了。秽多非人这一个阶级,至今还是存在,近年来日本社会运动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运动,叫做“水平运动”,就是这一种特殊部落的民众争自由的运动。将来日本革命的烽火,恐怕是这一种民众做最先头的部队了。

  
有一个贵族院议员叫杉田定一,他是从前自由党的名士,民国五六年时,有一天我去访他,看见他的书房里供着一个孔子像。他对我说:“这个孔子像,是很有来历的。我家里本来是农民,我的父亲是很慈善的。想到智识这样东西,人人都应该要有,就请了一个有学问的汉学先生,在我家里教村中那些农民念书。被藩里的武士们晓得了,说我们读书是僭越,就把我家抄了,教书先生也赶走了,种田的权利也没收了。这孔子像还是在那时候拼命夺出来的。那个时代欧美的民权思想,已经渐渐输入了进来,汉学思想和欧美思想相融和,就有许多的人,觉得这一种非人道的封建制度,非打破不可,这实在是由种种环境发生出来的自觉运动。”他这个议论,我以为很的确。明治维新,一面是反对幕府政治的王政统一运动,一面是民间要求人权平等自由的运动。倡尊王讨幕的人,和倡民权自由的人,虽说两种都出自“公卿”和“武士”两阶级,但是这民权运动,纯是一个思想上的革命,是人类固有的同情互助的本能的发展,而欧洲自由思想做了他们的模范。和萨长两藩专靠强力来占据政治地位不同。且看民权运动最有力的领袖板垣退助,他的思想,完全是受法国卢骚《民约论》的感化。近来日本的文化制度,虽然大半由德国学来,却是唤起日本人“同胞观念”,使日本人能够从封建时代的阶级统治观念里觉醒起来,打破阶级专横的宗法制度,法国民权思想的功绩真是不少。而我们更可以得到一个重要的材料,来证明唯物主义者的阶级斗争的理论,并不合革命史上的全部事实。譬如日本维新的结果,解放了农民阶级,使农民得到土地所有权和政治上、法律上的地位。这个运动并不是起自农民自动,而仍旧是武士阶级当中许多仁人志士鼓吹起来的。

  




 回复[1]:  似水年华 (2006-09-18 22:43:48)  
 
  戴季陶的日本观是值得我们认真去研究的,我最近在做一篇论文是关于他的日本观,从历史背景,个人条件等方面来谈,如果各位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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