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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奇书当代石头记

夏雨 (发表日期:2016-06-12 23:22:36 阅读人次:11441 回复数:50)

  网上随意浏览,不意觅见一部奇书。点开竟收不住,想着明天要上班,如急马驰骋,如囫囵吞枣,然齿颊留香。直看到凌晨。 

  


  
一月余来,边读边纳闷,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此好书,怎会被埋没,怎会无人识,难道我的鉴赏水平出问题?

  
用一句话概括,这是一部描写个人在文革中遭遇的作品。

  
说到这里,大家肯定不屑,这种题材的作品多了去了。你再怎么写出花来,即使惊天地泣鬼神,我们也见惯不惊了。

  
现实比笔强!呵呵,中国人都懂的。

  
可是,这部描写上海社会的长篇小说,在我看来,要比我读过的所有城市小说都写得好。

  
49年前张爱玲等人的作品不算,可以说,此书的艺术水平已经在王安忆金宇澄,文革前工人作家胡万春,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等作品之上了。

  
好书大家分享,我会将小说的中间部分贴上来,并作一些评论,也欢迎大家随意点评。

  


  


  
一部当代石头记。

  
内容简介:

  
主人公梁天熊,66届高中生。正当风采横溢的年纪,长相不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风度翩翩,人称“书公子”。女性见了个个忍不住心动爱上他。

  
说梁天熊是当代宝玉,还因为他家境条件优越,祖上的事已不能说了,属宦官乡绅。父亲梁廷是高级知识分子,军工厂的总工程师,母亲做医生,一家四口在高级区域住一幢三层小洋房。

  
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最后是做了和尚去了,当代宝玉最后做了什么去了呢?

  
呵呵这个问题,一定难为不了大家。

  
问题不在于命运结局,在于人物命运变化的过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长篇小说 骑虎者

  


  


  
先简单述说作品的前半部分。

  
开首写文革初期梁天熊到长泰乡下给亲戚送药,介绍了农村的氛围,梁家一族困宭的状况。梁的叔伯女儿梁芝为省口粮要求到梁家做保姆。

  
以后被抄家,父梁廷受冲击隔离。

  
68年姐姐梁晶大学毕业分配去外地,梁天熊虽在上海市工名单里,因他当逍遥派,不参加学校的文革运动,两派不沾边,被人做小动作,差一点撬了下去,经过一番争夺折腾,总算分到了上海绿叶酒具厂,当上了一名炉台工。

  
按照主流意识的传统观点,这块本当补天的石子,落到革命的大熔炉,将百炼成钢! 

  


  


  


  
第二部

  


  
19,地窖上

  
天熊一早去报到了。通知上的地址,是上海一条有名的高等住宅区马路,因此有美好的想像。厂名也很有 诗意。他特地骑了脚踏车去寻找,沿途看看风景。确实难找,看弄号已骑过了头,返回来也找不到。本地的号码常常连本地人也不摸头脑。问了人,才从一处高级住宅弄堂边上进去。

  
是很深的弯曲的柏油路面,有卡车在进出,稍一深入,工厂区展现眼前!黑烟滚滚,地面变成天然花岗石 块的弹格路,轰隆隆的厂房紧贴本地矮平房、油毛毡棚棚、简易木楼,密密麻麻,又像到了胡财家。经过翻砂厂、橡胶厂、造纸厂,终于在一处黑漆门楼前,看到上海绿叶酒具厂革命委员会的招牌,到家了。

  
门房的老头看看他,不闻不问。天熊停了车,走进去。已经有十来个男女学生在东张西望,手拿通知单。 面前是朝南的一个大四合院格局,左中右是一式的二层黑漆木楼,破旧不堪,至少七、八十年房龄。底层像是科室。左厢楼底有空开小路,弯进去又是一片天地,有旧木大屋,空开的远处是新盖的水门厅平房,进入看是食堂,八张黑黝黝的老红木饭桌,洗得发白的白木条凳。一边是乒乓桌和黑板报,一定也兼做礼堂。后面就是墙根了,哪里有生产的地方?

  
回到门口,请教“老伯伯”,车间在哪里。老头问哪个车间,又手指道:“这边是五台山,这边是黄包车,对面是王府井,你自己去看。”天熊诧异,退到弹格路,看出是两条小路,把全厂切为四块地方,路是居民都可走的,车间都不挂牌。

  
天熊先去一处,像庙里山门的一级级的石阶,上去眼前突然一片红亮,脸觉得热浪。比人高的一座座圆的坟山,有眼眼吐出火舌,焰光闪闪。操作的匠人白毛巾包头,脚踏木拖板,手舞亮晃晃一条长钢枪,从圆炉眼里挑出一小团液态料,红红的,手舞足蹈,飞快地让它在空中冷却、成形,动作迅疾好看,像耍杂技,然后长枪刺在附近一架转动的铁凹模中。坐守的女工剪断红料,摇过冲头凸模压下,冷却后脱模,用讨饭告化子的弯铁丝夹出来,已经是成品。这时有工人提着猪八戒的钉钯过来,筑下反转,叉起几个杯子,走一段路送进一个红通通的退火窑里。后来知道,这叫人工挑料,压制成型。

  
有两个炉前的表演更精采了:匠人手里的一米五长的钢枪竟是空心的,蘸了料液上下翻舞后,那端放碗模上滚匀,另一端用嘴吹起来!料鼓起来,形成中空的泡了。最后成为圆的瓶、不圆的套料、拉丝等产品。一旁有下手侍候,退火后用划痕去帽口,再磨平。这是人工挑料,吹制成型,珍贵的纯手工艺产品。

  
天熊看得出神,操作的工人是悠然自得,像受惯捧场的老演员。中国人吃酒用瓷碗瓷杯或茶杯,这样的洋酒杯看来确是出口的。

  
数一数,正好五个圆炉,明白了。每个圆炉的产品是不同的,铁钉钯也大小不同。

  
极高敞的屋顶下还有巨型的煤气发生炉,还有锅炉,管道通向黑暗处,天熊顺着走,原来是男女澡堂。

  
天熊退出山门,过弹格路,去对面一处。好几间黑漆木板平房。有一间写“严禁入内”的大字,于是他探头探脑。一排砂轮丝丝沙沙的响。走进去看,几个男匠人在操作,知道是新来的,眼镜上方瞄他一眼,和善地一笑。他们把高脚杯凑上飞转的刚玉砂轮,有深刻,有浅刻,有时改变转速,最后完成,立在桌上,美丽的交叉沟棱的几何图形。天熊恍然,这就是车刻。有一人突然骂娘,把手中活狠命掼碎在铁筒,见天熊诧异,解释道:“刻坏了可以回炉,流出去就讨厌了。等外品还卖十只洋呢!”

  
天熊道:“那就卖好了。”

  
师傅道:“啥人买得起?一个号头几花工钿?出口不了转内销,也只有宾馆来买。”原来严禁是防偷,不是技术保密。 旁边的矮屋子里是一桌桌的女工,都有靠背木椅,埋头在离之几寸的日光灯下翻转查看成品,然后放进精致的填着纸屑的纸盒子。有的一边工作,一边放肆的说笑。头上挂满晾着的红绿衣裤,像展览会的万国旗。天熊没有进去,看门口堆放的纸盒,都是英文,没有汉字。

  
门前满是废铜烂铁的想是金工车间,里面光线暗,天熊看清有车床、刨床、钻床等,还有堆着电线的电工间。没一个人干活,装样子的也没有。天熊靠近站着,想攀攀话。那些人在扎堆说笑,抽着香烟,高傲不理人。有的是油污衣裤,坐地上闭目养神。天熊只得退出来,想起胡能的话。

  
天熊退回十字路口,去最后一块地方,粉尘飞舞,不断有工人推或拉着铁皮二轮车从这儿出来,直奔五台山。有时撞到过路人,引起纠纷。原来这里是煤仓库、原料仓库、拌料间,还有供销科、化验室、一部分工人宿舍。天熊到处看,看到一口石头古井,井栏上有“王”字,瓦片井台一层黑苍苍的青衣苔,古意森然。旁边有一木吊桶,可能是井水。身后有人喂喂的叫:“阿是新来学生?要吃茶,茶筒去倒。”

  
天熊回头寻找,是比人高的小山坡上一个女工在叫。他走上小山,头发扎带子的大年纪女人在修铁丝盘,圆炉那里最多的那种。男女工作服是蓝色细帆布的,上有绿叶两个小红字,很多人是不穿的,这个女人穿着,还有大圆头翻毛皮鞋。女工的瘦脸生动起来,问他几岁,什么学校。天熊奇怪怎么会有小山。女工道:“下面是防空洞的进口,门在那边,挖出来的土,你看不出来?哦哟,小伙子长得多俊啊,墨墨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雪白的脸,皮肤是——”天熊觉得是碰见神经病,切断道:“你是专修这盘子?”

  
“不是,我是五台山上开模的,使大剪刀,你见过了吧?挑料人的下手。好生活轮得到我啊?这几天我半天病假,做做这个。厂里女人多,命好的都在包装间。要是头头看得中,不用干活,荡来荡去像太太,也没人敢说!五台山苦啊,上去的人,起码见老十几岁!你看我几岁?仔细看,我四十还不到,干瘪老太婆了!小伙子你也倒霉,说起来市工,落到格种厂!就是从前,穷人有一点出路的,也不进这种厂。你道我们脚下是什么,是坟山,那些黑漆木头房子,都是停棺材的,是殡仪馆。挖防空洞,挖出多少骨头!罪过啊,死了也不安顿,魂灵啊,你们安息吧······”

  


  


  
19,地窖下

  
天熊汗毛直竖,不安道:“厂门口的二层房子——”

  
“那不是,从前是大户人家住宅。五台山那块地方,从前两个小厂,温一品的玻璃厂、做寿衣的工场间和店面。”

  
“黄包车啥意思?”

  
“就是这里呀,黄是黄铜、铜匠间。包是包装间。车是车刻间。这比喻好,坐黄包车有多遐意啊!怎么,你也想?那你是哪里人?不是苏北吧?那你不必想了。”

  
“派工作是谁呢,劳资科?”

  
“哪里!是黄庆五,他说了算。”

  
“他人很好吧?”

  
女工吓得缩头,看周围无人,小声道:“快住嘴,人好吧!会是坏人吗?给他听见要批斗!这个厂很复杂的,不好乱讲话。汇报的人,不要太多!有十三太保,桃园结义的······”

  
“叶老师,你好哇!”上来一个国字脸大块头,油光光的大背头,穿蓝布中山装,别了钢笔,毫不理睬天熊。女工道:“他是新来学生,这位是汪厂长。”天熊忙道厂长好。汪某人道:“不要喊我厂长,早就不是了。无官一身轻,做老百姓遐意。你来报到的?你斯斯文文,不像做工人的——”女工道:“我也这样说,文质彬彬,卖相又好,乌黑的头发——”天熊慌忙道:“你是老师?”前厂长草包似的嚷道:“现在也不是了,厂校扫盲班早解散了。还是不教好,臭知识分子有啥意思!”前老师唱赞歌道:“阿拉汪厂长是老厂长、正厂长,领导水平高,全局观念强,心直口快,有啥讲啥,所以得罪人,现在还没结合。”老汪愤然道:“不谈了,这种什么事情,有啥了不起!”蹲下身来,色迷迷地看着女人。天熊识趣,连忙消失。

  
天熊回到厂门口,有人拿着名单在找他了,说人到齐就开始新来学徒的三天学习班。此人是约三十岁的青年助理技术员,自报是厂里送去唸中专又回来的,为人亲切,没有架子,现在是造反队副队长和厂革会常委。他对天熊道:“我叫管福林,厂里叫我蛤蟆。”天熊觉得有趣,对之有好感。可是集中学习时,不对了,和新来女学生调笑得过份,给她们起了好多绰号了,“赚积”、“三梅子”、“油葫芦”。姑娘们回骂:“你呢?蛤蟆,癞尬婆,也帮你起个名字,几根发!”管蛤蟆笑得前仰后合,失去重心,从椅子上滑倒,全体爆发欢笑!他人是健壮的,脸皮却黄里泛青,头发稀疏,暴眼珠,笑起来放肆,仰头只见个大嘴巴,诨名有点道理。

  
学习班在黑漆木楼的二楼,原来做过厂校教室,有好多课桌椅,有个简陋的会议桌,大家围之而坐。房间里有木柱子,头上有木樑和老虎窗,光线暗,没人时阴森森的。主持学习的蛤蟆叫人拿来些镜框、锦旗和厂里产品,水果盘、套料花插、波西米亚七头樽、红酒杯、香槟杯、鸡尾酒杯、威士忌杯、冰激淋杯、分酒器、醒酒器,说本厂虽人少,一百有余二百不到,一直是老先进,登报不止一次。蛤蟆选几个杯,演示外国少爷小姐如何吃雪利、白兰地,如何晃酒杯、伸进鼻子闻香,又是一片欢笑!他神秘、严肃地透露上海有专为外国人做“四旧”的秘密厂,香水香粉甚至男人女人用的那个。本厂也有点搭界,很高级特殊的。林风眠颜文樑都来指导过。天熊想起牛魔王的话:进出口公司。

  
中午登记后发饭菜票,每人一扎用橡皮筋捆的红绿小硬纸片——以后工资里扣。天熊随大家去食堂的八仙桌上吃饭,很新鲜。下午继续学习,蛤蟆要求人人谈体会,突出活思想,意思要对厂方发通知感恩。说要详细记录,领导要看的。几个人抢了做记录,说自己字好。然后他带队参观生产场地。

  
蛤蟆因为家景缘由,没法结婚,至今是单身。这会涌来二、三十个姑娘,难免心情激动。他一直陷在女的堆里,手指头有些发痒。

  


  
第二部

  
20,忆 苦(上)

  
次日还在老地方。蛤蟆领来个戴黑边眼镜的眯细眼老头,四五十岁了。大家已知道他就是于瞎子,每天外八字的鸭子脚,叼着烟到处逛,拿人取乐。蛤蟆宣布道:“现在有请本厂造反队大队长、厂革会副主任,我们于大爷讲话!”

  
于瞎子笑骂道:“妈个皮,你个贼秃、臭蛤蟆、轻骨头!好吧,我来讲几句。我代表厂革会,呃,老黄叫我这样讲的,你们是学生,是资产阶级——”蛤蟆纠正:“小资产阶级”,“反正是不好的,来受我们再教育的。老黄说学堂是上层建筑,工厂是下层建筑,你们好比楼上的小姐,到地下室来做工了。地下室最光荣,革命大本营。绿叶厂派出的工宣队,好几批了!有副连长、排长,有次叫我去,我不识字去干什么,不去!还是厂里舒服。老黄还说,啊呀,他说什么?我这个脑子!哦,你们来绿叶厂,是一辈子的事,要听话,有好处,不听话,没好处,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你们懂了吗?说呀!”

  
全体喊“懂了”,声震屋瓦,瞎子满意道:“好,都是好小人。我看见你们就欢喜,唉,阿拉倪子有嘎乖就好了!现在,把厂里坏人弄来,大家认认。抓革命,比促生产重要么,以后监督他们,不许乱说乱动。管福林,你去叫人。全来太多吧?弄几个主要的。”

  
蛤蟆答应而去。不一会,扶梯下坏人已经一堆。瞎子先叫上本厂的开厂老板温一品。六十多岁的温老板天生的倒挂眉,脸色红润,头发密而黑,反应灵敏,戴一副玳瑁边的远视近视双光眼镜,垂头做出哭丧相,有点冷面滑稽腔。瞎子叫他说剥削工人的厂史。他哆哆嗦嗦叙述,说1930年如何与人合股开这小厂,做如意牌酒杯,十几个工人。后来几次要破产关门,合股的人蹓走,全仗他一人支持下来。买二手小汽车、跑舞厅不是白相是为兜生意。买手枪、拜青帮老头子不是摆威风是为人身安全。话里意思里他比工人还苦,今天有这厂全是他功劳。

  
奇怪的是没人反驳,最后瞎子才道:“妈个皮,啥人叫你讲这些!讲你逛妓院、打工人!52年已经解放了,一天我烧退火窑,温度高了些,杯子有点变形,你操起挑料枪戳我,我围了圆炉逃,你围了圆炉追,还拿大剪刀砸我头,有没有这事?”

  
温老板弯腰道:“有、有,我有罪。”

  
下一个是叫潘丝瓜的坏分子,脸长而歪,衣衫不整像瘪三,自报是这一带地头蛇,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关押过。瞎子想到什么,对学生猛喝一声:“啥人是复元中学的?”一个男学生怯生生答应。瞎子高兴道:“你们食堂里有个临时工,叫富珍的,你见过吗?胖得像猪,大屁股。”学生说有这人。瞎子嚷道:“就是他老婆!哈哈,这女人不错的,手脚勤快,人老实,我也看得中的,可惜便宜了这流氓!糟塌了。”满堂欢笑,女孩子别过脸去,潘丝瓜要哭出来。

  
换上一个白脸长大汉子,长相威武,站得笔挺,胖得没法弯腰。一口天津话,自报罪名是双料特务陈铭三,罪行却是家里穷,没饭吃才参加和平军、警察、宪兵,腰里别手枪,但没开过。他是有点文化的。

  
上来一个扎脚包头、矮小麻利的老工人,从五台山赶来,满脸汗水。自报是本厂国民党员、黄色工会头子龙百根,文革一开始就潜逃半年。瞎子客气道:“算了,龙师傅你去吧。”大家奇怪。

  
吃过中饭,楼梯下又是一群坏人。头一个是反革命分子彭和尚,头发很长,脸色灰暗,自报是肃反时窝藏乡下来的远亲一礼拜,不知道是逃出来的坏人。说话咳嗽不止。他走后,瞎子说他是拌料间的老人,有职业病,已是矽肺晚期。

  
一个近视片像啤酒瓶底的中年人,自报是小业主,剥削有罪。和乡下的富农丈人家不划清界线。

  
一个保养很好,皮肤红润的老娘们,自报是逃亡地主。后来知道她丈夫是区里老干部,尚未解放。

  
又是两个老娘们,一起上来,都五十开外了。是公私合营后并进厂的小股东老板,资本家。矮胖的一个嘹亮的宁波话,男人早死,和她有染的炉台上班长项雨,为表明自己,批斗时把她屁股打烂。另一人瘦而高,说的江阴话蚊子叫,像扑粉画眉的,丈夫是教书先生。

  
天熊不再有兴趣听,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只记住一个麻子脸,引起大家笑。相貌是端正的,远处也看不清是大麻还是小麻,白麻还是黑麻。瞎子犹豫道:“麻叔,你算不算坏人,我也吃不准,你就当斗私批修,检讨几句吧。”那人在新来人前有些紧张,扭怩道:“我叫马叔同,大家叫我麻叔或马桶。我是叛国投敌分子,我崇拜香港,欢喜美国。老是讲最好来一阵龙卷风,刮我到美国去,我擦皮鞋也开心的——”满屋发笑,蛤蟆让他别说了,和气地让他离开。瞎子笑道:“这人好笑吧?三十多了,光棍一条。工资比我还大,七十几元,用得精光。从前赌扑克,现在买阿飞衣裳、尖头皮鞋,旧货店进进出出。人大方的,啥人看中他买的烂货,捧他几句,他白送给你!”蛤蟆埋怨:“你说这个做啥!”瞎子干笑:“说了玩玩。”

  


  
20 ,忆 苦(下)

  
第三天是忆苦思甜和总结。轮流唤来几个老工人诉苦,令温老板站在一边认罪。都是上班时间,临时拉夫,敷衍几句了事,唯有一个叫陈人厚的老师傅,很起劲,唠叨没完。关公似的枣红脸,不太油滑,人天真,愚而自得。招风的大耳朵,胡须刮得干净。手臂长,坐那儿像大猴子。哑喉咙誇耀道:“要比吃苦,比牌子老,总归是我第一名!我十岁上炉台,十三岁就挑料了。温一品老早也穷的,是马路上卖梨膏糖的,一面走一面唱,人家叫他武大郎。后来进有日本工人的玻璃厂做,他门槛精,技术偷到了。他拉几个人自家开,弄个炉子,芦席搭棚。从前这里是寿衣店、棺材店、殡仪馆、大人家的坟墓,当中没小路的。我们炉台上下来,就在棺材板上吃饭,坟墩头旁睡觉。大热天打井水在木桶,人浸在里面,留下现在关节炎。温一品发财后,人凶,半夜别了手枪,竹篱笆外偷看。谁偷懒或做坏生活,他冲出来就用挑料棒打,连老师傅也打,还停生意。有一次我出眼小错,他不出面,叫头脑帮——就是工头——龙百根来打我!温一品,我讲得对伐?”

  
“对,对。”

  
“那时候上了炉台没有时间的,白天连夜里,要料做光熄火,才能睡觉。解放后好了,定为十二个钟头一班,十天一翻班,终年没礼拜天的,一直到公私合营。我手做得发麻发抖,吃饭筷子捏不牢,还养不活一家老小,还想办法卖棉纱线、做小生意。温一品呢,花天酒地,跑戏馆,泡妓女,娶大小老婆,养十个小人。那小老婆就是四马路买出来的,叫凤仙,搨了红的白的,旗袍一穿像妖怪,温一品看到伊就骨头松了——”

  
瞎子和蛤蟆放肆地笑,追问是不是啊。温老板弯腰低头说是。

  
最后是每人谈体会、谈自己学校经历,蛤蟆插话、点评,记录好送领导。天熊有意和蛤蟆多谈谈,可是人家兴趣只在女生。瞎子是开口闭开“老黄讲”,表明他是没一点权的。蛤蟆要每人报自己的绰号,他评论一番。轮到天熊,说没绰号,他不相信,有点失望。不过他道:“你华光附中?是好学堂。你蛮像的。”天熊说运动中没参加过组织,他也不大相信,有男学生当场摇头表示看不起。

  
和头头弄热络了,肯定有利于分工种,两个俊俏初中女生已抢在前头,发言总是第一第二,老气横秋,头头是道。而且互不妒忌,勾肩搭背,同来同去。一个长得黑里俏,叫孙松华,外号皮蛋。一个天生娃娃脸,白里透红,叫徐翠来,外号喜蛋。多数丫头是不懂事的,叽叽喳喳像麻雀,已分成几伙在传播是非了。

  
男生是女生三分之一不到,被胡能说中。有两名突出的,政治热情高。一个是相当高三的中专生董某,人瘦而高,长得苍老相,肩宽而身薄,自报诨名是门板。他斗争时冲在前头,同派的亲切叫他排门板,他是学校老造反,组织里核心。上午忆苦思甜,他领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嗓门嘹亮,把众人吓一跳。一个初中生鲍智方是小胖子,俊秀小白脸,招风耳,伶牙利齿,好说怪话,在校内外到处活动的。不过一二天,他已看不起门板的见解。他外号是顺风,上海人对卤猪耳的爱称。董和鲍都已经寻机会和蛤蟆长谈过,知道厂里许多秘密了。

  
有个土头土脑的厂校生,黑脸,人结实,不会说话,见头头就妩媚地傻笑。他名叫陈襄,大家已替他起好外号,叫他阿襄,也就是阿乡。学习班的擦桌椅、泡开水他主动包了,已受到表扬。其余男孩子顽皮得没个人样,毕业分配受了惊吓,现在兴奋到极点,像猴子般打闹,满嘴脏话。他们一有空就流散到车间,与老工人打成一片,已在讲和学讲刮辣松脆的苏北话。天熊注意到高中生极少,年龄相当的几位是技校的,中专也少。初中生里,听起来棚户区居多。如果不是文革,多半也是进技校厂校,不是读书的料。从前他看不见这些人、现在只看见这些人。

  
三天结束是正礼拜,长日班和干部的厂休日。天熊在家里饭桌大谈见闻。姆妈奇怪,老板怎么会是工人出身。梁廷道:“不稀奇,从前上海的小老板,大多是学徒出身。那时人的思想,都想做老板。”

  
儿子道:“解放前工人真这么苦?”老子道:“乌鸦洞不是这样。现在715厂也不是,我靠边劳动时,有个老工人一起的。他说那时他生活指数一天二元多,解放后号召减薪,从一百三降到八十,后来一直不满,就说他是工人里特殊人物,意思是工头,批斗他,其实不是的。他说现在一月五元奖金了不得,从前过年过春节,老板发双薪的。所以老工人是聪明的,肚皮里有数。”

  
“那解放后好在哪里?”

  
“物价是稳定了,贪污没有了。你问这做啥?”

  
“比较比较。” “不要比较,没有意思。”

  
儿子无语。心想明天上工,会分到什么活呢?

  


  
21,炉台上

  
次日清早,男女学生齐集厂门口。蛤蟆手里拿个纸,和圆头圆脑的劳资科长王小古从老黄处出来道:“对不起各位, 这名单我才拿到,我喊到名字,跟班长走。当场交货。”于是叫一个,领走一个。原来都在五台山,区别是甲乙丙丁。好多人脸上,掩不住的失望。炉台不仅热,还是三班倒,丁班半周换三个班休息,半周是日班。

  
天熊分在甲班。大班长是积年的老班长,人称艾大哥。红苍苍的忠厚脸,头发少,大眼睛,笑眯眯的,不善言语。这天正好是早班,是早上七时到下午三时。一起上山门,现场再分配工种。班里原有七个挑料男师傅,包括艾班长。六个女开模工,两、三个送杯工,一个烧退火窑的。这次进来十一个学徒,三男八女。男的当然是挑料了。学吹料只需一人,一个猴似的活跃初中生被选中,很高兴。天熊得以不拿铁吹管而拿挑料枪,觉得幸运。

  
分给天熊当师傅的,正是那天忆苦思甜的关公脸、长手臂陈人厚。给老陈做下手的女开模工叫吴小莲,年轻时髦。跟她学的是名很怕羞的女初中生,叫何晓芬。老陈对她道:“挑和开模其实是一个组,你也算是我徒弟,好不好?你今年几岁?哦,小梁和你算师兄师妹吧。”女学生红了脸,吴小莲冷笑道:“嘎想做师傅!要拿点钱出来的。”老陈不理她。

  
老陈马上去领来蓝布工作服和高帮翻毛皮鞋,不分男女,只有大小。叫两人去澡堂换上了。老陈端详道:“蛮像样的。就这皮鞋难看,像从前黄狗子警察。木胡胡的,哪有我这木拖板灵活、舒服。不过你不能学样,这是违章的,料烫上,危险。”天熊戴上粗纱手套,照规矩先学送杯的,那铁钉钯很难使。老陈说不,让他直接学挑料。这才知道液料是1600度,炉前滚烫。拿起沉甸甸的钢枪,对准土馒头的眼眼练姿势。老陈说这叫甏口,挑满几百枪,换一个甏口。

  
天熊想这活如学不好,会被人看死,以后更无换工种机会,于是努力学。手上没数,不是挑多,就是挑少。僵手僵脚,舞姿稍慢,液料成一长条堕地上。小莲没活干了,看着他呵呵地笑。不一会满地废料,老陈用铁铲铲掉,叫徒弟别急,料是能回炉的。徒弟的长舌蓝布帽湿透了,汗水如雨,睁不开眼,始悟包毛巾的妙处。皮鞋也潮软了,袜子如浸水里,明白木屐的好处了!

  
天熊不歇手的舞长枪一小时,别人接手,休息二十分钟。这叫一调三,一个人调三个休息。开模、送杯也一样,是基本作息制度,雷打不动的。一天下来,手上起泡,肩头酸痛,腕上发麻,小腿发抖。天熊身体底子好,球场上锻炼过,也觉吃不消。

  
开模的小莲人漂亮,懒洋洋的。女徒很巴结,满头大汗,脸绯红。老陈告诉天熊:开模这碗饭也难吃,叫夹心饼干——胸前火热汏汏滚而背后是排风管冷风——风不能吹到料——人易得风湿病。

  
几天后,歇两个白天叫大礼拜,翻夜班了。夜里十一时到明晨七时。天熊上工,已经有点腔调了:先泡一大壶茶,等下炉台时拿过来猛灌。然后在炉台脚下倚躺着,浑身骨节松散的舒畅。放心瞌睡,万一睡着,二十分钟一到,自有人来推醒他。(他没习惯白天睡觉,睡不足)老陈看他这个猪八戒的懒相,高兴道:“你学得有样子了。”

  
天熊胃口也大开,比从前多吃一倍。厂食堂比小饭馆有气派,雕桌腿的红木饭桌,红木长筷,老陈说这都是温老板当年置办的。不像有的厂家要自带碗筷,这里是一个个洋瓷碗大笼里蒸的,抽公筷,吃完手一推,抹抹嘴就可以走。窗口小黑板的菜单,头几天看不懂。“红烧足0”是脚圈,“炒0”是鸡蛋,吓人一跳的王爪、九牙、大扒是黄瓜、韮芽、大排,土头是洋山芋。要谐音、象形并用,管文字改革的专家,该来绿叶厂学习。

  
最畅销的是一分钱一大碗的菜汤,其实是涮锅水。老陈去食堂像老吃客到饭店,喜欢神气地嚷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看好久掏三分钱菜票,买盆炒青菜了事。做夜班和中班有奉送的一客饭和二角钱的荤菜,国家规定的夜晚津贴。走油肉和咸肉汤最受欢迎。

  
交接班的时候气势雄壮,两个班的人齐集炉台,电铃一响,挑料棒换手(各班的产量、废品量要记录的)。然后是一片踢它声,老师傅们穿木屐带领去澡堂。锅炉日夜供应热水。没有几个莲蓬头,工人不喜欢,所以坏了没人修。有什么比全身泡在水里舒服呢?水愈烫愈好,烫得皮肤通红,出汗不赢,像蒸气浴。不大的水门汀池子浮出白沫和油星。有时不够烫或烫过头,脚伸不进,管烧水放水的阿昌就要挨骂了:“妈个皮你烫猪啰啊!”脸像面疙瘩的阿昌不敢回嘴,因为有把柄:有人洗浴时撞进隔壁!头头只是骂一通,没说换人,想来不当回事,隔壁是女澡堂。只隔一堵墙,墙顶未砌死,留二行砖。所以女工嘻笑尖叫得凶了,这边就有人大喉咙调戏。天熊总是惊心动魄,匆匆洗一把就走,宁可回去洗。老陈奇怪,挽留道:“再泡泡呀,很适意的。”

  
天熊受到艾班长表扬,说他学得最好,已经学成了。挑料这活得手脚麻利,有腕力,掌握好快慢,有的人做一辈子还是笨拙迟钝,像周良余和蒋仁昌。虽是熟能生巧,也得有天分。天熊喜打篮球,有爆发力,懂借巧力,就占便宜了。

  
老陈看天熊能吃苦,有时比自己挑得还好,心里高兴。对他无话不谈,无问不答,说如意是用了三十几年的厂名、产品牌子,文革来了说是四旧,改成向阳、向日葵、红太阳、红阳,洋商不接受,上级才改为绿叶的。说厂部竖立过一个巨幅模仿的油画,领袖穿睡衣在家里游泳池边。黄庆五最喜欢这个画。后来参观的上级发现,画得有几分像黄庆五的脸。老黄害怕了,叫人拆掉的。

  
老陈又说挑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拌料间和烧煤气发生炉还要苦。带他去看,人工和机器搅拌结合,那些人戴大口罩——想去美国的麻叔也在内——围拢用铁锹加料和翻炒。白粉弥漫,个个像雪人。再装袋装车,运去五台山。老陈道:“从前这儿只有老板亲信才能做。因为处方保密,车刻料又贵重。工资是大的,最后谁也逃不了粉尘肺,重点轻点罢了。”

  
加钥匙的危险品仓库正好开着,老陈指一垒贴死人头骨的黑标记的木箱道:“这是白砒,砒霜啊,厂里有人想自杀,就来偷这个,死了几个了。”又小声道:“文革初斗老黄,他也来拿这个,被厂长老汪夺过了。有人讲是做做样子的。”

  
煤气发生炉用的烟煤、无烟煤堆的山高,通火的钢钎条五、六米长,有时要聚集四五个人,喊口号合力用钢缆拉动疏通。黑烟窜出,人无处不黑,牙是白的——在三楼那么高的平台上。

  
头回领工资是老陈带他去写字间的,厂门内的黑漆大木屋。账房先生和技术科、劳资科通通在此。所谓技术科就是一张办公桌,助理技术员蛤蟆坐的。另一个助理技术员的办公桌在分析料性的化验室里。劳资科也只一个桌子。科长王小古工人出身,脸相端正,却是猴子屁股,到处跑,难得来坐一下的。没有专门出纳,管财务的魏小窗,近视眼镜的瘦男人,非常文雅,说话细声细气。每人一个钱袋,从铁保险箱取出。

  
另一位兼管计划,四十多岁的夏宗庆,肥头大耳,据说一顿能吃斤半,说话吐沫四溅,身后是一张不知何年的月份牌,画老虎下山大吼。他先问天熊名字,摇头道:“这名字不通,天上怎么有熊?熊在森林里,要么动物园里,你爷娘不识字吧?”天熊气乎乎地签名,不理他。他倒出钱道:“十七块八角四,点一点,这叫三年萝卜干饭,要吃三年,你小子要有耐心呵。”天熊头都不抬。老夏下不了台,看老陈倒出钱,一张张数,出气道:“不会错的,愈有钱愈小气,什么师傅什么徒弟,你是出名戆头戆脑,不要把徒弟教成草包呵。”老陈气得说不出话。天熊忍不住道:“草包都是不打自招的!看腔调就晓得了。”骂得老夏翻白眼,对面魏小窗的眼镜掉桌上。老陈得意的笑,拉了徒弟胜利离开。

  


  
21,炉台下

  
同是一样年龄,厂办的职校技校享受中专待遇,一上工就是三十九元,比普通中学的甚至高中生多一倍以上,不拿学徒工资——这事在小青年和厂里有很大震动,大家更觉得上学没意思,大大吃亏了。(后来满师,只有三十六元,远不是文革前的标准)董门板、阿乡、孟汉他们,每逢发工资,特别神气。

  
老陈更喜欢天熊了。其实他有唠叨病,谁愿意听,他就高兴。这天料性出毛病,关甏口了。不知何时会正常,小莲拉晓芬去女浴室洗衣服,扯绒线。老陈在空寂无人处和徒弟聊天,说艾小兔艾班长是十三太保里的,排第几位不知道,很神秘的。说艾是人比较好,但气量小,要紧关头也会翻脸无情的。

  
天熊道:“你进厂这么久,为啥不进帮呢?”

  
“我不是苏北人呀。他们个个是。而且我工资大,只比艾小兔少一元,一百出头了,他们妒忌我!我想到这个,心也平了。从前升到老师傅不容易,起码要熬七、八年。技术都是暗地里偷的。师傅做十三、四个钟头,学徒要做十五、六个钟头,一上炉台先替自家师傅泡茶点香烟,自家再热也要替师傅打蒲扇、吊井水、煮米饭、热小菜。过中秋过年,还要提着月饼、鸭子上门送礼,讲究的还送火腿,没钞票借债也要送,这是规矩。如果不满意,师傅动手打,没人讲的。”

  
“不是讲老板打人么?”

  
“那是极少的。都是自家打徒弟!还有就是老的互相有矛盾,打对方的徒弟,叫打狗给主人看!我陈人厚从来不打徒弟的,不信你去问问看。像我这样的人没有的。工厂里的人坏,坏到什么程度?从前厂里没女人的,看见有女人弄堂走过,就跑到山门口介了裤子小便,大家叫啊笑啊。喏,马路口有个戏馆,快散场了,一帮人冲进去看白戏,门口要拦,带去挑料棒打人,看见我们都怕的。还结伙逛窑子,那时野鸡多。我是没去过,艾小兔算得老实,也去过的。那时的小艺徒坏,十五、六岁就在外面玩女人,乌七八糟什么都懂,不像你们!”

  
“那些徒弟,现在厂里有吗?”

  
“有啊,不好讲的! 你不要问。你们进厂办学习班时,厂领导关照过我们老的,一不许讲文革里两派,二不许讲这些男女关系的旧事。”

  
徒弟于是不问,站起来要走开。老陈拉他坐下,自己兴头正高,问他可见过西装。天熊不懂什么意思,老陈道:“你大概电影里看过吧,而我是自己穿过,你不相信?以后给你看照片,大红领带,神气不得了。那是我去照相馆借了拍照的。我结婚排场大,在一品香摆酒,菜好得不得了。钱不够,喏,就是他——”指指炉台下正垂头扫地的温老板,“借了一笔钱给我,解决我大问题。他是看人头的,一般人不肯借。那是面子很大的事!喂,温一品,你过来!来呀。”

  
温老板拖长竹帚走来。老陈道:“你坐。我结婚辰光问你借了一笔钞票,你记得吗?”

  
老温谨慎的得意道:“提这个做啥!”老陈对徒弟道:“怎么样,我没瞎吹吧。喂,温一品,你老早不是说还要开女人烫发店么,怎么不开了?”老温道:“唉,你这个人。”见周围无人,挨他们坐下。老陈道:“你现在每个月拿多少?”

  
“八十块。”

  
“贾仁呢?”贾仁是私方厂长,算私方温一品的代理人的。现在发生炉那里劳动,五十几岁的老工人出身,造炉是内行。

  
“不晓得。”

  
老陈对徒弟道:“温一品工资是三百六,现在是生活费。贾仁是一百六,他也学样,有大小老婆。小老婆也丑得很,娶她干什么!厂里人都想不通。喏,他的小老婆,漂亮。”

  
温老班的脸现出怪相,包罗万象,比周柏春的表情有趣多了。

  
天熊笑道:“陈师傅,你忆苦思甜,不是说跟他作斗争吗?” 老陈头摇得像拨郎鼓:“我没讲过!解放前谁敢跟他斗?停生意回家!解放后是有的,闹一闹,长工资!三反五反,斗得老板发不出薪水,还是工人苦。工人最暇意是合营前,四马分肥,老温他每年给工人做一套冬衣,一套春秋衣。我下班穿的那件驼绒里子就是,还没穿坏!是剪了好料子,裁缝叫到厂里,每人量了做的。食堂里小菜也好,规定四个人一桌,二荤二素一汤——吃老板的。哪里像现在,炒素加几根肉丝,要卖一角钱!记得他姑娘结婚,是大老婆的大囡吧,把鸿运楼包下,全厂工人去吃的,温一品,你那时候蛮大方么!”

  
徒弟听得骇然,看师傅捧茶壶翘二郎腿的得意,老板不答白而蒙娜丽莎般笑眯眯。一幅劳资合二而一、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反动画面!

  
师傅教导道:“总之你们年纪轻,不懂社会,多听我们老的讲讲长见识!譬方你也二十岁了吧,我在你这年纪,已经九十元!你呢,十七元,对不起,你这辈子恐怕赤脚也——”突然背后大声喝断,路过的艾班长训道:“陈人厚!你又在讲工资大工资小,向小青年放毒,没有记性的?神志无志,去老黄那里讲讲清楚。”老陈吓坏了,发誓说没有,不信问徒弟。徒弟说师傅正在严肃批判温老板——温已没了人影。班长缓和道:“小梁你别信他的,你师傅就是屁话多,老毛病。”老陈见放他过门,高兴地吹捧起班长,说一向听他话的。艾小兔道:“少啰嗦!准备开甏口,料性可以了。小莲呢?去把她们找来。”

  
结果没挑上几棒,化验的说还是不对,又停工了。有的老师傅兴起,为自己徒弟做小玩意。老陈看见,也要露一手,去借来铁吹管和小模子。用嘴吹,手舞足蹈,替何晓芬做了一大一小两个香水瓶。替天熊吹成一个板烟斗、一个香烟咬嘴。当场试验,正好塞进一支烟,徒弟很喜欢。老陈乘机要教他口吹技术,他躲开了。这活有点可怕,又不卫生,而且能者多劳,将来多事。说到底,他的灵魂深处,本质,是好逸恶劳的,不喜欢体力劳动,没什么好奇心。

  
回到家,那咬嘴孝敬了父亲。

  


  
22,本事上

  
也是如意厂的老土地艾小兔四十五岁了,工龄和年龄都比老陈小,技术也比他差一点,可是会做人,所以工资比他大,比他吃得开。解放前曾是普通国民党员,最近老黄又发展他为共产党员。艾是苏北人,神秘的帮会里的人。十三太保里已有康老大等两个老党员,艾是第三个。他其实不大汇报,确是比较忠厚。他的入党象征意义大,算是老黄感情上拉拢帮会,也是对运动初期帮会为主的赤卫队保过自己的回报。(与此同时,老黄对帮会里其他的厉害角色破口大骂,毫不退让,表明他已完全坐稳了江山)须知名义上的副主任于瞎子、副大队长和技术科负责的蛤蟆至今不是党员。开艾小兔的入党意见征求会时,他们满腹牢骚,又讲不出口!

  
老陈告诉徒弟,黄庆五是困难时期调来做支书的,原是同行业别的厂的,但他是苏北人,所以一来就有了根基。他的工资是保留工资,相当县团级老干部。据说当年要转为干部编制,他不要,情愿退党。而汪厂长,顶不住,减为65,现在月月补助一点。做人的功夫有深浅啊!

  
甲班的男女师傅里,苏北人不算多,有个林加官是的,人瘦小干瘪,外号咸鸡骨头。暴眼珠,喜对人白眼。抽劣质烟,脸和手指焦黄、墨黑。出名的尖滑,事事要占上风。下班打扮成阿飞。他是十三太保里末一个,帮会的关门弟子。挑料技术确实好,比艾小兔和老陈好,可是工资只有他们一半。三十岁还没女友。也没加到官、或派出去当工宣队,文化是不行的。老陈背后骂他穷阿飞,当面只有被他嘲弄挖苦。老黄当然不怕他,他见到老黄,却也不卑躬屈膝、干些密报的事。艾大哥的话,他还是听的。这次班里一下来了七个女学生,他的激动可知。一有空就找她们胡调。

  
班里其他男师傅,浙江人多,都是十三、四岁做工到现在,憨厚有余,自顾自,没侵略性的。对学徒也没架子。班里气氛是平和的。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是炉台上的说笑。孙茂根和王光宝见面就谈乡下的事,二人的家小都在外地农村。

  
外号周先生的周良余,上班只顾自己,几公尺外着火也不管的。下班穿得笔挺,呢中装外加呢大衣。他喜欢谈论三国演义和国共战争,自称最佩服诸葛亮和刘伯承。天熊旁听过几次,显然一半是民间传说,一半是自己想象。周是有女朋友追的,矜持着不肯结婚。他不和女学生胡闹,很文雅。

  
蒋仁昌喜找人诉苦,而别人厌烦,叫他祥林哥、三进山城:发现乡下老婆不贞后离掉了,在上海又结两次婚,都失败了。相貌不错,是个草包。二婚头都想着自己子女,他也自私,所以弄不好。

  
最无聊是吴文龙和钱尔刚,两人一见,老吴必当众先道:“昨天夜里我去你家,你老婆对我真是亲热。”老钱满不在乎:“格辰光你老婆刚刚被我睡过!”先开口的气了,喊口号道:“你老婆跟我最好!”另一位答道:“我身上的毛病,就是你老婆过给我的。”老吴气极无话,脸红筋胀。明天后天,经常如此。

  
开模工的女师傅多半三、四十岁,大跃进后进厂的,没有文化。有的有风骚历史,互相仇恨,各有相好的男工,叫得应的。她们再年老些,或生了大病,就可以照顾进包装间,坐黄包车了。吴小莲是个例外,她年轻,家景好,平时不理人。

  
艾班长在炉台三十多年,大班长也当了十年,头一回收这么多学生,为之很兴奋。老黄关照,厂里缺人手,他打报告才分到的,今后不会再有了,要注意培养。时间久了,他对老陈带的天熊是满意的,不偷懒,待人有礼貌。其他学生,也还可以。唯有个叫顾青娥的丫头,人人头痛。带她的师傅要退给班长,没人肯收。长个猴子脸,五官挤在一起。没头没脑的疯婆子,蛮得很。她是苏北人,照理来这厂是如鱼得水,应该满意。可是她干活废品多,还常常跑开。传说她在棚户区上门找同学打架,人家男的出来,她扑上去咬人家下身······这种粗蠢和无法无天,老苏北不是陌生的,还有点自傲,问题是影响生产了。几个老的一碰头,老陈吹牛道:“你们没本事,要有威势、有魄力,看我的两个徒弟。”老吴道:“人跟人不一样的。”老陈道:“其实是一样的,看你怎么掌握。”咸鸡骨头阴险道:“应该派给你管的,管得好。”老陈摇头摆手:“我没胃口,看见这张脸就戳气。”艾小兔想天熊、晓芬都能独立操作了,于是下令老陈和老吴对调,去试试看。老陈懊悔已晚。

  


  
22,本事下

  
次日上工,老陈正式换那里挑料。顾青娥先还坐得住,老陈得意了,一边干一边讲大道理。丫头没有回嘴。后来调去烧锅炉的男学生小田,抽空来串门了,插蜡烛般贴近丫头一站,情意绵绵的。小田傻乎乎的,和青娥是一对痴男怨女,全不理会旁人。厂里人照社会上的说法,叫二人是赖三、木壳子。换来的师傅孙茂根对天熊、晓芬道:“嘎丑的姑娘也会有人要,想不通啥道理!”二人不答,小莲道:“臭肉搭烂肉。”

  
赖三突然欢快地大叫一声,撂下剪刀,跟木壳子走了。老陈呆了眼,在背后叫,二人不理,走得没影踪了。在休息的女师傅只好上来顶,笑老陈道:“我们是没办法,看你的了!”周围都看老陈笑话。转眼半小时超过了,老陈气不过,去锅炉房找,没人,那个一百六工资的贾仁直摇头。老陈找到女厕所,门口探头探脑,进出的女人都笑他。他只好回炉台。不久青娥回来了,坐上干活。老陈发作道:“你到啥地方去了?”

  
“我有事体。”

  
“啥事体?”

  
“我去厕所了。”

  
“瞎讲!女厕所我也去过了,没你人。”

  
“女厕所你也进去?你嘎下作啊?”

  
老陈气昏了头,他天生成不会骂人的,只是道:“这生活我没法做了!神经病。”其实女人该沈默的,可是粗蠢道:“啥人神经病?你不做,吓啥人?谁叫你来的!”

  
老陈跳脚道:“我为你好!当心如意厂不要你这个人!” 丫头痴笑道:“你有啥权?你是黄庆五啊?不过跟我一样,卖卖苦力的,老傻瓜,还忆苦思甜,戆卵。”炉台上一片哄笑,有人笑得透不过气。老陈败阵了,向班长掼纱帽。艾小兔一直看着的,好笑又好气。咸鸡过来刻薄道:“老陈办法多呢,今天不过第一天。主要是有威势、有魄力。”老陈面皮紫涨。

  
艾小兔寻思一番,找加官商量。咸鸡早想一试:“只有我上场了,明天我来。”班里传开,明天有好戏看。

  
次日上炉台,丫头见上手是咸鸡,有些害怕,于是规规矩矩的,还对他说家乡话,套近乎。一直到快下班,那小田才踱过来。刚站定,咸鸡放下钢枪,很诧异地软声道:“你是啥个单位来的?”木壳子不懂,木然说就是本厂的。咸鸡道:“那为啥我没见过呢?”丫头傻笑道:“啊哟我的林师傅,他不是我们一块来的,烧锅炉的?他叫田二雄。”

  
咸鸡恍然大悟道:“哦,是这样,那锅炉房离这儿太远了,害得你心不定。我去烧锅炉,你来挑料”,递过长枪去,“不接?我是好主意,你挑料、她打气,天天在一起,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开心,下礼拜就结婚,我做师傅的也好弄几只蹄膀吃吃!”恶狠狠地笑。

  
小田被吓住,脸涨通红。他人是健壮的,不会打架,也不好动手。又不能情人面前退却。远近炉台上都停下来,朝他们看。丫头英勇道:“阿拉要好是阿拉的事体,要你管啥?”

  
咸鸡弹出眼珠道:“我不管啥人管?自家学徒打死不犯法的,厂里老规矩。我不管你要变流氓了。”青娥气极道:“你不要骂人!”轻轻带出口头语。咸鸡耳尖道:“你操?你拿什么来操?操么要我来的!你这种货色,面孔么像猢狲精。”

  
青娥道:“你自家像!”大家客观地一想,觉得这话不错。咸鸡不同意:“我像?我比你好看多了,档子两样的,不相信你现在脱光,睡在地上,看我会上伐?一股味道,小河浜里的——”老陈附耳告诉徒弟,青娥家原是船民,现在她爷娘还去小河浜摸螺蛳小虾,到小菜场卖。苏北人的胜业只是剃头、澡堂、三轮车,连咸鸡也觉得摸虾是丢他们的脸。

  
青娥哭骂道:“好,你骂好了,你当心点!阿拉阿哥是武术队的。”咸鸡吓得一怔,强嘴道:“想打人?武术队是出把戏的,不是洋枪队。我晓得你有本事的,赤脚冲到马路上咬人家下头,你来么!”围观的哄笑。突然青娥爆出一串土话,又快又疾,旁人听不懂。咸鸡机关枪似的回击,也听不懂。一来一去的,像帮会里对黑话。有些老上海尊苏北人为法国人,苏北话是法国话,他们互相吵是法兰西内战。眼下正是,大家兴趣盎然的看戏。

  
泼妇被镇住了,终于只敢哭泣、甩鼻涕,拉上脸无人色的小田走开。咸鸡吼道:“不许走,坐下来做生活,没王法啦?”艾班长乘热打铁道:“小田你先去吧。顾青娥你真的不能走,否则明天不用来了,这是老黄讲的。”二人呆住,慢慢分开,青娥回到位置,乖乖地拿起剪刀。

  
大伙也回原位,这场白戏过瘾!天熊说木壳子始终没一句话,顶老实的人,可惜了。小莲同意,说小田不是法国人,烧锅炉也认真的,会修脚踏车收音机,有点水平的。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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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31]: 34,大鹤 上  夏雨 (2016-08-11 16:44:59)  
 
  34,大鹤 上

  


  
战士眨巴眼睛,放他们走人。天熊给他一瓶啤酒,不敢拿。国容递过茶叶蛋,他接受了,友好道:“炮是越南才拉回的,山挖空了,都是工事。”天熊问这庙的下院在哪里,古文人的读书处在哪里。士兵果然知道,指点路径,然后消失。天熊在亭子那儿席地而坐,吃野外午餐。国容不肯喝酒,顶文雅的。

  
天熊酒下肚,话多了。国容说她喜欢玩,可是只去过宁、苏、杭,串联时不敢去北京,至今遗憾。天熊道:“我可乘机走了大半个中国。第一次跟一个同班同学,他半路不走了。第二次跟另一个同学。都是我指挥,我决定一切的。”国容道:“我就缺这么个可依赖的。”

  
“所以拉练也不错,出来透透气。”

  
“你罪没受够?我是不想来了!大灶头烧饭是香,可房东烧猪食也是它。吃的河水是清,洗衣服也是它。七里桥那天,听说公社有公厕,我和叫哥哥去的,是个茅草棚,我俩才蹲下,另一个门冲进一个当地男人,我们哇哇急叫。后来看明,一个门写女用,另一个门写男用,有这种事!还有,一天晚上我去房东家桌上写信给姆妈,明天早上一看,哪里是桌子,是个黑漆大棺材,我吓得心跳啊,不要是凶兆······”

  
“乡下人死脑筋,我们睡的柴房都有灵位,不好动的。人吓人,吓出神经病,你听说了吧?”

  
“最难过是夜里睡觉,老鼠、蜒蚰、八脚不去讲了,那些疯婆子每夜要闹,讲下流话,有的跟外厂男人在搭,生出好些事了。”

  
“这些事情,到哪里都有。跟我们不搭界的。”

  
“对,我跟你玩,总归开心的。”

  
两人去了下院,居然有残破泥菩萨,还有当地人烧香磕头的痕迹。国容不顾他好笑,满脸严肃地鞠躬,嘴里唸唸有词。那个古代大文人读书处有意思,有草庐和石屋两处,看出去风景绝佳。天熊拿出本子,描下模糊的石刻字,还信笔画下速写,国容很好奇。沿途有少量部队简屋。

  
下山后赶上回去的车,走回营部,太阳还没落山。走过一家酒铺,国容犹豫道:“我们进馆子如何,不回去吃大锅饭了。”天熊随意,正要进去,迎面出来麻连长为首的一伙,都醉熏熏的。大家一愣,当没看见。于是随便吃了点馄饨,怕到家后伙房打烊、注意他俩没回来。

  
回到宿地,去厨房报个到,只剩病号饭,领几个馒头了事。

  
好像神鬼不知。而女寝室那里吵成一片,十来个外厂男民兵团团围住皮蛋和喜蛋,漫骂和调戏。阿凤、叫哥哥、铜汤她们在外圈很舒畅。本厂的人也有一些,远远地看热闹,孟汉是兴高采烈。小田上来告诉天熊,今天去营部看演出,后来叫哥哥几个被外厂男青年拉去下馆子了。被皮蛋侦察到,回来就训话,男民兵就来吵了。艾排长劝不开,也被嘲骂,现在去寻领导了。

  
老汪和蛤蟆勉强走来,上回争吵后两人不和,又在队伍中没了威信,更主要嫉恨皮蛋,所以幸灾乐祸,随意劝几句,没人理睬。指导员和麻连长来了,叫男的先放手。他们不依:“叫这婊子养的女排长和女班长认错,否则我们解散了,自家回去,不受这个气。”

  
张麻子急了,口口声声:我们今天刚受到区拉练指挥部表扬,市里也知道了,要我们总结上去推广呢,要维护团结。指导员说不顾全大局,也要顾全面子。吆喝不住,麻连子怒道:“他妈的你们什么厂,弄这种人做排长,放她过来,我来问!”

  
两个蛋往外挣脱,围住的轻薄狂笑道:“哦哟朝我身上挤什么,看中我了?”“不要硬拖我呀,要嫁我明讲好了!”“不要摸,我痒的。”

  
张麻子挤进去,喝令男的住口,让皮蛋说。喜蛋哭得脸红,皮蛋冷静,伶牙俐齿说明事情经过。马上被叫嚷盖住:“造谣!胡说八道!老张,你让这小娘子回答我们几个问题,马上放人。”麻子说可以,应该这样。于是说皮蛋骂他们是垃圾厂、下作坯、流氓成堆,有没有?

  
皮蛋语塞。这是有前因的,男民兵说惯了,比方说绿叶厂几个女的,就说成绿叶厂几只皮,没有恶意的,皮蛋听不惯。

  
又问凭什么教训跟他们讲话的女民兵,说回去要向老黄交代,不会放过她们,有没有?肚皮饿了去一起吃碗点心怎么啦,居然跟踪!他们是阶级敌人吗,有没有?

  
一概答不出。老张光火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说呀。”

  
“连长,你问她们:方耀是谁?哪个骚货害他去外地了?”老张喷着酒气,学说一遍。

  
“再问:顺风是谁?猎狗是谁?人正派伐?”重复一遍,老张见没反应,怒道:“好像你是连长,我是排长,比我神气么!上下级懂不懂?骂人家是垃圾,自己就高级了?你对汪指导、管副连长啥个态度,当我大老粗看不出?出来拉练了,还口口声声老黄!世界大了,不只老黄一个人!”

  
艾排长上来讲好话,老张缓和道:“讲到底,不是个大事,你认个错吧。”

  
皮蛋要面子,正想措词下台,喜蛋突然脚软,晕死过去。男人们收敛了,往后缩。阿凤她们上前,说她是老花头,不用怕,低声说起献血的事。

  
天熊没兴趣看,早走了。国容远远的看着,不言语。

  
这次绿叶厂出来四十多人,男女各半。本来厂里工人是男多女少,而学生进来是女多男少,阴阳平衡了。下流风气收敛很多,女学生是儿女辈的,要讲点面子。男青年中最出名的孟承烈孟汉也来了,聚集了几个比较相投的男青工,包括顾青娥的情人小田,每天呼啸成行,表示高人一等。人年轻就这么傻,有了道伴就神气活现。第一天行军结束就和阿凤一帮女生冲突的,差点动手。是小啰啰闹而孟汉作为头头出场的,他嘲弄镇压尤凤珍道:“你这种面孔,不照照镜子!带得出去的?”他算是五官端正,瞧不起阿凤的相貌。阿凤大怒道:“我有没有人带不劳你担心,大家都晓得的。你有人要伐?忘记了?”这是刺他被玲玲甩掉,孟汉气得无话,冲上去举拳。阿凤迎上去冷笑:“打啊,想蹲班房,好啊!”孟汉不敢下手,灰溜溜被拉走,成为外厂男人的笑柄。

  


  

 回复[32]: 34,大鹤 下 夏雨 (2016-08-11 16:47:47)  
 
  34,大鹤 下

  
男青年中还有个铜匠间的车工沈大鹤,长一副小生面孔,铁青的白脸,英俊威武,像辣面书生。喜欢看热闹,但话少。其实人老实,谈话不出色,不嘲弄人。孟汉嘲弄他,他不回嘴,走开了事。互相嘲弄是厂里的风气,是无聊年代的精神享受。他好像颇注意天熊,似想搭讪。天熊避开,不想理他——高高在上的黄包车对他有压力。这天发生件怪事:大组分厂学习在男宿舍,女生也来了,都坐稻草铺上。国容她们散去后,天熊外出回来发现自己枕边多一盒云片糕,也是高级四色的,当然是国容留给他的。倚着铺盖吃起来。隔一个铺位的大鹤移近来问他:“味道还好吗?”

  
天熊道:“好的。”

  
“只有淮海路的高桥有啊。”

  
“是的。”

  
大鹤不客气的伸手拿了吃。天熊不悦,不说话。他也不说,只是一片片闷吃。天熊盖了盒子,想夜里独自享用。没想到大鹤夺过纸盒,把里面的糕分一半给天熊,其余连盒拿走了。天熊望着他背影发呆,工厂里神经病多,今天又见识一个!心里气得不行,这不只是食品,是女子的温情寄托。

  
当天夜饭后洗碗盏,他找国容道:“谢谢呵。”

  
“谢什么?”

  
“没想到你带这么多,不过我碰到个怪人,我只享受到三分之一。”

  
“你在说什么?” 于是把沈大鹤描写一番。

  
国容好笑道:“我没送你云片糕,不是我的,真不是我。”

  
天熊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这个人还是怪,他请客为啥不说?”

  
“你们说过话吗?”

  
“从没说过。”

  
“沈大鹤是外厂调来的,有一年了。”

  
“谁知道!” “他是我校友,当然没见过。他是老高中,成绩很好的。”

  
大惊道:“是名牌中学?有这种事?”

  
天熊回屋就去向大鹤道歉。天熊健谈,回忆自己和高桥店的缘分。原来大鹤住得离那儿近,说起弄堂名,马上有数了,是高级住宅区。天熊道:“我远,你晓得我住哪里?”

  
“你别说,我都知道。”

  
“怎么会?”

  
“花木兰老是跟我讲你,我很熟悉你了,她说是三同。”

  
“哦,你们铜匠间的。”

  
“不光是。她十几岁我就认得。”

  
天熊想不通了。大鹤慢慢说,原来他是民政局分进机械厂的,他比小莲要大三、四岁。厂里有技校,小莲是学生。大鹤还临时代课,做过小莲老师呢。“这小姑娘是漂亮面孔笨肚肠,不要读书的。”

  
“孙惠春见过吗?”

  
“我熟的。”

  
“厂里讲他不得了的聪明,大学生。”

  
鄙夷道:“蹩脚学堂······面孔难看,黑黝黝的。留个胡子,像莫泊桑。”

  
天熊哈哈笑。

  
从此他多了一个朋友,男人里也不孤独了,话说个没完。孟汉小田他们看见,很是诧异,有点妒忌。艾班长老陈认为正常的,“都是高中生嘛。”

  
国容在寝室里,也有两个尾随她的,她同班的春兰、丁班的严腊妹,都是胖胖的傻女孩子。她们觉得阿凤一帮太油滑,国容人正经,不会欺负她们。

  
次日一早急行军,太阳未下山就进入市区了。跟出发时抖擞、回来时累坍的旅游毕竟不同,队伍还是很精神的。天熊照市里规定,在家歇了两天。上班见厂门口新的红榜,第二批拉练名单。副连长于瞎子,副指导玲玲,先遣部队的炊事班长是阿乡。麻叔、顺风在内。

  

 回复[33]: 35,打狗 上 夏雨 (2016-08-11 17:00:56)  
 
  35,打狗 上

  


  
全厂结束拉练后,没有多少时候,全国地震:林副主席烧焦了。差不多是和基辛格来访同时传达的。老黄关照批判时一律称为林贼。天熊等年轻人大受刺激。梁廷也很激动,在单位学习不敢说什么,第一天回家就道:“文革到此,已经结束。以后是文过饰非,拖拖时间了。”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学习,天熊想不明白,已铁定的接班人何以要犯上?材料闪闪烁烁,隐约有个固执、不甘被利用的身影···

  
作为新生事物,红医班在社会上的影响,迅速扩大,有名气了。上级让再送一个名额。玲玲想去了,老黄不准,挑选了包装间四十岁的女工宋亚娣。传说老陈曾经看中他。宋现在的丈夫是某小厂厂长,老黄见过的。亚娣为人特别好,不骄。她吃过医生的亏,恨某种医生:当年她头痛不已,说服药无效,医生训斥她,还反映到厂里,说她混病假。结果是脑瘤,大医院查出并手术的。现在她能当医生,十分高兴。可是她只有扫盲程度,文化跟不上,别说小测验,字都认不全,红医班坚决退回了她。老黄大怒,不再派人,还要抽回晓芬。而晓芬是成绩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当然不肯放。市革会指示延长时间,正规化了。老黄只好声明:晓芬是一定要分配回厂的,他不做蚀本生意。

  
亚娣灰溜溜回厂,老黄在她男人那里不好交代,仍封她为赤脚医生。在厂里清出一间房做医务室。由亚娣去买药、开药、涂红药水、包纱布,处理小毛病,还开病假单。要去地段医院,必须亚娣同意、盖章才能转。试行一月后,老黄很满意,对全厂的控制更方便了。

  
好在亚娣人好,没出什么矛盾。

  
新生事物不只红医班,厂里的理论学习是拉练前就展开的:因为文革组长、“伯达同志”、变成“骗子”,而“全民学理论”的。华侨们走空的女宿舍,作为专学理论的教室。缺少老师,董反修素有爱好马列书的名声,蛤蟆热烈推荐,两个蛋又没兴趣,教员就由他当了。半脱产,成半个干部,他十分高兴。从此大家叫他董老师。中专是不唸简明哲学的,这东西又要有抽象思维,可是董门板很自信。上课唸一段正文,唸一段“一分为二100例”的小册子。虽然牛头不对马嘴,已是对牛弹琴——可怜那些老工人,一半文盲,一半脱盲,每人捧着发下的翻译厚书,一礼拜有两天,落工后坐两小时,支持费尔巴哈、声讨杜林。

  
老黄有时也来坐坐。坐后排靠门处,有时点头同意,好像大有体会。谁不明白他是来押阵脚、不许人蹓走的?

  
发卷子考试,门板走开,让大家抄选择题的记号。最后个个好分数。

  
黄庆五办成两件新事,免不了在行业里吹嘘,结果上了报和刊,上级和兄弟厂来视察和取经了。绿叶厂名声在外。这时有外国人来访,好东西吃遍,新气象看遍,上级安排参观绿叶厂的节目,展示领导阶级的面貌。

  
自领袖款待美国人后,里通外国不再是罪名,是人人要争的殊荣了。老黄精神大振,一天发布十几道命令:到那一天,厂里厂外的保卫由十三太保负责;茶话招待是两个蛋和玲玲;座谈话由蛤蟆、董老师发言;五台山那天是艾小兔的班头;黄包车和科室也指定了人。那天一部分人放假——几个瘸腿和驼背的,一个断手和一个独眼的。四类分子倒不敢放,因为记得领袖有欢庆之日和难受之时的语录,集中关进仓库。又规定那天全厂的人,要丢掉艰苦朴素传统,谁敢穿出补钉衣服,以后严办。

  
然后全厂停工二天,彻底扫除和粉刷。建厂四十年,没这样卫生过,恨不能把黑煤涂成白色。这天是天熊早班,艾班长带领用水龙头冲洗圆炉,用揩布和拖把弄干。休息时坐山门口凉快。车刻间的党员大组长、十三太保里掌舵的康冬狗康老大,也过来坐下说笑。此人比艾小兔小两岁,大秃头,大白脸,浓黑眉毛翘起,威武有仪表,厂里都尊称他康哥、冬哥。他戴老花眼镜看报,样子像教授。说笑活动时,又像演戏的。总之不像工人。平时嘻嘻哈哈说滑稽话,待一般人和气,到关键时刻,比如什么会上,事关帮会或自己利益,会狠天狠地的蛮横吵闹。人并不是很有智谋,脑子是有的。老黄用他,也防他一脚,不似对艾小兔那样放心。他入党十年了,不是在老黄手里。康老大见蛤蟆忙忙碌碌经过,喝道:“管福林,过来!”

  
蛤蟆笑道:“呵,康大哥,艾大哥,有什么吩咐?”

  
康老大是哑壳子声音,掏出烟丢过一支:“接好。”

  
蛤蟆节约,不吃香烟的,要丢回。 “我的香烟,你敢不吃?”

  
“啊不敢,遵命。”

  
“要来的洋人是什么国家的?”

  
“老黄没讲,我不知道。”

  
“跟我打哈哈?”说话像台词。

  
“只晓得是白人,半友邦。”

  
艾小兔不懂道:“拌油甏?什么意思?”

  
“就是一半友好、一半不友好的国家。”

  
咸鸡素来蔑视他,尖刻道:“是你编出来的吧?我第一次听到。”

  
“我长几个脑袋,编这个?美国人来的八字方针,就是不亢不卑、不冷不热么。”

  
这是传达学习过的。 老陈忍不住道:“我就不懂这话。对客人么,冷就冷,热就热,难道半冷半热,温吞水,半死人啊?”艾班长对天熊笑道:“小梁,你来讲!看这么多书,不抖出来晾晾,要烂在肚子里的。”

  
蛤蟆朝不肯开口的天熊瞥一眼,轻笑道:“懂这个要点文化的。”

  
机敏的康老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开口道:“洋人是傻的多。我阿姐住市中心,那里从前一爿古董店又恢复了,弄些烂泥菩萨、石头、盆盆碗碗,来骗外国人钞票。他们就相信这些,要是我,再便宜也不要。”

  
咸鸡道:“你也买不起。他们呢,钞票多得潽出来!”

  
艾班长道:“洋人到中国,样样是好的。尼克松来,不是临走还偷把花生米,塞在裤袋里?”

  
天熊不敢笑,蛤蟆笑出来。咸鸡认真道:“不是吧?好像是茶叶。我听老婆说起过,她有个亲戚在饭店里做招待的。” 康老大正色道:“有这事。另外还有呢,人民大会堂,宴会吃到一半,上来一道柿子,基辛格用刀打开一看,吓得面孔发白,他人聪明,晓得吃下去就死”——顿一顿,众人紧张问怎么回事——“里面是螃蟹肉!后来把柿子端下去了,就是为吓吓他们。”

  
蛤蟆道:“蟹和柿子相克,我听说过,可能的。偷花生米和茶叶,美国这么大,他们没有吗?”

  
咸鸡道:“美国人吃咖啡,没有茶叶的。”

  
艾小兔道:“美国有花生米,没有中国的好啊!中国的长生果,每个省不一样,招待尼克松吃的——对不起,你也没见过!”

  
众人说是,一起惊叹祖国物产的丰富和神秘,充满自傲感。康老大道:“怎么样?还是我们艾大哥见识高,你服贴吗?”

  
蛤蟆道:“服贴。”

  
康老大转向天熊道:“你呢?”听说他爷是右派,康有好奇心,背后说他像书公子。

  
笑道:“我一向服贴的。”

  
咸鸡道:“我想不明白,这次尼克松来投降,为啥放伊回去?关门打狗么!”

  
蛤蟆不笑了,严肃道:“这话不对,不好瞎讲。” 嘴硬道:“有啥不对?美国不是头号敌人?他不来投降来做什么?”

  
蛤蟆一时语塞,咸鸡更得意道:“依我想法,应该关起来做人质!打电报叫美国正式投降,拿全部原子弹来换人。”

  
康老大道:“这也是一种想法。”毕竟是老党员,没有随便附和。蛤蟆觉察这是个把柄,不放过道:“你越说越不对了,现在学文件,就是要反对这种错误思想。”

  
两个帮会大哥齐道:“这是干什么,不要扣帽子。”蛤蟆连党都入不了,常委算什么!"

  
咸鸡嘴巴一歪,流里流气道:“妈的别吓人好吧,我有心脏病的。不是反字头吧?我不是麻叔,讲现在中国人巴结美国人。”

  
“这话比他还严重呵,关门打狗!” 咸鸡觉出不妥,咕哝道:“严重!要枪毙吗, 又不是甫志高。”

  
这是指他当年看风向,出卖造反队投靠老黄的事。蛤蟆最忌讳这个,怒道:“你啥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啥个货色。” 康老大拉和道:“吵什么吵!说说笑笑,本来蛮开心的”——蛤蟆气坏道:“你啥货色?”——拉下笑嘻嘻的脸,指责蛤蟆道:“你骂他啥货色,这就不对了。”

  
蛤蟆辨白道:“大家都听见,他先骂的!”

  
康老大道:“他是什么?老百姓!你是什么?常委!技术科头头,知识分子!对群众应该什么态度?我们党教导我们······”东拉西扯,道理都是他的了。黄包车的帮派外围小兄弟闻声赶来,嚷成一片:“干什么?谁先动手了?吃吃群众吗?”捋袖子要打架。气鼓鼓的蛤蟆瘪了气,不是他怕动手,没法出手!看见门板过来,连忙大声解释。

  
门板看出形势,勉强道:“关门这种话不妥当,指出一下也对的。”

  
康老大冷笑,和艾小兔一块起身走开。小兄弟们最烦上课,讨厌门板,怪话道:“老师你怎么不一分为二,只帮管福林?”

  
“哈哈,杜林来了,杜林!”

  
“帮你啊?田鸡帮田鸡,蛤蟆帮蛤蟆 。”

  
“妈的都是胡萝卜,只想往上钻!”

  
咸鸡道:“跳啊,都跳出来表演!”

  
门板气愤道:“啥叫跳出来!”上前半步,挺起薄胸膛。

  
“哦哟,吓死人了,门板倒下来了!”

  
“快逃,当心轧碎门板。”

  
“轧坏了就费尔巴哈了!”

  
哲学老师怒道:“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哲学不行!”

  
“阿拉看不起门板!” 蛤蟆拖出他,脸色惨白,去厂部告状。老黄正忙碌,不耐烦道:“这种时候少惹麻烦好吧!”蛤蟆没面子了,难堪道:“这言论是严重的。”

  
“你看严重,向上级反映么。”

  
常委不满道:“他们这样凶,我们没法弄座谈会了。”

  
老黄向外走,丢下话道:“那我另外派人。”出门险些撞上顺风和麻叔——听说吵架而赶来看的——老黄冷笑:“没戏看呵。”

  
二人碰一鼻子灰,只好转身,回仓库去了。

  

 回复[34]: 35,打狗 上 夏雨 (2016-08-11 17:05:10)  
 
  35,打狗 下

  
食堂背后的仓库很大,在全厂死角落。那里有六个人工作,三个坏分子,三个好人。已解放而没结合的汪厂长任组长,经过拉练的短暂使用,证明他不识抬举,又打进冷宫。还有麻叔和顺风。麻叔没结婚,在厂外也没房子,长住宿舍的。老汪和顺风在那里也置了床铺,有时过夜。现在很要好,被叫成三家村。老黄看死他们几个没出息,毫不在乎。 麻叔自美国人来后,他的龙卷风罪也吹走了。自我估价急速膨胀,最近逢人说他比国家头头还英明,是天才。他识字不多,也订一份“国外科技动态”,放在床头,以示身价。这次有洋人来,自认由他发言最合适,不料还是踢在一边,所以恼怒了。他身体健壮,从不穿工作服,喜欢短裤背心,露出一身白肌肉,大力士一般,干活一阵风。上帝对他恶作剧,让他生天花后留下一脸白麻子,又让他姓马。无论叫他小马、老马、马同志,都成讽刺。好朋友叫他叔同。叫他马叔也接受——其实还是麻大叔。 他看不起厂里人,

  
“都是土人”,厂里人也看不起他。解放初,厂里刁人引诱他赌博,很幼稚的骗术,骗他几年,背一身债。政府捉去那人判刑,解救了他。厂里性开放女人喜欢他,因为他肯花钱,人又白净。他最看不起苏北人,因为他不是。他是正宗上海人,祖上“叠拜拜伊拜拜”的,靠近杜家祠堂,以此自傲。他思想浪漫,喜幻想,爱和青年人一起,得意时自称青年领袖。他不抽烟,吃得简单,但毫无积蓄。

  
天熊从食堂饭后出来,仓库几个人迎上,问上午怎么吵的。技术员老方也过来听。汪厂长请他们仓库里去畅谈。天熊述说一遍,顺风幸灾乐祸道:“门板威信扫地,还要对洋人介绍哲学,笑话!他连形式逻辑都不懂。要讲哲学,绿叶厂只有你一个人懂,只有你配教!”

  
天熊做一个蓝球场暂停手势。

  
厂长道:“懂就懂么,谦虚什么,老黄不识货,我要当了权——”经过拉练,他对天熊较熟悉了。

  


  
老方也道:“你来事的,你基础好。”

  
天熊岔开道:“咸鸡也太过分。”

  
几人齐道:他们是老树根、是地痞,老黄也要让三分的。

  
方九皋白脸尖下巴,相貌秀气,衣着是全厂男人里最讲究,上下都是毛料,高级皮鞋。上炉台加一件蓝布工作大衣。他对厂里当官的全都不满,喜欢背后发牢骚,一旦事发,面无人色。天熊和他谈得来,认为他最开通。他和蛤蟆都是技术员,没有明确谁是科长。反正各管各的。现在互不攻击。但运动初抄他家,蛤蟆十分积极,结果只有几件四旧衣服,别的什么也没有。家具是红木的,不能充公。罪名是他唸夜校的学费:靠小店里当学徒陪老板娘睡觉得来。档案这样说,他不承认。后来也造反了,是科室宁绍帮造反势力之一。公私合营时调来的,也是老土地了。天熊觉得他化学方面,知识全面,不是混饭吃的。他是小工资,但住房不错,在好地段,夫人年纪和工资都比他大。这回他夹着几本厚辞典。天熊问这做什么,他看一下周围,鬼鬼祟祟道:“黄庆五要排场,要我重新布置玻璃橱,把外厂的产品也摆上,算是我们的,叫我标上外文。”

  
几人道:“就是牛皮一套!”

  
麻叔出主意:“等洋人问起,你用洋话戳穿他。”

  
他不知道,老方的外文只有小学水平。 老方对他拱手道:“谢谢你!叫我敲掉饭碗头?”

  
厂长拉过老方,说仿佛听见老夏在叽咕,产值又如何了。老方点头:“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欠好几万了。”

  
“那怎么办?”

  
“老黄吩咐了,叫他笔下动一动,就糊过去了。老夏啥本事,从前替温一品偷税漏税就是好手!现在皮蛋坐镇,他敢对老黄耍滑头?”

  
突然害怕了,指着顺风道:“你帮帮忙,嘴巴紧点。”

  
“她是她,我是我”,顺风叹道:“这厂里太黑暗了。”

  
天熊道:“那天你们干什么?”

  
几人道:奉命看守坏分子,一起关在仓库里。

  

 回复[35]: 36,外宾 上 夏雨 (2016-08-20 16:47:20)  
 
  36,外宾 上

  


  
从大马路到绿叶厂的那条弯曲弄堂,天熊后来从书上得知,是当地一个有名乡绅在一九o一年出钱造的煤渣路,叫新月路。后来工厂多了,路面翻造,路名取消。横切的一条小路也是他造的,名牌楼路,大跃进时改名登月路,很浪漫的。(那石牌楼如今还残存一大半,在高兴记对面)绿叶厂门内的黑漆木楼就是乡绅宅第“新月堂”,后来卖掉的。清朝曾是诗人画家云集的风流地方,在诗词集里有记载的。但老陈他们不相信,他们只相信看见的棺材店、殡仪馆、坟山!

  
那天下午,两辆黑轿车小心翼翼的驶进弯弄堂,停在绿叶厂特地出空的地皮。一路上是十三太保的便衣,装作悠闲的行人。车上下来三个洋人,一个中国人翻译。为首一个大人物像大号啤酒桶,皮裤带像桶上的箍。见者无不吃惊:有这样长的皮带!另一位像是他太太,也很丰满,但只有他三分之一。浓妆艳抹,烫发高跟鞋,香水味好闻。同样是人,中国人这样,就是罪行!

  
后面一个蓝眼金发的瘦高年轻人,他不需要翻译。戴金丝边眼镜的胖子是西方某通讯室头目,第一次来他喜爱的中国。金发男子是长驻北京记者,汉语是香港学的,能写能说。译员是蓝布中山装,干部模样。

  
黄庆五全身毛料中山装,皮鞋,已等候多时。身后是瞎子和玲玲。第三排是皮蛋、喜蛋、蛤蟆、歪歪。一个平面的宝塔阵。老黄上前,一一握手后,只让翻译介绍副主任于瞎子一人。 马上分两路参观,老黄带男宾去五台山。胖老板和金发被熊熊烈火和闪闪钢枪吸引住,一个个看过来,在末一个前停步,正是老陈挑料、庄文开模。金发打开相机,照好几个。时间到,天熊去换下师傅。

  
洋老板想和老陈谈谈,金发译过去,老黄叫老陈过来。老陈因为不准穿木屐和农民那样扎头巾,抱怨半天了,脸上一片水,像哭过似的。老板道:“你技术很好,不容易。”金发两边流利翻译。老陈道:“没技术的,熟练工。”又译老板话道:“这个活累不累?”老陈分不清累、热,说太累了,像在烤人。老黄脸色难看了。又问要累几小时,老陈说要八小时。老黄开口纠正,说实际只做二、三小时。金发怀疑,不译过去。玲玲机灵,叫艾班长替下天熊来帮忙听。

  
金发问这工艺好像落后,不改进吗?老陈道没听说。老黄忙说要革新的,将来机械化。老板问什么时候改进,开模机是啥年代的,偏老陈知道,说这是一九三0年的老机器。老黄旁边急坏了。天熊对金发说北京话:“人工挑料、人工吹制,不可以改,只有这样才高级、珍贵。在世界各国都是这样。”金发瞪大眼。天熊道:“Really?yes!”然后转身消失。金发大笑,译给老板。两人道抱歉,说外行话了。老黄松一口气。玲玲很得意。

  
出了山门,去厂部看各班组汇拢的大批判园地,原来是七、八块黑板上写粉笔字,现在添出白纸黑字的书法作品。内容是批刘贼、林贼以及他们在绿叶厂的代理人温老板,及几个坏人。由蛤蟆介绍。金发没兴趣,不怎么翻译。

  
随后去哲学课堂。董门板正雄纠纠地批判哥达纲领,声音宏亮,见老黄领洋人进来,笑吟吟接待。洋人和学员们招呼,翻他们课桌上的书道:“这理论很深啊,不好懂。”跟随的瞎子、蛤蟆齐道:“我们都懂。”金发对戴眼镜的副主任道:“对不起,我不懂,请教什么是哲学?”瞎子骇然,推蛤蟆道:“你讲。”蛤蟆尴尬,支吾道:“哲学,就是马列主义。”金发笑着阻止老师开口,朝老黄看。老黄道:“具体是比较难讲,含义都是理解的,因为考试过,都及格的。”金发意义暧昧的笑,对老板说洋文。老黄觉出他的不友好,怪道上面关照是半友邦,两人中只有一半友好。

  
下黒漆木楼,传来男女大合唱声,老黄领去看歪歪在指挥的团青唱革命歌曲。青年都集中在这里。老黄说这是工人自发的活动,天天唱,还有样板戏。老板道:“他们不做工?”老黄说都是已经下班的人,夜班啊,中班啊。金发问有什么用,老黄怔一怔道:“弄出革命斗志啊。”金发耸耸肩,翻过去,老板满意地点头,吩咐金发照相。

  
另一路是喜蛋她们领太太去包装间参观,皮蛋有电话叫,中途走了。中国译员跟着。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挂旗帜。女工们埋头干活,不敢说笑。有的偷看太太的奇异服装。太太欣赏在包装的车刻酒具,喜蛋问她喜欢哪一种,小心记住,等会要赠送的。

  
太太问厂里女工占比例多少,是否同工同酬。翻译蹩脚,喜蛋笨,好容易弄懂道:“工资,和男工一样多。”大嫂们嘴里嘘她。

  
太太问女人有什么特别作用。喜蛋说女人是半爿天。又译不通了,喜蛋聪明道:“就是起一半作用。酒杯做好不包装,怎么出口卖钱呢。”又问妇女有何福利,喜蛋说产假五十多天,不扣工资——早准备好的回答。三八节那天还有免费电影看——太太愕然。

  
太太问她对妇女解放如何理解,喜蛋猜测道:“是指不公平吗?比方欺负女工?”

  
“有这事?”

  
喜蛋飞快道:“不敢的。谁要欺负,我们厂领导老黄不答应。” 女工小声哄笑,太太莫名其妙。

  
去厂部医务室了。矮小近视眼镜的亚娣,白帽白大褂,吊着听诊器,已干等好久。笑容满面,向太太打开桌上的巡迴医疗箱。太太赞扬道:“好极。上门服务到车间,就像到田头——农民是赤脚,叫赤脚医生。你们其实穿鞋子,懂了。”

  
亚娣指墙上彩色图表,红线蓝线,说这是计划生育图。先后要控制,发指标,每人生一个。太太有兴趣道:“如果她还想生一个,怎么办?”亚娣得意道:“那不怕,我们有措施。先警告她:生下来没产假,不准上户口,罚钞票,不加工资等。再不听,就不让她上班了,几时想通、几时上班。”太太道:“坚决要生呢?”喜蛋道:“不可能。她弄得过领导?”

  
亚娣解释,关键是生的什么,是儿子一个也行了,是女儿就难。太太问为什么。几个人道:“旧思想呀,传香烟呀。”翻译洋相出足,结巴半天。太太还是不明白。亚娣道:“不这样不行,中国人是太多了呀!”太太点头同意:“这我懂,中国人是太多了。你也是一个孩子。”亚娣道:“不,我有四个。从前自由的。”太太道:“从前自由,现在没有了。”全体无话,想洋婆子会这么笨!

  
喜蛋又领太太去看食堂和厨房。浴室太糟了,不能去。可惜没有托儿所、哺乳室——这是女人专有参观路线。 最后,两路人马在车刻车间会齐,欣赏压台戏:老黄请到两名车刻高手,当场表演绝活。外宾十分赞叹,照了相,还合影。老板道:“在欧州,听说这样的大师傅五十岁就退休,工资特别高,特别受尊重。”

  
全体请进厂部会议室。温老板的旧皮沙发和新买沙发由贵宾坐。茶几上摆满热茶、水果、小点心。座谈会的主人们,人手一支高级烟,品味着。可惜这四人都不抽,对袅袅烟雾皱眉。老黄让皮蛋把门窗开足,叫大家暂停抽烟。蛤蟆宣布座谈开始,康冬狗开头炮,回忆他当工宣队连长时,如何征服、改造知识分子。讲一段,译员翻一段。金发听了反感,一人蹓出屋。有人跟上,要带他去用厕。他摆手不要人跟。人家只好指个方向随他去了。

  

 回复[36]:  36,外宾 下 夏雨 (2016-08-20 16:46:47)  
 
   36,外宾 下

  


  
金发呼吸新鲜空气,随意散步。弯过大院子,奇怪到处不见人。走过了食堂,拐弯,眼前一个胖大汉子,背对自己,伸臂打拳,一口天津话骂道:“死洋鬼子,比八国联军还神气,奶奶的!”金发一愣。那汉子回身看见他,像见了鬼,飞快逃进身后的大木门。金发是做记者的,胆大敏捷,偏不卖账的角色。去摇开门,里面暗洞洞的,高敞的木柱木樑房子,四壁堆满东西,当中八、九个人抱膝而坐,罪犯似的。刚才那人不知溜哪儿去了!金发微笑问他们好,没人回应,像问太平间里死尸。只好退出来,在门口撞上手拿咖啡壶的麻面男人,忙道:“你好!”麻叔大惊,连忙妩媚一笑。想一想,把大木门外面锁死,挽金发手臂,做请的手势,走十几步,弯进自己的路边平房宿舍。屋里一共三张单人木床。躺床上休息的顺风和汪厂长弹簧一样跃起,慌张迎客。

  
麻叔请金发坐自己那把“英国首相椅”,旧货店淘来的洋式有扶手的绸面高背安乐椅。金发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椅子面对是女人用的梳妆台,上面摆满香水、粉盒、洋酒瓶和一大把梳子,不见红宝书和语录本,只有一尊领袖小瓷像,在化妆品水泄不通的包围中。紧靠的小床,贴墙是许多外国城市风景照和吊着的时髦衣服。枕头边是“国外科技动态”和“参考消息”(顺风问天熊借的,麻叔拿来装饰)。

  
金发寒喧道:“你是工程师?”

  
“不,还不是。”

  
“那,是技术员。” 顺风拖近椅子,开座谈会道:“是的,这位是汪厂长,我们的正厂长。”金发忙起身,和果然很气派的老汪握手:“你好,厂长先生,刚才我们——”

  
顺风道:“他现在受排挤!”

  
“排挤?”他的北京官话比所有人都好。

  
“他没有问题,但是不给他权。”顺风解释几句,金发马上明白道:“这是常有的事。”老汪拿出厂长的工作证给他看。金发点头道:“是,如意酒具厂厂长。”

  
麻叔要紧问他是什么国家,高兴道:“好极了,你们国家好!我这人最相信外国,从前为这事,批斗了两三年。"

  
“因为你是技术工作。”

  
“不是。外国什么都好。这咖啡是香港带进来的”——酒精炉上咖啡已沸,喷鼻香——麻叔倒出第一杯,加糖献给金发。金发品一口道:“非常好。”麻叔心花怒放,这事儿可以吹一辈子了!

  
金发放下咖啡,说刚才见那北方长大汉子的奇遇。三人面面相觑:因为听说洋人已结束参观,集中去会议室,马上要走了,负责看守坏人的他们才让开门透透气——自己回寝室歇歇的,就闯了祸!

  
几人道:“他们是坏人,关仓库里不许出来的。”

  
“为什么?怕他害我们?”

  
顺风解释领袖语录,金发这回没明白,心想做中国通不容易。麻叔想到以后炫耀的需要,问他什么职业。金发答是通讯社,麻叔不懂,顺风来了兴趣:“是记者?写文章的?”

  
“是,写的。登在我们报上,有时被你们转载。”手指枕边的参考小报。

  
顺风激动道:“我们有意见,有的文章,胡说八道,说中国现在如何如何好,比方艾尔索普——”

  
金发眼睛一亮:“我的上司,最喜欢他的文章。”麻叔不会学术讨论,只是鄙夷道:“反正中国人是最土最坏的。”厂长吓坏,拉他衣服。麻叔不睬,问人家收入多少。金发说不固定的,反问麻叔。

  
“我太少了。我二十年工龄,每月拿二十美金。”

  
“可是,已经够用。”

  
“不,不。依我高兴,一天就能化完。所以我至今一个人,不敢结婚。”

  
金发是难得、几乎碰不到这样坦率人,同意道:“所以,文革的目的,是转移对艰苦生活的注意。”顺风道:“就为这个。另外,要打倒几个人。” “你们对国家前途,怎么希望?”

  
麻叔兴奋到发昏:“国家没前途,主要因为我们这种人没上台!比方我吧,让我做上海市长,停止搞运动,马路整干净,棚户区拆光,好好的造房子,要把上海弄成花园一样!可是,现在是一批土人在管啊!”金发眼珠不动,经受做记者来的最大冲击。门外有人走动声响。老汪站起来,不许麻叔再讲。金发拿相机替麻叔在床前、梳妆台前留影。麻叔提出合影······

  
这时厂里要闹翻,老黄吓出冷汗:轿车要开了,洋人三缺一,到处找不到——只见麻叔挽着金发,后面跟着老汪和顺风,亲热的送来停车坪。老黄一干人呆住。

  
金发钻进车里。车开动了,三家村高高举手示意。麻叔还挥起手帕,电影里看来的。

  
回到住处,译员走了,三个洋人谈观感。各得一盒精美酒具。胖子一口赞扬,金发耸肩嘲笑。太太喜欢这礼物,但承认金发有道理,说头头有点做作,座谈会上全是烟囱,又说起在包装间、医务室的见闻对话。两人一唱一和,老板怒道:“你们全是偏见。”

  
金发拍相机道:“我这里有好东西,印出来你看,很精采,可惜没录音。我看到的是真的,你看到的是假的。”

  
老板道:“好吧,我同意你离开中国。你写出来也是虚假文章,迎合保守势力。我知道你是浪荡公子,中国没地方吃喝玩乐!”

  
“这什么话,我追求是真相。”

  
太太不是花瓶,也在通讯社干过,支持年轻人,叫他先写出文章。胖子气得喘粗气。

  
车子一出如意厂,会议室就闹忙了,隐蔽各处的工人来抢好香烟、糖果。老黄让他们放肆,剩的好茶叶也给他们了,可以放松轻快一下了!瞎子得到空听,留作纪念。这是凭上级证明去华侨商店买的,有一半留档案库,没拿出来。 老黄受到上级表扬,接待工作没出漏子,顺利圆满,替祖国争了光。他没忘布置调查:三家村怎么勾搭的洋人?三人一口咬定——老汪还拍胸膛用党性保证——是洋人自己驴子般直闯进宿舍的!他们没交谈过话.

  
老黄没查出把柄。在事后汇报中,让皮蛋写上金发似乎不友好,建议上级让有关部门注意此人。

  


  

 回复[37]: 37,顺风 上 夏雨 (2016-08-20 16:57:17)  
 
  37,顺风 上

  
竟能向洋人阐明自己高见,受到重视,顺风之得意,不下于麻叔!此后一个月,他两只招风耳朵,一直竖起!唯不能跟人明说也·····不礼貌的人,像叫哥哥、铜汤,叫他猎狗,叫他包打听,他也欣然接受。。他是狂妄之人,目空一切。他欣赏历史上那些“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人物,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了。董门板佩服的角色,不过是市里几个学生领袖和“运气好的徐老三”。而他欣赏的人,至少是王关戚,连姚文元也看不上,“呆头呆脑的样子”!他的阅读,也比门板宽广。红旗飘飘的回忆丛书,他看过就记得,什么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七大、八大的中央委员名单,他能顺序背出大半,在聊天中能灵活应用。

  


  
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听他私下谈抱负是吓人的,厂里没有他看得起的人:门板是愚蠢小市民、蛤蟆是近视小人、老黄只会土头土脑用权势、梁天熊是时代落伍者——实质是革命对象······他对要好的汪厂长和麻叔,也像糊弄小孩(对天熊说一个是草包、一个是白痴),当他们冲头。

  


  
他平时生活,马虎到极点,别人看他是邋塌,他不在乎。经常懒在床上,少吃一顿饭。下班后常穿工作服,像老陈那样。有时不穿袜子,赤脚着皮鞋。同室酷爱整洁的麻叔,看不入眼,劝他被子要叠一叠,他奇怪道:“夜里不是还要睡么?”

  


  
三家村夜里关灯后的“黑谈”,是他们最有兴趣的精神享受。事先说好:谈过算数,不得追问和告诉别人。女人是主要话题,各人像写小说一样回忆自己的艳遇,种种色情细节。

  


  
老汪是有生活问题的人,他到哪儿,哪儿就生事。他从小在英商的印染厂,女工多。至今看不起如意这样的小厂。他自述性欲旺,而老婆相反——来过厂,麻叔看到,确实胸口平平。他说他玩过的女人,怎样的机缘怎样的不同风味······使听者流口水。他总是说女人主动,硬要和他如何,令人生疑。尊容虽然还可以,但身材粗蠢,主要是没钱,弄不出什么风流韵事。拾拾便宜货。

  


  
麻叔至今是不是童男子,在厂里是个问号。对外人他常要辟谣和摆标劲,说某女工让他看不该看的东西是没有的事,说另一女工即使脱光了钻他被子里,他也不要。人家凭他脸色猜到真相:一个骗他钱、一个嘲笑过他。本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他说话胆子大,对女人到最后关头却不敢真下手。(因为脸麻而有自卑感,而且出了

  
事是生活问题,借此可以严厉处理他的)他一般不欺负女人,不说下流话。

  


  
顺风比麻叔厉害多了,他和皮蛋热恋时是真下手的,毕竟是劳动人民,没那么多顾忌,跟感觉走的!但他是真恋爱,不是玩女人,所以不肯说出。终身难忘的破题儿色情回忆,已带上忧伤——皮蛋不肯和他继续了。原来他是有现实的考虑的:皮蛋家房子虽然好,皮蛋是没份的;自己家房子虽差,可是能匀出一小间给他,两人可以成婚的。皮蛋没挑剔,可是她爷不肯,老黄不肯!

  


  
黑夜里说话没顾忌,两个老的带头评定女工中谁好看谁性感,谁弄起来准有劲道······在幻想中,过过嘴瘾。

  


  
那天西洋记者说的怪事,激起顺风的好奇心。盘算怎样利用一下。他是长日班,这天落班前去“碉堡”———在黄包车地块靠路口的水泥怪房子,窗眼很小——可是其他几块地皮的出口都在视线内。

  


  
屋内有个两人高的冲压机,“双料特务”陈铭三在这儿做长中班。他去露天堆煤处和发生炉,扫集粉煤灰,运回拌湿,“空东空东”压成有孔的煤饼,再用塌车运去五台山烘干,之后送给厨房用。这种工作在北京叫团煤球,是牛鬼蛇神干的。绿叶厂也是这样。煤饼成为暗娼的代名词,是后来的事。

  


  
顺风走进去,见丰肥高大像狗熊的陈铭三没在干活,在弯腰舞手练他的北方拳术:筋、骨、皮。陈见是顺风说一声你好,照旧打拳。他是滑头,对厂里吃不开的人物,并不惧怕。

  


  
顺风明白,真不真假不假的冷笑道:“双料的人物听好了:你绿叶厂的日脚到头了!听说提篮桥里犯人体质不好,寻一批会打拳的做教练,歪歪向公安局推荐了你。”

  


  
“这什么话!”狗熊生气了。他在解放初关押过,很忌讳这事。

  


  
“什么话你不晓得?我是透一点消息,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呢?”

  


  
“很会装胡样!最近犯过新罪吗?”

  


  
“我哪敢!”

  


  
“上级发来重要外宾,老黄吓得当爷一样,而有人不吓,骂人家奶奶的、八国联军、死洋鬼子,这人厉害吧?”

  


  
狗熊发抖了,说不出话。顺风早坐定他的椅子,翘二郎腿在冲压机上,笑道:“洋人写进洋文章了,事情闹大了。上级命令调查、抓人。可惜老黄也不知道是谁,而我知道。我拿咖啡壶去食堂加水,走在洋人后头,都看见、听见了。”

  


  
“那你,你,准备怎样?”

  


  
“我也有压力!那天我和老汪他们是奉命看守你们的。老黄找我谈话。我有责任。你也不必太怕,判不重的,大概十年吧。”

  


  
胖子脸色惨白,周围一看,去锁上门,朝顺风跪下了。沉重道:“小鲍,你帮帮我。”

  


  
“为啥要帮你呢?”

  


  
“我有个老娘,八十多了。下面还有二、三岁的孙子——”

  


  
“我不是李逵,别来水浒里一套!你老娘有人养的,你又不是独子。孙子自有他爷娘——”

  


  
“我有暗病,进去就出不来了,要死在里边了。这是大恩,大恩要报,我一条命!我小儿子在第九百货店,紧俏东西,只要你提出——”

  


  
“住口!你想收买我?”

  


  
“不敢。看在一个厂份上······”

  


  
“一个厂要分阶级的,我跟你穿一条裤子,我也做特务?站起来讲!”

  


  
狗熊爬起来,两手贴腿,站得笔直,比从前当警察时见到长官还直。

  


  
顺风笑骂道:“贼相,叛徒的样范”,大人物般咳嗽几下道:“我鲍智方人穷志不穷,便宜东西是不要的。当年红卫兵,我也是头,抄家时多少好东西,我不眼红的!要我帮你?我得考虑考虑,你能办什么事?”

  


  
“只消吩咐,我都能办。”

  


  
“好吧”,顺风起身要走,“我考虑考虑。”

  


  
“都听你的。我还有什么地方要注意,要配合的——”

  


  
英勇道:“一切我来档住!闭住你的狗嘴好了。”

  


  
顺风得意非凡,回到宿舍。幸亏二人不在,他要忍不住说出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武器了。

  


  
一天上午,他和麻叔把包装间的纸箱卸下车。空车开走,麻叔去包装间和女工说笑,顺风信步去五台山的山门口歇凉。开模的华侨唐一萍也在,朝他盯着看。顺风诧异,摸摸自己的脸。两人炉台上开开玩笑的。一萍笑道:“脸上没什么!心里头呢?”

  


  
“心里也没什么!吃得下,睡得着。”

  


  
“没受刺激?”

  


  
“没有呀,你听说什么了?”他知道华侨不乱说话,人也有见识,心里嘀咕了。

  


  
“不可能呀,你不是大奸臣,就是大傻瓜。”

  


  
“我是傻瓜。你看,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可不敢得罪人啦。”

  


  
“有这么严重?”

  


  
“各人看法不同。我帮了人,也许没有好报。”

  


  
“你看我鲍智方,脑子正常的吧?”

  


  
一萍犹豫着,人来唤上炉台了,她道:“这样吧,你下班前,站在宿舍门口。”

  


  


  

 回复[38]: 37,顺风 下 夏雨 (2016-08-20 16:56:32)  
 
  37,顺风 下

  
顺风到时候去自己寝室。门口没人,里面有说笑声。推开虚掩的门,一萍早来了,还有阿凤、叫哥哥和铜汤,在和麻叔说话。一萍已是早班下工,浴后换好下班衣服,看来是特意来的。美国人来后,社会上穿衣服的禁令松了一些,她又是华侨,花花绿绿些,没人说了。她遭受的人生最低潮是全国性的一打三反运动,市侨办转来整造反派材料,老黄布置批斗会,她做检查交代,可是听批判时挖脚趾,表示不服。老黄又让在地下室开她学习班,追究她其他问题。这之后沪姐儿离开了她。对她的打击都由皮蛋出面主持,皮蛋报一箭之仇······而国家的政策是很奇怪的,最近也是市侨办,要分配房子给华侨了,还是洋房,几处房子由她挑!她又神气起来,老黄也不大压制她了。叫哥哥和铜汤就是陪她去挑房子的。她坐英国首相椅,对麻叔道:“旧洋房有什么了不起!我是住不长的,看这形势,要做点开放的样子了。只要好走,我马上走!先去香港。这房子还给国家,我不要了。”麻叔大为感叹:“这么高级的房子你还不要!你福气太好了,我是做梦都做不到这种好运气!当然,能走是最好了,这种土地方、土人······”

  


  
顺风进屋,和大家点头。叫哥哥指着他床铺,马上嘲笑了:“你是愈来愈像告化子了。”顺风难得的有点羞愧,嘿嘿一笑。

  


  
铜汤道:“你至少要弄弄干净啊。”

  


  
阿凤道:“你看看人家叔同!”顺风扯淡道:“我就是穷么,十七元八角,还要交爷娘。叔同是高薪阶层······”

  


  
“我们谁不是十七元八角,啥人像你?”

  


  
“男人么也要打扮打扮,一副邋塌相!”

  


  
一萍道:“顺风他是存心的,越革命越要像叫化子。”

  


  
“对,我穷了才革命么!”

  


  
两个痴婆子说话没轻重:“这床上我看看恶心!皮蛋怎么看得下去?”

  


  
“你看看你自己,头么去剃剃!袜子穿一双!这副卖相,女朋友晓得要的!人要有自知之明——”

  


  
顺风恼火了,拉下脸道:“你呢?还铜汤,痰盂!”

  


  
“总比你好看!”

  


  
顺风骇笑:“你有我好看?”

  


  
华侨连忙拉架:“说着玩的,别认真!小孩子一样。你们都是好看的!塌鼻子最有福气,我们那儿老板娘很多这种鼻子!我是个男人,就要娶铜汤。顺风那耳朵呢,是招财的,将来肯定有钱,我是个女人,我就嫁顺风。”

  


  
两边消了气,一萍站起道:“我们还要去看房子,得走了。顺风,我说的事,也是听来的,你们自己去说。”做两个手势,阿凤和顺风走到屋角窗口,背对人窃窃私语。

  


  
顺风脸色难看了,强笑着送走客人。

  


  
麻叔和他说话,他听而不闻。这次刺激受得深!他半信半疑,心情痛苦,想了一夜,有主意了:正好使用新收买的人。

  


  
新雇的老特务果然中用,三天后的晚上赶到宿舍,如临大事般汇报。顺风推出破自行车,冲出弄堂去追。运气好,夜色里在汽车站头看到,连忙隐蔽。公交车开出,他又拼命追,两次差一点撞翻人。人下车也被他看到了,继续跟踪。

  


  
跟进棚户区了,顺风吃惊,骂骂咧咧:操那起来,比我还差,还想进洋房呢!停了车子摸进去。

  


  
前面的皮蛋停步了,不敲门,昏暗路灯下走进一间矮房子。顺风也停下,蹲矮窗下窃听,一个年轻男人刮辣刮辣说苏北上海话。有人走过,他就装作系鞋带。对面人家疑心了,问他找谁,他支支吾吾。吓他道:“跟我上居委会。”顺风拔脚就跑。那人觉得立功了,大叫大嚷,一面追赶。棚户区习惯,每家一半人在户外的,吃饭洗衣聊天。顺风被四面楚歌的揪住。围上来的人群里有人惊呼:“鲍智方!”原来是喜蛋!她跟一个男子叽咕后,男子叫来了皮蛋。顺风方想到:这是喜蛋男友的家。四目相对,皮蛋光火道:“我不认得这人。”

  


  
顺风大怒道:“不认得送派出所么!你是谁的人?是我的人!”那男人把大家劝散,说是误会。皮蛋脸铁青,咬牙切齿,却不走开。喜蛋会意,拉自家男人走了。

  


  
皮蛋走近供倒马桶的撒尿坑边空地,路灯的黑影里,顺风跟上去。女人刺耳冷笑道:“钉我的梢!有啥收

  
获啊?”男人激动的哑声道:“我,我是凭自家良心!”

  


  
仇恨道:“良心!这叫良心?”又和缓道:“算你有吧,那信先还我。”

  


  
陡然变色:“我没这么笨。”

  


  
凡是夭折的恋爱,少不了这样的情人翻脸场面。不过他们的争执,不是金钱之类,是一种把柄、证据。

  


  
顺风顺出钉梢的原因道:“我不能让人当笑柄:一个土里土气乡下人,管几支破枪的——”

  


  
女人飞快道:“不可能的,啥人造谣。”

  


  
男人见她这样坚决,似乎不会,没法判断了。两人智力是相当的,心一起时,是透明的。一旦设防,就看不透了。悻悻然道:“那不谈了。这种阿乡,坍我的台,也坍你的台”——看不出反应——“我不恨你,我恨黄庆五!想到从前我们的要好,我一夜一夜的睡不着!我,我不会放弃的,我就······”

  


  
皮蛋冷静道:“你忘记方耀了?”

  


  
“他做法海啊?我不怕。我们远走高飞,调厂。比方我拐了弯的舅舅,我堂叔的厂,你表叔的厂也行。”

  


  
冷笑道:“要老黄肯放的。”

  


  
“他也不是真对你好,为啥批玲玲入党不批你啊?我替你不平。”

  


  
其实皮蛋的入党就要完成,她已经什么都不跟顺风说了,只是道:“批不了就是因为你,你不晓得啊?到处东讲西讲,瞎管闲事,还弄个三家村!你们真跟外国人什么都没说?我不相信。梁天熊百事不管,老黄倒对他印象好点了,可能要——”突然住口,吞下后半句。

  


  
“要什么?”

  


  
“没什么,你管好你自己。”转身走开。顺风追上道:“我肯定改,那你——”皮蛋不再开口,进了那屋,顺风只好废然离开。她的语气,似乎绝情,也似乎还有希望。想起那信,回家再看一看。那是热恋出轨后,她有点反应,讨论对策的情书,上下款是:亲爱的方,你的华。是够份量的证据。

  


  
顺风骑破车回到家。他家在荒芜的偏远地段,是上世纪本地人的矮平房住宅,南方四合院式的。当初也是富裕户才造得起,现在已是好多人家,像大杂院了——比棚户区还是好,是两个档次。当年顺风爷爷开出小店,有点钱,买下两间,可惜是厢房,不朝南。顺风爷娘没本事,都是小工资,单位不行,成分是好的。鲍家男人不寿,一到五十就命悬一线。因为上山下乡一片红,弄得孩子们只有顺风一人在家。他和奶奶住一间。

  


  
奶奶已睡熟,顺风不开灯,站条凳上摸木房梁上的旧包裹,惊醒隔一层板壁的他娘,大声问是谁。顺风没好气道:“是我!有贼来倒好了。”两间房都是朝天井有门,门是没锁的,里面有木插销。终年日夜不插门的,除非皮蛋来了,要干点什么事。窗是一块手帕大的方洞,没有玻璃的,里面遮块驼补钉的破布——哪里找不到一块布!孩子们有同学来,爷娘连招呼一下都不会,笑一笑都不懂!只有他奶奶是健谈的,懂待客礼数,刘老老那样的作派,做过小老板娘的。

  


  
拿下包裹后寻不见那没信封的小纸片,顺风气急败坏道:“谁动过我的包袱?我的纸头呢?”

  


  
娘承认道:“我寻旧布做鞋底,看到几张旧报纸、小纸头,糊了鞋底了。”

  


  
“啥辰光的事?”

  


  
“好两个月了。有用的?”

  


  
顺风跌脚道:“你昏了头了,我半张纸头、一行字,都是有道理的。坏了我大事了!”

  


  
“那怎么办?”

  


  
“好办!我打一世光棍。完了!”

  


  
奶奶醒了,指责孙子不对:“你把东西吊房梁上做啥?”

  


  
“就是怕人动啊!”

  


  
“要紧东西你交给我,放我镜盒里。你娘不识字的,你怪她有啥用?”

  


  
顺风闭口了,他是服贴奶奶的。他灰溜溜的,离开家,骑上破车回绿叶厂睡觉了。

  


  

 回复[39]: 38, 流窜 上 夏雨 (2016-09-01 14:50:19)  
 
  38, 流窜 上

  


  
顺风注意力集中在天熊身上了。他可能要调工种?还是提干?或者是皮蛋瞎编出来的?各种可能都有。最近炉台上调出一学生,去学开卡车了。大家不明原因,后来他们自己泄露的:他的爷是旧警官,进厂时在审查中,现在已解放了,原来是起义的,早已是党员干部。那边派组织科来更正档案,那爷也造访一回,老黄马上优待了。

  


  
会不会天熊也是这种情况?真是:做得好不如投胎好。

  


  
他只知道他父亲好像是大厂,好像是技术工作。人家不肯讲,他不好多问了。热恋时他叫皮蛋去老黄处摸底,也没收获。

  


  
于是他开始四处打听,尤其是甲班的人,结果听到一件很意外的事:洋人来那天,他替老黄解过围。如果这样,好像合理了。可是他见到天熊,对方根本没提起,像是没这回事。

  


  
终于有一夜,他见到坐在厂门口的总值班章永玲,上前攀谈,想法打听了。先说些不相干的事,然后不经意问:天熊什么时候做新工作?玲玲吃惊道:“你怎么晓得的?”

  


  
顺风想,果然是真事!漫道:“我跟他老朋友。”

  


  
“他肯去的?”

  


  
“有啥不肯?跳出五台山,还不高兴?”

  


  
玲玲怀疑皮蛋漏出的,不是保证断清楚了,而且有了新户主?笑道:“你总归诈人,不老实。”因为只是设想让天熊抽时间教哲学,不调出炉台,还没跟本人正式谈过。

  


  
顺风承认不清楚,只是有点感觉。

  


  
“感觉哪里来的,老关系?”

  


  
顺风惭愧说是。玲玲满意:皮蛋果然不老实。

  


  
顺风问起天熊在洋人前解围的事,玲玲得意说是,还是她的灵机一动呢。叹道:“小梁听得懂外国人的话

  


  
,他还说了一句呢!小鲫鱼、大猫看中的人,有肚才啊。”拉练中天熊和国容接近,后来厂里都知道了。

  


  
顺风道:“所以我男的当中最佩服他、只佩服他,你晓得的。”

  


  
“女的呢?”

  


  
“女的中间,你最稳重、坦白,从来不坑人。”

  


  
“是吗?我做不来假。”

  


  
见玲玲心里舒服了,乘机诈道:“皮蛋不好,我现在才有体会,居然跟上阿乡这种人!”

  


  
“你也知道了?”

  


  
“有人家都看见了,在外面荡夜马路了。”一萍、阿凤他们果然是真消息。玲玲小心不说什么。顺风心痛道

  


  
:“啥辰光开始的?”

  


  
“可能要怪我了。”

  


  
“为啥呢?”

  


  
玲玲闭嘴。前月上级要民兵排长和新党员,脱产去厂外学习一礼拜,住宿的。老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叫她和阿乡去。玲玲嫌这人傻相,不愿意去。老黄就派内部已批准入党的皮蛋和民兵排长去了。回来后,两人明显是有了情意,着迷了。玲玲很吃惊,她随便的这一退让!皮蛋的眼界会这么低!女强人喜欢柔顺温和、会点小算盘的男人而已!像地主少爷喜欢丫头,她一时迷惑了······老黄看出来,是赞成的。

  


  
顺风一夜失眠,流了眼泪。

  


  
受深刺激后,他愤慨难平,要有所行动了。

  


  
某天夜晚,他睡觉前乱蹓跶,见厂门口是甲班两个女工在扯绒线,问男值班是谁。听说是老陈和他徒弟,连忙四处查找。人影全无,直接寻去夜值班寝室。搬过几次,现在也是一处黑漆木楼上。老陈已躺在床上,眯糊睡着了,天熊坐在室内唯一的赤膊灯头下,看书。这是文革来破天荒新印出的爱因斯坦小册子,出了三本,天熊只买到两本,看得正起劲,有客来,很不乐意,也只得放下。

  


  
顺风忙看是什么书,放下道:“爱因斯坦是了不起的。希特勒说过,犹太人中······”一堆废话,然后叹道:“太深了,我是看不懂。蛤蟆和老方也不会懂。这厂里就你懂。”

  


  
天熊听惯无聊话,希望他走,而他出语惊人道:“你最近要调工作了。”

  


  
“调哪里?”

  


  
“是我感觉。我感觉是很准的。尤其是你替老黄解围以后。”

  


  
“解什么围?”

  


  
“那天洋人来呀,在炉台上。”

  


  
“哦,那洋人不懂,瞎说八道。”

  


  
顺风走过去看看老陈,小声机密道:“你不要讲出去,是皮蛋透露给我的,玲玲证实了!”

  


  
天熊坦率道:“哦,是这事。艾班长来试探过我了,说我每礼拜抽几小时去教哲学怎么样。我一口回绝了。”

  


  
顺风道:“那太好了,是个好机会。做啥回头?”

  


  
“我吃饱了?我情愿体力劳动。”

  


  
“你一步一步来。你太清高了,这叫占领位置,扩大影响。我求之不得。”

  


  
“那好,下次再找我,我推荐你。”

  


  
顺风十分高兴。连连道谢谢。感叹道:“何晓芬走后,厂里议论很多。”

  


  
“啥议论?”

  


  
“老老小小都讲她好。待人特别有礼貌。她又不是什么大人家出来,可见人的文雅聪明是天生的。现在她在那里成绩排第一第二的。老黄说了,她档案里初中功课,门门是最好的!”

  


  
天熊叹道:“她都没说过。”

  


  
“而且那种风度,温柔天真,又有情义,说不出的!像皮蛋那样,老三老四,人俗气,哪有点少女的味道?比小鲫鱼差远了,玲玲也比不上。至于苏国容,当然是上等人家,现在没人比了。”

  


  
天熊不答。

  


  
“你们艾班长和巴福住、马腾他们讲,说庄文那样菩萨,也对你大有情意,说你有本事。他们说法兰西话,以为我听不懂。不过菩萨好在那里,我没法知道,体会不出······你对陈襄怎么看?那个阿乡,笨得要命的乡下人,会有女的看中吗?”

  


  
“他不是乡下人,是小市民。市民有愚蠢一面,有狡猾一面。”

  


  
“太精辟了。那你看,皮蛋会看中他吗?”

  


  
“啥人晓得!”言及皮蛋,天熊从不评论。那是他情人,他那张嘴,又是朝秦暮楚的。

  


  
一时冷场。顺风道:“你的参考小报对我影响很大,内容丰富。”

  


  
“根本没内容,我头版到四版,一分钟就看完了。”天熊夸张道。他对选登的严控,不能忍耐。

  


  
“哦,不过你看过还是不要丢掉。”顺风好奇金发洋人的文章会不会在小报上出现,要看看下文。 他又开始说大话了,纵论厂里形势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最近厂里是山雨欲来了,你有感觉吗?老黄的本事,不过是玩弄派系平衡,蒋介石那一套······厂里几大派,都情况不妙。比方十三太保,你一定没听说,他们住的老巢伍家湾那里,破了一个大案,抓起了十来个小家伙。康冬狗的儿子、孟勤宝的儿子、李福生的儿子都在内。目前这事还保密着。”

  


  
“艾班长脸上看不出么。”

  


  
“他儿子没有抓,不过也有牵连,传讯的。多年的帮会,这点涵养总有,脸上不会露出的。现在都在求老黄出面帮忙,大包小包去他家,挑他发小财。老黄会帮的,叫歪歪跑腿,还有皮蛋。我看从此十三太保硬不起来了:在厂里狠三狠四,自己小孩子都管不了!现在工人家庭,下一代犯案是普遍的。”

  


  
“厂里真有十三太保吗?”

  


  
“有的。”

  


  
“谁承认过?历史上是有许多十三太保的,像李克用、杨林、冯玉祥,艾小兔他们的头子是谁?”

  


  
“可能没头子,只是结拜兄弟。”

  


  
天熊道:“这是一派。”

  


  
“老黄文革后提拔的嫡系,于瞎子、蛤蟆、歪歪是一派。我们进厂后,他提的两个蛋、玲玲、阿乡也是一派。前二派我都有办法对付,可是新嫡系一派,我不好意思,玲玲人还可以,皮蛋和我难解难分。老嫡系没有出面整我,我还要看看,其实他们的把柄,都在我手里。你大概不相信吧?”

  


  
“蛤蟆才三十岁,有什么把柄?”

  


  
“就举他做例子。你看他年轻,工厂、学校出身,很简单吧?他是住苏北人上香磕头的庙里的。工厂送他去唸书,他跟同学讲反动话,关过公安局。又和女同学乱搞,人家要回头他,他要弄死女的,同归于尽······”

  


  
天熊吃惊道:“皮蛋能看他档案?”

  


  
“皮蛋只知道皮毛。老黄看不起汪元大,可是老汪毕竟是厂长,老人马的底细他都知道。跟我一结合,就是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我要它什么时候炸,只要轻轻引爆一下······所以,我们三家村也是一派,外表看不出、实际是最厉害的一派!”

  


  
天熊不安道:“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吗?”

  


  
正色道:“这厂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正确理解我?我难道为自己谋一个小官做做?要那样我早投靠老黄,做他包打听了。我是认清了他真面目,决心跟他斗。他搞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文化大革命基本思想作对,所以必须打倒。我顺应国家大势,响应领袖号召,偏要造大人物的反。目前阶段我只煽风点火,靠厂里群众觉醒,将来实在不行,我还要靠上层、靠报纸、靠社会力量,反正我不是为私字奋斗,我无所畏惧! ”

  


  
天熊茫然,看着这位自命的英雄人物。从前没见过他这号的,牛魔王、鲁疯子、马尔勇都不是这样的,没这么多理想和想象。他也没听说过顺风的家庭,不知道他的底色,只是感觉,林彪都死了,说这些过时了。

  


  
顺风还要发挥,正考虑是不是端出和洋人的交谈,被扰得睡不着的老陈吼起来了:“让我们睡睡觉好伐?明天是早班!”

  


  
顺风连忙道对不起,下楼去了。老陈教训徒弟道:“你也不好,睬这神经病干什么!不要看书了,关灯睡吧。”

  


  

 回复[40]: 38, 流窜 下 夏雨 (2016-09-01 14:28:44)  
 
  38, 流窜 下

  
顺风觉得和天熊交了底,就是自己密友、知己了,应该对他知无不言。所以一碰见,总是话多。有时干脆去五台山,天熊干活,他站一旁聊,天熊休息,他坐一旁聊。某天聊到交接班,天熊去浴室了,他还呆那里。接替庄文,坐下开模子的苏国容道:“小鲍,你现在这么空啊?”

  


  
顺风觉得荣幸,上前笑道:“下午两车装完了,没事了。”

  


  
“比我们舒服,到底是长日班。”

  


  
“我觉得还是炉台上好,闹忙。”顺风挑料,技术不错的。有时回炉台玩,找女孩子较多。他自命风流不羁,在女生队里混惯,皮蛋一向不吃醋的。有时还坐下来替丫头干活,厂里人看惯了,不当回事。倒是他比天熊灵活,和咸鸡也能说上一阵(天熊至今不和他说话),没拘束的。女孩多数是痴婆子,当他是痴汉子,嘻嘻哈哈一阵。也有个别不理他的,比如庄文,讨厌他的油腔;比方苏国容,因为他是皮蛋情人。最近,对他的恋爱挫折有所风闻了。

  


  
“烤鸭子,还闹忙!”

  


  
“要么,我们交换?”

  


  
国容不经意道:“刚才你跟谁指手划脚的?”

  


  
“天熊啊。”

  


  
“你找他?”

  


  
“我们老朋友,无所谓谁找谁。他厂里值夜,我去他那里讲到半夜的!”

  


  
“他讲什么呀?”

  


  
“怎么只关心他,不关心我呢?”

  


  
“你胡说我不睬你。”

  


  
“啊,对不起,别动气。”

  


  
笑道:“我只是奇怪,两个人脾气一点不像。”

  


  
“我很想听,你随便说。”

  


  
“一个油子,一个呆子。”拉练回来,两人说话机会又少了,国容很不是味。

  


  
顺风哈哈大笑:“说得妙。这是表面的,内部本质,是一票货色。精神上一体,分不开了。就为这,皮蛋也不理我了么。”

  


  
“又在胡扯。”

  


  
“我们同是被压迫民族么。还有个水平问题,不是吹牛,能和我讨论政治、经济、哲学这些问题的,厂里只有梁天熊一人。你笑什么?”

  


  
“那要改为四家村了。”

  


  
“不,他人清高,许多地方跟你一样。我不想拉他入伙。”

  


  
国容有兴趣道:“他哪里跟我一样呢?”

  


  
“你们都是市重点学校么,当然庄文也是,可是你们是知识分子家庭,社会上上档次的,菩萨就及不上了。够你们这样背景的,全厂就你们两位。”

  


  
国容舒服道:“你调查错了。”

  


  
“我吃什么饭的?人家叫我猎狗的!进厂学习班,我头一次见你,你那种悠然又傲慢的风度,使我想起一个亲戚,一个远房娘娘,她解放前是电话小姐,嫁的有钱人家,气派是别人学不像的。我就想,你苏国容要坐写字间才相称。”

  


  
“做花瓶吗?”

  


  
顺风不懂道:“什么花瓶?反正,提拔进科室的,第一个就该是你——可是没有——就是黑暗政治。”

  


  
骇笑道:“不要吓我,我有这么好?比几个蛋还好?”

  


  
“喜蛋不值得谈,玲玲是你朋友,你比我清楚。皮蛋跟你两样的,家里是有红木家具的,那又怎么样,爷娘是很庸俗的,小市民。她家里我当然熟,我很失望的······”

  


  
国容沉默了。轮到她休息了,去山门口坐着。顺风跟来坐下,感叹道:“我跟天熊,常常说起何晓芬。”

  


  
国容吃惊道:“他们还约会?”

  


  
“反正天熊是忘不了她。我冷静观察,他们俩是最好一对。天熊事业心强,凡事有主见,抓紧时间看书,最近在看爱因斯坦,你想想!小鲫鱼呢,事事让他,顺从他,从他的角度看问题。她是细心、理解人、体贴人,一声不响比能说会道迷人!好,榫头拍进了!”

  


  
女子酸溜溜道:“寻自家厂里,没意思的。”

  


  
顺风狡诙道:“可惜分班时,有的一起,有的不一起。”

  


  
斜眼瞅他:“啥意思?”

  


  
突然想起:“老汪讲拉练时你们说说话的,应该很熟?”

  


  
国容只是笑笑。

  


  
“我有个愿望,见了你不敢开口了。”

  


  
“闷在肚里可不好呵。”

  


  
涎脸道:“就是将来如有机会,想登门拜访,见识一下。”

  


  
“哦哟不敢当,欢迎你来。都是旧家生,没有红木家生的。”

  


  
顺风大喜。当天夜里,他想到:对国容发动进攻,也不是毫无希望吧,这时他觉得天熊是障碍了。

  

 回复[41]: 39,求教 夏雨 (2016-09-01 14:31:42)  
 
  39,求教

  


  
就在政策开始松动,老干部老技术人员的日子渐渐好过的时候,天熊父亲却遭遇不测,谁也没有想到的。

  
梁廷上班后坐回自己办公室,比较清闲,一般事情由技术科老冯他们处理了,他好像是顾问了。现在生产缩小,产品单一,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拍板。可以过河拆桥了!

  
于是厂革会找他谈了,要他去内地的分厂挂帅,说是北京的部长讲的,“老梁去那边,我就放心了。”梁廷大怒,一口回绝。说腰不好,正在定期治疗。对方和气,但也坚决,说是本厂党委的集体决定,已上报市里和部里获批,不能更改了。许多大道理,三线如何重要,那厂又是他一手筹建的,现在群龙无首,只有他有威信啊······被胡财讲中了,在那儿等他!

  
其实是内地苦,别人都不肯去!他看不惯现状,有时讲怪话,戳痛了一些人!和很多别的厂不一样——包括天熊的弄堂小厂——胡汉三是回原位的。715厂是真正造反派掌权,派来的一把手是局里的造反派,通天的······这是蓄谋已久的袭击。联想到隔离关押的怨恨,他不肯退步。

  
纠缠两个月,梁廷不屈服。厂方说再过一个月,工资由内地发,人不走,就没有了,今后决不补发。说你有什么顾虑、想法可以谈谈么。于是梁廷说隔离要有使他信服的结论。不久回复他,这个不行!但是他在外地的子女,可以调去照顾他生活,工作随意挑。

  
梁廷告之边疆的女儿,天晶不热心,她那里大概日子不错,鼓励父亲顽抗。梁芝愿意跟去照顾,但不合适。天熊有点动心,说是否由他去。梁廷很矛盾,儿子丢弃上海户口,好像不合算,谁知道将来政策(他自己是退休能会上海的)!好处是可以培养他做技术主管,但丢姆妈一人在家也不好······姆妈也不同意。

  
时间好快,梁廷已不上班,过没有工资的日子了······亲友同事,渐渐得知。栋叔当面安慰,背后不赞成:“廷哥胆子太大,你搞得过政府?”他的老同学们,好像也是这倾向,尽管气愤,没人鼓舞他斗志的。

  
从此天熊权衡利弊,心事重重。国容觉察,有次团青学习,同坐角落,问他碰到什么大事了。天熊道:“我脸上看得出吗?”

  
“太明显了。

  
“我修炼不够,没用场人!”于是说出来,女子愕然,脸色大变:决想不到他爷是总工程师!他本人准备一起去外地,告别绿叶厂······发呆好久。会散了,两人留下来谈······因为是会议室,头头们经过,看见无不诧异:两人表情严肃,如临大事,旁若无人。

  
国容说他爷有老同学在市里工业局的,才复职,最近见过,不知能否帮到忙。天熊说因为有半军工产品和民用产品,是部属厂,市里也管得着。按她要求掏笔写下爷的名、厂名、上级局名。

  
从此两人关系深一层,每天交接班要说上几句。女子想安慰他,但没说有进展。天熊想这是正常的,哪有这样容易!应该是没指望的。说到关系,梁廷自己在上面也有关系,哪一个帮得了他!

  
一天国容提早换好工作衣来炉台找他,笑吟吟道:“你觉得我以前有没有吹过牛?讲话过头?”

  
天熊认真道:“没这个事。”

  
“好,事情早已发动,有希望了。但是要本人写一个事情经过。”

  
“这没问题。”

  
“我带你上吴伯伯家送这材料,你有空伐?”

  
“那太好了,我跟你去。”

  
为难道:“我爸是老古板,是他的关系。他说他要先看一下,才允许——,我晓得你不肯上人家门的。”

  
“我肯的。”

  
国容大喜:“我有感觉,这事成得了。你抓紧吧······他急不急?”

  
“讲真话?他不急了,已经快半年没工资了,还急什么!他相信时间会起作用,相信等待,找人没用。”

  
“他说吴伯伯没用?”

  
“嗷,我没跟他说。”

  
国容大怒道:“你太不像话了,我,我——”

  
天熊连忙道歉,恨自己笨,打躬作揖。庄文看了奇怪,背人问他出了什么事。天熊道:“是要紧事,如解决不了,我也见不到你了。”

  
惊讶道:“不会吧,不像,公安局在注意你?”

  
发痴般笑,又叹道:“比这还严重。”不肯透风了。国容同样嘴紧。菩萨和大猫互相尊重,打招呼的,都是好学校出来,英雄尊英雄。菩萨自知各方面不及她,不敢嘲笑的。

  
天熊回家一说,梁廷很高兴,说不妨一试,反正山穷水尽了,事情有时出乎意料的。要他亲笔写材料,却有顾虑。于是天熊代笔,写经过,及如何看病,什么医院。并说明愿意每年去分厂出差,就地办公,处理问题。

  
次日交给国容,国容不收,要他明晚上家来面交她爷。天熊道:“好啊,你给出出主意,我不能空手见老伯。”

  
“他这人古板,不送最好。”

  
“总不大像样,你为我着想。”

  
为难道:“从前他是香烟、咖啡有瘾的,现在戒了。茶也吃得少。”

  
天熊点头。次日晚,他带两听最好茶叶,乘车前去。国容已在弄堂里家门口等。是假三层的联体别墅,大宅子有高耸的壁炉烟囱,花园大。淡黄的外墙陈旧剥落,有常春籘爬着,阴凉养眼。国容带他上二楼进大房,没人,他在沙发坐下。只觉房里空荡荡的,没有钢琴、书橱。不全的几件红木家具,有梳妆台。大书桌前有红木转椅,桌上有领袖瓷像和一个老式唱机,一些京戏、评弹唱片,天熊想:她从前没瞎说。五斗橱上是先人照相和观音玉坐像,有个铜香炉。单人沙发是老朽不堪,弹簧被他压到底!旁边的地板上有他小时家里见过的旧饼干听、锡茶叶罐、美国无线电。朝南大窗台上排满盆花,吊一个有芙蓉鸟的竹笼,便宜的花布窗帘其薄如纸。非常干净,气氛古旧、宁静。

  
国容送茶进来,笑道:“你张什么?讲拨你听:旧的都是解放前的,新的都是我买的处理品。”

  
客人笑道:“谁家不是如此?阿拉老百姓买物事,有个规律:比较来比较去,最后是不买、或买处理品。”

  
国容爷娘原在小房间洗夜饭碗,进来招呼客人。天熊起身叫伯伯、伯母。国容娘一眼就有好感,“你坐呀,容容这小囡天天回来讲这事!”她爷在另一个单人沙发坐下,当中茶几上是热茶。爷道:“我们这里偏僻,不好找。”

  
天熊拿出礼物,她爷皱起眉头。呈上材料,他寻出老花眼镜看起来。

  
客人看出母女俩脸不像,娘深目高鼻,肤色很白,西洋人的风格。穿着讲究,眼神厉害,差一点的毛脚,要被她看得发毛的。天熊没存这心,十分自然。国容像爷多些,爷苍老、严肃,笑起来是亲切的,同样有点猫的表情。穿得简单马虎,就是个小百姓。如果着首长服装,灯光一打,也很有风度的。天熊已知她家里是女权社会,从财政到琐事,她娘讲了算。她讲究老规矩、老排场,那是天经地义的。他爷退休后,从单位干部降为家庭厨房下手,洗青菜、刨土豆,不像从前那样的厨房再忙也不管,在房间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

  
二老因为大女儿分配在外地已成家,膝下一个不肯放手了。据说容容那个年龄的寻对象很难,大学生几乎都发配外地,男高中生很少,只有厂里小青工和复员军人了(男高中生相对容易,女初中生是大量的)。容容天天说那个小梁如何,老的起了疑心,商议要相一相。看来女儿眼力不错,来人相貌好,灵活而不油,安详沉静。他爷是最讨厌走后门的,泼冷水道:“上面叫到外地去,就应该去么,都不去谁去?”女儿光火,在家里闹,闹到爷不至于阻拦,就自己去寻吴伯伯。苏衡心软了,又有他娘启发,才答应帮忙。他看完材料,问隔离审查的事,同情道:“现在老知识分子是吃亏,我几个老同学也栽得厉害。”

  
国容道:“他爸从前还是副厂长呢。”

  
客人道:“那不算,是四清前,刘少奇时期的。”

  
苏衡道:“这话不对,不能这么讲。”

  
她娘道:“都隔离了,那抄家没有?”

  
国容道:“抄了两次。”

  
“没有扫地出门吗?吴存显就是扫出去的。没有?那好,面积缩小了吗?”

  
女儿看着客人,她也不知道。天熊支支吾吾,主人就不问了,现在房子都紧张。

  
苏衡道:“你们今天就去?早点去了也好。”于是国容带客人要走。她娘把两听茶叶交女儿拿去。苏衡道:“不要送,反而不好。以后再讲。”

  
两人乘车,去有名的上方花园,市里最好的房子。吴家新搬来的,原来的房子回不去了。天熊不知道吴伯伯名字怎么写,听成是吴神仙。房门外走道是几家人的煤气灶和堆的杂物,像大杂院。主人满头银发,话很少,眼睛活络,笑嘻嘻的,像道士一流高人。好像只有一个大房间,简陋的竹书架上几本毛选,有一个床竟是铺板的,用条凳和砖块垫起,简直像是有意的······国容和吴伯母在另一角拉家常,很热络,话没停过。吴神仙看材料,先后只说了三句话:“有这个就好了。”“他们是打官腔。”“照理是不对的。”

  
国容见这边没话了,知道已结束,起身告辞,领天熊走了。走下宽阔的扶梯,暗洞洞里指着一个房门道:“是一个副市长。”

  
天熊回家报告,梁廷注意一些细节,说“有戏。”

  
几天后厂里搞到一批西瓜。这年南方遭灾,上海市面上见不到瓜。北方西瓜皮厚味淡,只是聊胜于无。所以随便买。有的人不要。买瓜时国容碰见天熊,说她家里是拿西瓜当命的,只是没法运。天熊说他有办法,叫她尽管买。去借了黄鱼车,满载着踏去她家。上楼去喊人,只听见敞开的房门里三个人在怒吼,大吵大闹。原来国容娘叫苏衡端鸡汤进大房,见饭桌玻璃上没有草垫,先搁书桌角上,再寻垫圈。不料带翻砂锅,全部倾地上。苏衡痛惜善本书和在看的手稿,连忙收拾。她娘可怜鸡汤,顿足痛骂。女儿赶来也指责爷:“你太不像话了,做得成什么事!”苏衡发作道:“你们这么凶,真受不了,我又不是存心的!”两人住口,才见天熊探头探脑。

  
天熊帮助把汤汁淋漓的稿本分开,贴窗玻璃上。有的是毛笔和钢笔的蝇头小字,有的是毛边纸竖行写的铅笔大字,讲义、回忆录之类。苏衡对他感想更好。国容早下去守瓜,于是全家去搬。国容不让爷娘搬,累得满脸是汗。苏衡直率道:“本想留你吃饭的,这下不成了。”国容笑道:“算了吧,老爸你只会炖鸡蛋,还好意思请客!”爷道:“你去添几个菜么。”女儿道:“对不起,我不会烧,我也不学——学会了没辰光吃了!”

  
天熊踏车子走了,国容送到弄堂口。

  
两天后,国容对他说,她爷去看过吴伯伯了,据说可能解决了,最后要看715厂的反应。天熊大喜过望。

  
十天后,厂方上门拜访梁廷,送来当月工资,说调内地事两年后再说。让他安心看病,迟一个月上班,停发的钱会补发他,但请保密——因为内调是一批人,技术科主任老冯也在内,受梁廷影响,也屏在家里,现在已扛不住,下周动身去内地了。

  


  

 回复[42]:  金枪鱼 (2016-09-03 13:42:47)  
 
  7字头的厂,好像是造船的军工厂。属于当时叫七机部管!

 回复[43]: 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些了 夏雨 (2016-09-08 12:27:12)  
 
  呵呵过去国人的工作只要沾一点7字头或者8字头的光,都是很荣耀的呢。

  
金桑是个理工男,技术型人才吧 ,你所处的单位情况也许比小说里弄堂小厂的层次要高些吧?但实质一定相似,时代环境同一嘛。

  
下面的情节会越来越精彩,请继续阅读。

  
金桑,抱歉,回复迟了

  

 回复[44]: 40, 苏家 夏雨 (2016-09-09 23:55:19)  
 
  40, 苏家

  
梁廷已有思想准备,很矜持,只是点头,感谢厂方的话一句没有,使对方不摸他的底。

  
儿子一回家就被告知了。爷很兴奋,要随儿子去面谢,要大请客。天熊一概否决:“你不要出面。”心里也激动,一切靠的是国容,这份情还不起!

  
怎么回报呢,国容需要什么,他是看得出的,可这种事情要自然发展,还未到时候······听说晓芬回过厂,他没有碰见,据传可能要回厂的,不要刺激人家!

  
东西是要送的,他把姐陆续带来的边疆土产,菌菇木耳之类,全部集中,竟有几大袋。已经知道苏家喜欢这些,平时烧菜都放的。正好香港的堂姑文革后第一次来访,送的食品很多,上海市面上没有,最合适。梁廷还要去外面买,儿子说不需要了。

  
这天他是得消息后末一个早班,要紧告诉中班的国容,可是没见人。他只好问她的班长,说她有事,请假半天。天熊等不及,回家了。那时家家没有电话,不方便问什么事。第二天两人都是休息日,天熊算好苏家吃好晚饭后,约七时半,到达那里。

  
那幢大房子住了五家,所以大门是终日虚掩的(不似新、旧里的弄堂房子有后门),天熊先到厨房,把几大袋子堆在苏家领地。然后上楼去朝南大间的苏家。老两口在,见他很高兴。他把听头糖果、精装朱古力和香港烹饪书籍遮遮掩掩,塞在茶几下,免得老爷子皱眉。国容娘去冲茶送来,说国容有点悃,在亭子间睡了。天熊说父亲事如何结果,二老十分高兴。天熊问怎么去面谢吴伯伯,苏衡道:“不必,我说一声就可以。”

  
国容进屋了,穿家常衣裤,揉着眼睛,像小姑娘似的。问天熊出了什么事,老人道事情解决了,来报喜的。国容道:“昨天阿拉班长讲你寻我,我想可能是这事,我猜了一天!爸妈到苏州去玩了,我去车站接的。”

  
“哦,我也猜了一天!”

  
她去拿了几个碟子来,糖花生、话梅、玫瑰瓜子、酱油瓜子:“过茶吃”,发现茶几下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出来辰光,正好家里有······”

  
她拿起看道:“顶高级的,姆妈你看。还有烧菜的书,太好了!有照片的。”她娘道:“嘎客气做啥?这好像买不到的。”

  
“一个亲戚来——”

  
“香港来的?”

  
“是。”

  
苏衡琢磨道:“小梁你烟倒不吃!”

  
女儿介绍道:“他讲因为他爷吃得太多,所以他不吃了。”

  
“现在他还抽吗?”

  
“照抽。”

  
苏衡摇头,又举杯子,国容兑上开水,他道:“今天菜是咸了。”国容娘道:“难服侍的,平时总嫌淡。”国容公正道:“是咸了一点”,对天熊道:“你大概正好。”

  
国容娘道:“你是浙江人?”女儿笑道:“不是,拉练时候菜难吃,死咸,他都说蛮好!”

  
苏衡笑道:“小梁你会烧菜?”女儿道:“他只会吃菜,跟我一样!”娘道:“说得出的!那你们平时谁烧菜?”

  
天熊老实道:“是一个乡下亲戚,堂房阿姐烧。”

  
国容惊讶道:“她几岁?”

  
“跟我阿姐一样。”

  
“你怎么从没说起?”

  
叹道:“我们祖上成分不好,所以在乡下很苦,她爷又是大病,解放后原在上海的······”

  
苏衡道:“从前人家,读得起书的,都是这样,我也是。”

  
这时房门口有黑圆脸的女佣探头问道:“阿婆,明天早上买什么菜?”国容娘如临大事,仔细吩咐过,她才消失。天熊道:“这是你们用的人?”

  
国容道:“姆妈最近腿脚不好,有骨刺,只好寻人相帮。”

  
“菜咸了,跟她讲呀。”

  
“她不烧菜的,她烧得出?阿拉姆妈弄的菜老好的!她除了买,顶多洗洗、切切,汏点衣裳。”

  
娘歉然道:“我这人疙瘩,要求高。从前容容外婆在,也不要佣人掌勺的。”

  
苏衡道:“你们都是繁琐哲学,瞎讲究。”母女俩齐道:“你讲风凉话!菜咸一点就要啰嗦!”

  
娘道幸亏现在又能用短工了,文革一来是上海没人敢用阿姨,通通回去!但现在用人,不比从前,半天的走做也要从前全包的价钱!至于乡下亲戚,“我也用过的,晓得的,最没意思,钞票不能少,还不能一句重话!所以我们老苏老家的人开口,我不答白的。”

  
女儿对天熊道:“假使你家的亲戚走了,要在上海寻人,第一要打听明白,手脚是否勤快,第二要拣家在乡下又在上海做过几年的。”

  
“为啥呢?”

  
娘道:“啊呀,这能保证手脚清爽!又会用煤气,挤菜场!”女儿道:“最好熟人介绍,知道底细。开始先说暂用,不能讲死了。做起来观察,不清洁的、人刁的乘早回头。现在佣人难弄,稍微能干的,还挑东家呢!所以吃得住佣人最要紧!”天熊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觉好笑。国容不好意思道:“我像个老门槛是伐?”

  
娘又道:“小梁你家里,总是你妈当家罗?”天熊说是,“不过她是有多少用多少,无所谓当不当。”这就让人联想到有多少收入的敏感话题了,现在还不便问。天熊想起一年前的艰苦日子:“经济危机时我也当过家,比我妈来事,有点办法的!”

  
“你别吹!”

  
有感于她家的气氛道:“我们家松松散散,从前阿姐在,也是这样,把家当饭店旅馆,一顿饭后各自走开,夜里再来睡觉。”

  
“你们都是英雄,大本事!”

  
娘问:“家里添衣服呢?”客人道:“现在是各管各,小时候么,我听姐说还是爸爸记得,提出来,姆妈不大想到的。她是针线也拿不起,没有这个的”——指屋内的缝纫机。她娘道:“这是享福人。”

  
苏衡笑道:“这样好,我就喜欢简单。”女儿道:“我爸是头号懒鬼,你是第二号,你们俩待在一起就好了。”她一头说一头吃,面前瓜子壳一大堆,苏衡不满道:“你这个样子,天吃星。”女儿收起道:“好,好,不吃了。野营拉练时,嘴巴淡得只想吃,没得吃,云片糕也好的!”

  
她爷道:“你们这种拉练什么意思,拿了工钱不做工,到乡下东游西荡!”女儿道:“老爸你不要反动呵,这是中央指示,为了备战。”

  
“哼,备战,这是胡闹。”

  
天熊道:“苏伯伯你看会打起来么?”她爷陷入沉思。她娘反问道:“你看呢?”客人说他是有点相信的,虽然防空洞啊、拉练啊显得可笑,可是战争好像难以避免。上海作为大城市又不是首都,靠不住,会被毁掉。不过美国人来后,气氛缓和些了,参考小报和银行方面也没动静。

  
她娘道:“银行有什么关系?”天熊道:“你们上年纪人才懂,抗美援朝时,局势一紧张就限额取钱。再严重也许冻结?”

  
女儿笑道:“你做啥关心银行?你在里面存了很多钱吧?老实讲!”天熊道瞎说。女儿道:“姆妈,他这个人最怕死,在厂里也老是讲打仗!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客人傻笑,一时觉得眼前的宁静欢乐是真实,战争是虚幻的了······可是只有小市民才相信缓和,天熊自命是现实主义者,真相信政府的看法:中苏间迟早一战。

  
她娘道:“你阿姐每年回来么?”

  
天熊道:“回的。不止一二回,出差啊、开会啊,有空就溜回来。她头子活络。”

  
“没结婚吧?”

  
“没有,和她男朋友是同一县城,两个单位。那同学在学第五门外语了,厉害。”

  
“比起你呢?”

  
“我差得远。”

  
国容叹道:“阿拉阿姐老实没用。”娘点头道:“没小的灵活。功课是好的,一心报北京的大学,我是明确反对的,她爷支持!结果分配在外地,和外地的同学——,唉,人也变得不像上海人了。”

  
爷道:“小梁家不是一样么?”女儿驳道:“不是的,人家都是上海人!”

  
天熊看时间不早了,站起辞行:“她明天早班。”她爷娘还有谈兴,见他这么说,就算了,送到房门外、楼梯口。回来后谈感想,都满意“这个小人”。她娘道:“我是要坐嫁女儿的。不让她出去。到时候用半个阿姨,等有了小孩,用全天的。他们小工资,也可怜,不要他们贴了,你看呢?”天熊和国容已经拿到三年后的满师工资了,全市一律的三十六元。解放后还没这么低过!革命在前进,生活在后退。

  
“你管钱的,我不管。”提醒道:“他那边也是独子啊,人家肯?”

  
她娘上了心事,道:“他家里好,我们也不错啊。只要他表现好,我是肯让大房的。你呢?”

  
“哈哈,现在只准养一个,将来毛毛头要两家抢了!哪里就到了这一步,你想得远。”

  
娘道:“问题是他家住房有多少,我问过了,容容也不知道。是在瞎想啊,主要我看这小人不错!家务事他承认不会了,容容要辛苦些!不过女人事男人都会做,我也看不惯。”

  
国容送他下楼,天熊不忘去厨房,指点那几包东西。国容开灯,一一看过,说这要几钱一斤,那要几钱一斤,见他出手这么大,心里舒服:“你这个人!怎么想的?忙不是白帮的,是伐?”

  
国容一定要送他去车站。笑道:“唉,你来了几次了,对我们家有什么看法?”

  
“好啊,一幅平安享乐图。我看了眼睛都舒服。老上海啊。”

  
“对我爸妈怎么看?”

  
“我看出一点。你喜欢胡闹,有时像做戏,是像娘。你来耿劲,和你们班长吵,是像爷。”

  
开心的笑道:“你眼光好。爸妈也说他们的优点被我集中了。缺点被阿姐集中了。”突然担心道:“我们家很寒酸吗?破破烂烂的。”天熊说没有。国容道:“我们家不添陈设的,都是吃客!他们的工资,全部吃光不存的,也不肯收我饭钱。”

  
叹道:“你们是真享福人,没经过什么。像我爷,解放前到处跑,香港、内地、驼峰,还有洞里,现在呢,还关起来!”

  
抗议道:“你晓得什么!我爸大学里就入党了,三十年代。后来上班,业余做最危险的事,搞罢工,偷运药品、军火,传情报——现在这些功劳都记在别人名下了。姆妈说他天生是帮人家垫砖的,这砖又臭又硬。他从来不去看别人的,倒是别人想起了,来看他。‘和大’的头,是他入党介绍人,最近解放了,到上海来,请老部下聚聚,吴伯伯也来的。他们是刘宁一一条线、廖承志一条线。所以我想到吴伯伯的关系。”

  
“这次幸亏你。”

  
“解放以后,我爸的朋友多数倒霉,他受牵连,他出身也不好,我们的社会关系翻开来一塌胡涂——老黄肯定知道,借此压压我!”

  
“不要放在心上。”

  
“我是想穿了,不谈了!现在我们聊天机会都没有,你晓得伐,姆妈对你印像蛮好的······她这人很好笑,现在的年纪了,衣服穿不了,还要做新的!叫老裁缝上家里做。还要请客,公园里学拳,出去旅游,样样有兴趣,比我还兴头!爸爸是相反,哪儿也不要去,衣服破了不肯置新的······”

  
夜里的公交班车少,还是来了,天熊上了车,开走了。

  
女子目送车子消失。觉得意犹未尽······如果马班长肯放、艾班长肯收,两个人一个班,那会多有意思!她羡慕从前的晓芬、如今的庄文了······现在这事结束了,还能有什么由头接触?夜里在床上,甚至想到,应该更大胆任性些,有好消息就上门去拜访的,给他爷娘一个好印象······但也许不是好印象呢?想到将来的事,她没有把握。

 回复[45]: 41, 双犬 上 夏雨 (2016-09-10 00:02:27)  
 
  41, 双犬 上

  
这天还没亮透,天熊来上早班,进更衣室觉得气氛异常,换好衣服上炉台,竟然只有一个甏炉有人挑料和开模。一大半人不见了,有几个人在一堆说话,诡异的笑。董门板沮丧地垂着头,一人想心事。自己班的人也没几个人,艾班长也不在。庄文也在问人呢,有人说“厂部出了事了。”

  
天熊下山门去厂部。只见厂门口有两个民兵,拿着长矛把守着。黑漆木楼深处的总值班室前人最多,一撮撮的人聚头私语。门口是基干民兵副排长阿乡和昨日夜班的复员军人胡洪根,拿着没子弹的步枪站岗,像一对门神,表情严肃。厂部领导于瞎子、卞福、歪歪和夜班的包班长、艾班长跑来跑去,神情紧张。天熊奇怪,这厂又没有尖端保密技术,特务来干什么?要么是小偷?总值班室里是一、二张破板床,他进去过,没值钱东西的。

  
人群里有没换工作衣的周先生,笑眯眯的,看见天熊,拉他到值班室小窗口。看过的人退下,让他瞧,天熊只见明亮日光灯下的床上,有个白布被单包着的大东西在蠕动,有些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像是女鬼。他汗毛凛凛退下······周先生又让他换个角度看,好像是屋角有两个男人站立围着,里面一个短裤赤膊的人抱头对墙角坐着,看不出是谁。

  
传呼电话的人夜间休息,领导们紧急招来司机,厂部的卡车已经开出——接一把手老黄来处理!

  
在厂里人眼里,蛤蟆喜欢和女学生胡调,嘻嘻哈哈,也是正常的——他三十多了,还没有结婚!胡调只是动嘴,不见他动手动脚。他和厂里女工也没有风流韵事,干干净净的,好像读过点书,有身价了。没想到昨夜总值班的蛤蟆,把学徒才满师的女学生春兰弄在一个床上睡······党员卞福和皮蛋压阵,布置好民兵,作出决定,瞎子和歪歪砸开窗子,后半夜冲进去活捉的。

  
昨天是中班的春兰和国容是一个班的,人很阳光,相貌、个性都没特点,没有心机。家里是红五类,没有一点问题的老工人家庭,哥和姐因此是外单位极左的新干部,有点名气的。但她不钻营,不求上进,不靠拢组织,也不靠拢华侨,就喜欢蛤蟆和她乱开玩笑,笑得透不过气。人有点懒,开模技术差,像吴小莲。她好像天生缺心眼,教不会的。她对国容尊重,国容当她小孩子。人是充分发育了,胸脯突出,难怪蛤蟆要起冲动。他也只弄得到她了······

  
人群里咸鸡、顾青娥、三进山城很兴奋,说下流话。睡在厂里被闹醒后一直在场的汪厂长道貌岸然道:“这个人是一贯的,看老黄怎么帮他了。”麻叔一脸秽亵的笑。顺风高兴道:“要洗牌了。”夜班的人陆续准备回家,等不及看延续的好戏了。他们说是半夜三时,春兰的爷骑自行车寻来了,说平时中班十二时就到家的女儿不见踪影,会不会路上出事?听说已经没女宿舍了······包班长亲自去寻总值班蛤蟆。摸到那里,听见有暧昧的女人声音,粗中有细,也许想看蛤蟆笑话,告诉了蛤蟆死对头的党员胡洪根。胡萝卜不告诉同班的好友门板,马上通知卞福,不一会头头都到了,于是······

  
天熊回到炉台,菩萨冷笑道:“没想到你也蛮起劲的,有啥收获?”天熊不理她。门板下班了,对天熊感慨道:“都是自私!自作孽!”天熊道:“就是。”门板对天熊现在是尊重了。

  
老陈、蒋仁昌他们一帮老的,都在翻蛤蟆的老账,说从前见他如何好色······老陈又吹了,说他早料到蛤蟆要出事。

  
“嘀嘀!”本厂的卡车进弄堂后在山门口停下。驾驶室里走出老黄,一瘸一瘸上五台山,面孔严肃,谁也不理。人们识相了,男的拿起钢枪,女的坐上开模位置······老黄进厂部,自顾自走进档案库外层的支部办公室。几个头头马上密集了,不一会开门了,让大家散开,回家的回家,有岗位的回岗位,厂里安静下来。

  
皮蛋和喜蛋传达老黄指示,让春兰穿好衣服,带进档案库深处,由他亲自来问。蛤蟆先晾在那里。吩咐民兵都消失。

  
炉台上可热闹了,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猜测是怎样的故事。兴高采烈,像过节一样。这类活捉的事从前每年有的,但现在是文革,少多了——可以安政治帽子,说是阶级斗争动向的。工宣队弄女学生是要判刑的,全市公告······最轻也要送区民兵指挥部,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关上一年半载。这要看女方的口供、老黄的态度了。

  
下午一时,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团支书歪歪和副支书喜蛋来到炉台,和艾班长通气后,带天熊、庄文等人去会议室,提早开团青学习会。已经乌压压的都是人。中班的国容迟到,她是提早来参加班里学习的,一看全厂的小青年在,惊疑的笑道:“有最高指示了?”

  
众人发笑。领袖有新指示,都这样突击学习的,有时还上马路游行。顺风笑道:“你讲对了,不过不是北京的最高指示,是我们绿叶厂的。”歪歪也好笑,叫喜蛋跟她说一说。喜蛋附她耳朵讲,国容脸无故的红了,满脸怒气。在人群里寻找天熊,对一对眼,闪开了。

  
墨汁瓶、毛笔、白纸由人送来了。歪歪说大家先议一下,然后每人要写大字报,狠狠批判蛤蟆。歪歪文化低,能力差,但却是新党员,蛤蟆是一有空就讽刺他,两人是对头。现在可以报仇了。喜蛋补充道:“黄书记说现在他们还不老实,要造成压力,才肯坦白,所以分工一下,男的批蛤蟆,女的批春兰。知情的要好好揭发!”

  
门板缩在角落里,歪歪道:“董老师,蛤蟆跟你关系不一般啊,老黄可能找你谈的。你主动一下,先揭发么。”门板很压抑的点头。顺风很轻松,笑道:“知情人,这种好事情又不会跟他商量的!”门板感激道:“就是这样!我也恨透了。”

  
歪歪对天熊道:“小梁,你文化好,你带个头,先写一张。”

  
“写啥呢?”

  
歪歪噎住,不以为然道:“我看见他跟你讲话的。”

  
“有的。他的话我不会批。”

  
“我来分析,你讲。”

  
“他说绿叶厂别人的话可以不听,老黄的话一定要听。”

  
“还有呢?”

  
“没有了。”

  
歪歪抓头皮,又道:“小苏啊,你跟春兰一个班的,你们马班长说春兰顶听你话的,你要揭发啊。”喜蛋也道:“对,你的大字报一定有份量的。”

  
国容怒道:“吃牢我干什么?”歪歪道:“这什么话,你是老团员,有责任。”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弄成这个样子,不到绿叶厂会这样?你们有责任!”

  
顺风喝采道:“好!我也这个意思!”中班的叫哥哥、唐一萍她们才到,在窗外听见国容说,也乱嚷道:“讲得好,我们小苏就是有水平!”

  
“歪歪,你们做干部的晓得他底细,应该你揭发!”

  
“蛤蟆最早看中的是啥人?自家讲,不要装赣!”

  
“他不是最欢喜喜蛋么?手摸发摸发的。”

  
歪歪劝庄文道:“你的字好,你写一张批春兰的。”菩萨虎起脸:“我不写!不认得的!这种人自家跳河算了,还有什么脸活着!”

  
两个头正发窘,皮蛋进来了,对歪歪附耳说了两句离开,歪歪得意了,机密道:“你们讲得也对,蛤蟆底细,小青年怎么知道?现在领导说可以透底了!”于是对聚拢来的青年,说起什么道士的私生子,住在庙里;因为说反动话拘留过;又是十几岁中专时就有相好,人家想断——他要掐死女方;以后一直有相好,有夫之妇······国容先还听着,后来光火,起身走了。菩萨跟着出去了。一萍她们马上填她位置,要歪歪讲详细些,不要遗漏。说的和听的都眉飞色舞。顺风挤到天熊旁边,傲然道:“如何?我没跟你说错吧?我的情报!”

  
讲尽了兴,阿凤思索道:“这种人,为啥叫他做领导?”喜蛋道:“他造反早么。”顺风道:“瞎说,文革前他就是干部了。”歪歪点头说是。

  
阿凤道:“春兰是戆女人,大家看得出的。蛤蟆应该开除出厂,我来写这张标语。”歪歪高兴道:“好极,你写了大家签名,集体要求么!”为她铺纸递笔。顺风远远听见,冷笑道:“一个常委,连砍几级,比老百姓还高,开除!”天熊同意道:“不可能的。”

  
一萍突然狡诙道:“歪歪,昨天你又不是总值班,怎么来的?”

  
“于瞎子来叫我的。”

  
“瞎子也不值班,他怎么晓得?”

  
阿凤领会道:“厂里准是要搞掉一个人了,布置这一套。真的厂里头头就蛤蟆一个人骚?”顺风道:“有点意思。”喜蛋溜走了。

  
歪歪气得脸正了,严厉道:“你讲话要负责。”

  
铜汤痴笑道:“歪师傅,昨天半夜啥人第一个进去的?”歪歪自恃有功道:“是我,瞎子撬开窗,我跳进去的。”

  
“进去怎么样呢?”

  
“我亮手电,把衣服裤子抢在手,从窗口丢出来。”

  
大家说歪歪聪明。叫哥哥问他看见什么了,有没有用手摸,“你脸红干什么?”

  
歪歪哭笑不得,忽然流流赖赖道:“妈个皮,我们结过婚的,谁稀奇这个!”

  
阿凤写成标语,正好阿乡过来,歪歪让他去贴在厂门口。门板已写成一大张“揭发管福林的资产阶级思想”,也去挂出来。歪歪高兴,催顺风和天熊写。

  
玲玲从窗口路过,顺风叫住她:“怎么样?”玲玲老黄审春兰作记录的,最了解情况。玲玲见这么多人,只是笑。歪歪、顺风跑出去,于是玲玲说基本已摸清了。开始女的态度不好,说不要你们管,我要寻死。老黄打电话叫她爷娘来领回去,以后不用上班了,她才软下来。经过都倒出来了,蛤蟆没办法否认,但态度不好。顺风道:“老黄训他没有?”玲玲不肯多说,只说是皮蛋、卞福在审蛤蟆,转身走了。

  
天熊看早班下班时间到了,滑脚想溜,歪歪说不写不能走,就写公安局拘留的事,老黄说的。顺风拿笔道:“算我俩的。”天熊说慢点,问原话是什么。原来是蛤蟆在初一时,接同学的口说了一句“老蒋不是想反攻大陆吗?他晓得这情况会怎么样?”就这一句。天熊对歪歪道:“我看写不得。老黄现在不想整死他了,这样写要坏事,你还是去请示一下——”

  
顺风道:“妙!老黄是要保他的,不肯做绝。你现在就去,把梁天熊的话算你自己的话,老黄保证喜欢你。马上要升了,头子活络一点。”一萍道:“歪歪还要升?”顺风道:“明摆着的,蛤蟆的空缺谁来填?皮蛋、玲玲都不合适,老的填老的,就是歪歪了。”

  
歪歪道:“小梁你不许走,我去一下就来。”不久转回,欢天喜地道:“老黄真的改想法了,说暂时不写了,你们走吧。”大家哄笑散了。

  

 回复[46]: 41, 双犬 下 夏雨 (2016-09-10 00:01:34)  
 
  41, 双犬 下

  
三天后,在食堂召开批斗蛤蟆的全厂大会。听说春兰也要现身,会场挤满了人,要看看怎么回事。

  
蛤蟆低着头,原是想好要态度卑下、接受批评的,可是一见门口的大字横幅“流氓分子管福林必须低头认罪”,心里气恼了。他不想想,不写通常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盖子终于揭开”,已经在帮他忙了!皮蛋、喜蛋一左一右,夹着他站指定位置,像看守犯人。面前是两个八仙桌拼的主席台,麦克风后是于瞎子和卞福两人。老黄果然没来,不肯拉破面皮!蛤蟆有点安慰,也少了惧怕之心。

  
“现在批斗大会开始,请大家安静”,主持的卞福宣布道。厂里不熟悉此人,新调来才半年,替老黄负责挡案工作。他四十多岁,淡眉毛,没胡子,倒三角的小眼睛戴副近视镜,脸苍白没血色,人又瘪又小,像不见太阳的豆芽菜,也许和成天孵档案库有关系。他是老黄原先厂的属下,文革前已做到副支书,迟迟得不到群众解放。老黄知道有匿名信告到上级,说他只提拔漂亮女学生,于是要求上级把卞福调来的。老厂的人叫他太监、蝙蝠,确是很传神的。绿叶厂的人对他印象不佳,认为他在给老黄出坏点子。而据顺风的观察,他不及老黄阴险,城府不深,一得意还会忘形。本来人缘是自己经营的,他的不得解放和老汪一样,不会做人。

  
蝙蝠感觉发迹的机会来了,灰暗神情里透出一丝兴奋,做头头的老腔调又出来了,点上香烟,揭杯盖吹一吹,喝一口茶。做手势,对上来的阿乡吩咐。阿乡上前,对蛤蟆厉声道:“人站直,头低下来!”

  
蛤蟆大怒,反而头仰起,脚还抖抖。坐第一排的歪歪、康老大、艾班长、胡洪根等人直摇头。咸鸡怪叫一声。蝙蝠没法,说批判开始。上来第一个是阿乡的新情人皮蛋,她是定调子的,拿了发言稿唸。她鉴貌辨色,不愿太得罪人,而且这丑闻老使她想起顺风,无故地心惊肉跳。她调子还是高的,态度不凶恶,很正经严肃。远远在后排看着的天熊,想起刚进厂学习班上她对蛤蟆逢迎的笑脸。唸完后响起口号声,领喊仍是喉咙嘹亮的门板,“打倒流氓分子管福林!”“批判管福林反动思想!”“不许腐蚀青年一代!”

  
喜蛋紧接着发言。她没皮蛋偷巧,痛斥蛤蟆下流无耻,开出他无耻清单,包括想掐死女同学、弄有夫之妇,最后自称代表所有被侮辱女青年,控诉他是魔鬼。蛤蟆怒目瞪她,喜蛋反正近视眼,不怕。

  
董老师上场了,悉悉索索翻一叠稿子。十三太保们瞪大眼睛,看蛤蟆的“结拜兄弟”如何表演。发言人先狠狠地凶他一眼,声震屋瓦的一开口就骂他唯心主义、帝修反别动队、流氓本质、狗改不了吃屎。蛤蟆觉得他是曲线袒护,所以不气恼。后来揭发两人间的对话,如何骂赤卫队、十三太保,骂老黄投降派、没良心,他沉不住气了,觉出被出卖——他不知道这是头头们威逼他几天,包括复员军人的“好心启发”,他才转变立场的。其实也只交代了三分之一。

  
太保们愤慨了,“妈个皮”“操那起来”“小畜牲”满天飞,嚷嚷着要他回答:说过没有?蛤蟆咬紧牙不吭声。卞福推推瞎子,瞎子做冲头了,喊道:“蛤蟆你装死啊?回答!”没有反应,瞎子拍桌子道:“妈个皮你别想过关!死到临头还神气!”

  
蛤蟆一向看不起瞎子,按捺不住,回嘴道:“神气了怎么样?”瞎子呆了,不相信自己耳朵,问别人“他说什么”,没面子了,冲到他跟前想动手似的。十三太保喊好。瞎子吼道:“马上送你指挥部,你老实点!”蛤蟆抬头道:“凭你?你老实点。”两人斗鸡似的对着眼。

  
瞎子骇然道:“你做的下作事体,活捉的,要我老实什么?”

  
蛤蟆横下来道:“厂里互助金你拿回去自家用,有几百元?你翻房子,一卡车的木头方子,哪里来的?”底下轰动了,瞎子着急道:“你瞎讲,造谣,不许你讲!”蛤蟆朝大会主席道:“我还有话,可以讲吗?”蝙蝠阴险道:“假的就是假的,你讲么!”蛤蟆揭发道:“去年厂部接到一批退货,有点小问题的。瞎子他偷回家去,让儿子去外面卖,被公安局抓住,老黄叫我去保出来的。”

  
会场翻锅似的热闹,老工人骂“都是王八蛋!”“老黄也是不长眼睛,用的什么人!”“全是垃圾,通通下台!”“狗咬狗,两只狗!”汪厂长激奋地站起来,傲然四顾,好像表示只有他是好人,鹤立鸡群。好些家里贫困的,哀求不到补助的,借不到互助金的,积怨很深,现在爆发了,破口诅咒。瞎子脸如死灰,犹嘴硬道:“胡说,没这事,叫老黄来么!”蛤蟆出了恶气,脸上得意。

  
皮蛋冷静,上前和蝙蝠耳语。蝙蝠点头。于是春兰由玲玲带来会场,立在蛤蟆面前。顿时四下寂静。

  
卞福对低头而脸惨白的春兰道:“你揭发吧,慢慢讲。”女子摸索一会,慌张道:“啊呀我的稿子呢?寻不到了,我,我不讲了。”玲玲道:“刚才你不是在手上吗?”女子道:“现在没有了。要么我们去寻?”

  
主席怒道:“你搞的什么?敢欺骗我们!稿子是你写的,总记得的,就这样讲!”

  
玲玲好言劝她,不要紧张。女子咬咬牙,拿出狠劲道:“管福林,他,他不是人!他的办法是小恩小惠——”说不下去,眼睛潮了。

  
玲玲有事走了。卞福道:“不急,讲具体,怎么小恩小惠?”

  
“买话梅、瓜子、橄榄、大白兔奶糖给我吃”——台下哄笑——“后来带我去郊区白相,还带我去一个庙里,我后来才晓得就是他家。他要和我,我不肯,又怕他是常委,要报复我,我还是不肯,他,他就强奸了。”

  
会场哄然,主席糊涂了,不知道审问的最新进展,惊喜道:“真是强奸吗?”

  
“是的。”

  
蛤蟆气得脸铁青。瞎子高兴,坐回主席台。卞福和气道:“春兰你态度是好的,说清楚,强迫你几次?”

  
全场寂寂封音,听得见她的喘息,犹疑道:“五次,六次吧?”

  
蛤蟆嘶哑的小声道:“你别瞎讲。”女子爆发道:“你个害人精,害得我不够啊?你搞过多少女人了!还要掐死人家,你想弄死我吧,你弄呀!我的命苦啊,我不要活了!”皮蛋看玲玲不在,只好上来劝,要她冷静。

  
她嚎道:“我怎么冷静啊?我没面孔做人了,我不要活了,我的妈妈呀——”突然她冲上去对蛤蟆两个耳光,蛤蟆不动弹。接下去是全体愕然了,她上去抱住蛤蟆的头,脸贴着脸,哭喊道:“我不要你们管啊,要死死在一起,我的好人啊!”

  
两人缠一起了,皮蛋拉不开,卞福喊上喜蛋,上前拉扯。不防他的眼镜挤地下了,急叫:“眼镜,我的眼镜!”······

  
这时天熊已经出弄堂口了,听春兰控诉了几句就溜的,后面的闹没有看到。回家路上一直闷闷不乐,怀疑自己低能:男女这种事情,强迫有什么趣味?······一、二百人的小厂也常委短委,芝蔴绿豆官,你争我抢有什么趣味?可是别人都不这样想······入党、做官、女人,这人生得意三部曲是如此深得人心!文革把什么都撕破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这是值得的!

  
他没有想到,这出戏的深处,也可能是认真的恋爱。

  
这时卞福爬在地上,好容易寻到破碎的眼镜。大家拉不开,索性旁观,看两人抱头痛哭······喜蛋和皮蛋赶去档案库,看见老黄和玲玲在,问怎么是强奸,玲玲道:“谁说的?我不知道。”皮蛋道:“现在拉不开了······”

  
等瞎子、歪歪、康老大过来,老黄沉着脸,谁都不理。卞福寻膏布勉强粘好镜片,似被痛打过一般,在老黄面前,神情像犯错的狗。老黄看看他,叹道:“你把事情搞乱了。”

  
会场人散去一大半。老汪很得意,对麻叔、顺风、方九皋、老夏他们笑道:“看他老黄怎么收摊。”

 回复[47]: 42, 狭路 上 夏雨 (2016-09-27 23:43:52)  
 
  42, 狭路 上

  
几天后,没有张贴告示,班组长们知道了厂革会的决定:蛤蟆的常委被免职,由歪歪顶替。(歪歪的团支书交给喜蛋。)于瞎子的副主任由卞福顶替。两人下去劳动,蛤蟆去料间,瞎子踏黄鱼车。

  
造反队总共只有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都抹去了!本来已是幌子。拉练时的外厂人说中了:绿叶厂就是破洋伞里戳外!

  
转眼又是拉练的季节了,本来说是要成制度,年年要拉的,结果是没有了!(阿乡等少数男人背着步枪去参加过基干民兵的拉练。顺风、天熊他们都不是基干,没资格的。社会上人分三六九等,第二武装也是一样的)吃得消走路的人,拉练回来一秤,多是重了几斤的,所以有人还盼望这机会呢,比如国容、天熊。

  
社会上有新风气,允许游山玩水了,最兴头是恋爱中的青年和退休的老头老太。本来中国还没有发明旅游,文革前有过旅行社——那是官办的,接待汽车阶级的。现在有这股歪风,要怪游手好闲来中国白相的洋人,使老百姓中了毒。尼克松不去长城,多数国人不知道哪里有长城;尼克松不去杭州,庙宇可以改成永久性干校,西湖也能填土造田了。文革是要全国五七化,人人成样板人的,大功尚未告成,被窜进来的洋鬼子败坏了!

  
旅游是分等级的,国家级名胜地,老百姓去玩没处落脚——旅社只向洋人和首长开放。全厂人包括老黄、汪厂长,没人有机会去过自己的首都,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去。领导阶级虽有贵为首长的,像胡洪根口口声声的洪文同志,毕竟极少数。真正适合工人阶级的旅游,是市区的公园、郊区的动物园,或七八十岁老娘住的穷乡僻壤。而年轻人未免异化,有点不满足了。

  
正好上海西南面新发现一处熔岩洞,在千年的荒山老林里,风景优美。一时声名大噪,大厂有用卡车运工人去玩的。回来后说法不一,有说太妙了,山像花果山,洞像妖怪的洞,洞里的水连着一片湖,湖碧青像竹叶青酒。有说上当的,说像上海的防空洞,上面种树和花草掩盖,洞里积水养蚊子,冷得人发抖,最可怕是差点翻车,前头出事的车还朝天仰着!究竟如何,得自己去看过——革命的报纸是不登这些内容的。绿叶厂的上级公司团委也在五一节包车了,团员青年可以报名去,收费的。歪歪告诉国容时,她想一想,节日正好连休息日,有二三天空闲。于是报两个名额,先斩后奏,通知天熊一定要去,因为风景太好了。天熊摇头不信:“你有啥根据?”

  
“你只当去公园旅游么。”

  
“哈,我是最不要去公园的,没东西看。”

  
“你只当是拉练么。”

  
天熊无话了。国容好言道:“这不是公园里的假山、人造湖,这是真山真水,野草野花。你不是讲有名风景地去不得,是人看人、活受罪?这洞是新发现的,晓得的人少,新鲜!”

  
笑道:“新鲜?你认定家花不及野花香?其实谁家种的花不比野花大而香?家鸡也比野鸡——”

  
红脸道:“神经病!别瞎讲,为啥讨厌白相?”

  
叹道:“自家也不知道,大概未老先衰?或是曾经沧海?大串联我是到过四分之三中国的,所有名胜古迹,我拾垃圾一样不放过!现在空闲时回回味,分分类,也就那么回事。”

  
“那你还有喜欢的事吗?”

  
“有啊,我想看我看不到的书,弄个一大堆,有味道。”

  
“我跟你合不来的。你是书虫子,有啥意思!”掏出一张纸让审阅和提出补充。天熊看单子是:“梨 瓜子 话梅 牛肉干 猪油松糕 煎蛋衣 水壶 手电 电池 蚊烟香 棉花 纱布 相机 胶卷 感冒片 维他命丙 炭片 笋干 板栗 棉背心”不懂道:“带笋干去?”

  
“那是当地土产,要买它十斤的,你替我背呵,栗子也是。”

  
“我不是游客,是背客了······还去做针线活,那里产丝棉我知道,你现买现做?”

  
“你阿木林,深山老林的洞里冷,人家还带棉袄呢。”

  
故意大惊小怪:“忘了一件要紧的。”国容忙拿出笔,问是什么。天熊道:“云片糕呀。”国容道:“谁吃那个,松糕是我妈妈拿手点心,答应为我做的,你好好尝一尝,难得的机会。”天熊问厂里还有谁去,国容含混道好多人呢,反正到时候一走了事,说完匆匆走了。看形势生米已成熟饭,天熊内心也想出上海换换空气,乐意和国容一起,只是怕同厂别人,嘴多生事。

  
次日在炉台,替他开模的庄菩萨道:“这次伏龙洞你去吗?”天熊挥舞钢枪,当没听见。庄文故意地大声再问,天熊皱眉道:“做啥哇啦哇啦?”国容和他说话,她该耳里刮到的。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

  
“我其实不大想去。”

  
笑道:“我好笑煞了,人家说这是新婚旅行,都是一对对的,宝菊和小老虎、青娥和小田、阿凤和她外头男友······有几对别人在猜,秘密要大暴露了!”看天熊吓得一怔,脸色大变,又道:“小鲫鱼分配回来了,她礼拜几上班?”

  
“啊——”天熊嘴合不拢了。

  
“你装什么傻?哈哈,这下好看了,你到底对大猫好,还是对小鲫鱼好。”

  
天熊变得心事重重,一天没有说话。落班后出浴室,迎面过来玲玲,问艾班长走了没有,天熊道:“好像在池子里,我替你去叫?”玲玲看周围无人,轻声笑道:“我听喜蛋讲,你去伏龙洞?”天熊失神,叹一口气。玲玲道:“晓芬已经回厂,报到过了,你再订张票,和她一起去。”

  
“我长远没见她人了,没她任何消息。”

  
“为啥不去她家看看?不是去过的吗?”

  
“没去过。”

  
“哦”,心想晓芬没说假话!机密道:“人家想着你。培训班里看中她的人多,先生也帮她介绍,她都回头了。你还要想想?添票来得及的。”看天熊一声不吭,只好走开。

  
天熊一夜没睡好,次日交接班,在炉台上等迟来的国容,国容赶来笑道:“我去领票的,放我这里吧,后天早上五时半,我们一起上车。”

  
不敢看她道:“我不去了,五一节家里有事,跑不开。”

  
“这怎么可以?都准备好了!”

  
“反正想去的人多了。”

  
“不行,你非得去。”

  
终于道:“厂里讲这是新婚旅行。”

  
心慌道:“让人家去讲好了,我是去看风景的!”上位置干活,不理他了。天熊丐帮一样可怜,站在旁边,不敢退下。国容怒道:“我火气是大的,我帮人家忙,什么家里有事、人不舒服,我性命也不顾的,跑断腿!现在我求人了,旅游陪一陪,理由百出!今晚不是你值班吗?你欢喜蹓的,你去我家跟我姆妈讲清爽!”

  
天熊灰溜溜下炉台。感受到她的老脾气:心虚时总要恼怒,拿娘来吓人!回家的老陈山门口见他道:“还不回家?夜里来睡觉就是。”两人一起走了。

  
在家晚饭后,才来厂,和老陈去民兵值班室睡一夜,明天直接上早班。心里已定了,去就去吧,尽量靠着男游客,不让闲人有传言的把柄。厂门口老陈的喉咙,和玲玲在说话。总值班的玲玲笑道:“小梁,你们师徒俩太看不起人,我做总值班,你们都溜走了!老陈也才到,早你几分钟。你们像话吗?”天熊抱歉的笑,在空条凳上坐下道:“不敢,我以为是歪歪。”

  
“是他。临时有事换的。你去医务室跑一趟,把陈师傅的药拿来。”天熊答应,起身就去。心想又是宋亚娣值班,聊天时为老陈开药的。果然医务室的灯亮着,天熊一头喊“宋师傅”,一头推门进去,一股女子浴后的香皂味,宋医生没着白大褂,背朝他弯腰埋头在药品橱里。天熊笑道:“老陈的药还没拿好?”宋不应,天熊觉得奇怪,突然恐怖了,女人直起身,侧转脸,变成了晓芬!女子脸通红,不看他,湿头发已经梳齐,赤脚着塑料红拖鞋,他看熟的亲切形像,闻惯的气味,他如被击一闷棍,打昏了脑门。

  
晓芬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药齐了。”推过两种药袋。天熊原是站着的,机械地拿过药,似乎想走。女子抬头看他了,想冷笑,却是悲苦和愤恨交集:“听说你要去旅游?”天熊道:“没,你,你别这样”,女子已经流泪了!自远而近的欢笑声,是中班吃夜宵的队伍,有人在说:“医务室灯怎么亮着?”“去看看。”天熊转身消失,拿了药不去厂门口,直上黑漆木楼的值班室了。

  
灯也不开,倒在床上。怨老天不公,自己这么倒霉。与师妹从前的朝夕共处,柔情密意,一幕幕在眼前······她是柔顺的,过于内向的,愿意从他的感受去体会一切,去梦想未来,所以他是畅所欲言的,喜欢和她在一起······国容则是主动的,多情的,做人处事有自己一套,善于过安乐舒适的小窝生活,对自己父亲是有大恩的!两位都是上品女孩,承她们看得起,自己配不上她们······事情慢慢发展不是蛮好么,突然的起风浪,他没法应付了······辗转一夜,才有主意,次晨弄个信封,瞅人不见,插在厂门房。下班前说有事,用加班单抵消二小时,提早溜了。

  
国容昨晚中班,瞥见玲玲帮晓芬收拾医务室,就觉事情不妙——因为天熊是值夜的。次日中午提前来班组学习,看见门口有自己信,心一沉,拆了看,只一行字:“伏龙洞我不去了,对不起。唉!”等会去上班,天熊已不在。国容决定不退票,太失面子,接庄菩萨班时,问她五一节做啥。庄文:“我家里坐坐啊。”

  
“为啥不出去玩玩?”

  
“哪里去?没地方去。”

  
“你喜欢文学的,不喜欢旅游?”

  
“嗷,伏龙洞吗?我想去的,没有道伴!”

  
“跟我做道伴么!”

  
惊疑道:“好啊,我没登记,来不及了。”

  
“我多一张票,给你,我请客。”塞过票去。菩萨发呆道:“梁天熊他——”

  
“我们女生归女生!明早五时半我等到你一起上车。”

  
大喜道:“那太好了,钱我会给你的,我有钱。”

  
“不必,别对人说!”

  
庄文欢天喜地走了。不久,医务室来下车间巡迴医疗了,不是宋亚娣,是第一天正式上班的晓芬,着白大褂,背着个药箱。一个个炉台过来,拖住她讲话的不少。她本来人缘好,久不看见,以后又是拍马的对像——开药开病假单要她帮忙。国容远远听见她们说笑,心里不是滋味。正好歪歪和喜蛋来了,停在她身旁,好像是有话。她当没看见。喜蛋递过一张纸片,托她交给明天旅游带队的上级团委书记。国容收了。歪歪不走开,凑上来道:“小苏啊,外面去你要多带一双眼睛。”

  
“啥意思?”

  
“厂里这几对人,我实在不放心。不要像拉练一样,给外厂坏印象。这次有上级团委呢!必要时你讲讲她们!”

  
“我不管人家的。”

  
“你是老团员!”

  
“老团员怎么了?”

  
歪歪气了:“你自家也要注意。”

  
“我注意什么?”

  
“要我讲穿?你跟小梁,别太那个——”

  
大怒,嚷道:“歪书记,我啥辰光得罪你了?造我谣!”马班长、一萍、叫哥哥她们围上来了。

  
歪歪没面子了:“造啥谣?小梁不是跟你一起去么!”

  
“啥人跟你讲的?我跟你讲的?”

  
喜蛋识相,不插嘴,往后退。歪歪狼狈道:“人家都这样讲。”

  
“人家讲你杀人,你就承认啦?”

  
“你这什么态度!大家听听,这样没好处的。”

  
“好处都被你们拿光了,我有什么好处?有本事开除我,这种断命厂、瘟厂,我早不想呆了!”

  
一萍她们含混喝采,这种话她们都不敢讲!歪歪气得发昏,灰溜溜走了。马班长也不敢贸然来劝,不知怎么回事,国容平时很有礼貌,不跟人红脸的。晓芬远远看着,乘人不注意,一人离开了。

  

 回复[48]: 42, 狭路 下 夏雨 (2016-09-27 23:47:22)  
 
  42, 狭路 下

  
歪歪冲到档案库,一五一十汇报,喜蛋只是点头。卞福大怒:“这还了得,没王法了。”老黄却一声不吭。让两人细细再讲一遍,埋头沉思,挥挥手叫他们走了。他感觉自己是疏忽了。他对人形成一个估计,形成对策后,就一段时间不再改变。厂里人多事多,顾不及。其实他很注意这女孩的,最近发现她对自己不热情招呼,已有警觉。要认真对待了,不是普通家庭出身,幸亏是退休的干部,级别不高······行业里一个小厂有个小青工是干部子弟,旷工、吊尔浪当,支部书记叫手下整他,他到办公室拍桌子,拿出部队里的军用匕首,指着支书臭骂。干部谁没个短处把柄?他一条条列举,支书差一点要朝他跪下,他爷是部队首长!

  
五一节后,天熊来上夜班,更衣时艾班长道:“小梁,人吃力伐?”天熊说不吃力。又问冷不冷,天熊说不冷。上炉台,才想到人家以为他旅游归来。

  
菩萨容光焕发,笑吟吟的,额头上却包着白布。人家问怎么回事,她说:“不当心,不痛的,没事。”洞里归来的顾青娥也很兴奋,说个没完,大家才知道庄文也去玩了,和国容结伴,天熊没有去。

  
菩萨和天熊描写旅游景致,沿途趣事,说得精采,她的头是黑暗里碰在岩淋柱上,幸亏国容拉住近视眼的她,否则掉水里了······天熊听进去了,想起道:“就没有扫兴的事?倒霉的事?”她说有,车子颠得人头昏肚子痛。回来前夜聚餐,临时买了许多当地的鱼做加菜,大家痛吃,结果好多人吃坏了,她和国容嫌脏,没吃,所以没事。

  
天熊道:“比拉练怎么样?”

  
“拉练是吃苦,这是去玩,怎么比?国容说得没错,你这人不识好歹,不识抬举,跟别人都两样的。真的,我们空下来就谈你、分析你,谈一件批判一件,把你批得像坏人一样,体无完肤!我们开心啊!”

  
有气无力道:“你们批吧。”

  
小声道:“不过我们庄雅知道的事,我没讲,不是躁蹄子吧?”

  
“谢谢。”

  
“大猫有句话我听不懂,她说‘我不出面,梁天熊人也不在上海了,没良心’!这什么意思?”

  
打哈哈道:“不懂。”

  
“没想到国容带了很多吃的,我也带了西式面包、肉松、罐头,两人吃不了,我们送人了······这次费用她要请我客,我不要。”

  
天熊陌生人般朝她看着,不语。庄文道:“你在想什么?说出来。”天熊道:“你最近肯定碰到大事了。”

  
“你猜是什么事?”

  
“庄雅上调了?”

  
“比这大得多。哈哈,你想破头也想不出!”秘密道:“我只对大猫说了,对你是第二人:我伯伯关系接通了,伯母已经来过了。”

  
“恭喜恭喜。”

  
“伯母叫我申请出去,上海不要住了。庄雅在申请了,我呢,不愿意出去,我对爷娘讲:我就老死在上海了······现在看看家里,是不像样,只有个旧五斗橱,床也烂了,我是要丢掉一些、添进一些了。”

  
天熊学她语气道:“添东西?一切都是空的,没有意思的,一个人是最好的——”

  
菩萨不好意思的笑。她又回到曾经一度的和她平素不相称的温柔里了,有空就找天熊说话,吃夜宵也跟着他,尾巴似的。

  
天蒙蒙亮时,他们下班了。天熊想着来接早班的国容,没见她人。乘机去浴室了。他跟老陈走出弄堂口时,和国容打个照面,他忙停步,殷勤笑道:“你迟到了。”

  
“我没迟到。”

  
老陈道:“你手表停了,已经接班了。”

  
国容奇怪的笑道:“我是早到。”老陈不满道:“搞什么,小梁,我们走。” 后面菩萨赶来,大嚷:“大猫,我在炉台寻你,刚知道,你坐黄包车了?”国容笑而不言。

  
“昨天就上日班了?包装间小组长?”

  
老陈道:“你们瞎说什么!”

  
天熊浑身一震:是真的。

  


  

 回复[49]: 44, 大学 上 夏雨 (2016-09-27 23:56:44)  
 
  国容从此在炉台上绝迹了。包装间都是没文化的大嫂,少数体弱有病的男工。针对炉台间和车刻间的各种产品,分几个小组检验,最后包装出口。学生的学徒还没有能去那里上工的,而她一去就是小组长,简直一步登天。而且炉台上马上传开:她不是拍马拍来的,是骂人骂来的!“这小姑娘厉害”,厂里人都另眼相看。她骂歪歪的事,天熊是后来听说的,很感慨,也欣慰——为她高兴,不用烤鸭子了!

  
她也确实能干,不得罪人,工作负责,井井有条,“心算比算盘还快!连包装盒上的外文都认得,还能写,真是神了”,大嫂们如此称赞她。老黄知道了,很是得意。一有小权,便没人敢得罪,她的人缘也好了。所谓群众关系好,其实前提是领导关系好,一下全搞定。

  
她和原先的密友晓芬和玲玲的关系,本已经很微妙、很危险了,又转而慢慢恢复。都有老黄红人色彩,先后、浓淡而已,都是劳心者了······只有菩萨没心没肺,有空就往新结交的国容那里跑,说说笑笑,自称“大猫的第一好朋友。”

  
天熊的三同吴小莲,看到“我的徒弟”晓芬回厂,天天从铜匠间溜去医务室玩,有时抱着她的宝贝儿子(儿子漂亮,不像难看的孙惠春),要小孩认小鲫鱼做干娘,套近乎。

  
顺风这天在炉台上等天熊上中班,很焦急的样子。见到就问:“你初中的语数外课本还有吗?”

  
“早没有了。”

  
耳朵荡下来,失望道:“是啊,你连大学的课本都看过了,留它干什么!那你有办法借到吗?”

  
歪头搜索一过道:“没有,怎么,大学要招生了?”

  
“是的,局的名额已到公司,就等分到厂了。你水平这么高,去读没什么意思吧?”

  
天熊认真道:“不,我想去读的。”顺风掠过一丝失望:“那你占便宜了,据说是推荐和考试结合。我们蹩脚学堂是先生瞎教教、学生瞎混混的。我底子不行,复习的时候多请教你了。”天熊点头,又笑自己道:“我这种人还想上大学?癞蛤蟆想天鹅肉?”

  
顺风正色道:“可能的。我分析过了,厂里还有谁比你和我更配上大学?几个苗子,老黄不会放的。太烂污的人也不会去。如今的大学又不吃香,社会上追求的是实惠,做沙发啊、做家具啊。”顺风因为房子差,女友不着落,打家俱的幸福都轮不到,很悲伤的。

  
天熊同意。现在人的欲望单纯了,人都会总结经验的,从解放来三十年,读书多没好处,工资小不说,还有许多坏处。还不如“抽壮丁”——去部队里混三年,弄张党票回来,跑不了一个小官的。尤其上海是成熟大都市,上大学反分配去外地穷乡僻壤,离爷娘千里万里。“市工”来之不易,不要飞掉了!

  
顺风感叹道:“其实我对唸书本身兴趣不大,只想跳出绿叶厂!分回来我也不怕,我进大学后骗张党票,回厂不愁斗不过黄庆五!只要脚跨进学堂,我就混得出世。现在大学是教改,先生怕学生,我全知道。”

  
“你报什么系?”

  
顺风道:“我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你跟我不同,你家里好,条条路可以走。我只剩这条羊肠小路,所以拼性命也要过去!”捏紧拳头,竖眉瞪眼的准备搏斗。突然他的表情又变柔和了,眯起略微近视的眼睛,看着白大衣的晓芬拿几袋药从炉台下经过,象在寻谁,他举手道:“晓芬,寻啥人?”

  
厂里习气,有些人去姓喊名,表示亲密,老陈就是这样。还有个习气,介绍一个人,马上报他的工资和外号。以至学生们眼里,提及或看到某人,马上浮现是他的月入多少元和外号,真名反记不起,比方咸鸡64,周先生72,祥林哥74等等。小厂如大家庭,彼此知底细,是他们认识外部世界的一种方式。

  
晓芬见天熊也在,大声道:“蒋仁昌的胃痛药。”她对老师傅从不叫绰号,当面还称蒋师傅,这是她的礼数。

  
顺风道:“麻叔在找你。”

  
“看到了,药给他了。”

  
顺风留恋地目送她远去,突然下决心道:“我要多一句嘴了,你别生气。我一直想讲——”

  
“你讲。”

  
小声道:“厂里对你和她,有些谣传。”天熊看穿他的捏造道:“哪里会有!”顺风尴尬道:“是有的,你听不到罢了。不过,不必在乎。刚进厂我见小鲫鱼和大猫要好,总是奇怪,这两人性格不同,简直相反。现在才懂,她们有共同点,都有精神生活。比皮蛋、玲玲她们强多了。”顺风自称对所有女学生都接触、研究过,有时得意道:“厂里都知道鲍智方好色,我不否认。”他的优越感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概是天生聪明和学生造反时有点名气,总觉得自己像贾宝玉,有那么多兴致和精力去取悦所有女子······而今时间消驰,好多人有主了,他一个没捞着!旧情人和阿乡已经公开化,对他是深重打击······他艳羡天熊的福气,硬头皮道:“我是理解你的。有教养、道德的人讲究内心的平衡,宁愿损伤自己,不去损伤别人。”

  
天熊脸拉长了,最不愿人探他心底。想到顺风没恶意,含胡地一笑。

  
顺风欣慰道:“你理解我的。我替你设身处地,想出一条妙计,你要不要听听?”

  
“哦?”

  
“我想你其实没有女友。”

  
“是。”

  
“可是你家景好,厂里已经慢慢知道了,有人怀疑你外面有户头了。说的人很多,尤其是那天中班下雨——”

  
天熊早夜班是坐公交车的,但中班是骑脚踏车,因为落班后已没有车了。那天突下大暴雨,眼睛都看不见。家里人担心,梁芝坚决的来送雨披了。用个大伞,在山门口寻来炉台。班里人大惊,看她那娇小清秀样子,很像小鲫鱼。后来看到是天熊用车载她走的。于是好多人问过,天熊想很难解释,对老陈他们和顺风也只道:“不是的,怎么可能。”······以后天熊就在工具箱备一份雨披了。但菩萨和国容不问,知道他家有个乡下堂姐的。

  
“谁还在说?”

  
“比方苏国容,就有这种疑心。”——天熊嗤笑——“真的,她在我面前流露过,他以为我多少知情呢!要自在的话,你何不坐实它呢?”看天熊动容,更起劲道:“你不必开口,我出面透露:就说你家里大人安排,你本来不肯,后来顺从了。我吞吞吐吐,不由她们不信!再来套你的话,你不否认就行了。”

  
天熊只是笑。顺风得意道:“那就这样定了,从此天下太平。算了,叹什么气,别放心上!我比你痛苦多了,耳朵里没有断过——说皮蛋甩了我,说我不配她!别人不晓得,我晓得她底细:有啥高贵?爷娘是一股铜臭味,庸俗小市民,不过房子好点,算是洋房。跟人家大猫就没法比,人家花园洋房,真正骄得起来!我有她地址,在外面看了一下······眼界太低,会看中阿乡!土得像外地人,站她旁边像跟班、杀坯保镖!人是贱啊,没有男人过不了日脚!”

  
天熊惊讶了:“今天你怎么——”

  
不好意思道:“刚才皮蛋来仓库,寻老汪讲话。之后坐下来和我聊天,我顺便听听大学的事,说得正高兴,阿乡寻来了,面孔拉得老长,皮蛋二话不说,起身拨转头跟他走了。我这个气啊!我要开口说真话,他阿乡也没面子!”

  
“为啥?”

  
激动道:“我只跟你说真话:她是泡过的茶叶了,阿乡收的是旧货。你怎么看?我认为我作为男人,没什么吃亏的。就像现在社会上流传的一句话么。”

  
“什么话?”

  
顺风忸怩了,小声道:“拔卵无情,也叫拔卵不认账。”

  
天熊脸通红,后悔一问。

  
顺风下炉台,去寻歪歪、喜蛋、皮蛋,要他们敲单位图章,到旧书店买旧教科书。都不敢答应,说要老黄同意,卞福才肯盖印。

  
只好去寻老黄。会议室、支书办公室要是没人,就是在里面的档案库了。“黄办”是十平米出头的小间,只有一扇窗。光线是一束的,直照他写字台对面来客的椅子,主人可以黑暗里从容观察局促不安的对方。他头后的墙上有领袖像,暗淡中模糊像是他自己的像。一副对联两边挂:实行一元化党领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墙角有个玻璃书橱,马恩列斯毛在这里排队,新得没人翻过。老黄小时没唸什么书,至今难忘······对有钱唸书的人家心怀仇恨,有机会就要讥讽、压制,天熊遇见这样的领导,有什么说的。人都是有烙印的,像领袖说的。领袖当年上不了大学,果然现在大学都关门了——喜欢讥讽教授最没知识,因为到了农田里五谷不分。

  
老黄这会正在办公室,抽烟喝茶,心情轻松。玲玲陪他聊天。听见外面敲门,女子去张一下道:“是顺风,见不见他?”

  
“让他来吧。”

  
顺风摸进来,站得笔直,恭敬道:“黄书记,有件事情,就是市里出售一批教科书,在四马路旧书店,要单位盖印才能买。”

  
老黄早听过汇报了,装傻道:“买书要敲印啊?”

  
“书是文革前的。”

  
“那不行,是刘少奇搞的。”

  
“是公开卖的,别的厂都买的。”

  
“绿叶厂不行。”

  
顺风强笑道:“就是有问题,我有批判能力的。”

  
老黄索性闭起眼,靠在太师椅上了。来人只得道:“我走了。”老黄睁开眯缝眼:“慢走,正要找你呢。你在仓库门口说,美国钢产量超过中国?”

  
“是这样的。”

  
“胡说,你这样讲什么用意?”

  
顺风气得闭口。老黄追击道:“你还说美国人可以随便罢工?”

  
“我没说。”

  
“为啥人家要造你的谣?”

  
“有也是报上登的。”

  
“我们是党报,不会登的。”

  
“参考小报上有的。”厂支部是订有一份的,挂在档案库,好像没人看,因为看不懂。

  
“胡说,小报是有选择的,不可能的。”

  
再辩下去是不智的,顺风无话,怏怏地败走。

  
玲玲才锁上门,又有人敲。闯进个全身油黒衣服的铜匠间老钳工,罗秉铁罗铁头。他不是苏北人,参加过科室为主的造反队,人不精明,是老黄肆意嘲弄的对象。他粗喉咙道:“老黄,公司经理罗玉明叫我到他那里修沙发。叫我马上就去,我对康老大讲了,他同意的,叫我跟你说一下。”

  
老黄不相信道:“老罗什么时间对你讲的?”

  
“我记不清哪一天了,上礼拜?上个月?”

  
“哈哈,罗铁头啊,吃饱饭想鬼花样了?你个老滑头,在外面修沙发,到我这里领工钱,我养你?还罗玉明!哦,都姓罗,他是你爷叔?”

  
“这是真的。”

  
“真的你还认得王洪文呢!老牛皮。”

  
铁头没法,流流赖赖道:“你不肯算了,老罗那边你替我回头。”老黄怒道:“妈的你当我是勤务兵?昏了头了,来发酒疯?滚回去干活,不老实批斗你!”

  
铁头被骂得干瞪眼,气呼呼出去。

  

 回复[50]:  44, 大学 下 夏雨 (2016-09-28 00:00:02)  
 
   44, 大学 下

  


  
又进来一个老阿姨,不穿工作服的,黄脸缩下巴,眼睛大而妖媚。一屁股坐写字台角,嚷道:“口干死了,茶筒里水都没有,你们这里总有的。”

  
玲玲笑嘻嘻去冲茶。老黄笑道:“又有什么事了?”孙方娘是包装间副大组长,文革前就是老黄中意的人,她男人是外厂的党员,所以很神气。孙方娘道:“气死人的事!阿坤昨天去行业里开会,我们厂几种产品当场封样,拿回来当检验标准的。结果会一散就被抢走了,一只不剩!影响工作了,老黄,这次你不能饶他!”

  
“他是烂好人么。”老黄知道外号阿坤、大组长兼总检验员的卢一坤死板严格,方娘做工人时常被返工,所以两人不和。老黄喜欢这种不和,才能放心。方娘晃头撇嘴道:“烂好人,你蒙在鼓里呢,前几天夏宗庆和方九皋来寻他,在成品间讲你坏话——起先是讲生产——后来阿坤讲:有老黄在,这爿厂弄不好。”

  
老黄恼火。知道方娘话常有水分,冷静道:“其他两人怎么讲的?没听见?他讲这话,还有谁听见?”

  
“我和苏国容一起进去的,她应该也听见。不过这小姑娘八面玲珑,不晓得肯作证吗。玲玲你也听着,这回我要加油添酱,我嘴上生疮,不得好死。”

  
老黄目露凶光。玲玲察颜观色道:“撤了他。”方娘冷笑道:“老黄不舍得的,老黄良心好。”黄庆五对阿坤并无好感,他也是运动初期造他反的,和罗铁头、老方、老夏、瞎子、蛤蟆一起的。因为他出名的顶真、迂腐、连逢迎话都不会讲,才让他保住文革前的老职位。老黄沉思道:“苏国容工作怎么样?”

  
方娘道:“小姑娘心是细的,干活卖力,靠得住的。就是骄气,怎么,让她当大组长?不行,我不服气的,她们学生是受我们再教育的。玲玲,不是讲你。”玲玲看看老黄,笑道:“那孙师傅你看谁行?”方娘厚脸道:“排下来应该是我了,我可以的。”老黄叹道:“要有文化的,出去开会要发言、记笔记的。”

  
“我没开过会?小看人!要记笔记,我带国容去好了。”态度强横起来,不肯让步。玲玲不表态,卞福进来了,参加意见道:“老黄,我看方娘可以,从前当工宣队时,当得不错么!”睁眼说瞎话,方娘就是因不识字、老说错话才被工宣队连部退回来的。

  
老黄独立思考一番,才道:“去把阿坤叫来,方娘你先走开。”

  
玲玲去唤人,方娘去五台山玩。等老黄和卞福商议定,阿坤已被押来,他是五十岁的胸前吊老花眼镜的老头,补过的发白的蓝布工作大衣,破皮鞋。他家景是不错的,喜欢这样。嗫嚅道:“黄书记你叫我——”

  
“昨天会开过了?我要看看样品。”

  
阿坤面无人色,结结巴巴说被抢情形。

  
老黄冷笑道:“你是坍绿叶厂的台,吃我豆腐啊!”卞福破口大骂,玲玲帮腔。他垂头认罪。卞福点他道:“你自己看,这位置还坐得下去吗?”

  
脸上流汗道:“我补救,我马上——”

  
卞福喝断道:“厂革会、党支部研究过了,大组长由孙方娘接,总检验由苏国容接,你去办移交吧,不要啰嗦了。”

  
老头吓得抬头,见他们像庙里的金刚,凶得要吃人。老黄缩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叹口气答应,退出屋。暗头里蝙蝠松口气:“好了,这家伙早该罢掉了。”老黄不安道:“暂时先这么着。方娘没文化,工作不顶真。你们和国容谈一谈,叫她和方娘搞好关系。”两人答应。

  
才要关门,阿凤哭丧脸、挺着大肚子、迈鸭子步进来,怀孕后瘟头瘟脑的。她是除华侨外女学徒中结婚算早的,年龄本比玲玲她们大一岁。央告道:“黄书记,我因为胎气,心脏不好,血压高得吓人。这是区中心医院夜门诊的病历卡。”恭敬地递上。

  
老黄道:“这是干什么?”

  
“厂医务室的亚娣、晓芬都不开我病假,也不给转地段医院。”

  
“不会的,她们实事求是的。”

  
“她们的意思是领导关照过,她们有难处。”

  
老黄道:“是谁说的?” 阿凤没法:“是亚娣话里意思。”老黄道:“你把她叫来,当面对清楚。”

  
阿凤失败了,谁肯这里来为她作证?自认霉气,光火道:“算我瞎讲,开不到假就做!做得倒下来算数!”

  
卞福嚷道:“你这什么意思?威胁领导?”玲玲也道:“阿凤你好声好气些。”老黄道:“尤凤珍啊尤凤珍,你嘴巴不好吃多少亏,还不想改。今天我要追究起来,就是挑拨群众和领导关系,你信不信?还待这儿干什么?走吧。”

  
阿凤病历卡不要了,虎着脸离去。卞福道:“不能这样放过她,叫她班组批判一下。”老黄道:“不必了,你们谁去寻国容时,顺带去医务室弯一弯,把这卡带去,说如果她血压真的高,可以开几个半天假,还是在炉台上。”卞福道:“我去。”拿了卡消失。

  
玲玲感觉门外有人张望,偷偷摸摸的,出去观察。不久放进个人来,农民打扮的矮小个子,戴个阿Q的破毡帽,扎脚勒手的,提着一个旧布包。他是烧退火窑的雷兴旺,老黄见是他,眼一亮,高兴道:“老雷来了,坐下说。”

  
玲玲识相,锁了外面门,自己退进档案库。老雷进厂迟,工资小,对老黄特别巴结,点头哈腰一派奴性,其实没问题,不是坏分子。这次是乡下探亲盖房子归来。他介开布袋口,露出大草蒲包道;“我该死,黄书记你家的地址寻不见了,我看门口没人才进来。”

  
“是什么东西?”

  
“你托我寻的对虾没有了,干货不好,我没敢要。这是活的大螃蟹一串十个,大青鱼两条,野鸡一只,野兔子一只。”

  
老黄笑得眼睛消失:“好极,不贵吧?”

  
“不是买的,我去弄的。这次因为砖瓦难买,乡下多耽搁了十几天,超假超长了。”

  
“没关系,王小古问起来就说我批准的,我会对他讲的。”

  
老雷一团高兴,马上离开了。老黄和玲玲一齐用力,才拎起布包,藏进档案深处。这间平房特大,四十平米不止,没有窗的。沿壁有许多小灯,开一个只亮一小块地。玲玲开蒲包口惊呼道:“蟹真大,只只有半斤,黄书记你一个月的下酒菜有了!”

  
老黄道:“蟹要吃活的,你也来同吃。你帮我拎回去。我后脚也到了。要不要通知你家里?”

  
“不用,我姆妈习惯了。我路上买些葱姜,我来烧。”

  
日班的下班电铃响了。玲玲运用权力,叫了黄鱼车,载了蟹和她,由厂里人踏去。老黄悠然地随后步行出厂,沿路接受厂里人对他的致敬。还没出弄堂,背后有人急叫他。卞福慌慌张张,跑得人要瘫倒,他是心脏不好的。“快,公司罗经理电话,说要紧事,要你去听,他等着。”

  
老黄也急了,一翘一翘加速步子。对上级的通道他本来也不许人插手,他一人掌握。顶头上司是党委书记和经理两条线,他头上的两把剑。跑回办公室,拿起电话:“是罗经理吗?”

  
那边道:“是老黄啊,这样的,公司里有的家具坏了,我不想动用资金买新的。修一修算了,你觉得呢?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应该的,应该的。”

  
“罗秉铁讲你不同意?说叫他承认是我爷叔?”

  
“不,不,你是他爷叔,啊不,搞乱了······这个人吾里妈里没讲清楚,康老大呢,你认得康老大的,就是康冬狗,说他在欺骗,我也就相信了。是我不好,我现在就叫他来!”

  
“现在下班了,来干什么?明天吧。”冷冷的,电话挂了。

  
老黄跌坐在太师椅,脚都软了。罗铁头肯定说了他不少坏话!这个人手艺不错,乱结交人,修沙发是有名气的。他被悲观的情绪笼罩了······

  
蝙蝠也到了,说孙松华来寻过他,出差的陈世襄回来了。老黄道:“唔。”

  
天色黑下来,他只得再出厂门,回家了。才踏进门,听见喜蛋、皮蛋和玲玲叽叽呱呱的笑声,屋中央饭桌和地上堆满猪腿、羊腿、风鸡和鸡蛋。阿乡坐着傻笑。煤饼炉上发出蒸熟的蟹香。

  
大家欢呼“黄书记”,老黄的忧郁顿时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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