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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奇书当代石头记

夏雨 (发表日期:2016-06-12 23:22:36 阅读人次:11457 回复数:50)

  网上随意浏览,不意觅见一部奇书。点开竟收不住,想着明天要上班,如急马驰骋,如囫囵吞枣,然齿颊留香。直看到凌晨。 

  


  
一月余来,边读边纳闷,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此好书,怎会被埋没,怎会无人识,难道我的鉴赏水平出问题?

  
用一句话概括,这是一部描写个人在文革中遭遇的作品。

  
说到这里,大家肯定不屑,这种题材的作品多了去了。你再怎么写出花来,即使惊天地泣鬼神,我们也见惯不惊了。

  
现实比笔强!呵呵,中国人都懂的。

  
可是,这部描写上海社会的长篇小说,在我看来,要比我读过的所有城市小说都写得好。

  
49年前张爱玲等人的作品不算,可以说,此书的艺术水平已经在王安忆金宇澄,文革前工人作家胡万春,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等作品之上了。

  
好书大家分享,我会将小说的中间部分贴上来,并作一些评论,也欢迎大家随意点评。

  


  


  
一部当代石头记。

  
内容简介:

  
主人公梁天熊,66届高中生。正当风采横溢的年纪,长相不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风度翩翩,人称“书公子”。女性见了个个忍不住心动爱上他。

  
说梁天熊是当代宝玉,还因为他家境条件优越,祖上的事已不能说了,属宦官乡绅。父亲梁廷是高级知识分子,军工厂的总工程师,母亲做医生,一家四口在高级区域住一幢三层小洋房。

  
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最后是做了和尚去了,当代宝玉最后做了什么去了呢?

  
呵呵这个问题,一定难为不了大家。

  
问题不在于命运结局,在于人物命运变化的过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长篇小说 骑虎者

  


  


  
先简单述说作品的前半部分。

  
开首写文革初期梁天熊到长泰乡下给亲戚送药,介绍了农村的氛围,梁家一族困宭的状况。梁的叔伯女儿梁芝为省口粮要求到梁家做保姆。

  
以后被抄家,父梁廷受冲击隔离。

  
68年姐姐梁晶大学毕业分配去外地,梁天熊虽在上海市工名单里,因他当逍遥派,不参加学校的文革运动,两派不沾边,被人做小动作,差一点撬了下去,经过一番争夺折腾,总算分到了上海绿叶酒具厂,当上了一名炉台工。

  
按照主流意识的传统观点,这块本当补天的石子,落到革命的大熔炉,将百炼成钢! 

  


  


  


  
第二部

  


  
19,地窖上

  
天熊一早去报到了。通知上的地址,是上海一条有名的高等住宅区马路,因此有美好的想像。厂名也很有 诗意。他特地骑了脚踏车去寻找,沿途看看风景。确实难找,看弄号已骑过了头,返回来也找不到。本地的号码常常连本地人也不摸头脑。问了人,才从一处高级住宅弄堂边上进去。

  
是很深的弯曲的柏油路面,有卡车在进出,稍一深入,工厂区展现眼前!黑烟滚滚,地面变成天然花岗石 块的弹格路,轰隆隆的厂房紧贴本地矮平房、油毛毡棚棚、简易木楼,密密麻麻,又像到了胡财家。经过翻砂厂、橡胶厂、造纸厂,终于在一处黑漆门楼前,看到上海绿叶酒具厂革命委员会的招牌,到家了。

  
门房的老头看看他,不闻不问。天熊停了车,走进去。已经有十来个男女学生在东张西望,手拿通知单。 面前是朝南的一个大四合院格局,左中右是一式的二层黑漆木楼,破旧不堪,至少七、八十年房龄。底层像是科室。左厢楼底有空开小路,弯进去又是一片天地,有旧木大屋,空开的远处是新盖的水门厅平房,进入看是食堂,八张黑黝黝的老红木饭桌,洗得发白的白木条凳。一边是乒乓桌和黑板报,一定也兼做礼堂。后面就是墙根了,哪里有生产的地方?

  
回到门口,请教“老伯伯”,车间在哪里。老头问哪个车间,又手指道:“这边是五台山,这边是黄包车,对面是王府井,你自己去看。”天熊诧异,退到弹格路,看出是两条小路,把全厂切为四块地方,路是居民都可走的,车间都不挂牌。

  
天熊先去一处,像庙里山门的一级级的石阶,上去眼前突然一片红亮,脸觉得热浪。比人高的一座座圆的坟山,有眼眼吐出火舌,焰光闪闪。操作的匠人白毛巾包头,脚踏木拖板,手舞亮晃晃一条长钢枪,从圆炉眼里挑出一小团液态料,红红的,手舞足蹈,飞快地让它在空中冷却、成形,动作迅疾好看,像耍杂技,然后长枪刺在附近一架转动的铁凹模中。坐守的女工剪断红料,摇过冲头凸模压下,冷却后脱模,用讨饭告化子的弯铁丝夹出来,已经是成品。这时有工人提着猪八戒的钉钯过来,筑下反转,叉起几个杯子,走一段路送进一个红通通的退火窑里。后来知道,这叫人工挑料,压制成型。

  
有两个炉前的表演更精采了:匠人手里的一米五长的钢枪竟是空心的,蘸了料液上下翻舞后,那端放碗模上滚匀,另一端用嘴吹起来!料鼓起来,形成中空的泡了。最后成为圆的瓶、不圆的套料、拉丝等产品。一旁有下手侍候,退火后用划痕去帽口,再磨平。这是人工挑料,吹制成型,珍贵的纯手工艺产品。

  
天熊看得出神,操作的工人是悠然自得,像受惯捧场的老演员。中国人吃酒用瓷碗瓷杯或茶杯,这样的洋酒杯看来确是出口的。

  
数一数,正好五个圆炉,明白了。每个圆炉的产品是不同的,铁钉钯也大小不同。

  
极高敞的屋顶下还有巨型的煤气发生炉,还有锅炉,管道通向黑暗处,天熊顺着走,原来是男女澡堂。

  
天熊退出山门,过弹格路,去对面一处。好几间黑漆木板平房。有一间写“严禁入内”的大字,于是他探头探脑。一排砂轮丝丝沙沙的响。走进去看,几个男匠人在操作,知道是新来的,眼镜上方瞄他一眼,和善地一笑。他们把高脚杯凑上飞转的刚玉砂轮,有深刻,有浅刻,有时改变转速,最后完成,立在桌上,美丽的交叉沟棱的几何图形。天熊恍然,这就是车刻。有一人突然骂娘,把手中活狠命掼碎在铁筒,见天熊诧异,解释道:“刻坏了可以回炉,流出去就讨厌了。等外品还卖十只洋呢!”

  
天熊道:“那就卖好了。”

  
师傅道:“啥人买得起?一个号头几花工钿?出口不了转内销,也只有宾馆来买。”原来严禁是防偷,不是技术保密。 旁边的矮屋子里是一桌桌的女工,都有靠背木椅,埋头在离之几寸的日光灯下翻转查看成品,然后放进精致的填着纸屑的纸盒子。有的一边工作,一边放肆的说笑。头上挂满晾着的红绿衣裤,像展览会的万国旗。天熊没有进去,看门口堆放的纸盒,都是英文,没有汉字。

  
门前满是废铜烂铁的想是金工车间,里面光线暗,天熊看清有车床、刨床、钻床等,还有堆着电线的电工间。没一个人干活,装样子的也没有。天熊靠近站着,想攀攀话。那些人在扎堆说笑,抽着香烟,高傲不理人。有的是油污衣裤,坐地上闭目养神。天熊只得退出来,想起胡能的话。

  
天熊退回十字路口,去最后一块地方,粉尘飞舞,不断有工人推或拉着铁皮二轮车从这儿出来,直奔五台山。有时撞到过路人,引起纠纷。原来这里是煤仓库、原料仓库、拌料间,还有供销科、化验室、一部分工人宿舍。天熊到处看,看到一口石头古井,井栏上有“王”字,瓦片井台一层黑苍苍的青衣苔,古意森然。旁边有一木吊桶,可能是井水。身后有人喂喂的叫:“阿是新来学生?要吃茶,茶筒去倒。”

  
天熊回头寻找,是比人高的小山坡上一个女工在叫。他走上小山,头发扎带子的大年纪女人在修铁丝盘,圆炉那里最多的那种。男女工作服是蓝色细帆布的,上有绿叶两个小红字,很多人是不穿的,这个女人穿着,还有大圆头翻毛皮鞋。女工的瘦脸生动起来,问他几岁,什么学校。天熊奇怪怎么会有小山。女工道:“下面是防空洞的进口,门在那边,挖出来的土,你看不出来?哦哟,小伙子长得多俊啊,墨墨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雪白的脸,皮肤是——”天熊觉得是碰见神经病,切断道:“你是专修这盘子?”

  
“不是,我是五台山上开模的,使大剪刀,你见过了吧?挑料人的下手。好生活轮得到我啊?这几天我半天病假,做做这个。厂里女人多,命好的都在包装间。要是头头看得中,不用干活,荡来荡去像太太,也没人敢说!五台山苦啊,上去的人,起码见老十几岁!你看我几岁?仔细看,我四十还不到,干瘪老太婆了!小伙子你也倒霉,说起来市工,落到格种厂!就是从前,穷人有一点出路的,也不进这种厂。你道我们脚下是什么,是坟山,那些黑漆木头房子,都是停棺材的,是殡仪馆。挖防空洞,挖出多少骨头!罪过啊,死了也不安顿,魂灵啊,你们安息吧······”

  


  


  
19,地窖下

  
天熊汗毛直竖,不安道:“厂门口的二层房子——”

  
“那不是,从前是大户人家住宅。五台山那块地方,从前两个小厂,温一品的玻璃厂、做寿衣的工场间和店面。”

  
“黄包车啥意思?”

  
“就是这里呀,黄是黄铜、铜匠间。包是包装间。车是车刻间。这比喻好,坐黄包车有多遐意啊!怎么,你也想?那你是哪里人?不是苏北吧?那你不必想了。”

  
“派工作是谁呢,劳资科?”

  
“哪里!是黄庆五,他说了算。”

  
“他人很好吧?”

  
女工吓得缩头,看周围无人,小声道:“快住嘴,人好吧!会是坏人吗?给他听见要批斗!这个厂很复杂的,不好乱讲话。汇报的人,不要太多!有十三太保,桃园结义的······”

  
“叶老师,你好哇!”上来一个国字脸大块头,油光光的大背头,穿蓝布中山装,别了钢笔,毫不理睬天熊。女工道:“他是新来学生,这位是汪厂长。”天熊忙道厂长好。汪某人道:“不要喊我厂长,早就不是了。无官一身轻,做老百姓遐意。你来报到的?你斯斯文文,不像做工人的——”女工道:“我也这样说,文质彬彬,卖相又好,乌黑的头发——”天熊慌忙道:“你是老师?”前厂长草包似的嚷道:“现在也不是了,厂校扫盲班早解散了。还是不教好,臭知识分子有啥意思!”前老师唱赞歌道:“阿拉汪厂长是老厂长、正厂长,领导水平高,全局观念强,心直口快,有啥讲啥,所以得罪人,现在还没结合。”老汪愤然道:“不谈了,这种什么事情,有啥了不起!”蹲下身来,色迷迷地看着女人。天熊识趣,连忙消失。

  
天熊回到厂门口,有人拿着名单在找他了,说人到齐就开始新来学徒的三天学习班。此人是约三十岁的青年助理技术员,自报是厂里送去唸中专又回来的,为人亲切,没有架子,现在是造反队副队长和厂革会常委。他对天熊道:“我叫管福林,厂里叫我蛤蟆。”天熊觉得有趣,对之有好感。可是集中学习时,不对了,和新来女学生调笑得过份,给她们起了好多绰号了,“赚积”、“三梅子”、“油葫芦”。姑娘们回骂:“你呢?蛤蟆,癞尬婆,也帮你起个名字,几根发!”管蛤蟆笑得前仰后合,失去重心,从椅子上滑倒,全体爆发欢笑!他人是健壮的,脸皮却黄里泛青,头发稀疏,暴眼珠,笑起来放肆,仰头只见个大嘴巴,诨名有点道理。

  
学习班在黑漆木楼的二楼,原来做过厂校教室,有好多课桌椅,有个简陋的会议桌,大家围之而坐。房间里有木柱子,头上有木樑和老虎窗,光线暗,没人时阴森森的。主持学习的蛤蟆叫人拿来些镜框、锦旗和厂里产品,水果盘、套料花插、波西米亚七头樽、红酒杯、香槟杯、鸡尾酒杯、威士忌杯、冰激淋杯、分酒器、醒酒器,说本厂虽人少,一百有余二百不到,一直是老先进,登报不止一次。蛤蟆选几个杯,演示外国少爷小姐如何吃雪利、白兰地,如何晃酒杯、伸进鼻子闻香,又是一片欢笑!他神秘、严肃地透露上海有专为外国人做“四旧”的秘密厂,香水香粉甚至男人女人用的那个。本厂也有点搭界,很高级特殊的。林风眠颜文樑都来指导过。天熊想起牛魔王的话:进出口公司。

  
中午登记后发饭菜票,每人一扎用橡皮筋捆的红绿小硬纸片——以后工资里扣。天熊随大家去食堂的八仙桌上吃饭,很新鲜。下午继续学习,蛤蟆要求人人谈体会,突出活思想,意思要对厂方发通知感恩。说要详细记录,领导要看的。几个人抢了做记录,说自己字好。然后他带队参观生产场地。

  
蛤蟆因为家景缘由,没法结婚,至今是单身。这会涌来二、三十个姑娘,难免心情激动。他一直陷在女的堆里,手指头有些发痒。

  


  
第二部

  
20,忆 苦(上)

  
次日还在老地方。蛤蟆领来个戴黑边眼镜的眯细眼老头,四五十岁了。大家已知道他就是于瞎子,每天外八字的鸭子脚,叼着烟到处逛,拿人取乐。蛤蟆宣布道:“现在有请本厂造反队大队长、厂革会副主任,我们于大爷讲话!”

  
于瞎子笑骂道:“妈个皮,你个贼秃、臭蛤蟆、轻骨头!好吧,我来讲几句。我代表厂革会,呃,老黄叫我这样讲的,你们是学生,是资产阶级——”蛤蟆纠正:“小资产阶级”,“反正是不好的,来受我们再教育的。老黄说学堂是上层建筑,工厂是下层建筑,你们好比楼上的小姐,到地下室来做工了。地下室最光荣,革命大本营。绿叶厂派出的工宣队,好几批了!有副连长、排长,有次叫我去,我不识字去干什么,不去!还是厂里舒服。老黄还说,啊呀,他说什么?我这个脑子!哦,你们来绿叶厂,是一辈子的事,要听话,有好处,不听话,没好处,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你们懂了吗?说呀!”

  
全体喊“懂了”,声震屋瓦,瞎子满意道:“好,都是好小人。我看见你们就欢喜,唉,阿拉倪子有嘎乖就好了!现在,把厂里坏人弄来,大家认认。抓革命,比促生产重要么,以后监督他们,不许乱说乱动。管福林,你去叫人。全来太多吧?弄几个主要的。”

  
蛤蟆答应而去。不一会,扶梯下坏人已经一堆。瞎子先叫上本厂的开厂老板温一品。六十多岁的温老板天生的倒挂眉,脸色红润,头发密而黑,反应灵敏,戴一副玳瑁边的远视近视双光眼镜,垂头做出哭丧相,有点冷面滑稽腔。瞎子叫他说剥削工人的厂史。他哆哆嗦嗦叙述,说1930年如何与人合股开这小厂,做如意牌酒杯,十几个工人。后来几次要破产关门,合股的人蹓走,全仗他一人支持下来。买二手小汽车、跑舞厅不是白相是为兜生意。买手枪、拜青帮老头子不是摆威风是为人身安全。话里意思里他比工人还苦,今天有这厂全是他功劳。

  
奇怪的是没人反驳,最后瞎子才道:“妈个皮,啥人叫你讲这些!讲你逛妓院、打工人!52年已经解放了,一天我烧退火窑,温度高了些,杯子有点变形,你操起挑料枪戳我,我围了圆炉逃,你围了圆炉追,还拿大剪刀砸我头,有没有这事?”

  
温老板弯腰道:“有、有,我有罪。”

  
下一个是叫潘丝瓜的坏分子,脸长而歪,衣衫不整像瘪三,自报是这一带地头蛇,解放后被人民政府关押过。瞎子想到什么,对学生猛喝一声:“啥人是复元中学的?”一个男学生怯生生答应。瞎子高兴道:“你们食堂里有个临时工,叫富珍的,你见过吗?胖得像猪,大屁股。”学生说有这人。瞎子嚷道:“就是他老婆!哈哈,这女人不错的,手脚勤快,人老实,我也看得中的,可惜便宜了这流氓!糟塌了。”满堂欢笑,女孩子别过脸去,潘丝瓜要哭出来。

  
换上一个白脸长大汉子,长相威武,站得笔挺,胖得没法弯腰。一口天津话,自报罪名是双料特务陈铭三,罪行却是家里穷,没饭吃才参加和平军、警察、宪兵,腰里别手枪,但没开过。他是有点文化的。

  
上来一个扎脚包头、矮小麻利的老工人,从五台山赶来,满脸汗水。自报是本厂国民党员、黄色工会头子龙百根,文革一开始就潜逃半年。瞎子客气道:“算了,龙师傅你去吧。”大家奇怪。

  
吃过中饭,楼梯下又是一群坏人。头一个是反革命分子彭和尚,头发很长,脸色灰暗,自报是肃反时窝藏乡下来的远亲一礼拜,不知道是逃出来的坏人。说话咳嗽不止。他走后,瞎子说他是拌料间的老人,有职业病,已是矽肺晚期。

  
一个近视片像啤酒瓶底的中年人,自报是小业主,剥削有罪。和乡下的富农丈人家不划清界线。

  
一个保养很好,皮肤红润的老娘们,自报是逃亡地主。后来知道她丈夫是区里老干部,尚未解放。

  
又是两个老娘们,一起上来,都五十开外了。是公私合营后并进厂的小股东老板,资本家。矮胖的一个嘹亮的宁波话,男人早死,和她有染的炉台上班长项雨,为表明自己,批斗时把她屁股打烂。另一人瘦而高,说的江阴话蚊子叫,像扑粉画眉的,丈夫是教书先生。

  
天熊不再有兴趣听,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只记住一个麻子脸,引起大家笑。相貌是端正的,远处也看不清是大麻还是小麻,白麻还是黑麻。瞎子犹豫道:“麻叔,你算不算坏人,我也吃不准,你就当斗私批修,检讨几句吧。”那人在新来人前有些紧张,扭怩道:“我叫马叔同,大家叫我麻叔或马桶。我是叛国投敌分子,我崇拜香港,欢喜美国。老是讲最好来一阵龙卷风,刮我到美国去,我擦皮鞋也开心的——”满屋发笑,蛤蟆让他别说了,和气地让他离开。瞎子笑道:“这人好笑吧?三十多了,光棍一条。工资比我还大,七十几元,用得精光。从前赌扑克,现在买阿飞衣裳、尖头皮鞋,旧货店进进出出。人大方的,啥人看中他买的烂货,捧他几句,他白送给你!”蛤蟆埋怨:“你说这个做啥!”瞎子干笑:“说了玩玩。”

  


  
20 ,忆 苦(下)

  
第三天是忆苦思甜和总结。轮流唤来几个老工人诉苦,令温老板站在一边认罪。都是上班时间,临时拉夫,敷衍几句了事,唯有一个叫陈人厚的老师傅,很起劲,唠叨没完。关公似的枣红脸,不太油滑,人天真,愚而自得。招风的大耳朵,胡须刮得干净。手臂长,坐那儿像大猴子。哑喉咙誇耀道:“要比吃苦,比牌子老,总归是我第一名!我十岁上炉台,十三岁就挑料了。温一品老早也穷的,是马路上卖梨膏糖的,一面走一面唱,人家叫他武大郎。后来进有日本工人的玻璃厂做,他门槛精,技术偷到了。他拉几个人自家开,弄个炉子,芦席搭棚。从前这里是寿衣店、棺材店、殡仪馆、大人家的坟墓,当中没小路的。我们炉台上下来,就在棺材板上吃饭,坟墩头旁睡觉。大热天打井水在木桶,人浸在里面,留下现在关节炎。温一品发财后,人凶,半夜别了手枪,竹篱笆外偷看。谁偷懒或做坏生活,他冲出来就用挑料棒打,连老师傅也打,还停生意。有一次我出眼小错,他不出面,叫头脑帮——就是工头——龙百根来打我!温一品,我讲得对伐?”

  
“对,对。”

  
“那时候上了炉台没有时间的,白天连夜里,要料做光熄火,才能睡觉。解放后好了,定为十二个钟头一班,十天一翻班,终年没礼拜天的,一直到公私合营。我手做得发麻发抖,吃饭筷子捏不牢,还养不活一家老小,还想办法卖棉纱线、做小生意。温一品呢,花天酒地,跑戏馆,泡妓女,娶大小老婆,养十个小人。那小老婆就是四马路买出来的,叫凤仙,搨了红的白的,旗袍一穿像妖怪,温一品看到伊就骨头松了——”

  
瞎子和蛤蟆放肆地笑,追问是不是啊。温老板弯腰低头说是。

  
最后是每人谈体会、谈自己学校经历,蛤蟆插话、点评,记录好送领导。天熊有意和蛤蟆多谈谈,可是人家兴趣只在女生。瞎子是开口闭开“老黄讲”,表明他是没一点权的。蛤蟆要每人报自己的绰号,他评论一番。轮到天熊,说没绰号,他不相信,有点失望。不过他道:“你华光附中?是好学堂。你蛮像的。”天熊说运动中没参加过组织,他也不大相信,有男学生当场摇头表示看不起。

  
和头头弄热络了,肯定有利于分工种,两个俊俏初中女生已抢在前头,发言总是第一第二,老气横秋,头头是道。而且互不妒忌,勾肩搭背,同来同去。一个长得黑里俏,叫孙松华,外号皮蛋。一个天生娃娃脸,白里透红,叫徐翠来,外号喜蛋。多数丫头是不懂事的,叽叽喳喳像麻雀,已分成几伙在传播是非了。

  
男生是女生三分之一不到,被胡能说中。有两名突出的,政治热情高。一个是相当高三的中专生董某,人瘦而高,长得苍老相,肩宽而身薄,自报诨名是门板。他斗争时冲在前头,同派的亲切叫他排门板,他是学校老造反,组织里核心。上午忆苦思甜,他领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嗓门嘹亮,把众人吓一跳。一个初中生鲍智方是小胖子,俊秀小白脸,招风耳,伶牙利齿,好说怪话,在校内外到处活动的。不过一二天,他已看不起门板的见解。他外号是顺风,上海人对卤猪耳的爱称。董和鲍都已经寻机会和蛤蟆长谈过,知道厂里许多秘密了。

  
有个土头土脑的厂校生,黑脸,人结实,不会说话,见头头就妩媚地傻笑。他名叫陈襄,大家已替他起好外号,叫他阿襄,也就是阿乡。学习班的擦桌椅、泡开水他主动包了,已受到表扬。其余男孩子顽皮得没个人样,毕业分配受了惊吓,现在兴奋到极点,像猴子般打闹,满嘴脏话。他们一有空就流散到车间,与老工人打成一片,已在讲和学讲刮辣松脆的苏北话。天熊注意到高中生极少,年龄相当的几位是技校的,中专也少。初中生里,听起来棚户区居多。如果不是文革,多半也是进技校厂校,不是读书的料。从前他看不见这些人、现在只看见这些人。

  
三天结束是正礼拜,长日班和干部的厂休日。天熊在家里饭桌大谈见闻。姆妈奇怪,老板怎么会是工人出身。梁廷道:“不稀奇,从前上海的小老板,大多是学徒出身。那时人的思想,都想做老板。”

  
儿子道:“解放前工人真这么苦?”老子道:“乌鸦洞不是这样。现在715厂也不是,我靠边劳动时,有个老工人一起的。他说那时他生活指数一天二元多,解放后号召减薪,从一百三降到八十,后来一直不满,就说他是工人里特殊人物,意思是工头,批斗他,其实不是的。他说现在一月五元奖金了不得,从前过年过春节,老板发双薪的。所以老工人是聪明的,肚皮里有数。”

  
“那解放后好在哪里?”

  
“物价是稳定了,贪污没有了。你问这做啥?”

  
“比较比较。” “不要比较,没有意思。”

  
儿子无语。心想明天上工,会分到什么活呢?

  


  
21,炉台上

  
次日清早,男女学生齐集厂门口。蛤蟆手里拿个纸,和圆头圆脑的劳资科长王小古从老黄处出来道:“对不起各位, 这名单我才拿到,我喊到名字,跟班长走。当场交货。”于是叫一个,领走一个。原来都在五台山,区别是甲乙丙丁。好多人脸上,掩不住的失望。炉台不仅热,还是三班倒,丁班半周换三个班休息,半周是日班。

  
天熊分在甲班。大班长是积年的老班长,人称艾大哥。红苍苍的忠厚脸,头发少,大眼睛,笑眯眯的,不善言语。这天正好是早班,是早上七时到下午三时。一起上山门,现场再分配工种。班里原有七个挑料男师傅,包括艾班长。六个女开模工,两、三个送杯工,一个烧退火窑的。这次进来十一个学徒,三男八女。男的当然是挑料了。学吹料只需一人,一个猴似的活跃初中生被选中,很高兴。天熊得以不拿铁吹管而拿挑料枪,觉得幸运。

  
分给天熊当师傅的,正是那天忆苦思甜的关公脸、长手臂陈人厚。给老陈做下手的女开模工叫吴小莲,年轻时髦。跟她学的是名很怕羞的女初中生,叫何晓芬。老陈对她道:“挑和开模其实是一个组,你也算是我徒弟,好不好?你今年几岁?哦,小梁和你算师兄师妹吧。”女学生红了脸,吴小莲冷笑道:“嘎想做师傅!要拿点钱出来的。”老陈不理她。

  
老陈马上去领来蓝布工作服和高帮翻毛皮鞋,不分男女,只有大小。叫两人去澡堂换上了。老陈端详道:“蛮像样的。就这皮鞋难看,像从前黄狗子警察。木胡胡的,哪有我这木拖板灵活、舒服。不过你不能学样,这是违章的,料烫上,危险。”天熊戴上粗纱手套,照规矩先学送杯的,那铁钉钯很难使。老陈说不,让他直接学挑料。这才知道液料是1600度,炉前滚烫。拿起沉甸甸的钢枪,对准土馒头的眼眼练姿势。老陈说这叫甏口,挑满几百枪,换一个甏口。

  
天熊想这活如学不好,会被人看死,以后更无换工种机会,于是努力学。手上没数,不是挑多,就是挑少。僵手僵脚,舞姿稍慢,液料成一长条堕地上。小莲没活干了,看着他呵呵地笑。不一会满地废料,老陈用铁铲铲掉,叫徒弟别急,料是能回炉的。徒弟的长舌蓝布帽湿透了,汗水如雨,睁不开眼,始悟包毛巾的妙处。皮鞋也潮软了,袜子如浸水里,明白木屐的好处了!

  
天熊不歇手的舞长枪一小时,别人接手,休息二十分钟。这叫一调三,一个人调三个休息。开模、送杯也一样,是基本作息制度,雷打不动的。一天下来,手上起泡,肩头酸痛,腕上发麻,小腿发抖。天熊身体底子好,球场上锻炼过,也觉吃不消。

  
开模的小莲人漂亮,懒洋洋的。女徒很巴结,满头大汗,脸绯红。老陈告诉天熊:开模这碗饭也难吃,叫夹心饼干——胸前火热汏汏滚而背后是排风管冷风——风不能吹到料——人易得风湿病。

  
几天后,歇两个白天叫大礼拜,翻夜班了。夜里十一时到明晨七时。天熊上工,已经有点腔调了:先泡一大壶茶,等下炉台时拿过来猛灌。然后在炉台脚下倚躺着,浑身骨节松散的舒畅。放心瞌睡,万一睡着,二十分钟一到,自有人来推醒他。(他没习惯白天睡觉,睡不足)老陈看他这个猪八戒的懒相,高兴道:“你学得有样子了。”

  
天熊胃口也大开,比从前多吃一倍。厂食堂比小饭馆有气派,雕桌腿的红木饭桌,红木长筷,老陈说这都是温老板当年置办的。不像有的厂家要自带碗筷,这里是一个个洋瓷碗大笼里蒸的,抽公筷,吃完手一推,抹抹嘴就可以走。窗口小黑板的菜单,头几天看不懂。“红烧足0”是脚圈,“炒0”是鸡蛋,吓人一跳的王爪、九牙、大扒是黄瓜、韮芽、大排,土头是洋山芋。要谐音、象形并用,管文字改革的专家,该来绿叶厂学习。

  
最畅销的是一分钱一大碗的菜汤,其实是涮锅水。老陈去食堂像老吃客到饭店,喜欢神气地嚷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看好久掏三分钱菜票,买盆炒青菜了事。做夜班和中班有奉送的一客饭和二角钱的荤菜,国家规定的夜晚津贴。走油肉和咸肉汤最受欢迎。

  
交接班的时候气势雄壮,两个班的人齐集炉台,电铃一响,挑料棒换手(各班的产量、废品量要记录的)。然后是一片踢它声,老师傅们穿木屐带领去澡堂。锅炉日夜供应热水。没有几个莲蓬头,工人不喜欢,所以坏了没人修。有什么比全身泡在水里舒服呢?水愈烫愈好,烫得皮肤通红,出汗不赢,像蒸气浴。不大的水门汀池子浮出白沫和油星。有时不够烫或烫过头,脚伸不进,管烧水放水的阿昌就要挨骂了:“妈个皮你烫猪啰啊!”脸像面疙瘩的阿昌不敢回嘴,因为有把柄:有人洗浴时撞进隔壁!头头只是骂一通,没说换人,想来不当回事,隔壁是女澡堂。只隔一堵墙,墙顶未砌死,留二行砖。所以女工嘻笑尖叫得凶了,这边就有人大喉咙调戏。天熊总是惊心动魄,匆匆洗一把就走,宁可回去洗。老陈奇怪,挽留道:“再泡泡呀,很适意的。”

  
天熊受到艾班长表扬,说他学得最好,已经学成了。挑料这活得手脚麻利,有腕力,掌握好快慢,有的人做一辈子还是笨拙迟钝,像周良余和蒋仁昌。虽是熟能生巧,也得有天分。天熊喜打篮球,有爆发力,懂借巧力,就占便宜了。

  
老陈看天熊能吃苦,有时比自己挑得还好,心里高兴。对他无话不谈,无问不答,说如意是用了三十几年的厂名、产品牌子,文革来了说是四旧,改成向阳、向日葵、红太阳、红阳,洋商不接受,上级才改为绿叶的。说厂部竖立过一个巨幅模仿的油画,领袖穿睡衣在家里游泳池边。黄庆五最喜欢这个画。后来参观的上级发现,画得有几分像黄庆五的脸。老黄害怕了,叫人拆掉的。

  
老陈又说挑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拌料间和烧煤气发生炉还要苦。带他去看,人工和机器搅拌结合,那些人戴大口罩——想去美国的麻叔也在内——围拢用铁锹加料和翻炒。白粉弥漫,个个像雪人。再装袋装车,运去五台山。老陈道:“从前这儿只有老板亲信才能做。因为处方保密,车刻料又贵重。工资是大的,最后谁也逃不了粉尘肺,重点轻点罢了。”

  
加钥匙的危险品仓库正好开着,老陈指一垒贴死人头骨的黑标记的木箱道:“这是白砒,砒霜啊,厂里有人想自杀,就来偷这个,死了几个了。”又小声道:“文革初斗老黄,他也来拿这个,被厂长老汪夺过了。有人讲是做做样子的。”

  
煤气发生炉用的烟煤、无烟煤堆的山高,通火的钢钎条五、六米长,有时要聚集四五个人,喊口号合力用钢缆拉动疏通。黑烟窜出,人无处不黑,牙是白的——在三楼那么高的平台上。

  
头回领工资是老陈带他去写字间的,厂门内的黑漆大木屋。账房先生和技术科、劳资科通通在此。所谓技术科就是一张办公桌,助理技术员蛤蟆坐的。另一个助理技术员的办公桌在分析料性的化验室里。劳资科也只一个桌子。科长王小古工人出身,脸相端正,却是猴子屁股,到处跑,难得来坐一下的。没有专门出纳,管财务的魏小窗,近视眼镜的瘦男人,非常文雅,说话细声细气。每人一个钱袋,从铁保险箱取出。

  
另一位兼管计划,四十多岁的夏宗庆,肥头大耳,据说一顿能吃斤半,说话吐沫四溅,身后是一张不知何年的月份牌,画老虎下山大吼。他先问天熊名字,摇头道:“这名字不通,天上怎么有熊?熊在森林里,要么动物园里,你爷娘不识字吧?”天熊气乎乎地签名,不理他。他倒出钱道:“十七块八角四,点一点,这叫三年萝卜干饭,要吃三年,你小子要有耐心呵。”天熊头都不抬。老夏下不了台,看老陈倒出钱,一张张数,出气道:“不会错的,愈有钱愈小气,什么师傅什么徒弟,你是出名戆头戆脑,不要把徒弟教成草包呵。”老陈气得说不出话。天熊忍不住道:“草包都是不打自招的!看腔调就晓得了。”骂得老夏翻白眼,对面魏小窗的眼镜掉桌上。老陈得意的笑,拉了徒弟胜利离开。

  


  
21,炉台下

  
同是一样年龄,厂办的职校技校享受中专待遇,一上工就是三十九元,比普通中学的甚至高中生多一倍以上,不拿学徒工资——这事在小青年和厂里有很大震动,大家更觉得上学没意思,大大吃亏了。(后来满师,只有三十六元,远不是文革前的标准)董门板、阿乡、孟汉他们,每逢发工资,特别神气。

  
老陈更喜欢天熊了。其实他有唠叨病,谁愿意听,他就高兴。这天料性出毛病,关甏口了。不知何时会正常,小莲拉晓芬去女浴室洗衣服,扯绒线。老陈在空寂无人处和徒弟聊天,说艾小兔艾班长是十三太保里的,排第几位不知道,很神秘的。说艾是人比较好,但气量小,要紧关头也会翻脸无情的。

  
天熊道:“你进厂这么久,为啥不进帮呢?”

  
“我不是苏北人呀。他们个个是。而且我工资大,只比艾小兔少一元,一百出头了,他们妒忌我!我想到这个,心也平了。从前升到老师傅不容易,起码要熬七、八年。技术都是暗地里偷的。师傅做十三、四个钟头,学徒要做十五、六个钟头,一上炉台先替自家师傅泡茶点香烟,自家再热也要替师傅打蒲扇、吊井水、煮米饭、热小菜。过中秋过年,还要提着月饼、鸭子上门送礼,讲究的还送火腿,没钞票借债也要送,这是规矩。如果不满意,师傅动手打,没人讲的。”

  
“不是讲老板打人么?”

  
“那是极少的。都是自家打徒弟!还有就是老的互相有矛盾,打对方的徒弟,叫打狗给主人看!我陈人厚从来不打徒弟的,不信你去问问看。像我这样的人没有的。工厂里的人坏,坏到什么程度?从前厂里没女人的,看见有女人弄堂走过,就跑到山门口介了裤子小便,大家叫啊笑啊。喏,马路口有个戏馆,快散场了,一帮人冲进去看白戏,门口要拦,带去挑料棒打人,看见我们都怕的。还结伙逛窑子,那时野鸡多。我是没去过,艾小兔算得老实,也去过的。那时的小艺徒坏,十五、六岁就在外面玩女人,乌七八糟什么都懂,不像你们!”

  
“那些徒弟,现在厂里有吗?”

  
“有啊,不好讲的! 你不要问。你们进厂办学习班时,厂领导关照过我们老的,一不许讲文革里两派,二不许讲这些男女关系的旧事。”

  
徒弟于是不问,站起来要走开。老陈拉他坐下,自己兴头正高,问他可见过西装。天熊不懂什么意思,老陈道:“你大概电影里看过吧,而我是自己穿过,你不相信?以后给你看照片,大红领带,神气不得了。那是我去照相馆借了拍照的。我结婚排场大,在一品香摆酒,菜好得不得了。钱不够,喏,就是他——”指指炉台下正垂头扫地的温老板,“借了一笔钱给我,解决我大问题。他是看人头的,一般人不肯借。那是面子很大的事!喂,温一品,你过来!来呀。”

  
温老板拖长竹帚走来。老陈道:“你坐。我结婚辰光问你借了一笔钞票,你记得吗?”

  
老温谨慎的得意道:“提这个做啥!”老陈对徒弟道:“怎么样,我没瞎吹吧。喂,温一品,你老早不是说还要开女人烫发店么,怎么不开了?”老温道:“唉,你这个人。”见周围无人,挨他们坐下。老陈道:“你现在每个月拿多少?”

  
“八十块。”

  
“贾仁呢?”贾仁是私方厂长,算私方温一品的代理人的。现在发生炉那里劳动,五十几岁的老工人出身,造炉是内行。

  
“不晓得。”

  
老陈对徒弟道:“温一品工资是三百六,现在是生活费。贾仁是一百六,他也学样,有大小老婆。小老婆也丑得很,娶她干什么!厂里人都想不通。喏,他的小老婆,漂亮。”

  
温老班的脸现出怪相,包罗万象,比周柏春的表情有趣多了。

  
天熊笑道:“陈师傅,你忆苦思甜,不是说跟他作斗争吗?” 老陈头摇得像拨郎鼓:“我没讲过!解放前谁敢跟他斗?停生意回家!解放后是有的,闹一闹,长工资!三反五反,斗得老板发不出薪水,还是工人苦。工人最暇意是合营前,四马分肥,老温他每年给工人做一套冬衣,一套春秋衣。我下班穿的那件驼绒里子就是,还没穿坏!是剪了好料子,裁缝叫到厂里,每人量了做的。食堂里小菜也好,规定四个人一桌,二荤二素一汤——吃老板的。哪里像现在,炒素加几根肉丝,要卖一角钱!记得他姑娘结婚,是大老婆的大囡吧,把鸿运楼包下,全厂工人去吃的,温一品,你那时候蛮大方么!”

  
徒弟听得骇然,看师傅捧茶壶翘二郎腿的得意,老板不答白而蒙娜丽莎般笑眯眯。一幅劳资合二而一、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反动画面!

  
师傅教导道:“总之你们年纪轻,不懂社会,多听我们老的讲讲长见识!譬方你也二十岁了吧,我在你这年纪,已经九十元!你呢,十七元,对不起,你这辈子恐怕赤脚也——”突然背后大声喝断,路过的艾班长训道:“陈人厚!你又在讲工资大工资小,向小青年放毒,没有记性的?神志无志,去老黄那里讲讲清楚。”老陈吓坏了,发誓说没有,不信问徒弟。徒弟说师傅正在严肃批判温老板——温已没了人影。班长缓和道:“小梁你别信他的,你师傅就是屁话多,老毛病。”老陈见放他过门,高兴地吹捧起班长,说一向听他话的。艾小兔道:“少啰嗦!准备开甏口,料性可以了。小莲呢?去把她们找来。”

  
结果没挑上几棒,化验的说还是不对,又停工了。有的老师傅兴起,为自己徒弟做小玩意。老陈看见,也要露一手,去借来铁吹管和小模子。用嘴吹,手舞足蹈,替何晓芬做了一大一小两个香水瓶。替天熊吹成一个板烟斗、一个香烟咬嘴。当场试验,正好塞进一支烟,徒弟很喜欢。老陈乘机要教他口吹技术,他躲开了。这活有点可怕,又不卫生,而且能者多劳,将来多事。说到底,他的灵魂深处,本质,是好逸恶劳的,不喜欢体力劳动,没什么好奇心。

  
回到家,那咬嘴孝敬了父亲。

  


  
22,本事上

  
也是如意厂的老土地艾小兔四十五岁了,工龄和年龄都比老陈小,技术也比他差一点,可是会做人,所以工资比他大,比他吃得开。解放前曾是普通国民党员,最近老黄又发展他为共产党员。艾是苏北人,神秘的帮会里的人。十三太保里已有康老大等两个老党员,艾是第三个。他其实不大汇报,确是比较忠厚。他的入党象征意义大,算是老黄感情上拉拢帮会,也是对运动初期帮会为主的赤卫队保过自己的回报。(与此同时,老黄对帮会里其他的厉害角色破口大骂,毫不退让,表明他已完全坐稳了江山)须知名义上的副主任于瞎子、副大队长和技术科负责的蛤蟆至今不是党员。开艾小兔的入党意见征求会时,他们满腹牢骚,又讲不出口!

  
老陈告诉徒弟,黄庆五是困难时期调来做支书的,原是同行业别的厂的,但他是苏北人,所以一来就有了根基。他的工资是保留工资,相当县团级老干部。据说当年要转为干部编制,他不要,情愿退党。而汪厂长,顶不住,减为65,现在月月补助一点。做人的功夫有深浅啊!

  
甲班的男女师傅里,苏北人不算多,有个林加官是的,人瘦小干瘪,外号咸鸡骨头。暴眼珠,喜对人白眼。抽劣质烟,脸和手指焦黄、墨黑。出名的尖滑,事事要占上风。下班打扮成阿飞。他是十三太保里末一个,帮会的关门弟子。挑料技术确实好,比艾小兔和老陈好,可是工资只有他们一半。三十岁还没女友。也没加到官、或派出去当工宣队,文化是不行的。老陈背后骂他穷阿飞,当面只有被他嘲弄挖苦。老黄当然不怕他,他见到老黄,却也不卑躬屈膝、干些密报的事。艾大哥的话,他还是听的。这次班里一下来了七个女学生,他的激动可知。一有空就找她们胡调。

  
班里其他男师傅,浙江人多,都是十三、四岁做工到现在,憨厚有余,自顾自,没侵略性的。对学徒也没架子。班里气氛是平和的。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是炉台上的说笑。孙茂根和王光宝见面就谈乡下的事,二人的家小都在外地农村。

  
外号周先生的周良余,上班只顾自己,几公尺外着火也不管的。下班穿得笔挺,呢中装外加呢大衣。他喜欢谈论三国演义和国共战争,自称最佩服诸葛亮和刘伯承。天熊旁听过几次,显然一半是民间传说,一半是自己想象。周是有女朋友追的,矜持着不肯结婚。他不和女学生胡闹,很文雅。

  
蒋仁昌喜找人诉苦,而别人厌烦,叫他祥林哥、三进山城:发现乡下老婆不贞后离掉了,在上海又结两次婚,都失败了。相貌不错,是个草包。二婚头都想着自己子女,他也自私,所以弄不好。

  
最无聊是吴文龙和钱尔刚,两人一见,老吴必当众先道:“昨天夜里我去你家,你老婆对我真是亲热。”老钱满不在乎:“格辰光你老婆刚刚被我睡过!”先开口的气了,喊口号道:“你老婆跟我最好!”另一位答道:“我身上的毛病,就是你老婆过给我的。”老吴气极无话,脸红筋胀。明天后天,经常如此。

  
开模工的女师傅多半三、四十岁,大跃进后进厂的,没有文化。有的有风骚历史,互相仇恨,各有相好的男工,叫得应的。她们再年老些,或生了大病,就可以照顾进包装间,坐黄包车了。吴小莲是个例外,她年轻,家景好,平时不理人。

  
艾班长在炉台三十多年,大班长也当了十年,头一回收这么多学生,为之很兴奋。老黄关照,厂里缺人手,他打报告才分到的,今后不会再有了,要注意培养。时间久了,他对老陈带的天熊是满意的,不偷懒,待人有礼貌。其他学生,也还可以。唯有个叫顾青娥的丫头,人人头痛。带她的师傅要退给班长,没人肯收。长个猴子脸,五官挤在一起。没头没脑的疯婆子,蛮得很。她是苏北人,照理来这厂是如鱼得水,应该满意。可是她干活废品多,还常常跑开。传说她在棚户区上门找同学打架,人家男的出来,她扑上去咬人家下身······这种粗蠢和无法无天,老苏北不是陌生的,还有点自傲,问题是影响生产了。几个老的一碰头,老陈吹牛道:“你们没本事,要有威势、有魄力,看我的两个徒弟。”老吴道:“人跟人不一样的。”老陈道:“其实是一样的,看你怎么掌握。”咸鸡骨头阴险道:“应该派给你管的,管得好。”老陈摇头摆手:“我没胃口,看见这张脸就戳气。”艾小兔想天熊、晓芬都能独立操作了,于是下令老陈和老吴对调,去试试看。老陈懊悔已晚。

  


  
22,本事下

  
次日上工,老陈正式换那里挑料。顾青娥先还坐得住,老陈得意了,一边干一边讲大道理。丫头没有回嘴。后来调去烧锅炉的男学生小田,抽空来串门了,插蜡烛般贴近丫头一站,情意绵绵的。小田傻乎乎的,和青娥是一对痴男怨女,全不理会旁人。厂里人照社会上的说法,叫二人是赖三、木壳子。换来的师傅孙茂根对天熊、晓芬道:“嘎丑的姑娘也会有人要,想不通啥道理!”二人不答,小莲道:“臭肉搭烂肉。”

  
赖三突然欢快地大叫一声,撂下剪刀,跟木壳子走了。老陈呆了眼,在背后叫,二人不理,走得没影踪了。在休息的女师傅只好上来顶,笑老陈道:“我们是没办法,看你的了!”周围都看老陈笑话。转眼半小时超过了,老陈气不过,去锅炉房找,没人,那个一百六工资的贾仁直摇头。老陈找到女厕所,门口探头探脑,进出的女人都笑他。他只好回炉台。不久青娥回来了,坐上干活。老陈发作道:“你到啥地方去了?”

  
“我有事体。”

  
“啥事体?”

  
“我去厕所了。”

  
“瞎讲!女厕所我也去过了,没你人。”

  
“女厕所你也进去?你嘎下作啊?”

  
老陈气昏了头,他天生成不会骂人的,只是道:“这生活我没法做了!神经病。”其实女人该沈默的,可是粗蠢道:“啥人神经病?你不做,吓啥人?谁叫你来的!”

  
老陈跳脚道:“我为你好!当心如意厂不要你这个人!” 丫头痴笑道:“你有啥权?你是黄庆五啊?不过跟我一样,卖卖苦力的,老傻瓜,还忆苦思甜,戆卵。”炉台上一片哄笑,有人笑得透不过气。老陈败阵了,向班长掼纱帽。艾小兔一直看着的,好笑又好气。咸鸡过来刻薄道:“老陈办法多呢,今天不过第一天。主要是有威势、有魄力。”老陈面皮紫涨。

  
艾小兔寻思一番,找加官商量。咸鸡早想一试:“只有我上场了,明天我来。”班里传开,明天有好戏看。

  
次日上炉台,丫头见上手是咸鸡,有些害怕,于是规规矩矩的,还对他说家乡话,套近乎。一直到快下班,那小田才踱过来。刚站定,咸鸡放下钢枪,很诧异地软声道:“你是啥个单位来的?”木壳子不懂,木然说就是本厂的。咸鸡道:“那为啥我没见过呢?”丫头傻笑道:“啊哟我的林师傅,他不是我们一块来的,烧锅炉的?他叫田二雄。”

  
咸鸡恍然大悟道:“哦,是这样,那锅炉房离这儿太远了,害得你心不定。我去烧锅炉,你来挑料”,递过长枪去,“不接?我是好主意,你挑料、她打气,天天在一起,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开心,下礼拜就结婚,我做师傅的也好弄几只蹄膀吃吃!”恶狠狠地笑。

  
小田被吓住,脸涨通红。他人是健壮的,不会打架,也不好动手。又不能情人面前退却。远近炉台上都停下来,朝他们看。丫头英勇道:“阿拉要好是阿拉的事体,要你管啥?”

  
咸鸡弹出眼珠道:“我不管啥人管?自家学徒打死不犯法的,厂里老规矩。我不管你要变流氓了。”青娥气极道:“你不要骂人!”轻轻带出口头语。咸鸡耳尖道:“你操?你拿什么来操?操么要我来的!你这种货色,面孔么像猢狲精。”

  
青娥道:“你自家像!”大家客观地一想,觉得这话不错。咸鸡不同意:“我像?我比你好看多了,档子两样的,不相信你现在脱光,睡在地上,看我会上伐?一股味道,小河浜里的——”老陈附耳告诉徒弟,青娥家原是船民,现在她爷娘还去小河浜摸螺蛳小虾,到小菜场卖。苏北人的胜业只是剃头、澡堂、三轮车,连咸鸡也觉得摸虾是丢他们的脸。

  
青娥哭骂道:“好,你骂好了,你当心点!阿拉阿哥是武术队的。”咸鸡吓得一怔,强嘴道:“想打人?武术队是出把戏的,不是洋枪队。我晓得你有本事的,赤脚冲到马路上咬人家下头,你来么!”围观的哄笑。突然青娥爆出一串土话,又快又疾,旁人听不懂。咸鸡机关枪似的回击,也听不懂。一来一去的,像帮会里对黑话。有些老上海尊苏北人为法国人,苏北话是法国话,他们互相吵是法兰西内战。眼下正是,大家兴趣盎然的看戏。

  
泼妇被镇住了,终于只敢哭泣、甩鼻涕,拉上脸无人色的小田走开。咸鸡吼道:“不许走,坐下来做生活,没王法啦?”艾班长乘热打铁道:“小田你先去吧。顾青娥你真的不能走,否则明天不用来了,这是老黄讲的。”二人呆住,慢慢分开,青娥回到位置,乖乖地拿起剪刀。

  
大伙也回原位,这场白戏过瘾!天熊说木壳子始终没一句话,顶老实的人,可惜了。小莲同意,说小田不是法国人,烧锅炉也认真的,会修脚踏车收音机,有点水平的。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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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1]: 随贴随评1 夏雨 (2016-06-14 12:39:53)  
 
  文坛上,历来写乡土文学的多,写城市小说的少。

  
城市小说里,写弄堂风情的多,写工矿企业的少;写资产阶级小市民的多,写工厂企业工人实况的更是凤毛麟角。

  
为什么?很好理解。

  


  
本书像红楼梦一样,以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塑造了众多人物像,性格外貌,对话心理,无一不生动活泼,栩栩如生。

  
虽然不受主流意识论断的束缚,作者大胆直书,但含蓄暗示的写法也很多。

  
譬如,儿子听到老工人讲解放前真实情况,回家问父亲

  
“那解放后好在哪里?”

  
“物价是稳定了,贪污没有了。你问这做啥?”

  
“比较比较。”

  
“不要比较,没有意思。”

  
儿子无语。(这“无语”和“没有意思”里蕴含的东西太多,让读者自行想象)

  


  
又如,

  
党支书黄庆五是本书的中心人物,围绕他,书中会有许多表现。此地虽未出场,但却已先声夺人。从许多人口口声“老黄说,老黄还说”中感觉出来了。

  
再如一段对话:

  
“派工作是谁呢,劳资科?”

  
“哪里!是黄庆五,他说了算。”

  
“他人很好吧?”

  
女工吓得缩头,看周围无人,小声道:“快住嘴,人好吧!会是坏人吗?给他听见要批斗!这个厂很复杂的,不好乱讲话。汇报的人,不要太多!有十三太保,桃园结义的······”

  


  
还有一段:

  
老陈“说厂部竖立过一个巨幅模仿的油画,领袖穿睡衣在家里游泳池边。黄庆五最喜欢这个画。后来参观的上级发现,画得有几分像黄庆五的脸。老黄害怕了,叫人拆掉的。”

  
(把基层头头的野心和坏水表露无遗)

  


  
最后,老师傅教训徒工的过程也十分精彩。

 回复[2]:  邓星 (2016-06-14 13:36:58)  
 
  おもしろそです。後でゆっくり読む。

 回复[3]:  夏雨 (2016-06-14 22:38:39)  
 
  谢谢邓星。

  
明天贴宝玉谈恋爱的章节。

 回复[4]:  邓星 (2016-06-14 22:50:36)  
 
  正好下午去医院,在等待的时间里读了。一个个人物都很生动。

 回复[5]:  夏雨 (2016-06-15 20:39:07)  
 
   谢邓星阅读。用手机看长文章吃力不?

  
下面让我们穿越回到那个时代,

  
看人们是如何谈恋爱的。

 回复[6]: 23,小莲 上 夏雨 (2016-06-15 20:22:26)  
 
  23,小莲 上

  
小泼妇被制服后,咸鸡更是威风。艾班长让他再带一段时间,巩固一下。老陈回到原位,对失败很惭愧, 徒弟替他疏解道:“一物降一物,你能制服他,你也不是东西了。”老陈闻之大喜。

  
个把月后,新来人基本都能独立操作了。个别学不好的,就专门送杯,或派去食堂、料间做小工。按一调 三制度固定,多出来的老师傅,尤其是女的,调去黄包车。全厂匀出的人,增添工宣队。艾班长派定的搭档是 天熊和小莲——本该是天熊和晓芬的,艾班长好像特别喜欢晓芬,于是老陈和晓芬变 成专门调人家休息的了, 顶人家三次,自己休息二十分钟。他俩的活动范围大了,全都接触,晓芬似乎不高兴,没有办法。

  
从前四个人时,小莲不招揽天熊,只和晓芬叽叽咕咕。天熊同意周先生的意见:小莲是厂里第一支 花。她长相像夏百芙而更漂亮,几无缺点。眼睛特大而水汪汪的,笑时两个深酒靥,只是肤色暗一些。人家 说她聪明面孔笨肚肠,她的性情是让人一目了然的:人懒洋洋的,心不在焉,干活不在行:动作慢,手脚不麻 利,已经不及晓芬,废品多一点。她不大理人,下班穿得比较讲究。奇怪的是,她这样美,厂里一些色鬼并不 来粘她。女工们最好传人隐私,贬低他人,但从不说她。好像她有个神秘的故事罩着。

  
她是女青工,不是这批来的学生。

  
天熊挑料时不说话的,生怕出废品。而休息和小莲不同步,闲聊的机会是没有的。但早夕在一个炉台,还 是渐渐熟悉了。

  
上班前必须早到一刻钟,集体背一段语录,唱一首语录歌,最后喊口号,以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结束。天 熊最头痛的不是这个,是每周的班组学习,至少两次,团员和青年学习是 一次。中班是上班前,早班和夜班是下班后。后者最难受,洗澡后异常困倦,眼都睁不开,还得听读报、读文件,必须发言。回到家,瞌冲过去, 反而睡不着了。大家是敢怒不敢言的。天熊总是寻角落养神,从不愿读报和作记录,像是政治上不积极 分子,艾班长倒不在乎。天熊已经填过三次表,都是上面叫他填的。先是要求参加上海工总司造反队员,后是 申请加入共青团。不久都批下来了,因此厂里青年都知道天熊出身没有太大问题——本来是怀疑的,有个传说· ····民兵也批下来了,十天一次空弹打靶练习。这些事情对天熊没什么触动,他还是下班就回家,不问厂里 事。

  
这天班里学习,已经开了一半了,小莲才头发湿淋淋进来。她老是这样的,乘机大洗衣服和晾挂,动作又 慢。艾班长不满地怒目看她,她低头去屋角天熊旁边一挤,说对不起。穿得比人家时髦,皮背包拉链上挂个 毛绒小动物。天熊小声道:“怎么老挂这个?不换一个?”

  
“不好换的。”

  
“为啥?”

  
“这是我生肖。”

  
“瞎说。”

  
“我为啥要骗你?”

  
天熊大惊道:“你这个年龄了?看不出!”

  
小莲大怒道:“你当我几岁?”声音大,别人惊动了,远处晓芬尖利地一瞥。天熊糊涂了,不再开口。

  
第二天上班,没别人时,天熊道:“昨天你发啥脾气!我随便讲一声。”小莲道:“那你老实讲,别虚 伪,我看上去几岁?”

  
“顶多廿六、七岁。”

  
“唉,炉台上烤焦了,倒霉。你做啥讨厌这小动物?”

  
“我是那个生肖。”

  
“哈哈,我们是同岁的!”

  
疑惑道:“你早就进厂了。” 愤怒道:“只比你们早半年,你以为我老工人?”马上追问天熊是几月生,初中是几届,道:“好了,同 年、同月、同届。”

  
“三同,这么巧?”

  
“你是不会瞎说的,难道我瞎说?明天我们对户口簿!”

  
天熊大笑:“何必?又不是相亲。”于是打开话匣子。原来她没考上高中,家里歇一年,不肯去新疆,托 关系进了进出口公司下一爿小模具厂的工读班,只三十几人,算是学生的,四天读书,二天做工。一年后文革 了,不再上学,荡在社会上,也出去串联白相的。半年前才分配的。公司属下一家厂一人,可见有三十个小厂。 现在她工资比天熊高一倍。

  
“那你学什么的?”

  
“黄包车有铣床的。”

  
“好,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你不想我气煞的话!”

  
天熊点头,不再提起。四下没人时,小莲亲切叫他三同,他笑着答应。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天熊本来 长相好,小莲是愈看他愈中意,有意无意的卖弄风情。穿新衣服,也要他面前照一照,听听意见。她偏喜红黄 的暖色调,甜而俗气。在炉台上喝茶吃点心,叫天熊替她拿这拿那。老陈和艾班长看见,直摇其头。

  
有时公开场合,天熊让她说她同学的情形,三十家小厂的见闻,很有兴趣,他全不知道的。老陈、班长他 们听进,觉得徒弟是正经的,插嘴补充自己的见闻。 小莲觉得何晓芬是个障碍,但她十分怕羞,远远避开,好像不懂。天熊不知道,这二人在厂里都有诨名了 :小莲是花木兰,既花且木又懒。晓风是小鲫鱼,她是小骨胳而不能算瘦,肤色很白,直直的希腊鼻子,小嘴, 细长眼睛像要扫入鬓角,精致而舒展,有点骨感美人,古代仕女那样。走路袅袅亭亭,像无骨头的鱼。干活动作 柔软轻快,有次天熊看到她绕绒线,不要人帮忙,一头绕在穿袜子的脚上,脚掌会一掀一掀,像手似的!她为人 是被动的,人家跟她嘻嘻哈哈,她眉开眼笑。人家拘谨,她就犯错误的小媳妇那样。天熊不习惯先招呼她,她也 不开口,两人淡淡的。

  
花木兰告诉天熊,她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卢家湾那里。爷爷在工部局做事,爷是美专毕业,画月份牌的, 解放后在广告公司。那时家景好,用阿姨,电话叫菜的。爷死后穷下来,大石窟门换成小新工房。娘没工作的, 现在和小女儿的她同住。哥姐都已婚,不住一起。又问起道:“三同,你爷娘呢?”

  
“也是厂里做的,机器厂。”

  
“哦,我还以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呢。真的,你走出来不像老工人家里的。”

  
他俩生日的月份要到了。天熊小十几天,小莲提出在她生日那天,两人互带些吃的来,庆祝一下,叮嘱不 要忘记。到了那天,小莲全不提起,好像没这个事。休息时天熊抓一大把糖给老陈,又一大把给晓芬。小莲看 呆了,光着眼道:“我没的?”天熊连袋子给她,起码还有两大把。是红绿锡纸的实心圆朱古力,市面上难得 一见的。恐怕要天熊两个月学徒工资,老陈吃惊道:“有啥名堂吗?”

  
花木兰聪明道:“他马路上拾到一只大皮夹子,我讲大家有份,叫他请客的。”老陈问是真的吗,徒弟敷 衍点头。老陈叹道:“我也一直想这事,可是从来没这运气!”晓芬背了脸偷笑,显然不相信。

  
二人时小莲抱愧,说她忘了,以后补。可是并无下文。天熊这回的不当心,给人一个印象:他家像是有点 钱的,不靠死工资。

  
一天送杯工滑一跤,铁钉钯把天熊手划开,血直涌。小莲忙拿手帕帮他按住,叫晓芬去门房间拿纱布药水 。她合法、亲热地紧握住,天熊要自己来,她弯着多情的大眼娇媚道:“怕难为情?”

  
晓芬拿来交给小莲,自己走开。小莲替他上药水、包扎,包得不三不四。说是否陪他去地段医院,天熊说 不用。

  
翻进夜班后,小莲老了面皮和人商量,把自己和天熊的作歇时间拉齐了。从此一起上炉台,一起下炉台。 花木兰本是瞌睡虫,二十分钟也入梦乡,要人推醒的。如今是精神抖擞像换了个人,上情场如上战场。天熊却是睡不醒:还是不适应日夜颠倒,看书过度的人都有些神经衰弱,白天他窗帘加毛毯,弄成洗照片的暗房,才能睡着。炉台上马达嗡嗡地催人眠,挥长枪时还能撑着,下炉台眼皮直合下来。小莲黑暗里紧挨他,推他捏他 :“喂,不要迷胡了,真的问你,一次也没谈过女友?要不要我替你寻?谁叫我跟你是三同,是你阿姐呢!告 诉阿姐,想要什么样的人。”天熊说没想过、年纪还小。小莲说像她这样的,他喜欢吗。三同是第一回有年轻 女子这样挨着他,柔媚如暖洋洋的炉火,黑暗更煽起年轻男人的食色的天性。他觉得新鲜、刺激。

  
小莲拿来玉照,穿各种衣衫的媚笑,让他提意见。三同说好,她人上照。女人大方道:“我又不算老好看 ,你欢喜就留一张,两张也可以。”三同扯淡道:“放得不好,业余水平。”小莲道:“你会放照片?”三同 说这有何难,高中里谁都会。女人无孔不入道:“我有好多底片,就拜托你了。”次日拿来一叠。天熊凑灯光 下看过,次品胶卷,拍得又糟,可是不好拒绝。拖了一礼拜才放好交她。晓芬瞅见,小莲不避她,两人同看。 晓芬不说什么。小莲谢天熊,说放得太好了。

  
中、夜班吃夜宵,二人同去同回。出山门走小路,弯弯曲曲,在月光下,寂静有诗意。可女人的兴趣只在 猜测是什么菜。若是咸蹄膀、红烧肉,天熊不吃肥的,必用筷子戳开丢弃。女人可惜,接过来吃,又割自己 一份瘦肉强他吃。白天喧闹的大食堂,半夜里煞静,有时只他们两个在吃,听得见喝汤声。

  
逢自己掏钱吃饭,小莲是节约的,比老陈好些,也是一个菜。天熊是饭不多,一荤一素一个好汤,别人都 惊讶,他只得收敛些,遮遮掩掩的。小莲买饭菜票,从不肯一次爽气买足,吃几天买几天,有时临时借。

  
早、中班休息时,天熊是不困的,常翻翻书报。小莲看见就闹心,有时一把夺走:“读书吃亏得胡塌塌了 ,还要读!”她渐渐明白,三同不是她同一类人,是一种不现实的书呆子,她从前没见过。要朝他脑瓜里灌进 私情、流言、偏见,简直没办法。

  

 回复[7]: 23,小莲 下 夏雨 (2016-06-15 20:21:27)  
 
  23小莲 下

  
厂里发票子让工人去看样板戏电影,天熊一向推托有事,票送小莲的。这天早班,小莲塞回道:“今晚的 电影你去看吧,我也无聊,介介厌气么!”他想了一会,鬼使神差,同意了,接过票子。咸鸡注意地看着。

  
夜里天熊迟到了,漆黑里摸进去。女人的手一把拉他坐下。他四下看,女人说不用看,没有认识的,厂里 人的票子都给了家属或小孩了。天熊看银幕,磬磬絖絖的锣鼓,叹道:“不来是对的,真是浪费时间。”

  
“哦哟,你辰光嘎宝贵啊!在家里做什么?”

  
“看看书啊。”

  
“流毒真深啊,你没救了。”

  
男人醒鼻子,香水味刺激。女人亲切道:“怎么样,好闻吗?”男人支支吾吾。女人强他吃瓜子,扳开他 手,塞满他手心。有意无意搁手他身上。比炉台下更暗更安全,他被妩媚的诱惑包围······散场很晚了 ,路上人稀少。小莲说一声“荡我回去”,熟练跳上车后书报架。男人只好反方向服务。小莲紧偎住他,指点 转弯。暗淡的路灯下,行道树后一对对恋人。小莲道:“你看见眼红吗?”男人哈哈一笑。

  
突然女人叫停,命令他就地锁了车。然后散步,天熊觉得没什么可看,很狭的人行道,贴着灰秃秃简陋的 四层老工房。女人霍地开一扇门,一拉,他跟进去,居然平地的已在屋内,他大为惊讶。开了灯,两个小床, 墙上都是美人照片,天熊新放大的。二十不到的一个单间,床上被子没叠,桌上饭碗没收,看来没准备请客人 来。主人道:“我姆妈到阿哥家照顾小孩了,今夜不回来,你坐呀。”只有一只单人沙发!旁边有个半导体收 音机,打开放绍兴戏。天熊看毕告辞。女人让他再坐会,去端来两个冷茶叶蛋,半瓶走气的啤酒,自己在床 上坐下道:“我要跟你讲讲我的事了,不知怎么讲好!你要替我出出主意。”可是瞪了眼说不出来,去卫生间 好一会,换成家常短衣,正要说话,房门有人敲击。女人起身去开,他觉得有点诡异,说问他是谁。于是嚷了 ,门外不应,还是轻敲。女人也觉有问题了,坚持问是谁。外面含胡说是厂里的。天熊耳尖,听出是咸鸡的苏 北腔。小莲明白了,又气又急,指南面的木头矮窗,要天熊跳出去。他只得照办,脚一跨就在弄堂,一拐已在马 路上了。

  
这边女人关了窗,开大半导体,才去开门,是艾班长和咸鸡。小莲不说请进,艾班长支吾说有人跟她换班 头什么。咸鸡不客气地钻进房,找人,床底下,窗帘后都看遍,对艾小兔做手势。艾班长失望,说丙班的某女 工后天有事,想紧接跟小莲换一下,小莲明天休息吧,就是这事。女人糊涂一下,又明白了,嚷嚷道:”那也不 必夜里冲过来,当我啥人?”咸鸡拉他走了。

  
天熊次日上班,小莲不见了,是不认得的别组女工开模。还是老陈和晓芬调休息,天熊也不言语。不久厂 团支书歪歪来了,艾班长安排人顶上天熊,让天熊跟歪歪走,自己也在后面跟上。

  
到了办学习班的黑漆木楼上,歪歪和艾班长二人找他谈话。歪歪拿张纸看着,表情紧张。他是运输组工作 的,三十多岁,脸半边大,基本不识字,挂个团支书的名,从前没几个团员,现在是人多了。每次学习见天熊 的,没交过心。天熊好笑道:“出了什么事?”歪歪放松了,不好意思道:“没事,找你谈谈。这个,你是 新团员,对组织要忠诚,我相信你的。”

  
“出了什么事?”

  
艾班长避开脸,歪歪看着纸道:“是组织上问你几件事。孙惠春你知道吗?”

  
“没听说。”

  
“吴小莲去你家几次?”

  
“没有啊。她来做什么?”

  
二人互看一眼,又道:“你去过小莲家几次?”

  
“我去做啥?”

  
“去过没有?”

  
心虚道:“没有。”歪歪高兴道:“艾班长,你听见了!我就知道你没去过。知识分子唉,随随便便看中 人啊?小梁,你人是正的。”又看纸道:“小莲要调别的班,你觉得可以吗?”

  
“关我什么事。”

  
“对,这样好。”

  
“吴小莲是坏人吗?”

  
“我正要关照你这个事。谈不上坏人,不过人是不好。这事情说来复杂,我也有责任。你们艾班长怕你被 带坏!今后划清界线吧,好不好?”

  
“好。”

  
谈话结束,歪歪高兴地去汇报了。艾小兔入党后,现在轮到歪歪,积极性很高。天熊和艾班长一起回去 ,天熊不问,另一个也不说,艾确是老实,不会说话。

  
来顶替的是周良余,正在说刘备的死。天熊问题解决,心里轻松,说他去过成都,看过刘备和孔明的墓, 描写一番。周先生来劲了,要和老陈换过,听天熊讲。

  
后来,周先生成了天熊长期的重要的朋友,甚至超过了老陈。这天吃饭时,看周围无人,天熊问谁是孙惠 春,现在厂里吗?周先生哈哈笑了,竹筒子倒豆子:原来孙惠春是阿飞大学生,开除成社会青年,分来厂里做 车工。他和包装间一个原是资本家小老婆的女工搞上了,正好小莲分配去做铣工。团员青年开会,歪歪派小莲做孙惠春思 想工作,去谈心。结果不久,小莲被他搞大肚子,送到外地打胎,后来走漏消息的。于是批斗孙惠春,批帮吴 小莲,都调到炉台上。没几个礼拜不斗了,孙也调去外厂。原来孙惠春在上面有人的,老黄开始也不知道!

  
天熊诧异:“有这种事!就这么结束了。”

  
“不一定。上个月他不是还来过吗?上炉台的。”

  
“我不晓得。他来寻小莲?”

  
“不寻她寻啥人!”

  
“好意思的?”

  
“他的皮有多厚!人不好看,留个胡子,流里流气。小莲瞎了眼睛。”

  
“老陈晓得的?”

  
“人人晓得的。关照过不许他讲吧!”

  
学徒又被上了一课。

  

 回复[8]: 24,,师妹,,上 夏雨 (2016-06-16 16:40:49)  
 
  24,,师妹,,上

  
第三天,天熊也没见到小莲,她没调班组,开始病假了。从地段医院开的,单子交劳资科。那时候社会上赚钱难,只有靠工资,弄个全民单位不容易,所以没有装病的。有病不休、带病上班倒是很多。肯病假的人反而受人尊敬:“做人了!”

  
十天后,天熊和人去吃中饭,交毕病假单的小莲正在路口和厂里人说笑,很轻松的,看见他,她突然的阴下脸,凄凄惨惨的。天熊不好停步,她也不能撇开别人叫住他。没说上话,缺少一个解释。

  
班组学习时,大班长透露些事:老黄已经训斥过一些人了,非常及时!厂里的下流工人不怀好意接近女学生。约人看电影啊、手把手教自行车啊、在炉台暗处抱人家啊、教下流知识啊,花样很多。但多数是没结婚的年青工人,照理不犯法,可惜都是老黄看不惯的人,所以不准谈恋爱,严禁毒害女生!艾班长很得意,本班没事,有事也避免了。隐隐的话里小莲是个别例子,怕毒害男青年。她是作风不正的,已被人带坏。其他三个班都有事,据说一个四十岁的有家小的十三太保的大班长、以及蛤蟆,私下受到警告!有些事情是周先生告诉他的,周看似木头,消息比老陈多,老陈才是生活在自己的得意思想中,不想听的,他会听不见。

  
咸鸡做人的功力显现了,他虽无对象,喜欢钻女学徒中胡调,可是并不真下手!都是清一色的读完初三又歇家两年的十八岁女孩子,他大出一圈多了!有自知之明。

  
甲班还有两个男初中生是没心机的大孩子,和天熊友好,尊他为阿哥的。女孩子除晓芬、青娥外,都是相貌一般或不大好的老实女孩子。交接班时,能见到别的班组有漂亮活跃人物。

  
小莲不出现,来跟她换班的女工就一直顶下去了,她也愿意。天熊和她同上同下,不说话,相安无事。老陈和晓芬调他俩休息。晓芬是第二批入团的,歪歪来炉台,有时找这新部下说话,叽叽咕咕,有点神秘,好像安排她去做卧底似的。老陈和周先生看不惯,说歪歪贼头狗脑。周对天熊说歪歪不是帮会的,他是厂里少有的安徽人,原来踏三轮车,是上海的骆驼祥子。大跃进取消后安排进厂的,开卡车学不会,连张报纸都读不下来,还团支书!周道:“出身好啥稀奇,我也好的,阿拉爷叔四明山游击队呢!做干部就是拍马屁,啥人要做!”天熊同意道:“对,不过孔明、刘伯承都是干部。”

  
这天才上班,头发顺贴、嗓音细细的晓芬背个包,给天熊两包糖果。天熊说声谢谢。女子走开几步,又回来道:“你也不问问为什么——”

  
“吃糖么管它是什么。”

  
“小莲师傅的结婚糖。” 天熊愣住,说不出话。晓芬忽然涨红脸,艰难道:“是她叫我第一个发给你,叫我带话,她请你去新房间白相。”

  
“嗯。”脸色阴沉了。

  
“地址我有,我也可以——”

  
“嗯。”

  
女子只好走开。她到处发糖,人家都拉住她,打听情形。保密得太好了!没人料得到。

  
落班时候,周先生过来,说刚才歪歪来炉台,他听到一段对话:艾班长被蒙在鼓里,很没面子,责问歪歪道:“你不是批判她的么,怎么去吃她的酒?”

  
“老黄叫我去的。”

  
“别瞎讲。”

  
“我骗你大班长做什么,老黄也受邀请的,他不去了,叫我打个招呼。人家公司头头也来了。我呢,不是小莲,是孙惠春邀请我的······”

  
这天,晓芬最受欢迎,人人问她。交班后,下个班组也围住她。这次只有甲班是人人有糖,其他班组和厂里头头,一概没有。这反而抬高她身价!从前,因为小莲漂亮,只有她是女学生,厂里出风头的。如今,因为男人有脚路,她回铜匠间是没疑问了。至于那个花心被批斗男人,确是有歪才,会弄机床、会打桥牌。人不好看,可是女人个个说他好,说小莲不好。周也不敢鄙视他:“人家是大学生,爷是碗店小开。”

  
婚假过了,仍不见小莲来厂,晓芬却和那女工换了,不再调人休息,和天熊同上同下了,老陈说是他办的。后来知道,其实是女子的意思,师妹想跟师兄在一起。

  
晓芬不用老是看钟,一小时换三个人休息了。女人难弄,早或迟一二分钟都会引起不快,尤其顾青娥那样的疯婆子。她坐下来,安之若素了。天熊手势也灵快,两人合作,废品很少。艾班长表扬了。咸鸡很不高兴,看样子要夺走他的第一名。他是极力阻扰晓芬回去的。

  
进厂好久了,晓芬还是那样勤恳巴结、谦逊自卑,天熊觉得诧异,甚至看不起。女孩人缘比他好,干活时别人会来闲谈,晓芬一面剪截、打气、夹出,一面说笑,两不耽误。有次人走后,师兄认真道:“你改名字啦?”

  
“没有啊。”

  
“他们叫你——”

  
“哦”,不好意思道:“他们替我起绰号。”

  
“说下去。”

  
害羞道:“叫小鲫鱼,后来叫两个字了。”

  
恍然大悟:“小鲫,小吉,哈哈······你向老陈汇报过吗?”

  
“做啥?”

  
“是你师傅唉。”

  
笑道:“我师傅是小莲,跟你们不搭界。”

  
“好好。”

  
早班末一天,老陈怒气冲冲召集天熊和小芬训话,硬要两人明天或后天来自己家参观和吃饭。学徒上师傅家拜见,本是厂里老传统。老陈诚心邀了几回,都不成功,无怪要冒火。老陈是想展示他的富裕和独特,表明平时所言,全是真话。老陈看二人衣着简素,家景不会好。比如天熊,老是中山装的布衣布裤,老式的圆口布鞋——其实这也是一种派头,老陈看不懂,厂里好像没人懂。以至偶尔一回上班,天熊穿皮鞋和皮夹克,厂里人吃惊。喜欢穿着的周先生追问几次,是谁的衣服和鞋。晓芬是明显的寒酸,没什么好衣服的。老头在家老誇徒弟,女儿关心起来,有时主动问。老陈遗憾没有儿子,大女儿脾气躁,谈几个都没成,跟天熊说起过,徒弟表示同情。不知可有缘份?贴邻住着的一个亲侄儿,对叔叔满口赞叹的女学徒兴趣颇高。

  
师妹沉默着,天熊没办法,答应明天去。于是她也点头了。老陈兴高采烈。背后天熊替她婉惜:“你可以不去的,你不是说师傅姓吴么?”小鲫鱼脸阴下来,天熊不懂。

  
次晨在老陈家的站头会合。天熊以为是先到,有人叫他,回头看是晓芬——心里开始叫她小吉。见她者,小吉利也!穿一件没见过的黄衣衫,颜色总觉得不对头,不像是女孩的衣料,像是什么利用的。她手里拎着一盒点心和一篮水果,看来破费不少。看天熊的包道:“你送什么?”

  
开包道:“我是家里现成的,没吃完的。”

  
笑他道:“只送一瓶?”

  
“他又不是结婚。”知道小吉不识货:这酒是很贵的。

  
寻到那条巷子了,和胡能胡财家一样的。弯曲狭窄,羊肠小路伸展在东倒西歪屋,夹道有吹干的马桶,头上有滴水的衣裤。不当心会撞上伸出的矮屋檐,大睁眼又有不道德的嫌疑:扑面而来半个赤裸身,或一方白腿!没想像他家会好,可是太过分了,天熊摇头道:“我们陈公馆在这里!”晓芬嘻嘻的笑。天熊轻薄道:“旧社会啊。”晓芬收起笑容,天熊心里一梗。

  
听到师傅的嚷嚷了,人站道中,路标一样竖着,大挥手。徒弟注意那公馆外形,因为有个塔似的东西,确比周围的二层要高,如鹤立鸡群。外墙凹进凸出,小窗户像眼睛似的,脑后竖小辨子:是细眼囱。整体怪样又自我得意,像老陈本人,又带五台山特色。

  
老陈听徒弟说过,住宅第一是安静,急切道:“安静吧,能听见马路上声音吗?”天熊明明听见,说确实安静。低头走进门,已在房中央了。心想小莲家之简陋,比这儿又是两个世界!房间小得摆一张方桌,已不能活动了。天花板如扣在头上。老陈收下礼物,更是高兴。拉出一个木梯,搁顶上一个方洞,叫两人轮流上去观赏:“下面会客人、吃饭,楼上是我们老夫妻睡觉地方。”

  
徒弟爬上去看,是地铺,只能跪着。果然有老陈西装领带的结婚照,上彩色的。晓芬看过后,恭维师母长得好,天熊介绍道:“温老板也见过这照的,说陈太太的卖相,镇得住宅子。”

  
老陈笑得眼睛不见。 突然一筷子东西送进徒弟嘴里,怪味冲鼻。晓芬道:“我不要,是霉豆腐吧?”老陈看徒弟:“手艺怎么样?”又指墙角一大瓶酱油道:“认得这是啥么事?”天熊看出有草根:“是药酒?”老陈道:“识货朋友!都是好东西,杜仲啊、党参啊、当归啊。”要开盖去舀出,徒弟坚决谢绝,“你自家补身体。”老陈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怕药酒,我没见过。晓芬你来一口。”

  
女子笑弯了腰。 徒弟想起道:“陈师傅,你的花园、别墅呢?”老陈说对,领头走出房间后门,一小片空地,天井似的,碎青砖铺地。别墅是五角形的水泥宝塔,像加层的实心亭子。开了塔门,见是勉强挤着大橱和五斗橱。老陈又去搬活动梯子,说二楼准备给大女儿做新房卧室,三楼睡小毛头。两人坚决不肯上。徒弟笑道:“哦,陈师傅你要招女婿啊?”老陈不答,晓芬嘻嘻笑。

  
塔旁有口青砖旧井,没有石井圈的,往里看黑苍苍。老陈说他来时就有的,是个活井,家里用水,主要靠这个。晓芬道:“夏天你浸西瓜?”

  
“那没得说了!”

  
徒弟道:“泡茶更好。” “那不行。上海工厂多,地下水不干净,井水烧开,吊子底厚厚一层。吃的水,我是宁可外面自来水站去零买的。”

  
“水可以零买?”徒弟又长见识,“你的花呢?”老陈指围墙下一小块泥土,葱、姜、蒜、辣椒长得热闹。说原来是有月季花的,看腻了,又不能吃,还是当自留地实惠,两人哄笑。

  
女子道:“你的金鱼池呢?”老陈指点阴沟般一道水槽,两人蹲下细看,几条黑色泥鳅似的。晓芬诧异道:“这是金鱼?”老陈道:“金鱼太难服侍,死了几回了。我这是菜场买的猫鱼,你们看,游得多快!”徒弟笑得发抖,女生笑出眼泪。

  

 回复[9]: 24,师妹 下 夏雨 (2016-06-16 17:03:41)  
 
  24,师妹 下

  
主人又带去看灶间。砌死的乡下灶头,拿开铁锅,下面其实是煤饼炉,上面是通屋外的烟道。老陈说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在上海独一无二,火又大又干净。炉子和煤饼也是自己做。又拉出个特大抽屉,有铅丝铜丝、鎯头洋钉、轮胎胶水、砂皮油石,老陈道:“我一直讲,会修套鞋皮鞋、洋伞洋机,会做酒精炉煤油炉,会磨剪刀菜刀小洋刀,不假吧?” 这时进来一男一女,叫他们用饭。老陈领徒儿去方桌坐定,灶间让他们忙。冷菜已摆出,皮蛋咸蛋、油氽黄豆苔菜花生。各人面前一个大瓷碗,主人提起烧水的大吊子,倒出翻泡沫的透明液道:“快喝,这是他们刚一品香吃过的!啊,来了。” 徒弟看明是炒猪肝,没笑出来,觉出悲哀。 后上的糖醋小排、三鲜肉皮汤,还过得去。客人说好,老陈是云里雾里了!他是出名的不抽烟不会喝酒,很不像老工人的,一杯啤酒使枣红变深红,居然道:“听说小莲结婚是在男家的家里摆的酒,菜有我好吗?” 晓芬道:“外头请了两个厨师来烧的,当然没你好。” 得意道:“是吧,有什么名菜吗?” “好像没有。不过鸡鸭鱼肉。” “小莲是不会讲我好话的,孙惠春呢,问起我吗?” “没听到”,女子脸绯红,显然也不会喝,借酒盖脸,对师兄调皮道:“问起你的。” 徒弟是啤酒不过瘾的,老陈替他零拷来的七宝大曲,一杯已空,酒醒道:“问我什么?” “什么都问,都想知道。” 老陈道:“你也会讲笑话,他们又不认得!要么他吃醋了?天熊啊,前一向小莲对你太好了,我看得担心啊!这女的害人啊——” 晓芬一吓,连忙垂头。天熊看着她,又叉开道:“艾小兔他们来过这里吗?” “来过,厂里人来过不少了。咸鸡我不要他来。他们苏北人都住臭水浜一带,自家搭的棚棚,比我这里差,我这里是出钱买的旧房,不是瘪三一样滚地龙滚出来的!” 灶间的一男一女入座。老陈说老婆上班,小女儿上学,没别人了。大女儿叫陈珠儿,很像老陈,肤色发红,脸相天真。手臂也长,怎么放都不妥贴。脱去上灶衣,穿得很鲜艳,水汪汪的眼睛一个个看过来。徒弟已听说她脾气不好,话不投机就牛一般,撞人南墙的。 侄子陈竹生是小矮个子,长得冲头冲脑,五官明亮。不动时木头一般,眼球都不转,动起来像救火,手忙脚乱。他是工厂新干部,人一本正经,讽刺话听不懂的。听懂了也是当补药吃,傻呵呵一笑,人是厚道的。唯得意时很不雅,仰头笑得喘不过气,抽筋一样。这对宝货,不久就被人看透明。 老陈和女儿挤一边,晃脑袋道:“我叫你们来,很值得吧。我这独家天下,怎么样?解放前买下五十元钱,现在呢?楼房、花园、别墅!经济上也好了,只有小女儿吃闲饭。珠儿比你们还合算,小学毕业就进厂半工半读了,帮外地培训是骗骗人的,现在是正式职工,工资比你们大一倍!她娘在困难时期吃亏了,被辞退,现在当临时工,一个月也摸五、六十元!厂里人看我是太遐意了,好几个人,家里有儿子的,动我脑筋——”珠儿盯住天熊,看他反应。晓芬瞥一眼。珠儿道:“阿拉屋里房子,没说的了!上海人不懂,说洋房遐意,其实是名气响,不实惠。阿拉厂里一个人,就是洋房,窗子朝北,冷天冷来热天热。楼梯漆黑,抽水马桶几家人合用,有人肚皮撒就喇叭腔了!大水表,一个人摊一元钱。阿拉屋里马桶就是两只,买点吃的水,一个人一角钱都不到!大家看得懂这道理。” 老陈称赞道:“她是管家的,能干,她娘不来事。” 珠儿道:“你也不来事啊,现在样样是票证,有多麻烦!” 竹生眼珠动了,肯定道:“这是事实,你本事是有的。” 老陈道:“珠儿说得对,我是不要什么洋房新工房的,送给我也不要。我是喜欢关门做大老爷的,就是这个脾气。我们家早上,常常买生煎吃的,跟资本家差不多!”珠儿竹生齐叹道:“我们的生活,真是在天堂里。”徒儿们沉住气。老陈道:“你们分给我做徒弟,是你们的福气。这爿厂我是真正老土地,老实讲只要我肯拍拍马屁,老早是党员大班长了!艾小兔他们算什么,人又呆,技术又推板。咸鸡是小流氓,送去劳动教养,花木兰干脆开除,一会打胎,一会结婚,寻开心啊?” 珠儿拂然道:“人家有这权力的,你不要老酒吃饱瞎讲呵。”爷狼狈道:“你不晓得,她对我不尊重!”女儿道:“对你尊重就是好人?戆闲话,不怕人家笑。”瞟一眼天熊,表示自己通情达理。竹生围护道:“叔叔意思是这个女人懒,结了婚对人不利。”珠儿怒道:“你样样晓得,你是人家肚皮里虫啊?”竹生缩头道:“好,好,我不讲。” 老陈尴尬,想起道:“晓芬,你还有个菜呢。”晓芬说没忘,于是去灶间,不一会端来道:“清炒蟹粉。”徒弟看碗里黄白相间,闻见蟹香,疑惑道:“现在有蟹?”师妹笑道:“冷气货。”老陈第一个下筷,笑道:“好极,你吃得出是什么?”徒弟方知是鸡蛋,边吃边赞想得妙,珠儿见状,脸阴下来。 竹生也大赞扬,把碗底刮光,老陈介绍他道:“竹生从小学起就是干部,现在工厂里团支书,相当阿拉厂里的歪歪——”侄子纠正道:“不是支书,是支委。不过支书没文化,今后是可能的。小梁你也是团员吧?担任什么职务?”徒弟说是老百姓。竹生道:“那可惜了。我们厂里也是,有水平的高中生,领导反而看不中。”天熊道:“你是看中的,脱产吗?”竹生道:“不脱产。我讲话不大行,主要笔头灵光。党支书看重我,叫我下班后替他抄抄东西。我起的发言稿,总归比人家好,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珠儿不以为然:“你有啥了不起的,也值得吹,让人家笑话。”老陈道:“我哥嫂随工厂迁外地了,上海就留他一个。舒服唉,一人住一大间,就在我隔壁,你们去看看吗?”竹生兴奋得碰翻筷子、打碎调羹道:“走,我带路。”两人纹丝不动,竹生热情得要硬拖。天熊转脸问珠儿厂里干什么活。珠儿高兴道:“我的活儿算是好的,坐着磨磨片子,有点气味,所以免费一瓶牛奶。门关起来笃定做私事,头头看不见的。就是看见我也不怕呀,我是老实不客气要顶他们的——” 老陈摇头道:“头头是不能顶的,脾气躁总是自家吃亏。我都没这般躁!想想上趟的事:炼钢厂那司炉工——”脚被猛踩,酒醒了!徒弟已听说师傅择婿失败的事,不看山水道:“那司炉工是不好。”珠儿一股怒火不好发作,转向天熊道:“你怎么晓得的?关你什么事!”徒弟脸上下不来,师傅骂自己多嘴。珠儿已懊悔,眼泪汪汪道:“我人是倒霉,那个人是坏,你们讲得没错。门槛老精,定下来才几天,就要我工钿交给他,控制我的经济,我怎么能不发脾气?气得我心口痛啊······” 徒弟突然气愤,看一眼师妹,起身告辞,说家里有人来,本来就走不出的,抱拳谢各位。老陈拦不住他,晓芬也不肯留了。竹生再次请二位瞄一下他房子。徒儿当没听见。老陈直送出弄堂到马路上,脚步已不稳。回到家见女儿已不哭,侄子责怪她不该对天熊瞪眼,第一印象要紧。珠儿颇悔恨,嘴强道:“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家吧。”竹生不屑计较,回屋去了,想着晓芬的好相貌,觉得还有希望,乐滋滋的。老陈问女儿意见,女儿满意道:“这人老实的,顶斯文,你看被我一冲,不敢回嘴了。先谈了试试看吧。他说我们房子好,竹生问他家里,他老尴尬的,肯定房子又小又差,他不好意思讲。”老陈想起什么,担心道:“不一定。我呢是没听他讲起过,好像谁说他家里不是工人······” 女儿又评论晓芬道:“这女的怪样,不说话,笑起来一抿嘴,像狐狸精,看见就出气。她和小梁好像亲热,平时要好吗?”爷说不可能,平时话都不讲,倒是花木兰,前一向盯住徒弟的。女儿又道:“你为啥要给竹生介绍?这种木头人,打一世光棍不冤枉,要你管得宽!你是再笨没有,司炉工的事也告诉小梁,这对我不利,你懂伐?”爷道:“好,好,是我错。”

  
这时徒儿们在归路上,在候车站,也交流感想。徒弟道:“领教了!还叫我下个月再去!名菜!哈哈,不过你的蟹粉确实好,怎么弄的?” “蛋清蛋黄分开,加个姜。我烧鱼才好呢。这行灶我用不来,那锅勺、作料瓶你没看见!” “油腻是不是?老陈不容易了,这么点地方。” 女子诡秘道:“人家父女一片心,你啥个态度!”徒弟不懂,看她偷笑,明白了,也笑道:“人家团支书,请你去参观,也是一片心啊。” 女子红了脸,鼻子里哼道:“做梦。”

  

 回复[10]: 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夏雨 (2016-06-20 22:06:42)  
 
  随贴随评2

  
小莲,第一个被梁天熊喜欢上的女子。

  
在这之前有一个夏百芙,与小莲长相差不多(书中说没有小莲好看),梁天熊的高中同学,对梁有好感,而梁懵懂不知。毕业后没有联系。

  
小莲,有过一次未婚先孕的经历。其实这事组织上有责任:

  
派她---一个美女去做一个流氓阿飞的思想工作(勧告不要搞流氓?一对一哦),这岂不是给大灰狼制造垂涎小红帽的机会?

  


  
大灰狼得手,大灰狼理当批斗。荒唐的是小红帽也被陪斗(美其名曰批帮)。

  
这还不够,后来,还因此剥夺了小红帽自由恋爱的权利(不觉得与伊斯兰野蛮恶俗有几分相似吗)。

  


  
小莲真心喜欢上梁天熊了。她主动,大胆,且刚烈,好比红楼梦里的尤三姐,爱上了柳湘莲。尤三姐的结局比较惨烈,以死殉情,以死洗刷被沾染的污名。

  


  
小莲则更决绝。

  
察觉到自己与天熊不是同一类人,但她要尝试,要去追求。表白之前,欲将自己不堪的经历全盘托出,与过往作个了断。

  
这是一种何等的真诚和勇气呵。

  
不曾想被人盯梢,监视,小莲突然发觉自己失去谈情说爱的权利(被谓之生活作风不好,毒害小青年)。

  


  
此时,天熊的心意,小莲无法得知;若坚持下去,必定给对方带来牵累,这是确凿无疑的。

  
极短的几天内,逆天反盘,小莲下嫁花心男人孙惠春!从此,再不与天熊有来往。

  
出乎意料的是,结婚后即向老公宣告(亦即向世间公开宣告):

  
我心中已有别的人了!

  


  
把心掏出来燃烧给一切人看,

  
爱他,离开他!

  
爱他,与他无关!

  
偏要爱他,看你们咋整!

  
------ 一如女神般圣洁。

  

 回复[11]:  25 ,双 峰 上 夏雨 (2016-06-20 23:08:39)  
 
  25 ,双 峰 上

  
每礼拜一次的团青学习,天熊是能逃就逃的。也有逃不了的时候,譬如早班后,那就去黑漆木楼上坐一会。别班的挑料工顺风见到他来,总挨他坐,告诉他许多有趣的厂里新闻,谈谈笑笑,消遣时间。门板和他们也算友好的,反正男的都是挑料,一网打尽。同是干苦活的!

  
主持学习的是歪歪,他有事不来,开模工的皮蛋和喜蛋替代——她俩初中里已是团员,老资格了,最近任命为团支委。资格更老的门板没被选中,愤愤不平。顺风打了报告没批下,连团员都不是,并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是政治天才,出身又好,而且猜得到原因:老黄嫌他太接近皮蛋。

  
晓芬是有个三人帮的,三个女生头聚在一起,叽叽呱呱,从开会到散会。她们是分别三个班的,要好得住一个寝室。一个叫章永玲,人称玲玲,坦白可亲。一个叫苏国容,诨名大猫,为人高傲。两人长相都好,还都是老团员,不像晓芬是进厂才入的。大猫手里吃不完的零食,玲玲手里结不完的绒线衫。歪歪对她们喊道:“你们集中点好不好?”

  
三班倒的工厂多半有宿舍的,因为中班后已夜深,有的公交车停开了。夜班前家里睡不安宁,睡宿舍自有门房来叫。四合院里的空房有的是,黑漆木楼,让木匠隔成一间间。女宿舍靠食堂,环境安静。男宿舍有点噪声,天熊睡过几回,比家里更睡不安宁,就放弃了。家里安个闹钟,也一样的,他上班有时是脚踏车。

  
不久厂里发生了两件大事,许多青年学徒的情绪上起了波动。

  
天熊他们进厂约摸四个月后,后一届的高中与初中生也分配了——厂里当然没有。之后突然发布领袖的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的指示,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从此一刀切,残留的最后一届中学生和以后的小学生,通通发配去农村,市里高喊“一片红,十年不转向”。全国一致,影响深且广。许多人去的是劳改农场,没有贫下中农的。有贫下中农的地方,对学生到来很痛恨,本来地少人多,来抢口粮!而已进市工的人更珍惜手里的饭碗,如果领袖话说早了,岂不是玩完!这时绿叶厂却接到通知:要分来几名华侨。据说是一次次考不上大学,滞留在高中学校算复读的。早就分他们进市工了,不肯去,现在反悔了,到侨务处闹,市里开绿灯,统一调派的。

  
华侨要来弄堂小厂了!主要是一些初中女生心情激动,成天传说社会上华侨如何奢侈,像海外奇谈,这会要见真的了!新人报到那天,跑出五台山伸头颈看:一个大包头戴墨镜的公子哥儿,厂里兜一圈后再无踪影(后来听说去换了厂)。一位小姐由男友陪着,总算签名报到了,第二天就去地段医院开出病假单,开始长病假,每月由男友来领工资。大家猜她是太有钱了。只有一个女华侨到黄包车上工了,大家猜她是没钱的缘故。此人叫唐一萍,男友也陪来的,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年造反,大闹侨务处的,人生得精神伶俐,言笑有女明星的标劲。嘴部突出,有侨民风味。她们是前些年国外排华回来的,登过报,有革命华侨的色彩。在学校里安置个宿舍、挂个名,成天吃喝玩乐,哪里是读书的料!

  
唐华侨到铜匠间学车工,同时把学校的行李搬来女宿舍,吃睡在厂里了。不过一礼拜,有一帮女孩和几个男孩围她转了,同进同出像小集团。黄庆五认真担心了,熬了一个月,抓到把柄:传授吃喝玩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下令发配五台山学开模工。唐一萍大怒,从此和老黄结下仇。反正已是最差的活,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在炉台上结识了新朋友,好几个女学徒跟她同寝室了,白天黑夜,闲话聊不尽的亲热。而她居然能吃苦,人聪明,开模的活拿下了。据艾班长的消息,她比小莲能干。一萍不是在天熊的班,但交接班是看得到的。

  
另一件大事是,老黄终于从炉台的学徒中,提拔干部了!皮蛋和玲玲全脱产,做干部,一个做出纳,一个做后勤,都进入科室。调休息的丁班里的喜蛋和男生阿乡,半脱产,三天日班做干部,一个升副团支书,一个升基干民兵副排长,管几支没有子弹的破旧步枪。

  
皮蛋孙松华是细挑身材的瘦美人,大眼睛咄咄逼人,言谈、举止、手段,像松花蛋一样光滑、又黑又黄。人小鬼大,如大人家出来的小管家婆。分去炉台,没表示半点不高兴,把大班长和所有老师傅请到家里吃饭,所以上上下下都拥护她。老黄冷眼观察,她的办事能力,比班长和蛤蟆还好,听话又八面玲珑。她家是老上海,祖籍不是苏北。她爷是读过高中的采购员,在社会上路路通,不过几个孩子都不喜唸书的。老黄最反感那个招风耳朵、好发怪议论的小子接近她,所以分在两个班,两人交往只好偷偷摸摸。小胖子顺风和皮蛋是进厂就一见锺情的,话说不完。在一起很般配,顺风也是长得伶俐,聪明外露的,只是人矮,两人像是一般高。她的高升让顺风激动不已,得意又失落。

  
玲玲的提拔略出人意料。她是老工人家庭,工作和逢迎领导都积极,说话坦率,倒也讨人喜欢。她出色的是相貌,唇红齿白,五官鲜丽,很夺目。可见老黄选苗子,第一是色心在起作用。老黄决定培养她后,听得密报,炉台上一个大她几岁的厂校生挑料工孟承烈在追她,那是个粗鲁的孟浪冒失男子,长得黑皮黑草。老黄勒令她坚决回头男的,并派人跟踪。后来老黄夜访玲玲家,坐等到十一点,早班的玲玲才回家,痛哭流涕承认去孟汉家,发誓从此断绝。老黄得意,兑现承偌了。(晓芬知道还有个原因,是玲玲探明孟家穷,没婚房的)

  
这事对晓芬是有影响的:同寝室的干部子女的大猫很失落,明白玲玲手里结不完的衣服都是头头的,一气之下卷铺盖回家了。玲玲从此也没空在寝室,一直泡科室或头头那里。晓芬孤零零的害怕,也搬回家了。

  
那时厂里人人是造反队、是民兵,要轮流值夜的。其实,三班倒的厂家,有门房,值什么夜!那天轮到甲班几个人值,其中有晓芬。她早班后没回家,床铺也没有了,只好坐在厂门口结自己的毛衣。门口好几个木条凳,厂里人无事,习惯坐下来聊聊天。

  
唐华侨一帮女的嘻嘻哈哈从宿舍出门,见晓芬值班,邀她同去小店吃面。不由分说,拉起就走。晓芬是出名的好人缘,百事不问的,也没受提拔,华侨派想多拉个群众基础!

  
紧跟唐一萍的四个姑娘都学她打扮,浅灰的化纤衣裤,包得颇紧身。外国人和外行人眼里,是清一色的蓝蚂蚁灰蚂蚁,内行人一看,是时髦人!红卫兵剪裤脚的余威尚在,如今的时髦只在几寸几分的掌握:逼近而不到阿飞的标准——社会上自有人制定这种标准。

  
唐一萍最要好的多半是同班的,第一是沪姐儿,甜俗不堪的女子,她叫赵沪,祖籍山东人的家里叫她沪姐儿。其他几个是话萝子、疯婆子。人称阿凤的尤凤珍,生得虎头虎脑,为人豪爽多情,满口颠扑不破的小市民做人道理。出身不好,毫不在乎。申请造反队的表格,成份一栏画两个圈圈,仔细看是龙飞凤舞的历反二字。她已和歪歪、于瞎子吵过,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反正是八小时炉台,最苦最脏的活,还能怎样!另两个是跟在后头起起哄,体格风骚的乔仙蔻诨名叫哥哥,出身也不好。园脸塌鼻子的叫铜汤,汤婆子也,出身是好的,住棚户区。华侨也只能收罗这些人了。

  
高兴记酒家就在附近麻石子路,离厂百来步路。顾客是这一带厂家和居民。生意不错,有十几种炒菜,最有名是“炒面大王”,杠棒面,炒焦。再要几两土烧,就可以醉饱。今天华侨领队,要高档些,于是一半人去窗口排队买炒菜,拿了筹码再去灶台旁立等,讨饭一样。一半人去霸桌子。油腻发黑的白木方桌,白木条凳。难得来讲究卫生的人,铺了手帕坐下去,举毛竹筷子像写毛笔,悬腕。

  
天色已黑下来,店里人多了。突然铜汤发现来了熟面孔,大惊小怪。来的是喜蛋和玲玲两人。

  
上海人叫的喜蛋,一种是养了儿子而送人的染颜色红蛋。形容她红喷喷的娃娃脸很贴切。一种是孵小鸡孵坏的蛋,有人恶心,有人专吃这种恶心,说是大补。叫她喜蛋的人有自己解释,她本人一律应承,当补药吃。她崇拜皮蛋,不敢得罪玲玲,甘心做老三。最近她心事重,厂里的风流小伙子、中专生方耀和她热恋,表面又敷衍热烈追求他的阿凤,是一个三角恋爱,争风吃醋。他和门板一样,工资高,很有优越感。老黄因此调查了方耀,深厌恶之,警告过喜蛋了。

  
喜蛋是近视眼,买好筹子去灶台。玲玲看出形势,过来和晓芬亲热说话,与别人也招呼了。

  
灶台那边阿凤看见情敌,眼里冒火,推推一萍,怪声怪气道:“啥人瞎了眼睛往前头撞?要排队的!”一萍道:“这要看人的,红人排啥个队!”铜汤等上来起哄:“不许插档,出了厂还什么红人黑人!”

  
喜蛋气昏了头:“我插什么档?”看玲玲不在身边,吓坏了。

  


  

 回复[12]:  25, 双 峰 下 夏雨 (2016-06-20 23:07:47)  
 
  25, 双 峰 下

  
掌勺的年青男厨子以为她们开玩笑,嚷道:“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哇啦哇啦吃饱啦?你啥个菜?”接过喜蛋的两个四角钱圆片。

  
“一个炒猪心,一个红烧猪尾。”

  
一片哄笑。华侨几人道:“吃了更忠心、更尾巴。”

  
“再炒个蛋,下酒!”

  
“小师傅你手里多放油,这不是一般人吃的。” 厨子本是油嘴,一边飞快地炒菜,一边笑道:“啥人吃的?孝敬过房爷的?”

  
又是哄笑。阿凤道:“你别问是谁!反正是头头吃的,加油水没错。”

  
“对不起,吃猪尾巴的头头我不奉承的!我怕他马屁,他赏我一根尾巴?”

  
笑得透不过气。喜蛋脸成猪肝色。一萍恶毒道:“阿凤,这炒猪心你也该买一个,不是说方耀喜欢吃么?”

  
叫哥哥道:“阿凤你去过他家了?”

  
铜汤道:“什么呀!方耀昨天在阿凤家!”

  
一萍道:“新式恋爱么,谁手快是谁的,死盯有啥用!这么说,你们敲定了?恭喜恭喜!”

  
阿凤甜蜜微笑,得意地默认。喜蛋已脸无人色,这时皮蛋赶到,来帮忙端菜的。

  
马上冷场了。华侨派接过菜盘,退出厨房。玲玲告别晓芬,也去灶台。一萍坐下道:“吃饭别讲话,当心隔墙有耳。”阿凤道:“哼,还怕臭蛋?”

  
喜蛋再按捺不住,上来道:“你啥意思?骂人啊?”阿凤狂笑:“还怕你臭喜蛋!去告诉你主子好了。”皮蛋阴险道:“这话是你讲的呵。”阿凤已收不回来,嘴硬道:“你汇报去么。”皮蛋毫不相让:“用不着你提醒。也不会漏了谁的。”玲玲过来扯开,请大家少说一句。

  
漏字激怒了一萍,不满道:“什么漏不漏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话都不能讲啦?”

  
“你讲好了,我听着。” 玲玲再次拉两人走,皮蛋犹道:“话是好讲的,要接受教训。”

  
一萍大怒,狡滑道:“衡山路夜里味道好伐?”皮蛋顿时哑了。众人奇怪。幸好厨房叫猪尾巴好了,三人去拿了菜,灰溜溜走了。

  
她们没猜错,这菜是去给老黄下酒的。老黄家离厂远,他从不值班的。平时来厂也是近中午,甚至下午,谁敢盘问他人在哪里(上级公司党委和经理这二条联系线,不准别人插手的)。有时通知他明天一早公司重要会议,他就睡厂里了,次晨让厂里卡车送他去公司。眼下,他已在档案库喝了一会了,面前是一盘油氽果肉,一盘煮干丝,一盘辣椒肉丝,食堂按他要求准备的。陪说话的喜蛋她们硬说菜不够,去高兴记替他添菜的。

  
老黄是好汉,喝的是硬货,脸已绯红。才四十年纪,人已经臃肿,嗜烟过度而皮肤苍老,红鼻子如拧得出酒精。(他不喜欢照相,对红色不感光的胶卷,拍出来是黑鼻子)不留心他埋在肉里的尖利眼神,会当他酒糊涂的。而他是十分灵醒的,譬如走路,平时不走快,(双腿略有高低,背后有外号瘸大爷)要紧时候他会竞走一般向前冲,令所有人吃惊。他十几岁做工,思想进步,学文化、斗老板,所以工资最大。干部定级,号召减薪,他宁可不做干部,结果是他胜利。文革被斗,失去权力不过一年,从此更捏紧权力。(主要是从前外厂来揭发批斗他。本厂保他的赤卫队多)。如今已形势大好了,他已恢复了对女人的兴趣,现在叫培养苗子。他和贾宝玉看法一样:女孩是水做的,见了清爽高兴;男孩是泥做的,见了乌苏讨厌。这么多男生,只有阿乡勉强入眼,还因为他是同乡,苏州北门的。

  
三个苗子回来了,献上热菜。老黄感觉她们情绪不高,喜蛋还有点气呼呼的。老黄于是道:“碰见什么人?”沉默了。喜蛋道:“没有。”老黄不想问了,可喝酒是兴头事,陪的人这么颓然,目光盯住喜蛋。皮蛋已劝过她,可是喜蛋忍不住了,说唐一萍她们也在高兴记。

  
“各吃各的,她们惹你了?”

  
“是的。”于是述说一番,并怨道:“玲玲你也不来帮帮我,只顾和晓芬讲话。”玲玲忍一回,不答。

  
“何晓芬也和她们混一起了?” 玲玲道:“她是今夜值班,被拖去的。”

  
皮蛋道:“你只要站出来,喜蛋旁边一立,她们就不敢了。”玲玲再忍一回。

  
老黄公正道:“那你是不对。”喜蛋道:“我喊你,你也不应。”皮蛋道:“算了,以后要注意。”玲玲不忍了,怒道:“你几时喊过我?你们骂来骂去,我又听不懂!怎么帮你?”

  
老黄诧异道:“听不懂什么?”玲玲不语。老黄手指吓坏的喜蛋:“从头讲,一句一句的。”喜蛋只好说出猪尾巴、方耀的话头。老黄道:“你是活该,讨人家骂!再三警告你划清界线,让他们去烂肉搭臭肉。没出息,男人嘎要紧?没男人活不下去了?都说吴小莲下作,你比她好?”

  
三个苗子肃然,站好,这不是都骂进了吗?玲玲后悔了,应该再忍一忍,背后去骂她的。老黄道:“玲玲你去拿张纸,拿个笔来。”叫喜蛋站近了,端详着,慢吞吞道:“我上你当啊,老是保证,再保证,现在你回答我一个字:最近十天,你跟方耀约会过吗?以后我不再问你。”

  
喜蛋脸惨白,浑身发抖。这场面太可怕了。底层的档案库本来阴森森,黑的泥地,靠墙是温老板家抄来的老式红木家具。老黄坐太师椅,旁边长供桌上,雕花座子的老钟滴答滴答的响。喜蛋恨不能一头碰死,一边是情人,已经陷得深,一边是提拔人的头头,也可以让人生不如死。终于嗫嚅道:“有。我保证今后——”

  
老黄刺耳的冷笑,心想你晚了。一个决定已经做出。脸上缓和了,不再看她,看着皮蛋,不经意道:“松华,鲍智方找过你吗?”皮蛋摇头,瞄一眼玲玲,求饶意思。老黄咕哝道:“你是明白人,我不多讲了。顺风这小家伙不好,小小年纪,野心勃勃。东打听西打听像包打听。我把话放这里:我黄庆五在这里一天,他就休想出头。”

  
酒杯空了,见三人站着,歉然道:“坐呀,站那儿干什么?其实呢,我是为你们好。要是在保密厂,和谁谈朋友和谁结婚,都要领导批的,什么自愿不自愿,不兴这一套!我们不是保密厂,但对你们要这样,你们是苗子。你们下一步,就是入党了,脑子拎拎清!”

  
三人忙谢恩。玲玲讨好道:“黄书记你放心,喜蛋会听你话的。”

  
“这就好。你们也二十了,我懂,我过来人么。现在公司、局里,好的小伙子是有的,我会不留心吗?不能着急,这一关人人要过的,要过好······唐一萍是过分了,我有办法的。明天叫于瞎子通知门房,华侨的男朋友来了,不准进女宿舍!乌烟瘴气,二十七、八怎么啦,谈情说爱到马路上去!工厂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地方。

  

 回复[13]: 奴隶与奴才 夏雨 (2016-06-27 10:45:23)  
 
  随贴随评3

  
第25节双峰下里一场相骂,双方唇枪舌剑,话里藏话,非常精彩。

  
这种相骂在当时的工厂企业里很普遍,很寻常。

  
背景---

  
如意厂的三位积极分子刚升干部--喜蛋团支书皮蛋出纳玲玲后勤。

  
另一派华侨唐一萍阿凤等是被作为落后分子对待的,唐一萍从铜匠间被下调到最差最苦且有尘肺病和风湿病的危险的工种。罪名---搞小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

  
喜蛋再按捺不住,上来道:“你啥意思?骂人啊?”

  
阿凤狂笑:“还怕你臭喜蛋!去告诉你主子好了。”

  
皮蛋阴险道:“这话是你讲的呵。”

  
阿凤已收不回来,嘴硬道:“你汇报去么。”

  
皮蛋毫不相让:“用不着你提醒。也不会漏了谁的。”

  
玲玲过来扯开,请大家少说一句。漏字激怒了一萍,不满道:“什么漏不漏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话都不能讲啦?”

  
“你讲好了,我听着。” 玲玲再次拉两人走,皮蛋犹道:“话是好讲的,要接受教训。”(讥讽唐一萍下调,有幸灾乐祸之意)

  
一萍大怒,狡滑道:“衡山路夜里味道好伐?”(戳到皮蛋软肋)皮蛋顿时哑了。众人奇怪。幸好厨房叫猪尾巴好了,三人去拿了菜,灰溜溜走了。

  
。。。。。。

  


  
落后分子已落到最底层,看不到改变处境的希望,所以无所顾忌。在相骂中占上风。

  
他们之间的矛盾,落后分子与积极分子的矛盾,实际也就是奴隶与奴才的矛盾。

  
而积极分子有上位的机会,或脱产进科室,或参军上学等,调工资时还可以多加一级。

  
但是,当积极分子是有条件的,要先入团入党。要入团入党,就得乖顺,听话,会汇报。女的还要卖相好一点,不能让领导看了不舒服。

  
这里的三位就如同侍婢般柔顺,侍候着主子黄庆五。作为侍婢,她们的恋爱婚姻也由主子支配。主子满意了,她们才能作为苗子被选中。

  


  
曾经有人把人民公社社比作农奴制。农民被捆绑在泥土里,天灾人祸都不能逃荒---没有介绍信,会被各地政府抓住送还,因此才有活活饿死几千万人的惨事。

  
工厂企业的工人待遇稍微好一点,但还是奴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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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哥猜:

  
唐一萍怒道“衡山路夜里味道好伐?”皮蛋顿时哑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呵呵恐怕只有熟悉上海习俗的人才能猜得到吧。

 回复[14]: 第二部 26, 门板 上 夏雨 (2016-06-27 12:24:51)  
 
  26, 门板 上

  
这天晚上的厂部总值班是蛤蟆。学生分来以前,逢老黄滞留在厂里,总是蛤蟆陪他在档案库喝酒,或一起上高兴记,喝个畅快,纵论天下事,现在是轮不到他了。他在档案库前探头好几回,不敢闯进去,坏老黄的雅兴,老黄是要记仇的。 今天值班的老陈,是回家吃晚饭再赶来的,睡值班室就算值夜了。他不愿被食堂赚钱,他的理论是三分一盆炒青菜也是贵的,一斤青菜才三分!他的女徒弟晓芬,高兴记回来后没去华侨房间,去炉台上玩了。其他几个人也不看见。总值班找不到部下说话,蛤蟆十分落寞,最后去黄包车的男宿舍了。 都是简陋的木楼,没有朝向好的,冬冷夏热。男宿舍散在四个地方,凭兴趣自己组合。几个没结婚的单身汉,弄得较为整洁。譬如周先生,挂着几件大衣和风衣。麻叔那里则是花花绿绿,有许多阿飞摆设。妻小在外地乡下的,就邋塌些。新学徒也占了些床铺,有的是中班后、夜班前临时睡睡的。有的是家里太小,在这里长住的。门板原和同龄的中专生方耀住一个小楼上,现在长日班的方耀回家了,他那里很安静。这会儿正在看歌曲书,蛤蟆来找他了。 门板倚在被子上,椅子让给蛤蟆,开始瞎聊。 董门板原名董修德,文革批刘少奇论修养一书后正式改名董反修,思想之左和浅,令人骇然。他家在小市民繁华地段一家小戏院楼上,只有半间房。他在家也是临时打地铺的。为何落这个地步,他不对人说。 蛤蟆是住家里的,家里如何也从来不对人透露。(所有这些秘密,老黄通通知道,档案里有着有些要好朋友也终身不说的窝心事)他的家最是特别,没有房票簿的。上海在清朝以前靠河运,苏州河边有十几个供奉河神的庙,供金龙四大王,苏北船民最相信,不上香跪拜要翻船的!有的庙是和尚管,有的庙是道士管。解放后衰败了,有的拆掉,有的改别的用处。蛤蟆的爷是个道士,管一个小破庙。如今父子俩就住庙里。他爷是不规矩的,蛤蟆没见过亲娘。他学爷的样,带女人来破庙。这些事如何告人? 蛤蟆和咸鸡是同岁的,已经三十出头,虽有厂外的女相好,不是长久之计。自己总得结婚,把道士的香烟传下去。这次来这么多女生,一时像大有指望。半年下来,指望成泡沫。长得好而聪慧的女子,被老黄罗致在身边,叫她们不要理睬蛤蟆。二流的女子,也在炉台上日夕相处中,有了亲密的朦胧中的对象。他的年龄和没房,是重要原因。眼下穷人多,要找个在棚户区有一间半间的女方,也不容易。从前老黄答应,帮他弄一间简易房的,现在早不提起(有时上级公司有少量房分发的)。 蛤蟆不说这些,却严肃道:“老黄的路线问题,愈来愈明显了。” “你同意我的看法了。” “我第二次向他提出,让你当团支委,负责搞政宣,他一声不响!” “想得到的。” “可是这不公平。黑板报、大批判专栏,都是你在弄。皮蛋又不弄,歪歪和喜蛋弄不来。太过分了。以后你也发发嗲,掼掼纱帽,尤其是上级要来检查时,看他怎么办?” “我倒做不出来。” 门板唸书不错,不是家庭困难,他是想上大学的。他是读完中专的。学校里出过些大人物,他引为自傲,一向挂在嘴上。在学校的运动中一直很积极,所以对老黄的一套看不惯。 他爷娘其实是劳动人民,却是虔诚的基督徒,解放初被政府劝退的。他爷开始还不服,受到警告,开除出工厂,所以生活困难了。邻居兼同乡好多是纱厂女工,从前纱厂,从老板到拿摩温、工人都是无锡、常州一带人。苏北人极少收,进来个把,被嘲以全钢、半钢的(全江,爷娘都是)。受她们影响,门板也看不起苏北人,可是绿叶厂是苏北人天下,当权的头头从老黄到十三太保都是,他鄙视又害怕,觉得压抑。 政治上不提拔也罢,铜匠间都进不了,难免更郁闷了。有点问题的爷现在是临时工,家里小得踏不进脚,他感觉自卑,所以对女生是规规矩矩的,不敢有非份之想,他的优势是工资比别的学生大。其实他是节约的,贴家用的。最近还是受了大刺激:炉台上有个长相和脑子笨拙的女学生齐瑞芝,思想单纯,日久生情,和他颇为相得。两人没有说穿,大有前景。这时女孩的娘的同厂女工,想她做媳妇,因为儿子外地当兵,有未婚妻就能回沪。女孩不肯,逐渐吐露情形。爷娘赶来厂里了解,娘赤脚穿解放鞋,爷像个农民。皮蛋接待后报告老黄。老黄亲自出马,不说门板好,说解放军大好特好,应该支持。当兵的上门感谢,欢笑一片,是个油嘴滑舌的棚户区小子。瑞芝只得屈服,门板呆若木鸡。他生活中唯有的一道光亮,没有了。 门板的床前的课桌,竖好几尊领袖瓷像,堆几种版本的红宝书、诗词集、语录本。墙上有自书的“世界人民想望天安门”之类的美术字标语。他还爱好唱歌,会时行革命歌曲。可是,这对他目前的处境,毫无帮助。 照领袖指示,工人是以工为主,也要批判资产阶级,革命不能停的。而绿叶厂的现实是:做了工人,就是八小时干活,不许革命、不能过问厂里事的······只好打打牌了。 厂里的团青活动,有时出外参观活动,门板是最起劲的,争取当负责人。食堂里有一张乒乓桌子,逢值夜就打了玩。他很起劲,但打不好,男生中打得最好的是顺风、孟汉和方耀,女生是皮蛋和玲玲,曾经组成厂队出去比赛。门板打不好,做队长。天熊完全不会打,令人奇怪和看不起,上海学生谁不会?可是天熊会篮球、排球,厂里没场地、没条件。天熊还能游泳,所以有次全市分批横游黄浦江的活动,顺风替他报名了。结果那天天熊当班,没去成。在厂里打纸牌和下象棋是允许的,顺风人聪明,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学得快。抄写批判大字报他也参加,不久字就超过门板了。天熊是样样没兴趣,手不碰毛笔、纸牌、棋子,认为是浪费时间,他说人生是无聊的,也不必太无聊······所以歪歪、蛤蟆、瞎子他们有种看法:门板是有朝气的,穿大红大绿的运动衫,像年轻人。天熊是暮气重重,像老头子,这话当面对天熊说过······

  


  

 回复[15]: 26, 门板 下 夏雨 (2016-06-27 12:24:22)  
 
  26, 门板 下

  
突然上楼一个高个子工人师傅,蛤蟆一见,匆匆告辞。这二人是死对头。蛤蟆是厂里送出去读书的,回厂当了技术科的头。胡洪根是厂里送去当兵的,在部队入了党,回厂后还是工人,于是怨气冲天。胡和门板一个班,也是挑料工,很要好了。平时爱说洪文同志如何。他和蛤蟆同是很早造反,蛤蟆被老黄收买后,他再看不起此人。十三太保压制他,叫他胡萝卜:头削尖的往上爬!他平时严肃,颇像个干部。他和门板私下谈话,把老黄和十三太保说成黑社会、黑帮似的。 他俩的班长巴福住也是十三太保,比艾小兔能干多了,入党申批紧接在歪歪后面。不识字,很有手腕,一口苏北话,嘻嘻哈哈,把各方面摆平。门板和胡萝卜不敢拗他。 洪根道:“你约他来的?” “没有,他自己来的。” “你少睬他,没有好处。” “他现在也牢骚大了,不比以前了。” “活该。老黄本来是利用一下!”随后,他和蛤蟆一样,把厂里的头头一个个数落,批评一通。门板无话,冷静道:“我倒以为,你该和蛤蟆联手的。” “照理是这样,我做不出,他这人坏透了。你不晓得,他有严重问题的······” 门板和这二人的交往,小楼弥漫阴谋的气氛。老黄不是不知道,他压根瞧不起这几人,没一个有出息的,所以连警告一下都不屑。 这时在档案库里,老黄马拉松式的喝酒结束。喜蛋去食堂下了面条拿来,各人一碗,把剩菜做浇头,全部吃干净。老黄不再提起,喜蛋以为危险已过,心里高兴,见领导头上有汗,寻了扇子来扇。皮蛋聪明,绞来热水毛巾。玲玲拿起老黄儿子的毛衣织起来,笑道:“黄书记,你在家里吃酒,小菜都是你老爱人烧的?” 老黄换了一把温老板的红木躺椅睡下,笑道:“她不烧难道我烧?” 喜蛋道:“黄书记你爱人年纪青老漂亮哦。” “哈哈,我年纪青就吃漂亮,看中我的我不要,我要自己追!我在你们这年龄,已经一百多块了。那时候不讲思想好,讲钞票。一晃二十年了,时间好快。她从来不回我嘴的,我在外面忙,回家就是吃和睡。从前她的生活也很吃力。”老黄住口不说了。妻原是乡下户口临时工,结婚后才有上海户口,老黄出面替她办成正式工。现在早调到行业门市部站柜台了,很轻松的活。现在的住房,是上级分的一小间加厂在外一间库房换成的——从前批斗时都是罪名。 他朦胧睡眼,不再说话。天气热,女孩们都是裙子。醉眼里只有三双白腿,鉴赏和比较着:皮蛋的欠白欠壮,喜蛋的过于丰满,玲玲的最到好处,最合他口味······苗子们不是收腿,而是伸展些,让角度更佳,明知三人在,很安全。也知道老黄的克己功夫,即使独对,他也有自制力的。 库房外有敲门声。老黄示意不理。那人喊话了,皮蛋说是今天总值班的蛤蟆。老黄同意开门。蛤蟆进两道门,到老黄跟前,尴尬道:“厂里没出事。我在想,你高兴记回来了没有?” “我没去。” “是,是。”看老黄有七分酒了,脏稀稀的汗衫,中衬裤,几个女的围着,像蒋门神。老黄知道他是来报告体己话的,不想理睬,闭起眼睛。常委的尊严要留住一些,蛤蟆扯淡几句,自己走了,到了门外,骂出声了:“妈个皮,生错东西了,生个巴子。”不知是骂人还是骂自己。 且道华侨派那晚在高兴记舌战胜利后,不免趾高气扬,而内心有点不安。一天、二天、三天,没有反应。一礼拜后警惕心松弛,而打击突至:于瞎子领了厂里两个木匠,把大木楼里八间女寝室的木隔板,乒乒乓乓全拆光。一地的木条、木屑,废墟一般。从此成兵营的大统间,又像犯人的大统铺,互相监督,一目了然。瞎子气势汹汹,根本不理一萍、阿凤她们的叫嚷抗议,挥手道:“这是厂革会集体决议,你们告到市革会去好了!” 当天走空了一大半人,殃及不少老实不管事的女孩。华侨东西多,没处撤,箱子工事般垒起。阿凤心情激动,抽空就去铜匠间找方耀诉说。打扮风流、脸却是粗相的方耀早来厂几个月,做钳工的。他喜欢吃喝玩乐,会打球会照相,小市民学公子哥儿派头。学校里就有风流韵事,人很壮实而娘娘腔。听了阿凤的叙述,他说小心为妙。喜蛋不答理他,已经一周,他觉得空气诡异。 突然歪歪、王小古两人寻来,叫方耀去厂部会议室,阿凤躲避不及。方耀要等会去,说不可以,押送到会议室(里面两层是支书办公室、档案库),于瞎子和蛤蟆已在那里。四个人恭喜方耀高升:公司在郊县的试验新产品大厂,要青年技术力量,他被选中了,前途好得不得了。方耀吓得脸无人色:“那是小三线!” “那厂大啊,有前途啊。我们这种小厂······” “我分配是市工。” “那里也是上海!” “我六十岁的老娘疯瘫在家——” 里面走出老黄,好像没听到,谁都不看走出去。众人受到启发,也一哄而散。剩下方耀一人,傻瓜似的站在那儿。 一小时后,厂门口贴出热烈祝贺方耀支援公司重点工程的红纸,要全厂同志向他学习。两小时后,天已黑了,于瞎子带领报喜队,敲锣打鼓,大红榜封了他家的大门。这个钳床好手的风流小伙,在屋里已经吓坍了。 不只对阿凤是强地震,三个苗子也吓坏了。喜蛋不敢哭红眼睛,那两天脑子有点错乱了。皮蛋也绝对停止和顺风的联系。

  


  

 回复[16]:  夏雨 (2016-06-30 16:42:17)  
 
  随贴随评-----

  
这书稿似乎还是草稿。虽有章节,但整篇整页不分段落,行。也许不受关注,作者懒得最后润色,就贴上网了。

  
27,夜巡下是我自作主张随手给分了段落。也许会增加阅读效果。

  

 回复[17]: 27, 夜巡 上 夏雨 (2016-06-30 16:09:00)  
 
  第二部 27, 夜巡 上

  
这些事,天熊几乎不知道。四十年的老厂,帮派的阴谋、拉拢、倾軋、出卖每天都有,不小心暴露,就 在白天演出闹剧,引来全厂的观战和激动。天熊当它是马路上的吵闹,向来是调头走开,缺乏兴趣。看不懂也 不要看懂。厂里人也习惯了,知道他是孤僻人。老陈的谈历史已经听厌,不想再听。他落落寡合,众人热闹 时他冷落,众人冷场时他会独自微笑,不知想起什么事······周先生和他脾气相似,有时和他坐一起,互 不说话,怡然自得。天熊的穿着尤其落伍,不像小青年。现在讲究长头发窄裤腿,冬天是坦克棉袄、风雪大衣, 夏日是大红或翠绿的运动衫,像门板那样。他则是中式棉袄,宽腰大袖的。夏天干脆是圆领的老头汗衫。 干活永远是单调、劳累的。像流水线作业,没法比人更卖力或更偷懒。幸亏师妹和他搭班,永远温柔沈默 的身影在他眼前,八小时不十分难熬。他是看熟了她的天生的优雅举止:开模时轻巧灵活的手势,休息时眼睛 略闭的慵倦和疲乏的微笑,夜班下炉台坐山门外,看天上的星星;下工后洗过澡,满脸红光和细汗,换上裙子 袅袅婷婷的回家,一幅幅动人的油画。 小莲婚后就回铜匠间了。很快地肚子鼓起,这会不用去外地打胎了,常常病假。天熊思想里,已经没有 她了,一页翻过去了。 老陈失望的发现徒儿们对自己的宝贝没有情意,也死心了。 转眼是初秋,黄叶开始飘舞,晨风和夜风拂到身上,已有凉意了。厂里接到上级通知:军队进入一级战 备,国家准备打大仗,抵挡美苏的同时夹攻。命令各单位加强民兵值班。但没下达紧急疏散令,懂点时事的天 熊十分惊疑。 民兵护厂值夜的人员增加一倍,不准回家吃饭,要到十二时才能睡,床头要放梭标、铁棍、籘帽。老陈十 分恼火,只得去高兴记吃面,不敢喝酒。天熊带来许多参考小报与晓芬同看,父亲上班后,回总工程师室,又 能订阅这份东西了。天熊问看报的晓芬道:“唉,你相信会打仗吗?” “上面讲的啰。” “我是奇怪透了,从小报看,各种外电消息,根本没这迹象。珍宝岛不是太平了吗,还夹攻!真要被夹攻 ,是中国外交的大失败,不可想像。” 师妹无言。天熊寂寞道:“跟你也是白说。” 不久又传达新任务,全厂抽人成立半夜巡逻队,从夜八时到凌晨六时。五台山不例外,人员轮去,轮到的 就不干活了。巡逻队受公安局的属地派出所指导,主要抓贴反标的。户籍警带领熟悉地段,户口名单上有怪记 号,重点内控的人口还要布控。 巡逻队还兼管社会治安,抓盗和抢的流氓及有伤风化的阿飞。一过晚上九时,正常的情人也不许上马路晃 悠。这其实是公园五时就关门造成的,情侣无处可去。 天熊和师妹轮到艾班长领队的八人一小组。这天晚上八个人出巡,围绕工厂附近地段,按规定全部便衣。 只揣个手电,不带长矛、籘帽的。老陈节约,依旧穿了安全生产字样的蓝布衣,被艾小兔骂了一通。 夜已全黑了,才下过秋雨,昏黄的路灯下,不平的路面贴满黄叶,还洼着一处处小水塘。那时的人爱惜鞋 子,都穿橡胶套鞋,唯晓芬不知何故,穿的是塑料凉鞋,露出白脚趾,在水里吧叽吧叽响。一阵风过,头上的 行道树抖下雨来,她小叫着躲闪,像受惊的兔子。规定人是要拉开距离的,天熊和她拖在最后面。师兄道:“ 你怎么又是这件黄颜色衣裳。” “怎么,妨碍你目光了?” “不是,我感觉,那件淡青的式样好。” “哦,已经收起来了。我不喜欢,老式了。” 笑道:“你不懂。说到审美,女的总是差一点。” “你自家不懂,你穿成什么样!晓得厂里人对你的评价吗?” “总是穷吧,没钱买新衣。有什么关系。” “对,你是什么也没有关系。” 突然被吹进沙子,天熊揉眼睛,大声叫前面人慢走。老陈过来了,说眼神不好,叫晓芬替他检查。师妹顾 不得害羞,叫他仰脸蹲下,在暗路灯下,小心翻眼皮揩出。天熊舒服了,谢谢她。 这个地段有上海最顶级的花园住宅弄堂,也有低矮的本地人简屋及少量棚户房子。反差之大,是令所有上 海人要感慨、无奈以至愤激的。年青人在一起,更激发说不完的话题。可是这两人是有精神生活的,自尊的, 所以小心不触及,不好奇对方住的房子。又巡逻到洋房区了,这里路面好,树木密而人口稀少。好多情侣是特 意来这里的,大树后牵牵扯扯,躲躲闪闪。看手表还不到赶人时间,师兄笑道:“军事管制,道德警察,哈哈 ,这种差事!唉,我们看人家是一对一对,人家看我们是——” “去,去!” “总不会想到是巡逻队。”突然回头看一对情人,喃喃道:“怎么男的像方耀?” 晓芬吃惊道:“不会吧。”停步努力看,“也难说,是有点像。你怎么还记得他?” “团青学习他不是也来的么,不过,我好像没跟他说过话。” “这种人!就盯住几个女的,他看人家,眼睛不霎的······” 天熊想起道:“厂门口有方耀那家厂来的信,写内详——” “是不是写黄庆五收的?是方耀写的。” “来骂老黄?” “哪里!他求老黄帮他调技术工种,他在做杂务工。” “红榜上不是说——” “那是骗骗人的。” 天熊不平道:“那太过分了!是真的么?” “信都给玲玲她们看的。” 天熊倒抽一口冷气。

 回复[18]: 27, 夜巡 下 夏雨 (2016-07-01 20:43:08)  
 
  第二部 27, 夜巡 下

  


  
师妹道:“你晓得其实是为什么走的吗?”

  
“周良余讲,是为两个女的?”

  
“是的。走的人倒霉,不走的,又有户主了。”

  
看天熊不问,又道:“喜蛋有了新的,公司里别的小厂民兵排长,苏北人,家大。”

  
“这么巧,自家认得的?”

  
“老黄介绍的。”

  
“他袋里也只有这种人!另一个呢?”

  
“阿凤?也有新的了。”

  
“都这么急?”

  
“都不小了,喜蛋大我一岁半,阿凤还要大一岁!她的朋友来厂亮相一礼拜了,中班落工,山门外插蜡烛一样等她。人胖,菩萨似的。”

  
“华侨介绍的?”

  
“不是,华侨自己忙不过来,在外面收拾房子,要结婚了。”

  
天熊摇晃着脑袋,不说话了。半天才笑道:“还是玲玲老实。”

  
他对章小玲感想较好,见面打招呼的,也说笑几句。就是对皮蛋和喜蛋二人没有耐心,人并不坏,一开口,俗不可耐。

  
晓芬机密道:“你别说出去,昨天玲玲拿到入党申请书了。”

  
“关我什么事!其他人也有吗?”

  
“只有她有。”

  
“皮蛋不跳脚?”

  
“不会,她不是出事了么,周先生没跟你讲?”

  
天熊看看她,不言语了。后来笑道:“我们今天说的话,比进厂到现在的所有话,还多!炉台上轰隆隆,谁想得到。再说,别人家的事,不晓得也罢。”

  
“是啊。不过顺风对你够好的了,为此皮蛋没有少讲他。”

  
天熊淡淡一笑。

  
晓芬说从玲玲处听到的内幕:厂里不知是谁,密报了顺风和皮蛋在城隍庙小馆子吃饭,两人手揉在一起。老黄大怒,老脾气,冲到皮蛋家里。当她爷娘面,说他去那馆子会朋友,下楼见她和人吃饭,没有招呼她。皮蛋厉害的,嘴巴老,说没这事,老黄看错了。老黄讲出时间、她坐的位置,她才不吱声。结果老黄没说什么,皮蛋的爷大发脾气,痛骂皮蛋和顺风,说顺风再上门就跟女儿断绝关系,请老黄帮他收拾这小子——”

  
“做啥这样?”

  
“他看不惯顺风。”

  
“这很奇怪。”

  
“皮蛋家条件好,顺风家没什么。厂里团青活动,都去过皮蛋家,我没有去······第二天,劳资科就把顺风调出炉台,去仓库和几个坏分子做装卸工了。”

  
天熊道:“怪不得这几天交接班不看见顺风。厂里人怎么看?”

  
“厂里人是猜测,是皮蛋的关系。说顺风不好,把小姑娘带坏了。”

  
“皮蛋老得炖不酥,还要人家带?顺风倒是天真,人不成熟,有时简直荒唐,你听他团青学习会的发言!厂里人嘴巴不好相信的。”

  
“这倒是。人背后总有人讲的。”

  
“可是,没人讲你啊。”

  
咕哝道:“哼,讲我、讲我们的人不少了。”

  
大惊道:“我们?讲我们什么?”

  
晓芬早别转脸去,沈默。

  
前头的六个人已走远。

  
天熊见洋松的黑电线杆上像有标语,亮手电看,是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许超生超育、只能养一个,摇头道:“把人当成什么!你觉得呢,怪伐?”

  
“不怪。我看你是怪的。”

  
师兄耸耸肩,盲目自得。 来到本地人的矮平房区了。下起雨来,两人没带伞,这里没行道树,挨在马路边瓦片的矮屋檐下藏身。

  
师兄道:“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晓芬笑道:“谁叫你长得高?我是正好。”

  
男人弯腰缩颈道:“我能屈能伸,也是正好!”

  
两人嘻嘻哈哈,突然腰背受猛击,原来盖住人家窗户,被推开了,骂道:“啥地方钻出的死人,我喊巡逻队了!”

  
女子拔脚就跑,男的追上去,跑进有树林的街心绿地。伸腿跨入两人高的伸出蒲扇似的棕榈树丛中。为躲雨,两人依偎着。晓芬突然害怕,听到有可疑声息,小声道:“有人,我们走吧。”

  
天熊脚一撩,有女人尖叫,男人的粗喉咙:“抢地方啊?到别处骚去!”

  
从树隙望下去,惨淡路灯光下,依稀辨出是一对男女,平躺在垫有雨披的地面上。是野鸳鸯,巡逻队的目标!

  
晓芬已逃开去,那女人犹在骂,天熊回头凶道:“你嘴巴清爽点!识相点!”

  
男人围护道:“不识相怎么样?要量地皮吗?”

  
天熊道:“好啊,你出来量。阿拉是巡逻队的。”

  
师妹拖他走,叫他别说了。鸳鸯听见,得意地海骂:“大胆冒充,捉牢一条罪名,想吃官司吗?”

  
天熊亮手电照进去:“出来,吃官司去,跟我走!”

  
对手一见手电,马上明白。女人讨饶道:“对不起,行行好,阿拉是开过发票的,没有房子!”

  
男人道:“对,责任是房管所!朋友帮帮忙,来根香烟。”

  
两人走开,止不住的痴笑。

  
雨是停了,湿衣粘身上不舒服,已经是后半夜了。天熊提议去事先约定的小吃店。这爿店比高兴记小,没有炒菜,但营业时间长,几乎是通宵供应酒、茶干、茶叶蛋、油豆腐线粉汤、面和馄饨。原是专为半夜不睡的菜贩子、情侣、赌徒、小流氓服务的,现在添了巡逻队。据说如果发懒,守在这店也能逮着兔子:少年犯半夜得手,会迫不及待的来这里大吃大喝,分赃庆祝,就这么蠢!

  
店堂里清静无人。打瞌睡的堂倌过来应付客人。天熊抢先付了钱:“小请客我来,大请客你来。”

  
两人在白木方桌斜角坐下。天熊看她用手梳开粘贴的湿发,冻得发青的脸渐渐回暖,清纯的少女魅力,使人心醉。

  
师妹白他一眼道:“老看着干什么,不认得?”

  
天熊道:“你这个样子,我不认得。”

  
点心才上一道,门口嚷道:“看不见你们,原来先到了。”

  
是艾班长他们六人。咸鸡阴险的嘻笑道:“我在树林里,黑头里都用手电照过了,我奇怪——”

  
晓芬沉下脸,咸鸡住口了。老陈挨徒儿坐下,天熊把面前一碗先让他吃。

  
艾小兔道:“我们已经立了两大功了,你们信不信?”

  
原来他们刚才是分散走的,下雨时,矮小的王光宝包了雨披独自走,黑暗里背影像女人,跟上一个男阿飞,搂住他肩膀一起走。王光宝不吭声,碰见艾班长,发一声喊,把阿飞揪住,送去了派出所。

  
咸鸡向晓芬吹他的功劳:他贼眼尖,看见远处有两个小家伙用竹竿绑了小刀,割人家吊在楼上窗口的风鸡。他不喊,跟踪到他们的窝,认清门牌。艾班长叫老陈回厂报信,叫来全部值夜民兵,拿长矛铁棍冲进去,一网打尽,六个小流氓在通宵赌博,鸡煮得喷香!两个揪一个,送派出所了。

  
晓芬称赞咸鸡真有本事。

  
天熊对王光宝道:“王师傅你放倒钩啊?故意的吗?”

  
艾小兔说不出一礼拜,派出所和区民兵指挥部准来奖状。于是叫了少量酒,一人顶多一杯,以示庆祝。吃到天亮,艾班长看手表,喊一声散,明晚不要迟到。大家直接回家了。

 回复[19]: 28,试探 上 夏雨 (2016-07-07 11:58:13)  
 
  28,试探 上

  
天熊知道工厂不比学校,是踏进社会,是江湖,所以把自己的个人情形、家庭背景,瞒得紧腾腾的。顺风几次打探,天熊只说爷是厂里一般职工。知道他那张嘴,像广播筒似的,没有恶意,也很可恶(甚至有一回,当几人面,问老黄:人家讲梁天熊爷是右派,老黄不答。)好在天熊住的那条路,大家印象里蹩脚旧房子多,顺风也就相信了。别人也是如此,包括晓芬。

  
天熊想过,父亲的隔离,乌鸦洞,抄家,要被顺风知道,厂里人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有的是麻烦。

  
天熊没问过师妹家景。认为她是少有的单纯、温柔、丽质女子,这就够了。不要知道细情,可能是骇人的。他见惯姐姐的穿衣,高中里成熟少女的穿衣,而师妹几乎没有衣服,或说没一件好衣服。反差太大了。而她是值得打扮的,人样子优美!

  
晓芬这方面,由于玲玲还是主动和她示好,机密事是了解的(厂里风气,女孩子没个知心伴,很害怕的),不要情报的,情报反而多。而玲玲对天熊不了解,说皮蛋也问过天熊爷是否右派,老黄依旧不答,像有点默认。所以玲玲的感觉,老黄对天熊还是可以的,因为百事不管,没有野心。出身这样差,也让他入团了。

  
小鲫鱼认定师兄家是有问题的,所以人消极、与人寡合、对自家守口如瓶。问题是右派是否已摘帽?是否算黑五类分子?

  
她想过,既使如此,若他主动开口,她也肯的。二人情意是对等的,已经到看见就心舒、看不见就失落的程度·····她早就中意他了。有时他偶尔透露家里情形,好像很好——她以为是吹牛。比如那次发糖,恐怕是作秀。这是人性的弱点,她能容忍的。反正自己家景也差,两人一起努力吧。也许比自家好些,能匀出一小间房?······她对玲玲叹过,外面说她和师兄如何,其实什么也没有,不可能的事。

  
她确实没把握。 明天老时间,又在厂门口齐集,然后出发了。老陈不敢再穿工作衣。是晴朗的夜晚,有月亮。天熊二人还是拖在后面。师妹穿上那件淡青色的衣衫,时行的丁字形黑皮鞋,天熊高兴道:“太好了。不过,我走在你旁边不合适了。”

  
“去,没好话。”

  
师兄说今儿白天没睡好。好像半夜点心太咸,又喝点酒。回家泡浓茶喝的,所以睡不安宁。问她觉得咸吗?晓芬说不觉得,她也没喝酒。天熊说那个葡萄烧酒太烈,恐怕有毒,今晚坚决不碰了。师妹道:“你好像老嫌菜咸,在厂里也是,你家里菜淡吗?”

  
“淡多了。”

  
“你不像烧菜的人,你姆妈烧吗?”

  
“她不烧。”

  
“哦!你爷烧?”

  
“他也不烧。” 师妹想又是鬼话,难道天天上馆子?沉吟道:“吃口淡,你是哪里人?”

  
“我老上海啊,生在旧社会,三座大山压过的。不像你们年青人,生在新社会——”

  
“你爷呢?”

  
“也生在上海。”

  
“原来你祖籍,是本地人!”

  
“不是,是长泰人。”

  
诧异道:“你是苏北人?”

  
“不是。”

  
“你不是对老陈讲,不是浙江人么?”师妹微笑不信,又轻蔑道:“这种小地方人。”天熊诧异,她全无地理知识!笑道:“你是什么大地方人呢?”

  
傲然道:“阿拉苏州人。”

  
“像的。你天天听评弹?”

  
“现在听得少,没好节目。”

  
“我苏州很熟的,当老娘家跑。我讲几个地方,你不一定知道。”说了几个名气不大的古迹,果然晓芬没听说。天熊笑道:“你是假苏州。我从前印象,好像门板说你们是同乡,无锡的。”

  
“我姆妈无锡人。”

  
“哦,你懂常锡文戏?”

  
“什么?”

  
“去过上海的锡金会馆?也叫公所的,没听说!无锡同乡会呢?”

  
师妹还是摇头。师兄轻视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讲你没社会经验,小姑娘,长在红旗下——”

  
“好好说话。”

  
于是天熊说先有会馆,后办同乡会,三千人呢。他小时家里一个长辈没了,是无锡人。在上海的锡金公所停灵三天,停柩一年。仪式如何隆重,他去磕头的。那种地方供天后、关公、孔子······还要先去金司徒庙,那是阴间在阳间的派出所,报到、安排户口,庙小而破,香火很旺。

  
晓芬听得入神,知道不是瞎编。觉得天熊家很封建,怀疑他爷在那个公所上过班。

 回复[20]: 28,试探 下 夏雨 (2016-07-07 12:03:06)  
 
  28,试探 下

  


  
后来她道:“春节里艾班长去过你家?”

  
“没有。”天熊是不担心厂里人来家的,早在全家说好,尤其是梁芝:只要来人报是厂里的,回头家里没人,不让进。自称邻居,帮忙看一下,说门是锁了。“去你家了?”

  
“是的。”

  
“还有谁来过?”

  
“玲玲来过几次,小莲来了一次。”

  
天熊想起道:“你讲那孙惠春问我是啥意思?”晓芬笑道:“是真的,人家为这事,吵相骂辰光摊过牌了!小莲说她有了另外一个人,房里照片是那人放大的。孙惠春差一点寻那人拼命。”

  
“神经病。”又道:“你去过小莲自己家吗?”

  
“去过,商量嫁妆怎么摆。新房是孙家的,给了个前厢房,有十二平米,条件真不错。”

  
嗤笑道:“这算不错?”

  
师妹不以为然,未免轻薄!又道:“做夜班,巡逻回去,你怎么睡?”

  
不懂道:“躺床上睡。”

  
“你不是说睡不着?”

  
“我窗帘加毯子,弄成像夜里。”

  
“别人不讲?”

  
“别人上班。”

  
“中班回去呢,不吵他们?”

  
“各睡各的,吵什么?”

  
还是听不出,一间还是两间。 “

  
团青学习,顺风过来,你少理他。你还同意他,什么二月逆流冤枉,彭德怀冤枉,右派冤枉。”

  
“没关系。”

  
“你已经这样子了——”

  
不懂道:“我什么样子?”

  
晓芬摇头。

  
“哦,你听了厌烦了!你们讲的事,我听多了也心烦啊,老是料子价钿、绒线价钿,什么全毛、化纤、单线、双线,我头都浑淘淘。”

  
笑道:“你懂什么!现在东西暗涨得厉害,是要买些存着。”

  
“准备那一天——”

  
“滚。”

  
师兄道:“我是从来不动这种脑筋的。我也奇怪,我从来没见人家穿件什么衣服,自己也想去买的。”

  
“你是福气人。家里人也随你?”

  
“我爸稍微有点这样。我阿姐,跟我相反,跑到哪里,就是买料子。对了,上月我姆妈要给我钱,叫我置套呢中山装,说她同事小人都有了,好笑伐?”

  
好像又吹牛了,笑道:“有啥好笑!上海人么都是这样。你不像,你是那个什么长泰、小地方人、外地人,不拎市面的!你工资上交吗?”

  
诧异道:“上交?我要买饭菜票的!”

  
“还有奖金呢。”

  
鄙夷道:“一张黄鱼头。”

  
“好大的口气!”

  
“怎么,你上交的?”

  
师妹不安,岔开道:“上礼拜你跟人在食堂里吵什么?”天熊茫然。师妹报出那人名,天熊说原来是这事,别班的老工人,问他借了几次饭菜票,长远不还。这次碰见问了一声,居然说没借过,后又说早还他了!

  
师妹痛心道:“这个人你能睬他的!借了不还,厂里有名的!恐怕难了,给你一个教训。”又认真道:“你去找一下蛤蟆吧。”

  
耸耸肩:“为这事?我吃饱了!”

  
师妹笑自己多事,装大爷的人装吧!

  
这夜巡逻队运气不佳,没有收获。天亮前依旧在小吃店集合。艾班长意外的宣布,明天四个人回炉台做早班,他自己和王光宝、天熊等人。四个人仍巡逻,和别班组的四人合并,有老陈、咸鸡、晓芬等人。

  
天熊很不高兴,看师妹也不乐意,都没办法。

  
次日上炉台,艾班长让天熊原地不动,开模的女学徒菩萨调过来,顶替晓芬。同一个班这么久,天熊和她没说过话。菩萨名字是庄文,端正秀丽,大眼睛,是名牌女中的初中生。当初艾班长去厂部领学生,咸鸡跟了去,一个个看过来,盯上庄文,叫班长派给他了。谁知她是古怪性情,不理男人的。开模手艺学得不错,一下炉台就肥皂洗手,一天洗多少次!其实用粗纱手套的,用不着这样。咸鸡没法调戏她,叫她娘娘。确是像观音,正大光明,人很大气,不懂什么男女私情、少女羞涩的,和顾青娥是个相反。也没有要好女生,衣料、绒线不懂的。她独往独来,连班组学习、团青学习都不参加的。说是心脏是有点问题,进厂前就有医院证明,照理是不该分在炉台的。

  
天熊和她一天没说话,心里想着晓芬。

  
第二天,还是如此。担心的想起,可能是咸鸡阴谋,想把晓芬和菩萨对调。同在一个班组,庄文见他先和花木兰、后和小鲫鱼,卿卿我我,早看不惯,也看不起。看见他是一个白眼。天熊本来没好气,见料性变化了而她没有手势配合,大声呵斥。庄文瞪眼回骂。众人朝他们看。天熊下炉台,乘机问大班长,晓芬哪天回来。艾小兔虽迟钝,这种事情是理解的,笑道:“会还你的。”

  
周先生见他回来,很亲热,一有空就过来坐。上面认为他是木头,不叫他轮去巡逻队,他无所谓。后来他愁眉苦脸,吞吞吐吐,说有个女友,谈一年多了,他不中意,又不知怎么甩,要天熊帮他拿主意。给天熊一叠信,叫他研究。天熊没法拒绝。拿回家看,都是女方来信,小学程度是有的(周先生识字不多),二十来封。女方主动,很迁就他,但有阴谋气息。涉及表哥纠纷,乡下房子卖出、上海房子户口纠纷,最后几封,居然说她可能怀孕,种种反应,她不想活了······天熊不想看了,次日还信,要他自己拿主意。

  
一个月后,周先生结婚了。后来的一连串事,证明他当初的顾虑是对的。他被女强人捏住了,一生痛苦。

  

 回复[21]: 29,捐献 上 夏雨 (2016-07-12 23:25:20)  
 
  29,捐献 上

  
打了多年的越战还没停下之势。尽管国内百货奇缺,朱古力都看不见,很大的化工厂停产,只做战场上冲汤的调料。对兄弟国家全包下来,从进攻到防守到吃穿用睡,种种想不到的东西,都要输出,包括活人身上的血。

  
工厂献血,是政治任务,黄庆五从来不担心的。他只需对班组长吹吹风:不肯报名和体检的,不发月度奖,今后工调,考虑不加——交上来的名单,一个不缺。

  
然后排队去地段医院体检,人人过关。手指上戳一针,取点血样——并非关怀人,是关怀他的血。老练的人像咸鸡他们,早有准备,量血压时对医生小声说生过肝炎,或刚发寒热。医生头不抬,划去名字。人员是绰绰有余,老黄不来抓这种新动向了。

  
那年头血价不贵,所谓捐献,就是半卖,和光荣登报的献古玩古籍一样,报酬少些而已。

  
验血后再出红榜。这次厂里意外的发现八、九个肝炎。淘汰的人中有蛤蟆,带头报献四百毫升的,他不一定是肝炎而肝质量太差,严重营养不良。厂里人不奇怪,平时见惯他只吃一盆青菜。

  
老黄吩咐厂食堂替每人买几两生猪肝,钱从各人工资扣。 天熊看榜后埋怨师妹:“你又何必呢?人这样单薄!我去跟艾小兔讲,你这几天伤风。”晓芬摇头。周先生榜上有名,苦恼道:“老辈人讲,女人没关系,男人不能抽血的。”天熊说不会吧。

  
献血者的工作证都收上去了,医院把各人血型敲上印章,算是备战措施:将来可以紧急输血。社会上流传血型有好坏,和本人命运有关系。晓芬因为是公认的好血型,为人大方,合适当官,有点得意。师兄道:“你应该去找黄庆五谈谈,也做个苗子。”

  
师妹笑道:“那几位都不是呢。玲玲和喜蛋B型,皮蛋AB型。”

  
“好,两个疯婆子,一个阴私鬼。”

  
“我不懂,为啥人家叫B型的人十三点?”

  
天熊被难住,后来道:“大约是这样,B字拆开,不是13吗?”

  
“哦,我没想到。”

  
“上海人讲十三点,不过是轻骨头。外国人讲十三,不对了,是出卖人的叛徒。不吉利,好像中国人讲十八。”

  
“十八怎么啦?”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十八层地狱。”

  
“你瞎讲。”

  
看过师兄的工作证,她笑道:“你的血型,跟你人蛮像的。”

  
“像?你咒我?”

  
“你是这个样么。”

  
天熊叹道:“真要有科学根据,我这辈子完了!不会交际,不赶时髦,看来是生不逢辰,先天不足。”

  
光荣的一天到了。厂里用卡车来回装,拍拍满送到市中心血库。那房子漆有红的十字。女孩们嘻嘻哈哈,晓芬似有忧色。老陈听说卖血处也在这房子,拉天熊去找。果然在后门处找到。有个麻而黑的中年人在走道茶筒接开水,偷偷放下什么,仰脖喝光。女护士出来看见,骂道:“你做啥?又是你,以后不要你的血了!”老陈好奇,上前请教。那人道:“我不过放点盐,盐水涨开来,血可以淡一点。”老陈问他次数,他说一年两回,“习惯了,到时候血涨得难过,摸点钞票有啥不好?”老陈问明价钱,气愤道:“我们亏了,一半都不到。”徒弟道:“我们是捐献。”

  
那黑麻脸叫到号了,进去一会儿就高卷袖管出来,在旁边窗口领一叠钱,沾口水点过。又接过一包药片,倒出几粒,和开水吞下,若无其事走了。老陈看得发呆。

  
回到前门大厅,厂里人后一批运到,人聚齐了。一个戴袖章的医院工宣队,拿着油印宣传资料,跳椅子上演讲:“绿叶厂师傅们注意了,你们和我一样,是工厂里出来的,所以献血大道理我不讲了。领袖说我们是领导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所以抽血也要领导,要走在前头。刘少奇响应美国人里的坏人杜勒斯,搞和平演变,三自一包,三和一少,我们决不答应。我们支援越南人打,从一解放开始,现在更紧急了。这材料上说,光文革这几年,派过去的部队就有三十万,死了好多。送他们的粮食、石油,各几百万吨。汽车几万辆。还给了许多外汇,我们自己也不舍得用。如果拿去打台湾,只怕蒋介石也俘虏了。可是中越两国,好比嘴巴和牙齿,合起来是一个人。从前白求恩的血,流到中国人身上。现在我们的血,要流进越南兄弟、伤病员的血管,这是最光荣的!”讲完从旁边白衣医生手里,接过一个白色粉末的玻璃瓶,高举示众道:“这就是我们献的血。”

  
老陈眼尖,最先嚷道:“不对啊,这是白的。”医生微笑道:“为了便于保存,拿掉了红血球。”老陈道:“你说,怎么拿法?”医生和霭道:“这就一言难尽了。”大家发笑。有厂里人道:“老陈,拿老虎钳!”

  
“不,拿尖头钳!”

  
“用筷子挑!”

  
“用挑料棒!”

  
哄笑中老陈气愤道:“他妈的你们也不懂,跟我一样罢了!”

  

 回复[22]:  29,捐献 下 夏雨 (2016-07-12 23:29:17)  
 
  29,捐献 下

  
工宣队领大家上二楼。在八个小窗洞前同时排队,像在食堂买饭。只是这洞眼特小,只容伸进一只手臂,看不见里面情形。

  
排在前头的玲玲,晓芬从前的室友苏国容,都是眉毛不皱一下,笑吟吟的抽完。跟着是喜蛋,赤裸的手臂颤抖,里面的护士喊口令,叫她捏拳、放开、再捏拳······她说捏不动了。里面嚷道:“一百毫升都不到!捏呀!”喜蛋脸无人色,头直晃像是要晕过去。领队的瞎子、歪歪过来说好话,医生怕出事,说:“算了,后面一个上来!”几个人扶喜蛋到墙边靠椅躺下。阿凤在一边冷笑道:“风头么出足,出这种洋相!等会钞票怎么算?”叫哥哥和铜汤跟上,说是装样,坍绿叶厂台。喜蛋紧闭眼睛,当听不见。

  
队伍太长了。工宣队说又是一家厂到,人等在楼下。于是出来几个白衣人,在窗洞外现场拉人抽血。皮管、粗针头、盐水瓶,进针后血管隆起,翻泡沫的红液一下灌满500毫升的瓶——医生说其实只有二百毫升。旁观的一个女工吓得发抖。白衣人拖住晓芬手臂,她死命挣扎。快排到的师兄连忙出列,与之对换,伸出手臂,很快抽毕。

  
皮蛋也是公开抽的,眼睛直盯针管,比天熊还英勇。做定长日班装卸工的顺风,更出风头,顶替蛤蟆,抽四百毫升。抽完神气道:“不觉得么。”身子单薄的门板,也一脸大无畏。科室里都是滑头,滑掉了,那大胖子老夏只好来顶缸!他双目紧闭,说自己是晕血的。抽完后没事,半小时后突然晕死过去。医生来抢救。瞎子和歪歪只是领队,自己不献。有人不满,说怪话讽刺。

  
天熊等师妹抽毕,不放心,远远的跟在后面,不脱离视线。在出门处领钱和光荣献血的纪念书签,还有一杯热可可和一块鸡蛋糕——后来有人多少年看见这两样就打恶心!阿凤、铜汤几个领完钱不走,直等看明白喜蛋红着脸领了全份的钱,才吹着口哨离去。

  
门外有厂食堂的人候着,每人一吊稻草串的猪肝。

  
天熊照规定在家歇了两天。没有什么反应,只一只脚趾,麻了几分钟。姆妈知道了,叫梁芝一连买两只活母鸡,煮汤。 两天后,天熊去上中班。没注意,时间急促了些,直奔澡堂的更衣室。路经山门时,上早班的苏国容,外号大猫的,盯着他看,眼神异样,这是从来没有的。 他跑步上炉台,正好电铃响。接过钢枪就舞,几个回合下来,方看到开模的不是师妹,是庄文。心头惊疑,不知何事。一小时到了,老陈来替下他,一面道:“我这两边肩膀一到夜里发冷,是不是抽去的是这部位的血?”徒弟说不会,血液是循环的。老陈不懂,又解释是一直流动的,老陈半信半疑。徒弟遍看其余四个圆炉,没见师妹,咸鸡也不在。看到周先生,就问起。周道:“他踏黄鱼车去了。你没看见?是他踏的。”天熊莫名其妙。周良余觉得人乏力,大发牢骚:“讲是政治任务,头头为啥不带头?嘴巴漂亮,下次我也不献了!打二十年没拿下,打蒋介石才几年?打不赢就算了,无底洞。”祥林哥抱怨一条腿发僵,一条腿发软,附和道:“不是要和尼克松握手了吗?还打什么?真的像三国演义,头头互相客气,叫下头打?”王光宝道:“总之,这种穷朋友没啥意思!自家不吃不用,送给他们享受!神经病,有罗宋人帮忙够了,也要插一脚,啥意思!充大好佬啊?”艾班长听见,喝止道:“不许瞎讲,天天学习,学到哪里去了?”艾小兔没去献血。

  
二十分钟到了。天熊接上去挑料,问师傅今天调人是艾班长意思吗,老陈道:“不是他是谁?我又没这权力的。”指指庄文道:“为啥派她?”老陈道:“他也没办法”,要紧去休息了,天熊更加糊涂。 又快挑完一小时,山门口热闹了,天熊远远瞥见是一辆黄鱼车停在那里,玲玲从车上下来,骑车的是咸鸡。人们都围上去问话,天熊突然意识,与晓芬有关。

  
好容易休息,黄鱼车已经走了。天熊找刚才去门口的王师傅,方知是这样:晓芬人觉得不舒服,提早来厂拿病历卡去看病,回厂后还不想交病假单,准备照常上班,不料人晕倒了。厂里弄了黄鱼车,正好咸鸡来,自告奋勇送晓芬回家,玲玲跟去的。

  
王光宝奇怪道:“她走的时候一阵乱,全厂知道了,你不知道?”

  
“我差点迟到。没看见。”

  
方明白那个大猫看他的眼神。

  
一脸庄重的庄菩萨是从不主动对男人说话的,开模时突然对天熊开口道:“喂,问你句话,艾班长说何晓芬要歇一个礼拜了。来顶她的可能是我,可能是顾青娥。你觉得顾青娥好吗?”

  
“我吃不消她。”

  
“晓得了。”菩萨变得喜孜孜的。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句话,从此菩萨当他知己。 事后知道,庄文立马去寻了艾小兔,说她不想调人休息,而且梁天熊讨厌顾青娥。艾班长诧异,只知道庄文和师傅咸鸡互相讨厌,谨慎道:“你先做着吧。”

  


  

 回复[23]: 30,赌气 上 夏雨 (2016-07-17 20:49:37)  
 
  30,赌气 上

  
一礼拜后,晓芬上班了。让她回天熊那里,送她回家有功的咸鸡不答应了,还抓住天熊要庄文的话头。而天熊也不肯让步。小鲫鱼是香饽饽了。看来温柔的美人是人人喜欢,没女人味的美人没人喜欢。结果班长断成这样:晓芬调大家休息,三家轮得到。菩萨当天熊下手,但不同步休息。于是师兄见师妹和菩萨差不多,情况复杂了。

  
咸鸡还有个理由,大家觉得有点像的:小鲫鱼家里出身好,没有政治阴影的,和别人一起,嘻嘻哈哈,接嘴很快,很机灵的。和天熊一起,就拘束了,很压抑似的。

  
咸鸡又道他是老师傅一片心,没有坏意的。小鲫鱼又不是天熊的户头,如果宣布是,他立刻退出!

  
晓芬没法表明:她是愿意沈默、压抑的。她的被动性格,使她陷入困境。

  
咸鸡恶意地叫他梁先生,背后叫周先生和他是大木、小木。没人跟着叫,人家不这么以为。

  
师妹上班后,见到天熊很矜持,有点忧伤,甚至是冷漠。对艾班长却很热情,好像超过对老陈。天熊不介其故(后来知道,艾班长叫咸鸡领路去看了晓芬,送了好多吃的),女子的心思真不好捉摸。而她也没办法寂寞的,咸鸡自恃二去她家有功,见到她就说笑不停,干活时也不停嘴。

  
天熊看得心烦,躲远远的。有次在食堂,难得有机会,去挨她坐下,才要开口,咸鸡赶过来,坐晓芬另一边,笑道:“你们说啥有趣的?我也听听!”天熊沉不住气,站起就走。咸鸡冲他背后狞笑,做鬼脸。

  
有时人多,咸鸡会说起晓芬的爷怎样,娘怎样,一个妹妹又如何,卖弄只有他知情。老陈也沈默。

  
庄文不是瞎子,觉得天熊还是对小鲫鱼有情,于是冷笑,十分鄙夷。可是她和晓芬还算是友好,所以不过分。

  
天熊看着咸鸡的丑态,心烦意乱。知道他是好色的光棍,上下班时常乘机乱摸女工的。他年纪又很大了,算是追求晓芬吗?凭他十三太保的身份,又没给他加官(这是少有的),老黄不会干涉此事。关键在晓芬本人了。她应该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敷衍他是因为面皮薄。可是听到两人嘻笑,女的还挺天真高兴,又怀疑起来,恨不能捏臭虫般捏死这干瘪家伙。

  
咸鸡见天熊坐立不安的傻相,对晓芬更亲热肉麻,人多时大声道:“我的小鲫鱼”“乖囡”“宝贝”,引得众人笑。天熊没有表情。咸鸡不是绅士,倒要来惹天熊,听见天熊和老陈的铁筒响,等会就来察看,指责他们废品多。甏炉挑料愈到低层愈难,料的多少难掌握,还有石子、气泡。师徒俩尴尬又气愤,好在艾小兔不挑剔。

  
咸鸡是存心杀天熊的气焰。他是老土地,又是帮会的,厂里没人敢惹他,这个上风占不得?知道社会上看不起法国人,他偏要争这口气!他对晓芬是从心里喜欢,善解人意,聪明柔情,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错看中菩萨。现在下手晚了,她心中有个师兄!他对她的调笑中是透着尊重的:几次他言语出轨,她马上沉下脸。或对其他女工说笑,说到下流话,她连忙没表情!他大她十来岁,谋她做家仔婆是不智的。

  
眼下他已走桃花运,特和小鲫鱼分享,所以话多。别人并不知道。

  
有次天熊憋不住,对师妹道:“你去跟艾小兔提出,跟庄文换回来!”女子无话。

  
天熊道:“我讲得不对?”

  
女子怯生生道:“我提?”

  
“当然你提!”

  
女子受审般发窘,她这样柔顺个性,她怎么提,有什么理由?

  
“这种流氓,你别睬他么!你忍得下去?”

  
仍是无语。 “我讲得不对?他不是流氓?”

  
“流氓?”显然是不同意了。

  
这天落班在会议室学习,咸鸡拉晓芬坐一条板凳,取两个玻璃杯。缩在屋角破沙发的天熊,没法不注意他们。咸鸡掏出小铁罐,冲两杯热茶。再摸出烟丝、薄纸和胶水,在自己膝头的毛选上卷纸烟。卷好,让晓芬用手捺住,他上胶水。天熊心里骂:不要脸,奴性。

  
文件唸完,咸鸡朗朗笑道:“中央指示听好,我一包香烟也卷好。”艾班长叫大家轮流谈体会,他又嚷道:“我要享受啦!”看自己湿粘的双手,对晓芬咕哝。女子犹豫,左右一瞥,拿起一支烟塞他嘴里。又从他裤袋里摸出火柴,划出火点上,很熟练的。天熊起身往外跑,艾小兔道:“马上回来呵。”

  
天熊气呼呼在外面乱走,差点不告而别。回到房间,又是咸鸡,在宣讲他弄堂里的威风:因为倒马桶和邻居争执,他骂人家狗血喷头。他看风向,当街把煤球炉熄灭重燃,让烟雾直冲邻舍屋里,呛得那家人半死。居委会怕咸鸡,来调解时骂那家人活该。大家哄笑,其中有晓芬。天熊骂她贱人,天生的丫環相,从前怎会没看出!

  
几天后的偶尔一幕,使他的偏激升级,量变到质变。下班后众人乱纷纷去澡堂,暗洞洞的锅炉后小径,咸鸡伸手去捏晓芬的腰肢——只有走在后面的天熊看见——女子摆脱掉。男人索性去搂住她腰,她挣扎而不叫唤。天熊七窍冒烟,大声咳嗽,分道去男澡堂。咸鸡随后也到,若无其事的吹口哨,还挑衅地看天熊。

  
从此起他眼里没晓芬这人,精神解脱了。上炉台下炉台,视有如无。

  
很巧的是,菩萨那头,生出新事情。

  
庄文这天一上班,就瞅着天熊想说什么,终于忍不住,一边开模,一边大声道:“喂,问你句话,你在水月精舍有亲眷伐?”

  
“啥意思?”

  
“梁云烟你认得伐?”

  
“认得。”

  
眉开眼笑道:“哈哈,被我猜中了!你家的东西,我家在用。你的书,我在看!”

  
天熊大吃一惊,叫她小声。栋叔的女儿云烟,已分配去外地农村。过年回上海探亲,每次送当地土产来。总有一二回同吃饭的。和庄文有什么关系?

  
菩萨是识趣的,不说了,神秘的微笑。这一天空闲时,一直在逗天熊,用手在空中划一个方框。天熊道:“这是啥东西?”

  
“你家在我家的东西啊!”

  
天熊眨巴眼。

  
“天晶是谁?”

  
支吾道:“是我一个熟人。”

  
“是你阿姐!还熟人!我警告你,你的一切,我都清楚了,比户籍警还清楚,你求求我,我不把你家里事说出来!”

  
“我求求你,拜拜你。”

  
菩萨哈哈大笑。她觉得天熊好玩,一天忍住没漏底。班里人大惊,菩萨现出温柔调皮的少女相了!石头样的人,内心被天熊打开了!小鲫鱼脸色阴沉。咸鸡打趣她,她不理。

  
第二天,不待天熊问,私下里和盘托出了:原来庄文有个妹妹,去外地农村了,恰好和云烟同一间农舍。好得像割头朋友。云烟带去乡下的小说书、小人书,好多是天晶天熊送给云烟的(天熊的大部分小人书,已让梁芝探亲带回去,给了她弟弟梁豹)。有的书上盖了小时的一对玉章,“天晶藏书”“天熊藏书”。天熊多是三国之类,天晶是外国贵族、爱情故事。有的书留在了上海家里,庄文还嘀咕:名字叫天熊的这么多!

  
最近乡下发大水,把庄雅和云烟的箱子淹坏了。梁云鹏为妹妹买新的,找不到那种牛皮旅行箱,见天熊时说起此事。天熊说他家里有旧的美国货,腾出一二个没问题。爷娘没意见,云鹏兄妹来,拿去两个。云烟派头大,送了一个给庄雅。庄家感激这个叫天熊的。庄雅说他们家有钱,不在乎。庄文说这个人姓什么,妹说当然姓梁。菩萨大惊,第二天就来诈天熊了。

  
天熊没想到,还以为是姐的小时同学,715厂的琴琴之流。

  


  

 回复[24]: 30,赌气 下 夏雨 (2016-07-17 20:55:49)  
 
  30,赌气 下

  
天熊不习惯干活时大声说话,菩萨受他影响,歇下来不急于去洗手了,挨近他小声道:“我晓得你有一房间书了,借点给我怎么样?”

  
蔑视道:“你要看的书没有。”

  
“你是什么书呢?”

  
“马列主义啊,外文辞典啊,现代物理学,电子学,数学等等。”

  
“呵哟,我头痛死了。翻译小说没有吗?旧小说也要,文言文我也能看。”

  
“那是文学书。”

  
“是啊。”

  
“你是看文学书的人吗?”

  
“我最爱文学了,像石头记、聊斋我很熟的。不信你考我,问人名!”

  
天熊眼里嘲笑她。后来喃喃道:“有问题的书是有一点的,集中到云鹏云烟家里,结果被抄掉了。”

  
“我也听说了,你阿姐外地去了,她的书你也可以借我看看呀。”

  
“她不买书,买衣料。”

  
“可是那些爱情小说,是她的图章。”

  
“那是小孩子时候。”

  
失望道:“你不肯借,我又不好去抄!”

  
“你发疯一样看这些书有啥意思?还红楼梦!”

  
“意思大得很唉,最后透出个大道理:做人是空的,不必去忙忙碌碌,自寻烦恼!红楼梦的好处,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很有意思。”

  
“那你像书里的谁呢?”

  
“你讲。”

  
天熊想一想道:“躁蹄子。”

  
“哦,晴雯。哈哈。”很机灵的接口,她没想到是晴雯。

  
这个话匣打开,菩萨的话没完了,天熊不想多谈。文革前这本书已看不到,想不到领袖喜欢这本书,说是阶级斗争参考书,要新印了,社会上才敢谈论,不扣黄色书帽子了。(老黄开始不知道,还大会上骂小青年想看红楼梦)天熊感慨,晓芬与他这么久,没说起看书,更没有想借书的话头。

  
庄文确是与人不同,她是有自己原则的,从不打听别人的事,而自己的家事,并不保密。从前因为没谈话对手,现在她自拉自唱,天熊所谓“盲目得意。”有空就宣扬独身主义,说天熊是混世糊涂虫,“我比你聪敏多了!你不服贴吗?人家叫我菩萨算什么,我不在乎,还是一种光荣呢!我回到家,一人住一个亭子间,觉得很满足,准备这样到老死。”

  
天熊思索道:“有这种思想的人,是有特殊经历的。”

  
“我没特殊经历。我们一幢房子里,老姑娘最多。楼下两个老姑娘,是高级医生,用佣人的。楼上一个七十多岁老太,也是独身,信耶稣的。我看她们日子真舒服,一辈子不嫁人,也没烦恼。我有时对爷娘讲:你们养我出来做啥?叫我来世上受罪!他们没话讲,哈哈。”

  
“气煞你爷娘。”

  
“伊拉不气的。阿拉姆妈老早也想独身,屏到四十岁,吃不住压力了。我比伊坚强。”

  
庄文真是变了一个人,对班组其他人,话也多了。老讲同学的事,弄堂里的事,照她看来都是有趣的好笑事,天熊看她程度幼稚。又老说自己家里穷,而天熊并无好奇心,他是自己的事不愿讲,别人的事也不打听。庄文忍不住,自己诉说原因。原来她爷和云烟爷——栋叔一样,是解放前的老职员,解放后评工资革掉一半,比栋叔惨。娘又没工作,养两个孩子,是艰难了。鸣放时有点言论,打为右派。这跟她大伯有关,解放前夕去了国外,现在据说是搞中国经济情报的,所以庄文一家成“内控”。本来住一层,现在只剩后半间和亭子间。所以她不参加学习、巡逻,是这个原因,心脏不好是借口。

  
听者叹道:“又是坏运气一家。”

  
“不过我们没抄家,比你好一点······实在是没东西抄,单位里也知道。气人的事,我三天三夜讲不光,所以不气了,看穿了。”

  
“所以要独身。”

  
“对,一个女人不结婚,才是真干净。反正国家有劳保,要什么子女服侍!老得生大病爬不起,就多吃点安眠药,我都想好了。”

  
有天半夜去食堂,黑板上是新党员玲玲谈体会,天熊瞄了一眼。吃饭时问庄文:“老黄认得你吗?”

  
“黄庆五?认得的。”

  
“你怎么晓得?”

  
“在弄堂口面对面碰到过,我是黄书记叫不出口,点点头。他笑眯眯,说小鬼头这么急,炉台上吃得消吗,身体可以的话,还是参加民兵吧。”

  
“你就讲吃不消,看他怎么说。”

  
“他给我调黄包车?我是不想的。到哪里都是做,我是与世无争的。怎么,玲玲她们做干部了,你有想法?”

  
“关我什么事!”

  
赞同道:“这点你跟我很像。这样好。还有下班了,你是布衣布裤布鞋,跟我一样。”

  
骇笑道:“跟你一样倒霉了!我不过人木一点,你是十足怪物。”

  
“怪在哪里?”

  
“走路么向前冲,脚跟咚咚咚,毛蓝布的罩衫,老太婆的头发,一脸凶相,朝人家翻白眼,像游击队的女头头,腰里少两把枪。”

  
菩萨笑得透不过气:“啊,双枪老太婆!还有呢?”

  
“一天汏十几次手。看无聊小说书,乡下人吵架。进食堂只吃青菜、芹菜、菠菜、塔菜、香莴笋。”

  
庄文是基本吃素的,只是公家夜宵里的荤不放弃而已。笑道:“我们穷人家只好吃素。告诉你,你吃几只菜,人家背后都说你存心装阔 气、摆魁劲呢。只有我晓得你的底,我嘴巴紧吧?认得你们家云烟,我也长见识了。每次回乡下,我妹妹是一个小包,梁云烟是几个大包,肥皂草纸、罐头腊肠、四季衣裳,还有提琴乐谱,搬家一样——”

  
天熊撇清道:“我不晓得。我们是远堂,不是嫡堂,不搭界的。”又道:“她是独养女儿,我叔叔宝贝点吧。”

  
庄文叹道:“庄雅是只有几件旧衣裳,我穿剩的。”

  
因为天熊缘故,她和老陈、周先生也说说话了。背后也说他们人好。但不评论咸鸡、晓芬,说明她不傻。

  


  

 回复[25]: 31,远走 上 夏雨 (2016-07-22 22:34:44)  
 
  31,远走 上

  
师兄的无情和变脸,刺激得晓芬精神恍惚了。一直是担心和他的关系,不要成为笑柄,还是失败了。同在一个班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她总是满脸怒容,比天熊速度更快地车开脸去。有时听见庄文叫他傻大哥,他回一句傻大姐,不要脸的一对,全无羞耻心!什么与世无争、独身主义,都是鬼话。问题是严重的,她耳朵尖,听出庄文晓得天熊家里事,难道已去过他家?太快了,有点蹊跷·······晓芬知道菩萨是贵族女中毕业,家里是住洋房的,容貌又好,怎么去比?逃得愈越远越好,不要看见这些人!可炉台是饭碗,没处可逃。咸鸡已不敢调戏他,描述自己未婚妻的丑态也不能搏她一笑了。菩萨的眉开眼笑,所谈言论,对他也是刺激,感到人和人的距离。有次对艾大哥道:小木不比大木,他的人我没弄上,我的人他倒弄上了。

  
小鲫鱼休息时一人枯坐,眉间有无限恨意。天熊远远瞧见,有些不忍。

  
这天本来有个转机:天熊去食堂吃半夜饭,见师妹趴在窗洞口。里面饭师傅招呼道:“好了,小梁来了,你们两人分吧。”原来小盆蹄膀拿光了,只剩大盆的,一般由两人自己分。晓芬不开口,人也不动。天熊心里一动,如果答应,也许可以解冻了,正要接口——饭师傅道:“我是割不匀的,哦,菩萨来了,你跟谁合盆啊?”

  
庄文不看山水,粗枝大叶道:“我跟小梁合一盆。艾班长来了,让他和小鲫合吧。”说完伸手接菜。天熊觉得她过分了。晓芬脸色陡变。

  
菩萨性情大变,横刀夺爱的事,炉台上渐有议论。玲玲听到,为好朋友着急,当面又问不出,经过一番调查,找小鲫谈话。就在上班时候,假传圣旨,说领导找她,把她弄到黑漆木楼,进厂办学习班的地方,只有两个人。

  
玲玲算是听老黄话,跟粗蛮汉断得干净,目前没男友。那粗胚为报复,散佈、捏造她许多下流话,她也挺住了——对她是个教训!女孩都到了人生的危险期,要找人、识人、成家了。美丽的憧憬、复杂的社会、看不出的陷阱,真得有个密友,互相依靠,直到有正式丈夫!

  
新干部有通病,喜欢结交风头不及自己的人,没有危险,不会妒嫉,而玲玲更看重晓芬的温和、有识见和守口如瓶。她和天熊亲密时,玲玲简直佩服她,恭喜她的福气,比那个蛮人是天上地下了。从晓芬这方面,有红人做密友总是个依靠,历史也久了,没有高攀之嫌。要她主动拍领导,她没这才能。

  
还没开谈,眼睛已经潮湿了。密友劝慰道:“算了,想开点吧,这种男人,早点看穿是好事!庄文也太不像话,弄她到别的班组去?”脸上露出替人出气的凶相。

  
“这不好吧,让他们去。”

  
“你和他,已经说开了?断了?”

  
“本来就没什么。”

  
“公园里没去过?他家呢?没来你家?”见小鲫连连摇头,犹自追问:“他没有不规矩过?”晓芬诧异地抬头看她,像是有侦讯任务!玲玲住嘴了,不想说穿:确是老黄要她这样问的。冷静道:“咸鸡也不好。现在他要结婚了,办酒你都不去,小梁该明白些。”

  
废然道:“没有意思。我从前不是一直讲,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是这样讲的。”

  
虽然如此,还是颜面扫地,她低沉的抽泣了。好友十分难过,索性不劝了。

  
“我想我调出去吧。随便哪个班。” “好的。现在有个事,上面指示,各厂要抽人去学赤脚医生,将来要自设医务室。老黄问我去不去,我知道这是好机会,可我这人是怕看病的。老黄也没勉强,怕我万一回不来。我提了一句,何晓芬她爷是医生。”

  
“他怎么说?”

  
“如果你想去,恐怕行的。成分很重要,你又没问题,菩萨就不行。老黄对你印象很好。他现在对小梁印象不大好,顺风老去找他也有关系。你不要说出去,他派人去小梁高中学堂里调查过,倒没做过坏事体。”

  
晓芬怔了一怔。沉思半晌,说自己想去。

  
玲玲结束谈话,誇口道:“包在我身上。不过,要反悔的话,早点跟我讲呵!”

  
把小鲫鱼送回炉台,朝天熊和菩萨严厉地盯一眼。

  
天熊有一次早班上工,更衣箱被撬了,一双才发的新翻毛皮鞋、饭菜票和零用钱失踪了。艾班长看后,说像是有目标来的。这是经常有的,无头案,从来破不了。因为全厂人的更衣箱都在这儿。艾小兔想寻双谁的旧皮鞋,最后天熊是穿了木拖板上炉台。大家看了好笑。天熊已是熟练老工人了,木屐并不碍脚。索性头上包白毛巾,手舞钢枪,有中世纪欧州手工业匠人的风味。庄文说拍个照顶好看的。

  
他的霉运还没结束,半天不到,料性又不对了,戴玳瑁眼镜的方技术员来回奔波几次,决定停炉。地上大量的废料,一起来铲掉。别的炉子正常的,不来帮忙。菩萨眼有点近视,靠进火热的甏口,不免头晕,本来心脏又不大好,眼花手抖,把半锹暗红料翻在天熊脚上。天熊大叫一声踢开,已经烫伤,木拖板的布带烧焦,冒出糊味。几个人过来让天熊坐下,老陈去门房间拿药水纱布,艾小兔要寻黄鱼车送医院,天熊说不用,很气概的笑笑。菩萨吓坏了,在一边骂自己:不生眼睛,大老粗,怎么赔啊。晓芬不近视,看见菩萨流下了眼泪,楚楚可怜,这么刚强的女人还是头一回。

  
中午饭菜是老陈跟周先生打来的,天熊坐在山门口吃。下午庄文突发奇想,去食堂买一些肉包子,想给天熊的,回来,他人已不见!他不要人陪,一翘一翘去地段医院了。

  
这医院就在出弄堂口的对马路,据说原先是破旧平房,如今早搬进扫地出门的资本家大洋房。它负责周围一带的工厂、店家、机关的劳保看病,范围相当公安局的派出所。当然,居民也能挂号看病,要化钱。劳保不化一分钱。公私合营时一些私人诊所合并的,不许私人挂牌看病了。多数是江湖郎中,没有文凭而有真本事。所以这里富人情味,看病时谈便宜货比谈病多,煮针头的蒸气锅有时也煮咸肉火腿。大医院里冷冰冰的公事面孔、迂腐的学究气是没有的。来的人要病假——不一定有病——多半是有事,一个月歇上两天是不扣五元奖金的。或者开些补药补酒(半夏露、虎骨木瓜酒),反正公家出钱。医生不做戆徒生意,在小菜场、百货店、房管所做的最受欢迎。否则至少要有一张彩色样板戏年历片。什么都没有,只好凭脸蛋碰运气了,那么小伙子要寻女医生,姑娘要寻男医生。天熊见过头发全白的老头大夫,看年轻漂亮的女病人,握手不放,色迷迷的,当然有求必应。

  
医生像都是全科的,大致分个内、外、伤科。天熊轮到是个时髦风流的中年女医生——前不久刚和邻桌独身男医生闹出桃色事件——现在很矜持,像闻不得男人气息的深闺小姐,斜眼瞥一下天熊的伤脚:“怎么弄的?”

  
“烫伤的,工伤。”

  
“去门口处理一下。”

  
天熊到护士室上药,包扎。再回来。医生开了药,丢回劳保医疗本。 “

  
我不能上炉台了。”

  
“工伤要有证明的。”

  
“对面弄堂里绿叶厂,你去问好了!”

  
冷笑道:“我去问?哼,你想歇一天?”

  
天熊从随手的小包里摸出两个小酒杯,未经车刻的,立在桌上。女医生眼睛一亮道:“这东西蛮好!”

  
“是蛮好。”

  
“有卖吗?”

  
“没有。”用手推过去。对方马上收好,笑吟吟道:“要么三天?”

  
“谢谢。”接过飞快开出的病假单,离开。

  

 回复[26]: 31,远走 下 夏雨 (2016-07-22 22:37:44)  
 
  31,远走 下

  
拿好药,出医院门口被叫住,厂里食堂做的女工秀凤也来看病,见他脚伤,大惊小怪,让他坐下,说有事问他:“你好像和咸鸡是一个班?”

  
“是的。”

  
“那咸鸡今天是什么班?”

  
“早班啊。”

  
“明天呢?”

  
“一样啊。”

  
四十多岁的秀凤面皮紫涨,跳脚骂道:“这阴私赤佬、猢狲精坏透了!明天他办酒水,我还等伊请我呢!前天劳资科叫我做一礼拜中班,一定是为了不让我去吃酒!”

  
疑惑道:“他办什么酒?”

  
“他结婚呀。”

  
“为啥要请你?”

  
“我是大媒呀。瞒得紧腾腾,自家班里也不晓得。我懂的,十三太保都要去吃酒,他们不要看到我!操那起来,我白辛苦。”秀凤男人因赌博在劳改,厂里色鬼都要拾她便宜,出过事的,名声是一塌胡涂。她骂道:“没我,他不是打一世光棍?这女的是我邻居,人不好看,比他是强多了!翻砂厂的模子工,成分不好,小业主吧。跟同厂一个共青团谈了几年,要结婚了,嫁妆都弄好,厂头头不许,说男的要培养入党的。她受了刺激,光火要乱寻一个拉倒!她老娘托我的。厂里老大难好几个,十三太保托过我的,介绍给咸鸡算了。想不到有缘份,听我讲她有房子有嫁妆,头次约会就送她上夜班,盯得老紧的。”

  
“啥辰光的事体?”

  
“三个月了,快伐?窝做在女家,咸鸡是个瘪三,没有半寸房的!女家也只一间,还有个妹妹中学毕业,赖在家里不肯上山下乡。娘也坏,故意住到兄弟那里,让咸鸡成日成夜来鬼混,那妹妹没办法,去外地插队了,上礼拜走的,喜酒也不要吃了。”

  
天熊长吁气,想着师妹,心里一块石头没有了!起身要走,女人拉住他,定要泄个痛快:“现在女方的娘对我老有意见,怪我不介绍个好点的,对咸鸡也讲:你总归吹牛皮,大橱五斗橱不肯买,只买个桌子椅子就算了!我上你的当!你别看我们是棚户区,苏北人不大有,咸鸡是跳龙门了!不过他那矮平房漏雨,看他是否拿钱修了。那女的也不是好货,对邻舍讲她就想寻咸鸡这样的瘦骨头,要是胖子夜里怎么吃得消,压也要压死了——”

  
天熊移步回厂,女人跟上来道:“我啥事体不晓得?昨天我食堂里揩桌子,听见艾小兔在劝何晓芬,要她一起去吃喜酒,她就是不吭声。”

  
师兄心头温热。才到山门,已下班的艾小兔接了病假单,交给他钥匙,木工把他更衣箱修好了。他到澡堂用面盆擦身,换好衣服,出来回家。暗光线里迎面见晓芬在锅炉旁的绳子上晾湿衣,忙笑道:“唉,你还没回去?”

  
浴后脸红彤彤的晓芬惊慌道:“是。”

  
“我开到三天病假。”

  
“哦,哦,还痛吗?”

  
苦笑道:“我前世作孽,碰到活菩萨。你在,不会有这事。”

  
晓芬激动得说不出话。突然玲玲喊着“小鲫,小鲫”找来了。见到他俩,一愣,眼睛里都是话。她不走开,天熊只好走开,和玲玲道再会。

  
玲玲拉她到没人地方,吃惊道:“怎么回事?”晓芬把刚才对话说了一下。

  
“就这样?”

  
“就这样。”

  
玲玲想了想,递过纸道:“批下来了,这是报到证,明天一早就要去。”

  
“这么快?”

  
“你填过表格,就交上去的。你想变卦了?”

  
小鲫鱼枯紧眉毛,最后道:“去就去吧。”

  
第二天,炉台上不见晓芬,艾班长奇怪,她从不迟到的。等劳资科调来人手,才知道她走了,大怒道:“这种事瞒我干什么?需要保密吗?”王小古道:“我也是昨天落班前,玲玲通知我的,你已经走了。”今天咸鸡没来,晚上要摆酒了,托艾最后争取一下晓芬呢。

  
这时,晓芬人已在市里大医院集中学习了。不叫赤脚班,叫红医班。课本是油印的讲义,教师是工宣队精心挑选的“城市老爷医生”。

  
第四天下午,晓芬回厂取衣服杂碎,特去炉台玩。大家恭喜她高升,穿白大褂了。庄文尴尬地离之不近不远。咸鸡已上班,激动地捏住她手不放。黄包车的小莲也闻声赶来叙话。话说不完,她走不了,中班接班了,又是一番热闹。她以前的密友苏国容问今后前景,晓芬道:“先定学习半年,将来可能统一分配,回不来厂了。”国容惋惜,她也心中黯然。

  
换好衣服回家的老陈,路过山门,想起什么,不礼貌的把徒儿叫到一边,责问她为啥不跟师傅说。

  
“一直没有定下来,我也是前一天才知道。”

  
“你要是分配出去,我们见不到了。”

  
“不会吧。我总要来玩的。”

  
“天熊晓得吗?”

  
晓芬摇头。老陈不满道:“你这事办的!小梁人不错,你们好好的一对,弄成这个样!”

  
反正离开了,晓芬不管不顾道:“他心里有别人。”

  
“瞎说!有啥人?你是指菩萨?菩萨的亲阿妹、小梁的堂阿妹,两人在乡下一个房间,所以她老讲这事,烦得要命!所以小梁有书在她家里。”

  
晓芬恍然大悟。这样就合理了。已懊恼来不及了,板着脸责怪老陈:“你为啥不跟我讲?”

  
师傅未见过她发怒,有点害怕。

  
第五天,师兄上班,想好好和师妹重温旧情。老陈劈面道:“晓芬走了,你们吵吧。”

  
“瞎说,走哪里去?”

  
“做赤脚医生了!你高兴了。”

  
“我高兴什么?”

  
那一整天,他没说话,脸色阴沉。庄文也沈默了,觉出跟自己有点关系。

  
甲班开始没有小鲫鱼的日子,大家有点扫兴。

  
时间长了,才渐渐淡出。天熊和菩萨依旧谈天的,但跟周良余谈得更多。其实这二人是平行的,成不了恋人。她看书多,可是程度幼稚。有时重复,简直无趣,令人生厌。晓芬不看书,可是她天生女人柔情,聪明伶俐,世情熟悉。尤其是天熊说什么,她都往心里去,琢磨他的思想。知己之感,所以话说不完。是精神方面的······而她的形体相貌,也是优美含蓄,看之不厌的。

  
天熊长叹气。 庄文终于对天熊谈起对小鲫鱼的观感了:“人呢,是老好人。不管别人事,跟我一样的。讲话细声细气,到食堂买饭,饭师傅讲她蚊子叫,锅勺一响听不见。听说她跟玲玲两人,结绒线衫本事,全厂最好。不用量尺寸的,眼睛一瞄,肯定合身······我是一窍不通,笨得要命,也不想学。”

  
天熊道:“她个性呢?”

  
沉吟道:“你跟她讲啥,她跟你讲啥。你不跟她讲啥,她不跟你讲啥。”

  
天熊点头。

  
“我是直肚肠,有什么都挂在脸上。高兴就呱呱呱,不高兴就不睬人。姆妈讲我得罪人、最没用!”又道:“你讲我像晴雯,她呢?”

  
想一会道:“邢岫烟?”

  
“哦?”

  
以后一连几个月,天熊再没见师妹。据说每月工资,是玲玲代领了送去的。

  

 回复[27]: 32,野营 上 夏雨 (2016-07-31 20:36:14)  
 
  32,野营 上

  
珍宝岛冲突后,北面有百万大军压境,领袖坐不稳了,发批示给林副主席说“野营拉练好”,同时暗暗和美国人拉关系······批示中很具体的说大中小学、工厂都要拉出去练。上海是文革极左派的基地,本在谋划第二武装力量,于是全面铺开。老黄自然是最积极。所谓拉练,就是把民兵——工厂里人人是民兵——组成队伍拉到野外去训练。算是上山落荒打游击的演习,沿途要熟悉地形,准备将来转移时迅速!老百姓被保密着,但看形势不是对山姆大叔,更不是台胞,只能是俄国熊。合乎古人远交近攻的说法。全市张贴“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的标语,声势浩大,还出文件说这要制度化,和深挖洞广积粮一样,是防修反修的重大措施。于是自大串联以来,上海以至全国,又一回大批市民涌出城市!全民皆兵,准备与来敌同归于尽。

  
话说回来,摆脱乏味呆板的日常轨道、炉台上的苦活,带薪去郊外走走,有什么不好?老黄决定全厂分三批走,三分之一出去拉练,三分之二照常生产。首批编成半个连,很意外的起用前厂长老汪作副指导员。副连长是蛤蟆,艾小兔是男排长,皮蛋是女排长。

  
天熊背着捆扎紧的棉铺盖,排在绵延不绝的长蛇般的队伍中,出了城区,进入乡村田野。春天温暖而潮湿,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光秃的黄泥地,是彩绘的油画: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已齐膝头——一大片碧绿的麦苗,一掌长了——一大片紫红的小花,翻作肥料的紫云英,齐腰高了。村里的农舍是南方的白墙黑瓦,屋前的柳树爆绿,屋后的竹林翠青,一齐在春风中摇动。抬头见远处起伏的山岭呈青灰色,脚底吱嘎响的板桥下的河水是微绿色。鹅和鸭悠然游戏,船娘驾着竹筏运东西,划出波浪。城里人沉闷的生命,吹来新鲜的快感。

  
天熊年纪青,不畏惧一天走四、五十里路,最多走过六十多里。为脚趾着想,特去买的宽头士兵跑鞋。不少人走瘸了脚,一到宿营地先打热水泡脚,借引线挑水泡。有人去山边采野籘作手杖,防别人偷,刻上名字,一时成为风气。贪便当的去扳断路边的嫩树枝。不敢动乡下人的竹林,主人看见要拼命的。

  
野营是句空话,从没上山宿夜或露天搭帐篷。只能说是家营——农民出空的一个个“家”在沿途等他们来投宿。人挤人,在稻草铺上睡。天熊最气苦是老陈要和他并头睡,一倒下就入梦乡,开始磨牙,鼻腔吹喇叭。从前值班室大,还能忍受······连受两夜罪后,躲远远的,情面也不顾了。热水少,几双脚泡一个盆里,天熊染上湿气,后来多少年没有好。

  
在宿营地晚饭后,天熊四处蹓跶,怀想起长泰乡下的仙人村了。也是屋后种竹,门前有树的——朝南那排古榉树和老宅前的大槐树。屋里也有老式高大的纺车和躺在圆竹匾里的蚕宝宝。但全家洗澡的浴锅在这里没看见。仙人村住房集中,这里分散,离得很远。好像那里是城镇,这里才是乡下······这儿红宝书不大看见,而家家供着祖宗和亡人的照片、牌位,还常常上香、供新做的饭菜,好像死去的永远在屋里······老工人多数是乡下长大的,唤起他们儿时的回忆,热情地问这问那。房东很少耐烦的:舒服的上海人吃得太饱了,来这里散步消食!害得他们推不了这公差——要腾出屋来!(养猪养羊的不行,至少是堆柴草的)

  
行军时每人在固定的队形里,到达目的地,歇脚不走了,才能自由说闲话。认识的见面就问:“吃得消伐?”一般回答是:“还行,能吃能拉。”炊事班是天麻麻亮出发的,一辆黄鱼车,几部脚踏车,买米买菜买煤。最初几天要么迟开饭,要么夹生饭,民兵们一面吃一面骂。食欲都是从未有过的好,饿得凶时只好吃带来的云片糕。厨房买不到鱼和肉,就煮菜饭。行灶大锅烘出的镬焦特别香,一群馋鬼候在灶边,抢到手就逃去田埂里捧着大嚼。后来伙食好了,集市的活杀猪和活鳜鱼特别好。

  
沿途乡下公社送来两次“忆苦饭”,掺了糠和麸皮的馒头,展览点心似的,吃不吃随便。后来都浪费了,咬一二口被丢掉。奉命来介绍忆苦饭的老农民说糊涂了,介绍起六十年代初的一些吃法,榆树皮、观音土之类。老工人反响热烈,说起上海的豆渣饼、光荣菜(卷心菜的芯)、蛋白汤(榆树叶的汁)、用烟屁股自制出售的磕头牌香烟······天熊没印象,因为那时家里有香港的接济,父亲还有点特供。

  
而今,拉练者每人付十元饭菜钱,每天吃的当地产的半年前的新大米,油光发亮,又香又糯,对只能吃多年陈仓米的市区人而言,是最大收获,都说没菜也能下肚!

  
解手也是麻烦的,男人小解还好些,跑远些随便。女民兵是集体行动,拉开大布遮挡,一道风景。夜里大解,不能在田里拉野屎,要去屋后竹林里埋的缸。几处发现了蛇,民兵吓坏了,房东说不用怕,等于是家蛇,吃老鼠的,于是几人同行······雨天泥泞,还要撑伞,有滑进大缸的,拉起已浑身淋漓。大风天,冷风卷地刮来,滋味屁股知道······营部派通讯员向各连部女兵传达指示,不准乱丢例假的棉花条(厂里发的劳防用品),当地产棉花的,已经激民愤了——亵赎神灵!

  
连部请来大队干部,向大家介绍当地生产情况、四清和文革来阶级斗争情况,坏人也押来亮相,齐喊打倒口号。民兵是允许去看看农家的,为防止走错人家,天熊奉命按地址去地主家门上画圈圈。想到自己家里,他缩在后面,把粉笔交别人画。想领袖的话不错,人有阶级烙印······可是,毛刘周朱邓林,哪一位家里是贫农?

  
行军是有军事部署的,两天小走,休整一天,然后大走,至少五十里。一下大雨,就打乱了,只好原地休息。布置学习讨论,然后打牌下棋。酒鬼们披上雨披,结伴摸去小镇,喝成关公一样,还带回二两半的“小炮仗”,摔成泥猴也不后悔。小男女们要文艺表演,借排演节目认识外厂的人,谈情说爱,味道很好。

  
行军时并不指定大家认山头、看地形,还是天熊有点地理知识,比方知道哪个方向是佘山,顶上有天文台和天主堂······唯一有点军事意味的是半夜调防:突然哨子猛吹,说敌人来袭了,全体卷铺盖转移,逃几里地宿营。搞了两次,累坏的老工人光火了,集体骂娘。于是营部说大功告成,不再调防。

  
这天下雨,通知班、排长和党团员去连部开会。天熊没办法,穿上半高帮套鞋——老陈很欣赏,他们都是浅帮的——去开会处,大队的粮食仓库。高敞干燥的房子,天熊寻角落坐下。人不多,都是一巴掌高的小矮木凳。副指导员老汪作开场白,指导员是外厂的口吃的烂好人,现在全听老汪的。然后是连长张麻子发言,他是“酱油麻皮”,光滑脸皮上有花斑点。气量大,叫他张麻子是不在乎的。天熊见识过他,有次住大屋子,天熊几人和他们厂合住,开眼界了:那些男人尤其是男青年,每句话要带上生殖器,整夜说关于打雄的下流话!据说那个厂没几个女工的。麻连长来视察,也贡献一个黄段子。他是党员车间主任,说话水平是不及老汪、蛤蟆的。

  
麻连长开讲道:“民兵们,兄弟姊妹们,刚才汪指导说了很多,他是老干部、厂长,当然比我会说。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不过,总要讲几句的。为啥要拉练呢?为了打仗。帝修反有原子弹,我们也有——可是没他们多——这点我们要承认的。将来打起来,大家拼命掼,我们掼光了,他们还有,上海就要炸平了。那时一部分人转到防空洞,地道战打冷枪。另一部分人,我们拉练过的,就逃出来,上山打游击!我们决不投降,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米加步枪,农村包围城市,我们将来——活着是将军,死了是烈士······”

  
天熊骇笑,看别人,却都认真不笑,有的在开小会。麻子愈讲愈起劲,也更荒诞,唾沫四溅。天熊不再听,在小本上记录日期和地名,公社和大队名,像是旅游日记。突然一个女孩的头挡住他眼,凑在他小本子上,一绺细发搭下来,是苏国容,他心慌了。他还是学生时老脾气:对讨厌的姑娘是坦然自若,对妩媚有魅力的就拘束了。他说不出话,他的忸怩传给了女子,进退两难了,终于大胆地拿手盖了本子,不让他写。天熊勉强干笑。女子松手,不看他道:“你写的什么?”

  
“不是要求认识地形吗?我记录走过的地方。”

  
“让我看。”夺过本子辨认,女子额头通红,天熊被媚力醉倒。女子稍抬头,腼腆道:“你才是真来拉练的。”

  
天熊呼吸渐稳定,寻话道:“今年春节,忘记初几了,我在第六百货公司看到一老一小,小的咖啡大衣,老人家是淡灰大衣,围巾是,是紫绛红?”

  
“是桃红,是我姆妈,好,你坏!不喊我。”

  
“你们住那里?”

  
“是,不过我们是旧房子。”国容谦虚一下,因为那儿多高级住宅。

  

 回复[28]: 32,野营 下 夏雨 (2016-07-31 20:45:34)  
 
  32,野营 下

  
张麻子生气了,声音高八度道:“喂,喂,不许讲话了,比我的声音还大,看不起我是吗?像民兵吗?解放军对连长能这样吗?肃静!我讲这么多,就是要你们这些排长、班长、党员、团员,做个好榜样,不要到镇上去吃酒,不要吵嘴打架,厂和厂要团结,不要一到地方就抢好地铺。想想国家政府、伟大领袖,让我们不干活,到乡下来透气,吃新大米,工资奖金照拿,良心讲得过去吗?嗯······”

  
天熊叹道:“象真的一样。”

  
国容悠然道:“比于瞎子有水平。”

  
手指前面的女排长皮蛋道:“她管你们紧吗?”

  
“谁睬她!她不敢惹我。”

  
这是确实的。行前歪歪和皮蛋找她谈,要她当班长,她一口回绝。

  
散会时雨大了,艾小兔见天熊在抖开雨披,要和他合用。国容道:“我有伞,这个给艾班长。”天熊乖乖交出,皮蛋和喜蛋注视她俩。国容不理会,等她们先离开,才给伞,并肩走。脸靠脸,天熊不自然,女子嗔道:“你撑的什么伞?存心要我淋雨!”一把夺过来。

  
“你是哪里人?”

  
“啥意思?”

  
“我看你像法国人。”

  
“就是,气气你!”

  
“无聊的一场会,等吃晚饭了。”

  
“你已经饿了?半夜里饿过伐?”

  
“有时候。”

  
前面是一顶竹桥,全是打滑脚印。不能并着走了,天熊在前头,一步一步移,难掌握重心。国容在后,一手打伞,一手拉住他衣摆。天熊关照道:“淋雨小事,脚下要稳。”

  
“你会游水吗?”

  
讲反话道:“不会。”

  
“那我滑下去怎么办?”

  
“我会做做样子的,也跳下去。”

  
“拉住我,一道沉下去?”

  
“是啊。”

  
“滚。”

  
过得桥去,松口气。到村庄先送到女宿地,再回去披上雨披,来还伞。国容瞅人不注意,塞他一包东西。

  
天熊回铺,小心打开。云片糕是上海人的压缩饼干,兼作死了老人和迁新房的送人喜物,糕高同音,取个吉利。拉练是云片糕的大展销:低档的纯是米粉和糖精,中档的用真糖。特高档则是盒装,分芝蔴核桃松仁玫瑰四色。国容送的是后者,天熊似乎没见过。

  
天熊想起初中高中的下乡劳动,三夏三秋双抢,同学们多带低档云片糕、淡馒头、炒麦粉这些穷人食品,表示革命化。所以工厂虽比学校庸俗,但不虚伪做作。

  
藏好糕,一人慢慢享用。这女孩妩媚腼腆,又爽朗主动,自己不觉地接过玩笑口吻了。想起晓芬,叹一口气。

  
这时的国容,同样陶醉。第一次挑逗,就有这样成绩,不免得意。刚进厂,就觉得天熊有特殊气质,学习班听说他校名,更加倾心。恨不能有机会对他说:“我就准备报考你们高中的。”(她和庄文不是一个学校)后来没在一个班、后来知道小鲫鱼和他有情意,就没机会了······

  
有次团青学习,天熊迟到。国容坐在屋角,只有她旁边有空椅子。天熊走过来了,忽然折回,宁愿挤在门外。她心中大怒,恨他的傲慢······

  
很久以后想到:也许因为她是晓芬好友呢?自己不肯主动攀谈,不也是顾忌这一点吗······

  
后来庄文掀起风波,她密切注意,以她对菩萨的了解,不像是恋爱性质,后来证实了——小鲫鱼的看人本事,不及自己!

  
时间好快,自己在工作和个人生活上,一片空白,毫无进展!好学校和干部家庭有何用,不几个月就被两个蛋和玲玲抢了先。同进厂的女生,多半也已有厂里或厂外的对象,愈加显出她的落寞苍凉。

  
拉练带干点,原有送要好异性的用场,她只能孤独的自己品味。可是,意外来了······

  
国容慢慢体会出:老黄是不喜欢非工人家庭出身的老干部子女的。因为没有把柄,他不放心?看他对厂里那老年纪女工,批斗和压制得特别凶就有点数了——她老公是外单位的老干部,因为丈夫单位揪斗牵连的。至今做苦活。因为年龄到了,向劳资科提出退休,被他全厂大会上挖苦、讽刺,哪来的仇恨?

  
炉台上四个班,厂里人渐渐形成看法,说甲班清纯、乙班下作、丙班革命、丁班垃圾。

  
甲班清纯是因为有天熊、庄文、晓芬这几个斯文学生,又集中了单纯像老陈、周先生、三进山城、王光宝、钱尔刚、吴文龙这些老工人,艾班长自己是老实头。

  
乙班长期由班长项雨和副班长刘八同时掌握,一个骚,一个傻。都不识字,不是十三太保。女学生乔仙蔲诨名叫哥哥,发育得前高后突,特别风骚。另一个华檀香外号花旦,嗲声嗲气,身子苗条,都是男人看见只想性交的那种人。于是两个做头的争风吃醋,弄得乌烟瘴气。国容、玲玲、那追她的孟汉的都在这班,华侨唐一萍也是。作老黄耳目的玲玲提拔出去后,老黄抽回一名工宣队排长马腾,当大班长,把两个头撤了,于是太平多了。马腾是预备党员,比较正经,但不久也传出话,人说“马班长走进走出,带着乔妞,也快迷倒了。”从此,四个班长全是十三太保。

  
国容一上班,就恨恨的。但凡长得好的女子,容易性格腼腆,要么强出头,否则很难保持贞节。玲玲是靠她的工人家庭粗蛮出身,又被老黄看中,才得独立。国容是全靠自己的强烈反抗才得保全的,一路走来不易(原来那两个头对手下的女工,是下流到见没人就扯住亮他那玩意的)·······

  
她和一萍互相尊重,不多说话。一萍对乌七八糟的事很投入,国容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好像她是华侨!所以群众关系谈不上好,手腕比玲玲差多了。现在的男人里她只和马班长点头、说话。其他一概不理,都不是人!孟汉不敢惹她,胖女孩春兰跟她后面的。

  
丙班因为有门板、复员军人胡萝卜、皮蛋,所以很革命。门板的原恋人、现在的军人家属瑞芝、铜汤、沪姐儿、阿凤也在这里。老黄关照巴班长要盯住沪姐儿,不让她和华侨太接近。巴班长本来喜欢她,名正言顺的行动让她跟着,很满意了。沪姐儿两边讨好,自以为得计。

  
丁班三天调休息,三天日班,随时抽人去顶别班的病假,又称野鸡班。班长邵霍也是十三太保的,干活卖力,是出名骚公鸡,自称夜夜离不开女人的,什么女人都要,所以有垃圾的说法。顺风、喜蛋、阿乡原来在这里,现在一个调走。两个升官了。比较突出的女学生是阿芳,出身不好,不逢迎头头。人很风流,厂外男友不断,邵班长也没法下手。(她本名黄庆芳,听起来跟黄庆五像是兄妹,老黄派人叫她改名黄琴芳,她不肯。老黄大怒,叫王小古把工资袋上名字改了,阿芳没了办法。)

  
国容长久的愤慨着:凭什么她只能陷在乌烟瘴气的乙班?她的出身、技术都好于玲玲(废品率低),凭什么不提拔她?

  
思前想后,国容这夜心情最终变好,充满憧憬,在不平的稻草铺和四下的鼾声里入睡了。

  

 回复[29]: 33,上山 上 夏雨 (2016-07-31 21:00:44)  
 
  33,上山 上

  
次日天阴,部队开拔,走了一天。放好铺和盖,泡过脚,天熊走出农家,外面看野景。村头汪指导和副连长蛤蟆在争吵。老汪粗声道:“你怎么一眼道理不懂?我是为你好,向你指出!一个人带个女的去镇上白相不好!”

  
蛤蟆看见天熊和别厂的人靠上来,着急道:“我是去会营部通讯员,你不晓得别瞎说!”

  
“那个女的呢?” 蛤蟆涨红脸道:“我才是为你好呢,厨房向我汇报:前天烧红烧肉,有一个头,跑去先吃了几大块,我还保密呢。”

  
“没有的事,啥人造谣?”

  
“人家吃饱了惹你指导员?炊事班不光是我们厂!”

  
老汪气焰低了:“叫他出来么。”其实事情还多:本厂一个在炊事班的,以为他要恢复厂长了,把烧菜的黄酒和小菜偷出孝敬他。炊事班是听命于炊事连的,几十个人,采购的四辆黄鱼车、两部脚踏车,不用走路的。一买至少两只猪,分各炊事班领去。

  
“算了吧老汪,你是几年不出来管事了,不晓得现在当领导的难处,从前那套不行了!”

  
“管福林我警告你,你讽刺我吗?不要以为自己是常委了,要做长了才是本事!”

  
围观的人多了,一个外厂小伙恶毒道:“破洋伞里戳外,绿叶厂的头没有好料。”老汪和蛤蟆顿时呆住,灰溜溜走开。

  
后来的国容看见天熊,上来问怎么吵起来的。天熊道:“啥人晓得,坍厂里人台罢了。”

  
“哦哟,你倒是爱厂分子,看不出。”她手里拿着小脸盆和绞干的衣裳,从小河边过来,问道:“怎么没见过你洗衣服?”

  
“一夜天能干啊?我多带了几套内衣,回家再说。”

  
“懒鬼。”

  
“东西真是不错啊,已经完了,谢谢。”

  
“那你今夜要饿了。”

  
“我今天夜里不睡,刚通知我,要巡夜。”

  
女子眼一亮道:“总要轮一次的,我去试试看,换今夜的班头。”

  
“我是前半夜。”

  
“有数了。”

  
天熊一阵欣喜。 当夜统一熄灯后,排长艾小兔带二男二女出发巡逻。国容果然来了,落后靠着天熊走。无月光的夜,要打手电才能走路。艾小兔当然觉察,对国容呵呵笑道:“小苏啊,你蛮看得上我们小梁么,这两天,啊?”

  
“哦哟艾班长,你还有封建思想么!别多心,我不是帮我们马班长来挖你挑料工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要是挖走我,我开心煞了,以后你点香烟、泡茶叶都是我来!”

  
艾小兔笑眯了眼:“个小丫头!”作势拍一下她头。他是真高兴,都说这女孩骄傲,可是对自己一直尊敬的。

  
按规定他们要在几个宿营地之间不停的走,不能休息的。老工人抱怨了,走了一天还要出花头!田地里蛙声响成一片,突然停止,像是商量好的。天熊道:“这种音乐,在上海巡逻是听不到的。艾班长,我跟你在绿叶厂附近巡逻,还抓小偷、阿飞,现在我们抓谁?真的是游击队驻地?”

  
国容道:“快闭嘴,听,有坏人摸来了,要抓你舌头!”

  
绕行过一圈,艾小兔拗不过大家,其实他也疲乏,在一个生产队露天堆草的地坪,吩咐休息:“夜里看不见,跌了跤没处洗,明天还要赶路。”各人寻草堆倚着,裹紧连部发的棉大衣,打起瞌睡。

  
特意离他们远些,一男一女,靠拢坐下。自然不悃,空气清冷得鼻子透凉。男的递过去一包物事。女的吃出是牛肉干,笑道:“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穷人家是吃不起的!”

  
“头一回吃?那太幸福了,多吃点。”

  
国容道:“你在家里是老大?”

  
“不,有个阿姐。”

  
“下面呢?”

  
“下面没有了。”

  
惊喜道:“跟我一样?我也是一个阿姐,一共两个!那家里喜欢谁呢?总是你啰!”

  
“一律平等的。我不拍爷娘马屁,平时话不多的。”

  
不以为然道:“你是怪人,我只要在家,从早到夜和爷娘话讲不完的。”

  
“你小姑娘,头脑简单。”

  
终于有机会,说那个话了。天熊道:“哦,有这事?附中并不好,我是上当的。”

  
“你恨你的学堂?”

  
“我分在市工,当然没什么恨,可是,谈不出有什么好!”想起了茅头、牛魔王、鲁疯子、孙大年······

  
“我问你句话,别生气,你爸受了不少冤枉气吧?”

  
“还好。已经没事了。”

  
“那太好了。”解释道:“我因为看你是新团员,批民兵也不是第一批,所以······外面又有传说。”

  
“我听也不要听。”

  
“那,早就脱帽了啰?”

  
惊讶道:“脱什么帽?”

  
于是女子声明是听来的,牙齿缝挤出个“右”字。男子很感慨,他这才感觉师妹也有这疑惑,吞吞吐吐,使他闹不清,而眼前女子,头一次就明说!坦然道:“我爷呢,是搞技术工作的,跟领导关系好。他不是文人,最讨厌写写讲讲的,所以没那个事,和右派八杆子打不着!其实——”

  
“其实什么?” 天熊吞下了后半句:其实他那时是人大代表,党委书记一直劝他入党的。

  
国容愤慨道:“是老黄搞鬼!这种传说,他们清楚的。他们不辟谣!他们看不惯我们这种家庭。我也看穿了,不稀罕他们提拔!党员有什么了不起?我别人不讲,讲给你听,我爸三十年代就入党了,在大学里。他脾气耿,升不上去。我做人像他,在绿叶厂没前途的。”

  
天熊没想到:“哦,是这样······那叫你爸单位来人么,像炉台上那个,老黄敢不照顾?”

  
叹道:“他退休了,不退休也不肯开口的,很清高呢······你听说没有,大学又要招生了?我这事很关心的。”

  
“没听说,就是打雷了,到下雨还不知多少年!又不看学习成绩的,我早断了这个想了。”

  
“我刚跟艾小兔讲的,是真心话。你们班好,正正经经,解放区的天。乙班是一塌胡涂,旧社会一样。”

  
“咸鸡呢?顾青娥呢?差不多的。”

  
国容叹道:“我这厂里只有两个谈得拢的,好了,一个提上去了,一个飞走了。”

  
艾班长看表,要后半夜了,叫醒大家,起来做个巡逻样子,对天熊道:“你们精神好,到底年轻。我听你们一直叽叽呱呱的!”一干人回营地,叫醒另一班换岗了。

  
以后天好了,一连行军三天,然后休整,末一个休整。班排长和党团员必须去营部看表彰先进和文艺会演,群众也可以去看。营部驻扎在一个名镇的城隍庙,以风景和富裕闻名的古镇。国容又来约天熊同走,天熊表情奇怪,说:“先大家一起去吧,等会我要遛的。”

  
“遛哪里去?”

  

 回复[30]:  33,上山 下 夏雨 (2016-07-31 21:03:28)  
 
  33,上山 下

  
天熊展示衣袋里一角上海地图,说镇不远有一处名山,有庙有古迹,可能有车去的。国容想一想,坚决要跟他去。那天演出会在捣毁了孔子像的文庙举行,人很多,天熊他们亮一亮相,借口要寻城隍菩萨,和艾小兔招呼一声。他们乘上公交班车,问明下车地。天熊照旧是蓝布中山装,解放鞋,头上一顶礼帽式样的窄边农民草帽,远看像农民。这天太阳大,国容没遮挡,脸晒得黑红,头上扎个毛巾,女式跑鞋,背后看也像农妇。下车后有食品小店,竟然有啤酒和茶叶蛋,天熊买足了,国容收罗鸡蛋糕之类,问当地人,朝风景最佳的一条山路前行。

  
天熊怕时间来不及,快步疾走。国容不哼一声,脸红耳赤地跟着。傍清溪的山脚碎石子路,仰望山上青翠一片,树木浓密。溪边的瓦舍炊烟袅袅,有竹筒煮的米饭香。村妇在老树下洗衣,戴竹笠的孩子拿根长竹竿,赶一群鸭子走路。天熊道:“来一趟值得,让我想起家乡的景致了,你回过自己乡下吗?”

  
“原来你是乡下人,自己招供的呵!阿拉是上海人。”

  
果然看见从前进香的青石板山路,正式上山了。天熊贪看路边的老树,突然国容惊呼,拉着他向后退,路中横躺一条紫红外皮的蛇。天熊寻块石头,丢过去。蛇懒洋洋游开,进草丛不见了。天熊道:“这蛇不毒的。下乡劳动时见过。有一次双抢,我睡觉的草铺里——”

  
“别说了,怕死人。”

  
残旧的石板路有几处断了,只能从树丛草间穿越。天熊认出梅树、榉树和茶树,国容还认出桔树以及一种常青的女贞树,说她家的花园里就有这个树。天熊鄙夷道:“我们乡下叫石岩树,种在坟墩头的!喔,对不起,我瞎说的!”果然在草间发现有农家的墓地,没有碑的,像托尔斯泰的那样。天熊道:“我不忌纬的,从前下厂劳动,就连着外国公墓,好大一片,很有诗意的,早间和傍晚,我有时进去欣赏那些雕塑,读刻着的诗句,提高外语水平······”

  
“真的?以后你带我去。”

  
“现在早毁掉了,哪里还有!第一批去砸的,是我们班的······”

  
“你没有去吧?”

  
“我人已在北京了!”

  
天熊采几颗已青的梅子:“怎么样,你嘴里酸了吧?”国容叫他不要糟塌,山下农民要采了卖钱的。天熊道:“不会吧,刚才那农民,砍野松树做柴爿的,不是说山上都是野生的吗?看,黄的,红的,这是山杜鹃!”

  
国容摘茶树的嫩头道:“这也是野生的?我带回去炒虾仁。”天熊道:“你也别糟塌,茶树哪里会野生?是谁种的呢?奇怪。哈,你这样包着头,蛮像采茶姑娘的。”

  
“是吗,能照张相就好了!”

  
“是女的,总要拖一句扫兴话!”

  
沿途看了几处石刻,天熊掏小本子把篆文描下来。终于到了山顶。寺庙的黄墙坍坏了,低处人能跨脚进去。看不见木制的匾额,到处是酥烂的泥塑残骸。有个铁香炉倒栽着,一半埋入泥土。国容道:“真扫兴!什么也没有,废掉了。”

  
“你不懂,废有废的味道。”

  
“可是,我想来拜的。”

  
“你信佛啊?”

  
“你不信?”

  
“信一点,但不信轮回。”天熊在齐腰高的杂草籘蔓中发现两方不小的方池,古意盎然。国容用手舀,想喝似的,天熊看见水里有浮游生物,惊呼道:“不能喝,这里有蝾螈,你看!游得多好看······你的桔子水吃光了?吃我的啤酒么!”

  
池边有两棵极高而粗的古柏树,树身已似枯柴,依然活着。天熊环绕观赏,叹道:“起码有一千年,和北京太庙、苏州司徒庙的树,有得一比。”

  
残缺横躺的石碑也找到了,有好多块。只有一个半边屋顶的亭子里的碑是直立的。天熊一块块看过来,弄清了寺名(有过好几个名字)和来历。一面讲给国容听。国容道:“有这么多名人来过?宰相也来过?几百年前了······老话讲:天也空,地也空,做人一场空。你说呢?”

  
突然她的脸色专注了,像听老鼠声息的猫似的,一人走开了。不久欢呼道:“小梁,天熊,快过来。”原来寺后树木间,一处断岩有泉水淙淙流下。没东西可接,天熊道:“你的空瓶不丢掉就好了。要吃就不管雅观了。”看好地势,去躺下用嘴接,吃一个饱,脸上都是水,大嚷山泉味好,是甜的。国容不肯躺下,命令天熊背后扯住她小腿,她朝岩外跪下,伸手接水,接一把,喝一把。吃完了撑着地倒退,天熊一把拉她站起,呵呵大笑。女人一脸惊骇,指岩外方向。

  
天熊顺她手势看出去,从崖边松树的隙缝里,见对面小山顶上有十几门大炮,一字排开,而山腰的公路上卡车在移动,拉着坦克车,缓缓的,小的像甲虫,爬进黑暗的山洞里······天熊惊喜道:“嗬——”

  
背后霍然有人低沉地吼道:“不许动,举起手来。” 四只手缓缓地上升。“转过身来!”天熊回身看,树旁一个绿军装年轻士兵,脸红苍苍,冲锋枪对准道:“手不许放下,你们被捕了,干什么的?”

  
男的一时语塞,倒是女的胆大道:“你干什么?我们来玩玩的。”

  
“来玩玩?朝那儿看什么?”

  
“嘴巴干,吃水么,你看见了。”放下手。

  
“你们是什么公社的?什么大队?嗯,是谈谈的还是夫妻?”

  
男的笑出来,女的道:“我们是民兵,拉练路过的。”见士兵盯着他袋子,“你看吧。”士兵见是啤酒、食品,没有相机,检出小本子,仔细看,显然是识字的。放下枪道:“哦,是上海工厂的,也是拉练的。”

  
“拉练的人来的多吗?”

  
“不多,今天就你们两个。”

  
“山上住部队了?”

  
“不许乱问!”

  
“这有什么,我看到了,回营部要求来参观。”

  
士兵急了:“看见的不准说出去,否则不许走,这是我接到的命令。”又奇怪道:“你们出来了,工厂怎么办?”

  
国容笑道:“工厂打烊了,拉练重要。”

  
“我们来熟悉地形的,将来是游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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