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个人集合 >> 弧笑弦 >> 长篇小说《大匠师》
字体∶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32-尾章

弧笑弦 (发表日期:2011-06-25 02:16:01 阅读人次:1055 回复数:0)

  下部

  
第33章

  


  
十年后一个仲夏之夜,有个木材商人,赶着一骡车红木进入都邑。天气热的要命,一些兵丁在都邑外城巡防。外城城楼上有面火龙旗,另有一些兵丁守着它,他们不停地从脸上抓蚊子,抓住一只就扔进嘴里。木材商人在城门前勒住骡子,掀开苫布,亮出齐齐整整码在车上的红木。守城兵丁对着红木摸了又摸,闻了又闻,看了又看,似乎那是比一群姑娘还叫他们爱不释手的东西。木材商人只好从怀中摸出一个鹿皮囊,摇了摇,叮当作响,陪着笑递过去。兵头接过鹿皮囊,挥手放行,木材商人赶着骡车进了城。

  


  
木材商人进了都邑外城,它距离火神王的内廷还有小半天的路程。即使是外城也有惊人的繁华。此地商号林立,车马如流,时辰已交深更,灯火﹑喧声反而更盛。木材商人赶着骡车,摇动蒲扇,边走边瞧。在宽阔平展的官道两侧,沿街开着数不清的车马店,每家店都被投宿的外地客商挤得满满当当,实在找不到客房的商人,衣服不脱,就在马厩里忍上一宿。木材商人进城进的晚,自然连马厩也没的睡,他继续赶着骡车朝前走。

  


  
官道笔直伸向内廷,在外城中轴线上分出了若干岔路,但这些岔路,被数不清的商号和大大小小的集市模糊了分界。所有商号前都挑着灯笼,绸缎庄﹑胭脂铺、绣品坊﹑点心铺、典当行比比皆是,都是通宵达旦的生意。木材商人一路走,一路看,他听见茶楼里传来的琵琶声,听见从酒肆里飘出的猜拳声,他在书馆门前听了一会儿,又在一个杂耍摊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包子铺前吃了两个素馅包子,继续朝前赶路。此间他经过几条灯火稍暗的巷子,一个獐头鼠目的后生跟上来,想用一块假翡翠换他整车的红木。在另一条巷子,两个粉香扑鼻的姑娘缠上他,试图把他拖进一个低矮的院子。木材商人挣脱出来,赶着骡子朝前走,听见姑娘们从背后指责他“像个和尚”。这些藏污纳垢的陋巷尽头,总是连接着一个灯烛通明的集市,集市上麇集着木材商人﹑石材商人、油漆商人﹑带家什的手艺人和五行八作的掮客。木材商人赶着骡车赶来时,他们的交易正要收场,而晚间那些好瞧的才刚刚开始:耍猴戏的,卖糖人的,糊纸活儿的,唱戏的,打把式卖艺的,扯布缝衣的和卖针头线脑的,林林总总,目迷五色。木材商人牵着骡车从人群挤过,不得不加着小心,免得一不留神碰着谁。偶尔会从哪个摊前跑来一个贼,身后跟着一些捉贼的人。偶尔还会从哪个摊前一脸羞红地跑来个姑娘,身后跟着一两个涎皮涎脸的富家公子。

  


  
木材商人走累了。他在一个茶摊前要了碗茶,向伙计打问内城的路径。他付了茶钱,依着伙计指点的方向走,过了子时,走到了内城城门口。这里和外城大同小异,也有一些兵丁在把守,也有些兵丁在城楼上从脸上抓蚊子,身边也竖着一面火龙旗。木材商人照旧拿出装了银钱的鹿皮囊去打点,没费什么周折进入了内城。内城和外城一样喧嚣繁华,区别只是商号和集市少了些,高宅大院和矮平民居多了些,它们大都沿着护城河修建,从大宅小院映出的灯火,繁星般闪烁在不怎么干净的河面上。木材商人沿着护城河岸一路前行,一直走到河面上倒映出那座箭楼的地方。那座箭楼早已废弃,在白天的时候,外地的客商如果有兴致,花几个大钱就被允许登上箭楼,从箭楼向北遥望神秘威严的内廷——那里是火神王的宫殿,天气好的话,可以约略看到迷宫般的红色宫墙、金色的飞檐斗拱以及数不清的亭台楼榭。遗憾,此刻是子夜,内廷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木材商人站在箭楼上,辨识了一下方向。他交出铜钱,下了箭楼向南走,走不多时,一条麻石路把他带到了路两边全是匠人作坊的巷子里。木材商人赶着骡车,像个迷路外乡人那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迷路了吧?”巷子里的闲人问他,眼里是看惯了迷路外乡人的坏笑。木材商人倒霉似地苦笑,摇头继续赶路。身后的闲人蹭过来:“给你引个路,免得你睡街上。十个铜钱。”木材商人付了铜钱,闲人走不多时,把他带到一个宅院前。一扇黑漆的院门,静悄悄垂着青铜门环。闲人叩打门环,应门出来个十岁的男童。“生意上门了,一骡车的好红木。转告你爹,生意做成别忘了赏小的茶钱。”闲人说罢,哼着戏调儿走了。

  


  
男童向木材商人深施一礼,敞开了门。

  


  
这是个外店内院的宅子。临街是个打烊的木器行,有上了板子的铺面和一道插了门闩的角门,行里的木器看不清,借着院里的灯笼,隐约看的清檐下挑出的杉木幌子:匠。木材商人牵着骡子,足下是筛得很细的黄土,他跟在男童身后朝里走。穿过一道院子,跟着又穿过一道院,两道院的间距很近,近的似乎没必要分成两道院子。院墙低矮,似乎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方便进出才圈起来的。沿着院墙建着数间厢房﹑耳房,房内微微亮着烛光,微微映出院落里搭晾的葛布衣衫﹑几小堆青菜﹑两挂咸肉,以及看样子刚刷过还滴着水的马桶。进到第二道院子,木材商人足下的黄土换成了松软的木屑,木屑似乎胶过了,松软却不松散,即使是雨天,经此路过脚底也是干净的。这道院落里只有一间房,正房,房前堆满了木头,一盏灯笼远离那些木头挂在院子正中。房间里也有一盏灯,灯下坐的那个人手持杯盏,似乎在等什么人把盏共饮。

  


  
男童朝那人影喊了声:“爹!贵客来访!”向着木材商人略一拱手,扭身跑向前院去了。

  


  
木材商人牵住骡子,移步门前。灯前那人手持杯盏,跨出了门槛。

  


  
“须弥,果真是你?”

  


  
木材商人甩开缰绳,跪倒在地:“太子,十年不见,请受罪臣一拜。”

  


  
“嘘!”被唤作太子的人在院墙上扫视一巡,低声道:“快进来,正好喝酒。”

  


  
木材商人正是须弥和尚。房中之人正是太子不弃。不弃把须弥让进房中,反掩上房门,从灯烛上剪去半个烛芯,烛光就暗下来,不弃又从葛布长衫的短袖中取出一只粗陶酒盅,捧过酒坛,将它斟满米酒。须弥从桌上拱了拱手,将米酒一饮而尽,不弃随即又为他斟满。须弥看着不弃:十年后的不弃和十年前的不弃,似乎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多了一绺半长不长的胡须,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葛布长衫。不弃也看着须弥:十年后的须弥并不比十年前的须弥见老,时间似乎把他遗忘了,此外须弥的长须剪短了,受戒的头上蓄起了黑是黑﹑白是白的短发。

  


  
“太子,方才的少公子——?”

  


  
“犬子无为。”不弃扬头喝干手中的酒。“几个小的都在厢房睡下了。无为每晚要来我房里作功课,故而还没睡。”

  


  
须弥慨然而叹:“连世子都这般大了。太子——”

  


  
不弃将粗陶酒盅压在唇上,嘘了一声:“须弥切莫再叫太子。不弃早已不是什么太子了。此间整条街上的老少都叫我不弃。须弥,你也要叫我不弃。”

  


  
须弥又叹息了一声,他放下酒盏四下撒目。此房还算宽敞,南向屋角搭着一张三面围栏的罗汉床,上方掩着粗麻的蚊帐,帐内隐约着两只硬木枕头。罗汉床旁开两尺的地上,落着一只盛放杂物的躺柜,躺柜上方堆着柜子里盛放不下的杂物。屋子的西侧摆着香案,香案之上供着两尊灵位,一尊是郡王,另一尊是王后。须弥疾步上前,倒头便拜,涕泗横流。不弃将须弥搀扶了起来,又在须弥的粗陶酒盅里斟满米酒。从供桌继续向西,齐齐整整码放着金丝楠木﹑紫檀﹑花梨鸡翅和酸枝,件件都是上品好木,件件都打上了金色腰封,腰封上印着火龙图案,一望便知是御用之物。离开这些木头三尺远,有面尺幅只略小于罗汉床的金色彩缎,罩住下面一个尺幅只略小于罗汉床的物件。须弥的目光在那里停了片刻,不弃会意,上前将金色彩缎掀开,一道炫目紫光闪过,烛前灯花受惊似的劈啪作响,幽暗四散而去,房中陡然一亮。须弥走到近前,认出那是雕着水龙纹饰的紫檀宝座,与当年郡王在金殿临朝听政时的座下之物一般无二。须弥望着不弃,大惑不解。不弃以酒盏指着紫檀宝座:“不离的椅子。不离喜欢我造的椅子,明晨会叫宫里的人来取。”须弥退后三步,依旧望着不弃,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不弃,而是一个伪装成了不弃的人。“但这椅子不是坐在不离屁股下面的,是为他在建的王陵打造的。不离知道我是个好木匠,王陵所需的好多玩意儿都让我替他打造。须弥你看见这些上好的木头了?还会有更多的木头运来的。”

  


  
“又是哪个送木头的来了?”

  


  
门外响起女人的诘问声,听来不大客气。须弥吃了一惊,见到推门而入的女子,更吃一惊:十年前他曾见过这个险些被郡王凌迟的女子。须弥又想起罗汉床上两个木枕,心下恍然。他起身正要向太子妃躬身施礼,那女子却嗖地一声闪到不弃身后去了。

  


  
“不弃,看这人面相不像个贩木头的,似在哪里见过?”

  


  
不弃笑道:“小五,还不见过前朝国师须弥。”

  


  
小五跑上前来施礼:“见过须弥大和尚。”须弥正要还礼,小五直起身子又道:“你这国师害人不浅,十年前因何不来孤岛城堡救驾?也好,也好,快带我和官人远走高飞。这鬼地方小五住够了,不住了。”

  
不弃虎起脸,在小五屁股上打了一记,小五才不做声了。须弥再次凝神打量小五,不免又吃一惊:小五曾受过墨刑,右侧面颊上刺着一个“妓”字。须弥烫着了似的收回视线,闭目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再睁眼时,已不见了小五身影。不弃抱着酒坛坐在官帽椅上,给须弥斟满米酒。

  


  
“太子,”须弥按住酒坛道:“罪臣此番前来,正要与太子共商复国大计。”

  


  
“喝酒,喝酒。”不弃催促道。“你若还念旧情,就陪不弃一醉方休。”

  


  
房门外脚步杂沓。须弥脚尖轻轻点地,眨眼间如同蝙蝠倒挂在天井上。从这个角度所能看到的,只能是来人的脑瓜顶了。先进来的脑瓜顶梳着油黑发髻,是方才那个小五的脑瓜顶。紧随其后的脑瓜顶,顶着一顶瓜皮小帽,他似乎是个哑巴,说话用手势而不是用嘴巴。瓜皮帽身后又跟进来两个高高的发髻,颜色花白,昔日的亮度早已被时间的唧筒抽干,成了混合着油烟味、菜叶味、马桶味的脑瓜顶。

  


  
不弃扬头大笑:“须弥须弥,快下来。下来相见。”

  


  
须弥飞身而下。不弃给他一一引介:头戴瓜皮帽的哑巴叫赛公输,须弥对从前的世子宫大总管略有耳闻,知道他是阉人,但不知他何时又成了哑巴;那两个婆子,老的像是地狱来的人,谁能相信她们曾在王妃面前得宠,曾是世子宫说一不二的女总管呢。

  


  
当夜,须弥和尚留在不弃房中。窗棂上的灯烛整夜未眠。

  


  
翌日清晨,内廷的宫人准时叩响了矮院外的门环。那是些见了不弃都很不客气的阉人,是些见了小五的美色口涎飞溅的武士。他们将紫檀宝座贴上金色御封,小心抬上一乘金顶大轿,挥动鞭子轰走看热闹的闲人,不多时便在巷子口消失。在宫人消失了一炷香之后,从在巷子口的另一侧走出那个木材商人。他朝不弃的宅院望了最后一眼,口念“阿弥陀佛”,背转身去,催动他的骡子,渐行渐远。

  


  
第34章

  


  
不弃目送须弥远去,返身回到院子,提上一只马桶去茅厕。茅厕在两个院落之间,位于厨房身后。时值盛夏,茅厕里扑满了肉蝇,它们来自护城河边一带的肉市和鱼市,个头儿肥的好似长了翅膀的屠户和鱼贩。不弃一只手用来赶肉蝇,另一只手选好干爽地方放好马桶,解开腰带坐上去。大概从不弃祖父开始,沉香国历代国王如厕都习惯用马桶。御用的马桶用十分昂贵的紫檀木制成,比如不弃祖父,老国王用过的那种。不弃如今是庶民,僭越有罪,他的马桶只能用榉木制成。不论哪种马桶,外形大体一致,简单说来,就是在一把官帽椅上开个洞,刚好放得下出恭人的屁股。

  


  
不弃鼻子下和上嘴唇之间夹着一片薄荷叶,这是小五向街坊婆子讨来的,不弃夹着薄荷叶,共用茅厕里的味道就小了,就不会呕吐了。不弃大解时还习惯看书,这些书大都是无聊文人写的仙侠轶事,内容极尽淫情逸趣,无为那么大的孩子看了绝无好处,不弃只好拿到马桶上看。在火龙神王当政的年代,沉香国国富民强,纸张早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敬爱字纸的人越来越少。不弃每次出恭之后,就用看过的书当厕纸,那些书往往还没看完,就被他的屁股用光了。

  


  
不弃在马桶上看书,除了消遣,还有个意图就是躲开一些声音。那是每个清晨都不会走样的声音:赛公输从铺面上拆板子,叮叮咣咣开张的声音;两个嬷嬷在厨房里挥舞菜刀和马勺,乒乒乓乓烧饭做菜的声音;小五站在当院,扯开嗓子喊“无为、无用、无知,起来吃饭”的声音。赛公输自从没了舌头,听力也减弱了,干什么事都重手重脚的。两个嬷嬷自从变成丑婆子,脾气也变的开始古怪了,干什么事都好像在跟人赌气。小五自从成了三个调皮孩子的继母,性子越来越急,说话再也不是柔声细气的了。这些声音,不弃一个也不想听,但又不能不听,只好在马桶上多呆上一会儿,等它们都进入了尾声才从茅厕里出来。

  


  
不弃如厕已毕,就可以开饭了。吃饭有个专门的屋子,朝向东南,是厨房左手边一个比较干爽的屋子。护城河沿岸这一带,因为潮湿的缘故,蟑螂十分猖獗,一般人家都在相对干爽的屋子里吃饭,以免被爬来爬去的蟑螂打扰。不弃这间饭堂里摆着一张大餐桌,长的出奇,窄的也出奇,八口人一起坐在桌前吃饭,膝盖总是顶着对面那人的膝盖,腰杆必须挺直,否则容易跟对面的人头碰头。不弃是一家之长,坐在里手把头的位置,他的对面不坐人,不用为膝盖和头的事分神。吃饭的时候,两个嬷嬷总是把好菜推到距离不弃最近的地方,别人夹菜,总是要离开座位,跑到不弃跟前来,样子好像在给不弃请安,这使他很不舒服。所以他总是第一个把饭吃完,免得叫别人跑来跑去的。在这个清晨,不弃又是第一个吃完饭,他起身正要回自己的屋子,小五拿筷子拦住了他。小五嘴里还嚼着一片青菜叶:

  


  
“不弃别走,坐下说话。”

  


  
“要叫太子。”两个嬷嬷放下筷子,因为生气,她们的脸变的更难看了。“在家不能这么没规矩。”

  


  
小五瞪她们一眼,把菜叶咽下去。不弃重新坐回椅子上。

  


  
小五接着说:“紫檀宝座给他们拿去了,过会儿该来人带你进宫了吧?”

  


  
“要说‘请’。”两个嬷嬷再次放下筷子,纠正道。

  


  
不弃示意嬷嬷们吃饭,扭头对小五道:“那是自然。做成一件玩意儿,看一次无香。不离还算守信。”

  


  
不弃说到无香,两个嬷嬷又放下筷子,抓起衣襟抹眼泪。小公主无香被不离带走以后,她们有十年没见到她了。

  


  
“这次让奴家陪你一起去。”小五道。

  


  
不弃笑着摇头:“胡说,宫里岂是说去就去的。”

  


  
“奴家在宫门外等着,”小五语速加快,这说明她是认真说话,不是说着玩的。“官人就说,奴家是下人,陪着官人来的。”

  


  
不弃笑的更厉害,头摇的也更厉害:“不弃是下人,下人还要配上个下人,岂有此理。”

  


  
小五放下筷子,语速更快:“今日是无香生日,官人要去,奴家定然也要去。”

  


  
“要叫公主,”两个嬷嬷不再擦眼泪了。“若是从前,这样说话要掌嘴了!”

  


  
不弃想想,点了点头:“也罢,待会儿宫里来了人,不弃和他们商量商量。”

  


  
小五欢天喜地,又拿起了筷子。不弃离开饭堂,回到房中。贴窗放着的方桌上还有半坛子酒,是昨夜须弥所剩。不弃走到桌前,从袖子里摸出粗陶酒盅,抓起酒坛摇了摇,倒了一盅米酒,一饮而尽。身后的房门被撞开了,赛公输顶着瓜皮帽走进来,用手对他说:“店面上来了几个木材商人,要同主人谈生意。”不弃给赛公输倒了盅酒,赛公输仰脖喝了,不弃说:“跟他们说,主人今日外出,不做生意。”赛公输出去回话了。不弃又给自己倒上一盅米酒,一饮而尽。身后的房门又被撞开了,两个嬷嬷不大利落地撞进来。她们要为不弃准备进宫穿的衣服:一身洗过、浆过、用平整的木头熨过的葛布长衫,还准备了一双轻便布凉鞋,那是她们春天的时候亲手缝制的。她们一面给不弃换衣鞋,一面数落小五没规矩。不弃给她们斟酒,她们也不喝。不弃笑而不语,自己喝。嬷嬷出去了,小五云雀般地跳进来。她打开躺柜,把不用的东西甩到地上,甩到打着金色腰封的好木头上,从躺柜里拿出了几样东西:两盒点心,一个棉布娃娃,还有一个榉木做的人偶日晷。点心是从市面上最好的点心铺上买的,棉布娃娃是小五做的,榉木人偶日晷,则是无为的手艺。这三样东西都是给无香庆生之物。小五用一块干净的葛布包好它们,又从躺柜里拿出些陈年的胭脂红粉,对着一面铜镜往脸上又扑又搽。这些脂粉让小五的脸蛋更加美艳,只是左侧面颊上那个“妓”字却愈发惹眼。小五问不弃:“不弃看小五漂亮吗?”不弃说声:“漂亮,天下无双。”刚好坛子里的米酒喝光了,他就把粗陶酒盅放回袖子,背起手走到院子里。

  


  
太阳高高地照着,低矮的院墙上栖着两只知了,一只压着另一只。店面一侧的角门敞开着,邻家的两只鸡钻进来,大模大样偷吃院墙下的青菜叶子。一些肥大的蟑螂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搜寻它们的早餐,油亮的翅膀在日光下亮的晃眼。整条巷子都醒了,早早响起了车马声、脚步声和吆喝声,从各家作坊传出此起彼伏的锯木声、钉凿声,还有各家师傅要茶喝的喊声,骂老婆、训徒弟的吼叫声。不弃听了十年,还是不习惯那些噪声。若在平日,他就回屋去做他的木器了。今日要进宫,他就忍着了。

  


  
小五上好了妆,挽着葛布小包裹。她拉开角门朝着巷口张了几眼,没见到宫里来人,倒是有些外地客商凑上来看她,看她的脸。小五咚地一声摔上角门,回到当院。

  


  
“莫不是那丑鬼不叫你进宫了吧?”小五撅嘴问。

  


  
“不会。”不弃背着手,看着天。“再等等。”

  


  
小五一眼看见墙角偷吃的鸡,鹞鹰般扑了过去,尖声喊着“谁家的鸡”,赶得两只鸡四处乱跑,鸡毛遍地。不弃正要避开小五和两只鸡,院门外有人高声吆喝:

  


  
“不弃,不弃何在?进宫了。”

  


  
第35章

  


  
在火神王的时代,沉香国富的流油,在都邑的大街小巷,骡子拉的大车随处可见,它比一般的民宅还要贵,一般庶民再怎么喜欢,也是不会卖了宅院换骡车的。不弃比一般庶民幸运,骡车一年能坐好几次——每完成一件御用的木器就能坐一次,坐上骡车进宫去看他的女儿无香。

  


  
十年前,一场大雨熄灭了孤岛城堡的大火,仿佛天庭伸出一只手救了不弃;但它顺手也救下了溃不成军的不离。不离率兵杀回孤岛城堡,生擒了太子不弃。无香那一年刚满周岁。一个十岁女娃,如何记得起周岁时的惊心往事呢。

  


  
无香如今仍是公主,她被不离视同己出,爱如珍宝。倒是称呼不弃为父这件事,让无香感到大为不解。不弃担心,无香或许有一天会厌倦这种游戏,不离或许有一天会结束这场游戏。

  


  
不弃坐在骡车上,小五挽着葛布包裹,坐在不弃身边。骡车十分漂亮,铺着新草,支着遮阳的车篷,膘肥体壮的骡鞍上搭了块印有火龙图案的黄垫子,行人见了都要回避;回避慢了,头上会挨上一鞭子。骡车前后都有宫差,他们骑在马上,腰里别着宫中的令牌,手里扬着不好惹的鞭子。夹在这些宫差的马队里,不弃和小五的身份显得十分特别:既像是宫里请的贵客,又像是带进宫里的人犯。全靠这些有鞭子的宫差,不弃和小五的骡车才能穿过稠密的人流,穿过拥塞的街巷,穿过多的有些过分的集市和商号,穿过禁军把守的城门,进入一般庶民可望而不可及的王宫内廷。

  


  
内廷的红色宫墙比刀子还快,骡车进到这里,墙外那个喧嚣世界就被一刀斩断了。小五万分紧张——看来骡蹄不仅是在青砖地面上踢踏,也在小五心头踢踏——她该下车了,那或许就是绕过下一道宫墙的事。小五紧张的样子是不弃很少见到的。

  


  
十年前,此地还是叛军营帐之时,不离命人在小五脸上刺字,以便把她跟小准区别开来。那时不弃如能挣脱绑绳,会把不离吞进肚子里,小五自己却没那么紧张——比起当年郡王的凌迟之刑,墨刑算什么呢。眼下的小五却紧张的超乎常理,涨红的面颊似乎将脂粉淹没了,刺上去的“妓”字反被凸现出来,这使得不弃眼中的小五变的有些叫人心疼。

  


  
不弃扯过小五的手捏了捏。小五笑了笑,笑的更是可怜。不弃不知小五的心事。小五心中所想,不弃要在数月之后才会明白。眼下,不弃只是捏着小五的手,在骡蹄的踢踏声中看着不离的王宫内廷。

  


  
沉香国历时百年,除郡王之外,王宫内廷都建在都邑。自不弃祖父起算,到火神王不离为王,三代国王内廷的形制都一样。它们的设计人也都是同一个人:无可道人。

  


  
十年前,不弃让无可道人远走高飞。无可道人便飞向了不离的快船。郡王塔下那些稀世珍宝,也是无可道人替不离一路开掘出来的。没人知道无可道人用了什么法术使他得以毫发无损地游刃于三代国王之间,正如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几百岁一样。不离自立为王之后,只用三年就把内廷重新建好了,比起他祖父用三十年才建成的内廷毫不逊色——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木头都购自于邻国,上万工匠也来自邻国——不离不吝银钱的气度很像他的祖父老国王。不弃多次进宫,他熟悉这里的大殿、宫墙、五行塔、御花园、亭榭和回廊,他每次想到这些建物是用父王的珍宝换来的,就忍不住要跳下骡车,在某块青砖上碰死,在某个池塘里溺死,在某座亭子里吊死。

  


  
幸好不弃只是想想而已。他进宫是来看无香的,不是来寻死的。所以他每次有了自尽之念,就拼命去看那些建物,用一个匠人的眼睛看。这样他就暂时忘了难受,不再想到寻短见。邻国那些顶尖的匠人打造内廷时,不弃还在孤岛城堡上关押着,三年后他被贬为庶民,放到都邑的市井民间,内廷已经重建完成。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宏篇巨作,沉香国那些兵匠,即使花上一百年时间都难以企及。不弃把看到的每个建物都揣摩了多遍,揣摩透了,会心一笑;揣摩不透,眉头紧锁。他越来越像个纯正的匠人,心中一念只有匠艺,匠艺之外无所用心。火神王欣赏的正是不弃这一点。

  


  
不弃看着那些建物,小五也看着那些建物。他们想要看的东西却大不一样。数月之后,须弥轻车熟路潜入王宫内廷,凭借的正是小五此次进宫的记忆。眼下,小五所担心的,是被轰下骡车,被挡在某一堵墙或某一扇门的后面。进入内廷以后,那些宫人不再用鞭子,也不再骑马,就连脚后跟也变的多余,全都用脚尖走路,似乎怕把脚下的青砖踩疼了;他们的眼神似乎也变坏了,脑子也不灵了,否则怎么会容许一个民妇进入王宫禁地呢。

  


  
小五去扯不弃的袖子,把不弃的视线扯了回来。

  


  
“几位辛苦,”不弃拱手:“敢问几位,贱内——”

  


  
“嘘!”宫人虎起脸:“这里什么地方?乱说话小心脑袋。就到养心阁了。下车下车,都下车。”

  


  
不弃不再说话,他跳下骡车,搭手把小五也搀了下来。

  


  
养心阁是不离的寝宫和御书房,不弃每次进宫都在此地看无香。养心阁外有条长长的游廊,游廊尽头有间宫中杂役呆的茶房,不弃猜想,宫人们或许让小五在那间茶房候着。可是没有。从那茶房门前路过时,宫人们什么都没说。小五就这样穿过了游廊,穿过了禁军监守的内苑。在内苑门前,宫人们躬身退下,前来接应的太监带着不弃朝深处走,小五也跟着走,有如一团谁都认为不必在意的空气一样。小五就这样又惊又喜地见到了两个阔别十年的人:火神王不离,和公主无香。

  


  
第36章

  


  
一个头顶月光的人掀开寝帐,朦胧中,不离只看见那是个面罩青纱的人,双目有如冰锥雪亮刺骨。“你敢杀朕!”不离大喊来人,巡更侍卫和侍寝太监应声而入,蒙面人哑然一笑,道:“也罢,这颗头暂寄你处,待贫僧日后来取!”说罢破窗而去,踪迹不见。不离惊醒,原来是个梦。

  


  
早朝时,不离神思恍惚,他看见御阶下的朝臣跪了站,站了跪,手执笏板念念有词,罗嗦的恨不能叫人掌他们的嘴。在火神王的时代,边塞各州开出了若干猛火油田,猛火油源源不断销往周边各国,黄金白银堆成了山。沉香国富的流油,每日早朝,众臣所奏所议无非是猛火油,紫檀宝座上的不离,往往听着听着便进入貌似在听,实则神游天外的玄妙状态。众臣都是精明人,上奏时很少罗嗦,好为火神王宣旨退朝提供方便。今日早朝,那些朝臣好像犯起了糊涂,不管王上爱不爱听,罗里罗嗦没个完。不离只好振作精神,听听众臣都在罗嗦什么——

  


  
郡王余党须弥和尚,暗中结社“沉香盟”,四处网罗旧部党羽,伺机作乱,边塞一带民心动荡,奏请王上早作决断,以防后患。

  


  
“一个和尚,何足为患。”不离打了个呵欠。“着兵部捉来就是了。退朝。”

  


  
退了朝,不离乘龙辇前往安乐宫看他的母后。母后就是前王后。她在二十年前就疯了,看见水和花,她会疯的轻一些。不离就在距离养心阁最近的地方,模仿了一座孤岛城堡上那样的安乐宫给她。不离又命人仿造了一只不弃那样的麋鹿车,每天派人骑上它给母后送花。这样,老王后疯的又轻了些。不离还在安乐宫设了一座祠堂,祠堂里供奉了不弃生母的灵位,以便让母后祭拜这位十年前死于第三次自尽的妹妹。老王后每日前往祠堂祭奠,疯的又轻了些。火神王不离驾临安乐宫时,她的母后刚从祠堂祭祀归来,在寝宫跟无香捉迷藏。不知是因为无香,还是因为捉迷藏,总之也使得老王后的疯病有所减轻。不离从旁看了一会儿,才叫住了母后,抱起了无香。

  


  
“父王万福。”无香让开不离脸上的假面,亲了不离的另一边脸。“父王万岁。”

  


  
不离也亲了无香。无香脸上生来就有异香。

  


  
“父王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个木匠?”无香嘟起嘴。

  
“是你爹。”

  
无香又皱起了眉:“无香只要父王,不要什么爹了。”

  


  
“王儿莫要勉强无香,”老王后慈爱地望着无香,“要爹何用,不如还让香儿陪哀家捉迷藏。”

  


  
不离唤来太医:“太后今日可曾用药?”

  


  
老王后去吃药了。不离带着无香前往御书房。不离一面走,一面问这里的太监总管:“那个小五也带来了吗?”太监总管道:“回禀陛下,带来了。”不离低头看着无香道:“父王忘了告诉香儿:你爹除了精于打造木器,他还有个美艳的妻子。待会儿见了,你要唤她一声娘。”

  


  
公主无香自幼没娘,她对称呼小五为娘充满了遐想。在御书房,她看见了龙书案前跪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要称他为爹的不弃,另一个就是小五,她要称她为娘的人。无香看见这个妇人确是美艳非常,父王宫中的女子无人能及,宫中的那些女子同眼前这个娘亲相比,只配下去刷马桶。十岁的无香公主对娘亲以及对美妇的概念始于小五。在无香看来,好看的女子,不仅要好看,面颊上还须刺着一“妓”字,正如她亲爱的父王一边脸上必须罩着假面一样。

  


  
“不弃,”不离在龙书案前端然稳坐。“起来吧。”

  


  
不弃直起膝盖,站到一侧。不离又用下巴指着小五:“你也起来吧。”

  


  
小五就这样看到了阔别十年的两个人——阎罗般的不离和天使样儿的无香。无香在不离怀中抱着。

  


  
“香儿,”不离道。“下面的不弃是你什么人?”

  
“爹。”

  
“他身边那个妇人呢?”

  
“娘。”

  
“不弃,”不离亲一下无香,从上面看着不弃。“你要感激朕替你调教了一个好女儿。”

  


  
“谢陛下。”不弃说着,又跪下去。这次不仅是跪,他的四肢都俯伏在不离面前,嘴唇也在地上贴着,样子好像啃着什么。

  


  
“起来吧。”不离放下了无香。“香儿,出去和你的娘亲玩儿吧。朕要同你爹单独说话。”

  


  
小五跟无香被带出了御书房。

  


  
直到此时,小五才明白:那些宫人的脑子和眼睛都没什么异常,是那丑鬼不离有意叫她进宫的。她想挽着无香的小手,但被身边的阉人喝止了。小五只好不错眼珠地凝视着花朵般漂亮的无香,只要这么看着,小五就喜欢的天旋地转了。无香也不错眼珠地看着小五。看着看着,小五才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她的左侧面颊开始燃烧,远比当初在上面刺字时疼痛。小五终于明白了丑鬼不离的用心,她用袖口一下蒙住了脸。

  


  
“娘亲。”无香叫了一声。

  
“公主叫我什么?”

  
“娘亲。”无香又叫了一声。

  


  
小五泪如雨下,她再度想要亲近无香,自然又被身旁的阉人喝止了。

  


  
“香儿可是娘亲所生?”无香问道。

  


  
小五满面绯红,摇了摇头。

  


  
“香儿不是娘亲所生?”无香大感失望。“父王因何要让香儿叫你娘亲?”

  


  
小五语速飞快:“你是你爹亲生,你爹称我为妻,你自然要叫我娘亲。”

  


  
无香彻底失望了。原来还是与那个木匠有关。娘亲,一个好词就这样从她十岁的内心变坏了。“带本公主去安乐宫”,无香吩咐身边的太监道。她觉得还是去找老太后捉迷藏好玩儿些,那样,待会儿就不必再去见那个木匠。但在离去之前,无香公主还是恋恋地看了眼小五——不论怎样,这妇人是好看的,她隐隐祈盼自己再长大一点之后也能那么好看,也在面颊刺字,也叫自己变成小五那样的绝世美妇。

  


  


  
小准销声匿迹之后,沉香国再无内史一职。

  


  
内史臣家族和沉香国一样,世袭了一百年。自小准开始,这个家族香烟已断,难以为继。似乎正应了不离七岁那年的预言:小准不祥。

  


  
对于王家内史,不离似乎极不在意。他是沉香国最后一个国王,他在位十一年只对三件事有兴趣:重建内廷;修筑王陵;跟无可道人修道炼丹,以求长生不老。

  


  
后世对于火神王废止内史编修的用意有过多种猜想:

  


  
猜想之一:不离有意废史。因为,假如让内史臣秉笔直书,他们定会把这些史事记下来:火烧孤岛城堡,残害生灵;盗掘郡王塔下奇珍异宝,又将郡王拖出棺木曝尸三日,行同禽兽;囚禁太子不弃,掳走小公主无香作人质;命人对小五施以墨刑,又强使不弃纳其为妻,极尽羞辱;就连阉人赛公输的舌头也被割去了,只因当年在一条木筏之上,赛公输冒犯过七岁的不离。假如,这些事都被那些不开窍的内史臣记述下来,流传于后世,后人定然以为不离准是疯了,起码也是个白痴。

  


  
猜想之二:不离另有苦衷。不离是沉香国唯一没有王后的国王。其不近女色,炼丹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他始终在等小准回心转意。可惜,火神王还没等到小准,沉香国便覆亡了。

  


  
不离召见不弃的那个夏天,是沉香国最后一个夏天。因小五当日也在王宫内廷。关于这段野史,后世多疑为小五手笔。小五原本目不识丁,但小五记忆超群,与不弃夫妻十年,文墨已十分了得,模仿小准文风,堪能以假乱真。这说明小五某些方面是个天才,绝非一般妓女所能比拟。后人对小准和小五的史记作了比较,喜欢小准的反而少些,喜欢小五的反而多些——这实在是有悖常理——常理原本就是用来悖逆的,即使再过千年,大体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简单说,在疑似小五代笔记述的那个夏天,前朝太子,木匠不弃,得到了一件稀世宝物的下落:那只沉香木龙舟,就在火神王不离手中。

  


  
当日,不离屏退了左右,御书房中只有五腑投地的不弃,不离突然问道:“不弃,你还想要那只沉香木龙舟吗?”

  


  
“想。”不弃趴在地上,姿势仍像是在啃着什么。“没日没夜地想。”

  


  
“不弃,”不离将屁股挪向另一边。“朕告诉你:它如今就在朕的手上。”

  


  
不弃趴着不动,牙齿在地面磕出一串脆响。

  


  
不离用食指支着半边好脸:“无可道人把它藏了二十年,朕还当是什么宝贝,无非是只破船。”不离看见不弃的牙齿还在地上磕着。他放下手指,招呼不弃。“起来,下面有把椅子,你坐上去听朕说话。”

  


  
不弃爬了起来,找到那把椅子。

  


  
“不弃,”不离在龙书案前支肘望着不弃。“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有一和尚刺杀朕。朕今晨听说,昨夜有人在你宅中寄宿,可有此事?”

  


  
不弃贴地过久,脸上沾满了灰尘,因而看不出此刻是满面灰尘,还是面如土灰。

  


  
“确有一人,寄宿寒舍。”

  
“可是须弥?”

  
“是须弥。”

  


  
不离大笑,震的不弃脸上的灰尘纷纷飞落。

  


  
“不弃,朕在十年前就该杀你。朕不忍心。杀一个憨直之人太可惜了。如今你成了木匠,朕就更不忍心杀你了。朕不仅不杀你,还要将那破船赏赐与你。”

  


  
不弃抬眼望着不离:一个半边脸上戴着面罩的人,表情也是残缺的。不弃不知道,这副残缺的面容意欲何为。

  


  
“不离,”不弃眯起眼睛道。“不弃跪你,是为无香。无香身在宫中一日,不弃就跪你一日。”

  


  
不离收起手肘:“朕是无香的父王。她不喜欢你这个木匠爹。”

  


  
“你要待好无香。”不弃道。“沉香木龙舟,不弃不要。”

  


  
不离再次将手肘支在龙书案上。“朕之御赐,谁敢不要?只要你为朕精心打造冥器,王陵告竣之日,朕必将那破船给你。”

  


  
“沉香木龙舟,乃沉香镇国之宝。”不弃摇头道。

  


  
“狗屁。”不离也摇头。“国宝唯有王国玉玺。只有你这臭木匠才拿破木船当宝贝。”

  


  
“君无戏言——”

  


  
“朕说给你,就给你。”不离收起笑容,面罩对侧的面容笃实可信,历历清晰。“朕近来时常想起你的好处,你说还朕王国玉玺,就还了。朕说给你沉香木龙舟,定然给你。”

  


  
不弃半晌无言。

  


  
半晌过后,不弃从椅上站起,再次趴在了地上:

  


  
“庶民不弃,愿为火神王打造冥器,完构王陵。”

  


  
第37章

  


  
覆亡前二十年,沉香国天灾不断。覆亡前那一年,沉香国风调雨顺,一派安逸祥和。

  


  
到了这一年,所有子民都是一等子民,平等享有太平盛世,也平等享有散淡无聊。在都邑的外城内郭,随处都可撞见这样的子民:荷包里塞满了叮当作响的银钱,一步三摇,从酒肆走向赌场妓馆,或者相反,从赌场妓馆走向酒肆。每个人都有一张貌似幸福的脸,每个人的内心都盛满了虚无——伟大郡王的时代过去了,火神王正忙着自己成仙,让子民们向谁叩拜呢。子民们在好日子带来的焦虑中迷失了,迷失的就像是一群被人遗弃的羊。

  


  
那个夏天,热的虽然过头,但也常常拂过一阵风,顺手捎来几片云,适时地布施一场雨。二十年间,那种好天从未有过,它让沉香国的子民们十分受用,但也令他们越发焦虑。许多人绕开了集市,闪离了喧嚣,从残破的箭楼上遥望波平如镜的护城河,要么大哭一阵,要么大笑一阵。河面上那些鸡腿、酒盏和绢帕都是他们随手丢下的;河中成群的老鼠蟑螂也是他们喂肥的——有时用鸡腿,有时是纵身一跃,用溺亡的自己。

  


  
那个夏天,还有许多人,沿着护城河朝南走,一直走进匠人巷,花上大把的钱从都邑最好的匠师那里换回想要的玩意儿。这些玩意儿大都带有怀旧意味:用翡翠雕成的花花草草,是老国王时代的追思;用玉石仿制的海龟盔甲,是郡王时代的记忆。他们把这些玩意儿带回去,跟先祖灵牌放在一起,晨昏祭拜,或是用丝线穿起,随身携带,似乎如此一来,空落落的内心便有了寄托。这些人走到赛公输掌柜的木器行,看见了十年前流行过的一些玩意儿:穿在脚上就能行走如飞的飞也;骑在胯下就能日行千里的麋鹿车;伏上身去就能遨游高空的风筝。但是他们不要这些。赛公输把眼睛瞪出眼眶也没用——对沉香国如今的子民来说,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时间更难打发了,要了这些省时的玩意儿,等于跟自己过不去——莫非用省下来的时间考虑怎么打发时间吗。赛公输唯一卖的出去的玩意儿是人偶日晷。但买主的条件十分苛刻,他们想让走时精准的人偶日晷变的不再精准,让它用半天工夫就把十二个时辰全都走完,否则就不给钱。

  


  
赛公输拿着人偶日晷去找不弃。

  


  
隔着院子,赛公输看见不弃的窗前一片漆黑,好像给整匹的葛布遮住了。十岁的无为守在窗棂前,他伸手拦住了赛公输,“父亲有话,眼下正是紧关节要,谁都不得入内。”赛公输翘起脚来看,屋内一灯如豆,什么都看不清。赛公输只好用手跟无为说话。“这个好办,”无为笑道,“我给改改就是了。”无为虽小,但是从不吹牛。店面上那些飞也﹑麋鹿车﹑载人风筝和人偶日晷,赛公输给它们一一打上了“不弃亲制”的标签,实际上都是无为的手艺。

  


  
赛公输把人偶日晷给了无为,用手叮嘱无为:要快,别叫上门的生意溜了,一大家子要吃饭呢。“半个时辰,”无为说着,就在窗棂前铺开台面,拿过刀锥凿錾一应家什,改制人偶日晷。赛公输还是没有走。他一面看着无为做活,一面用手问无为:大天白日的,主人遮上窗子做什么?无为又笑了笑:“为火神王赶造冥器呀。此冥器非比一般,断不可被人打扰。”无为笑起来很像不弃,执拗起来也很像不弃。赛公输不再打问,狐疑满腹回店面去了。

  


  
一个上午都热的厉害。

  


  
正午之前,赛公输卖出无为改制的人偶日晷,巷子里刚好起了风,旋即带来了一场雨。刚刚还挤在匠人巷的人一哄而散,欢天喜地朝着护城河边蜂拥而去——这样的雨天总会带来些好瞧的,成群的老鼠蟑螂会游上河岸,一些活的不想活了的人会跳下箭楼——如此热闹,怎好错过呢。那些跑出巷子的人兴奋不已,在雨里拼命跑。从巷外匆匆赶回的小五,被他们撞来撞去,手上提的两挂肉和两包点心都险些落在泥淖里。

  


  
“没头苍蝇似的!”小五嗔骂着跑回自家宅院。

  


  
小五把两挂肉给了厨房里的两个丑嬷嬷,把两包点心给了厢房里温书的无用和无知。她跑到院墙下,轰走了邻家的鸡。又把手搭在额头上,疾步朝后院走去。雨在追着什么似的越下越大。小五躲进了后院门垛,在那里换了一双干爽布鞋,才让脚沾在松软的木屑甬道上——这是不弃立下的规矩,这样就不会把泥浆带进正房,就不会把那些精贵的木头弄脏。小五还没走到屋前,先看见了窗棂前的无为。那时,斜着飞到檐下的雨早把无为淋湿了,可他还是木头般地站在那儿。

  


  
小五蹲在无为跟前,声调压的很低。“你爹还在里面?”

  


  
无为点点头。

  


  
“好狠心的爹。去吃点心吧。娘替你守着。”

  


  
无为摇摇头。

  


  
小五张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又看了眼湿漉漉的无为,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的又轻又细,对着窗棂柔声道:“官人,出来喝口茶吧。”屋内没有回答。小五又看了一会儿无为,这会儿连她自己也是湿漉漉的了。可屋内还是没声音。小五呼吸粗重起来,方才的努力白费了,她的声调一下回到正常:“不弃,那丑鬼的头有什么要紧,儿子就算是根木头也站累了!”

  


  
紧闭的门闩打开了。不弃站在门前。

  


  
不弃的脸是灰色的。他手上提着一段紫檀木,紫檀木上,雕出了火神王不离的一颗头。

  


  
“废掉了。”不弃只说了这么一句,紫檀木头当啷一声落在门槛上。

  


  
小五拾起那颗木头,看了一眼就不再看:“活脱脱就是他脖子上的玩意儿,哪里废掉了?”

  


  
“眼神。”不弃靠在门上。“一刀之误,不离的眼神废掉了。祖奶奶,你沏的茶呢?”

  


  
斜着飞入檐下的雨,把不弃也弄湿了。

  


  


  
不弃房中摆满了冥器。他用花梨木和红豆杉雕出了猛火油龙﹑火龙旗和快船;用香樟﹑紫檀木雕出了王冠﹑金印和宝座;用银杏木雕出了一只丹炉和一部《千金要方》;用黄杨木和龙眼木雕出了威武的仪仗俑和手执乐器的乐俑。这些冥器,尺幅比实物小了一百倍,全部放入一个用朱漆楠木雕成的棺椁之内。它们花费了整整一个夏天才得以完成。不弃为了这些冥器用废了三百把刻刀和凿子。他的眼睛也变坏了,看什么东西都必须贴的很近才行。但是,冥器之中,还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一个火神王的木质头颅,确切地说,是不离那张烧坏了的脸。

  


  
不弃用各种木料雕出了十几个不离的头脸。尺幅一点点减小,直到小的可以放入朱漆楠木棺椁。但是,没有一个头脸能让他满意;无法用刀传达不离的眼神,那就算不上是个好匠师,不弃为此羞愧不已。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冥器被整批送入宫中。不弃想去看无香,再看一眼不离。但他没去成。雕不出那头脸是不能进宫的。

  


  
不弃酒喝的越来越多。他撤去窗上的葛布,出了匠人巷,拿着米酒来到护城河边的箭楼上。没人知道他是不弃。人人见了他都很兴奋,都指望他纵身一跳,跳入护城河中。可惜这酒疯子似乎不解人意,一坛酒都喝光了,还是没有跳下去。

  


  
天已黑了,河边冷飕飕地起了秋风。不弃怎么下的箭楼,自己都不知道。从远处吹来的一些枯叶缠上了他。他想起第一次看见不离时的样子。想起不离在干打垒里读书的样子。想起不离烧坏了半边脸的样子。想起不离戴上火红面罩的样子。这些样子像是两伙士兵,在不弃脑子里对阵厮杀,谁都不输,谁都不赢。厮杀变成了厮磨,两伙士兵简直就是在眉目传情。这样一来,败的只能是不弃:不离的眼神,他琢磨不透,不离的木头脸,他今生今世都雕不出来了。

  


  
不弃头晕目眩,一步三摇朝南走。又起了一阵风,把不弃朝着河边上吹。只差半步,不弃就要坠下护城河了,几个人架住他,架上了一乘骡车。车上一人用绢帕挥了挥,不弃便在一股异香里睡过去了。那几个人赶着车朝北走,穿过喧嚣闹市,专走僻静陋巷,甩过内城城门口的守兵,又走过几条窄巷,在一个黑黢黢的废弃祠堂前停下了。几个人跳下了轿车,从祠堂里又出来几个人。他们背着人事不知的不弃进了祠堂。

  


  
祠堂前后两道门紧紧关着,几扇窗钉着板子,蒙着布。有人掌起一盏桐油灯。另外有人拿出拇指大的瓷瓶,拧开后在不弃鼻子下方晃了晃。不弃打了个喷嚏,醒了。那些人就在不弃面前跪了下来。

  


  
“参见太子。”

  


  
不弃头疼。也看不清面前跪的这些人。他如今必须摆成像是拥抱的姿势才能把要看的人看清楚。此时此地,跪的人太多了,摆出那种姿势难度太大。不弃只好端坐在他们给的椅子上问:“你们都是何人?”

  


  
“太子的人。”他们跪着答道。“童子军。”

  


  
不弃烫着似的从椅上站起,扳过一张脸仔细看,又扳过一张脸仔细看。看过脸,不弃又看他们右手臂上的塔形印记。所有人都看过了。不弃颓然坐回椅子上,好半天才想起该说点什么:“起来。你们都起来吧。”

  


  
“小的们不敢。”他们还都跪着。“除非太子恕罪。”

  


  
“你们何罪?”

  


  
“太子庶民十年,我等无所作为,罪该万死。”

  


  
“你们不起来才是有罪,”不弃生气了。“你们要跪,除非是拜师跟我学做木匠。”

  


  
祠堂之内哭声一片。

  


  
在那个初秋之夜,都邑的街巷融入了一些陌生面孔,右臂上都有一个塔形的印记。他们是二十年前的一万婴儿,是十年前的一万童子军,如今则是沉香盟的复国军人。在这个晚上,沉香盟刚好地下了十年,他们决定行动,刺杀火神王不离,拥立太子不弃坐回国王宝座。潜入王宫内廷的人,正是总盟主须弥和尚。

  


  
“须弥!”不弃长叹一声。“不离自己会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祠堂之内再次响起哭声。不弃只好噤声,免得这些复国军人哭了又哭。

  


  
“太子何出此言,让我等心寒?”他们一直这样边哭边说。

  


  
不弃摇头看着他们:“不弃说的句句是实,不离他自己会死,用不上几十年定然要死。你们又何必冒死杀他?王宫内廷布防森严,须弥只怕凶多吉少。”

  


  
祠堂外脚步杂沓,一些人推门闪进来。不弃看见了他的三个儿子﹑小五﹑赛公输和两个丑嬷嬷。

  


  
“参见世子!”复国军人跪成一片,声音尽管压至最低,还是把祠堂里的尘灰掀了起来。“参见太子妃!”

  


  
“平身,”小五挥手道。“都平身。”

  


  
直到这个初秋之夜,不弃方知那次进宫小五都做了什么:她给了须弥一张图,上面标出她对王宫内廷的地形记忆。须弥和尚的生死,这些复国军人的生死,全要凭借小五记忆的精确度。

  


  
小五让那些复国军人免礼平身的同时,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张脸长的太像小准。不弃狠揍这张脸,要用上多大的愤怒可想而知。小五哭了起来。无用﹑无知跟着哭起来。两个嬷嬷也抓起衣襟抹眼泪。只有无为和赛公输默然无语。月影从一扇蒙住的窗缝儿转向另一扇蒙住的窗缝儿。祠堂外倏然传来似有还无的步履声。一个身着青衣的人推门闪入,正是须弥。

  


  
须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包裹圆圆的浸着血。跪在不弃面前的须弥和尚解开了包裹,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不弃看不清那是谁的头。他必须以近似于拥抱的姿势才能把这颗头颅看清楚。

  


  
“须弥已将贼王不离首级割下。请太子亲验。”

  


  
不弃抱起了那颗头。血腥味儿让他把胃里的米酒全都吐了出来。他看清了:这确是不离。不离的头双目紧闭,仿佛仍在睡梦之中。火红面罩却带着诀别的意图歪在另一侧面颊上。缠绕在不弃脑中的两伙士兵终于分出了胜负。只要解下这面罩,不弃就能看清不离了,就能将不离的头脸形神具备地雕出来了。

  


  
“不离呀不离。”不弃仰天而哭。

  


  
不弃抱着不离的头,轻轻将面罩揭下。

  


  
面罩下面,半张好脸相当帅气地脸露了出来。

  


  
第38章

  


  
须弥夜入王宫,取回的是一颗不离替身的头。

  


  
须弥对着假不离的头念声“阿弥陀佛”,祠堂便整个震荡了起来,头顶上方的梁檩摇摇欲坠,角角落落的尘灰四处惊飞。禁军包围祠堂的声音海啸般由远及近,“捉拿反叛”的喊声足可以把破旧祠堂的瓦顶掀下来,比掀下一顶草帽还要简单。

  


  
须弥踢开祠堂前门,带人跳到了当院,他们的兵刃在冷月下泛出青色的寒光。须弥命令:“放信炮!”几枚信炮嗤地飞上夜空。须弥又命令:“保护太子,杀出重围!”话音刚落,如簧箭羽已在祠堂院中插了一地。沉香盟十几个人中箭,一枝箭穿过须弥的胡子牢牢插在地上。血腥气随风弥散。众人撤回祠堂,奔向了后门。后门也已钉满了箭,新的箭镞还在叮叮咚咚往上钉。须弥身后传来呼叫声,中箭的兄弟有几个死去了。

  


  
“太子,”须弥在不弃脚前跪倒。“罪臣本想刺杀不离,辅佐太子复国。岂料反而害了太子。须弥罪上加罪,罪该万死。”

  


  
“须弥无罪。”不弃搀起须弥。“罪在不弃。你们谁能找块白布来?”

  


  
小五撕下一个白布裙角,不弃拔下死去兄弟身上的一枝箭,将白布缚在箭杆上。不弃从门里挑出白布,外面便收住了箭雨。不弃打开前门,举着降旗走到院中。此刻,祠堂四周已被火把照亮:禁军的长矛竖起了密不透风的丛林,火红的盾牌锵然作响,上万射手箭在弦上,随时可将不弃他们射成刺猬。

  


  
须弥夺过不弃的旗,横在不弃身前护驾。

  


  
禁军闪出一条路,无可道人骑着一头战牛来到近前。

  


  
无可须发雪白,目光如炬,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在战牛上甩了甩拂尘:“无量天尊。火神王有旨:不弃一家与须弥和尚进宫见驾,其余叛党就地处决。”

  


  
无可话音未落,沉香盟数人扑了上去。他们想出其不意,将无可斩于牛下,但禁军射手出箭更快,他们每个人都身中百箭,仆倒在牛蹄之下。

  


  
不弃在须弥脚前跪下了。

  


  
“须弥,你要等到人死光了才降吗?不弃是木匠。木匠与复国何干?你等只须放下兵刃,不弃可跪求不离,放盟下兄弟一条生路。”

  


  
“妖道!”须弥把降旗倒过来,用箭尖对着自己的喉咙。“沉香盟主是须弥,刺杀不离也是须弥,与这些兄弟无干。”

  


  
无可冷笑:“你想以死换他们的头?”

  


  
须弥还了一声冷笑:“妖道无非想看须弥死,须弥就死给你看。”

  


  
无可从牛背上转向不弃:

  


  
“不弃可知,这和尚早该死了。当年不离囚在都邑,按说早该死过百千回了,全凭这须弥暗中护佑。可惜你的父王深信须弥,又白养了那么多废物鸟。也罢,贫道慈悲,先寄下这些叛党的头。至于须弥,他求死心切,贫道只得由他去了。”

  


  
无可说罢,就在牛背上闭起眼睛。这样子是在告诉须弥:箭尖可以插的更深些了。不弃仍然跪着,半个身子软在地上。他让须弥且慢自尽,喊来身后的小五道:“须弥待会儿死了,你要替我收好须弥的头,切莫让乱军践踏了。”小五点头应承,从怀中掏出个红包裹,取出里面的胭脂首饰塞回怀中,又抖开那块红布给不弃看:“这个包头合适。小五扶你起来。”

  


  
无可睁开了眼睛。他胯下的牛把眼睛睁的更大。这头原本气定神闲的牛,见了红布却激动不已。它把腰背猛地弯下去,样子好像绷紧的弓。无可刚刚觉的不舒服,愤怒的战牛又将腰背猛然挺起,怒吼一声,朝小五手中的红布蹿来,同时将主人包裹似的甩了出去。

  


  
无可坠落牛下的瞬间,喉咙上钉上了一枝箭。

  


  
无可是个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几百岁的人。须弥箭插无可,让后人勘破了一件事:没人能长生不死。无可死后三个月,沉香国便覆亡了。让后人勘破了另一件事:无可之死是个先兆,预示历时百年的沉香王朝气数已尽。

  


  
须弥箭杀无可,比一瞬还要快,充其量只在半瞬间。那些禁军还来不及放箭,夜空中突然炸响了多枚信炮。禁军外围阵脚大乱,骚乱有如见风飞传的瘟疫,瞬间传给了祠堂里的禁军。他们一律向后转,全力应对祠堂外的沉香盟。须弥从地上拉起不弃,不弃拿过一把剑,用力插进那头疯牛的前心,救下了看起来惊魂未定的小五。须弥高喊:“保护太子!”,那些身上没插上箭的沉香盟兄弟纷纷摆开兵刃,护住了不弃。小五甩掉红布,拉起了无为;无用和无知,也被赛公输和两个嬷嬷抱在怀中,准备突围。

  


  
若干年后,祠堂突围的记述传至市井民间。其中涉及小五部分写的尤为夸张。比如红布与战牛一节,小五被神化成了智勇双全的传奇女杰;它不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小五在危急之际献出的一个经典奇谋。后人确信:这段记述应出自有点爱吹牛的小五,而非一向秉笔直书的小准。但后人又认为:与其读小准的精确,不如读小五的有趣。这可实在荒谬,就算正统史家被气成疯牛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夜,一万沉香盟以信炮为令,杀奔都邑内城那座破旧的祠堂,迎救太子不弃和盟主须弥。起初的禁军也是一万人。两万人厮杀混战,从深巷流出的血一路涌入护城河。一些沉香盟的人突入祠堂,那时须弥身边几十个兄弟都已战死。须弥让接应的弟兄圈成人墙,护卫不弃一家且战且退,朝向外城突围。禁军却像是涨潮一般越聚越多,一万变成两万,两万变成了五万。沉香盟的人却是越战越少,一万变成了五千,五千减成了三千。他们是复国军人,心中充满了仇恨,原以为能够一以当十。孰料那些禁军的心中同样积蓄了对无聊和寂寞的仇恨,他们把作战当成了阔别多年的狂欢,不避刀剑,勇猛无比。沉香盟的复国军人们节节败退——不是退向计划中的外城,而是退向禁军越聚越多的内廷。

  


  
不弃在战士裹夹中接近内廷。他一直举着那面白旗。他身边的沉香盟兄弟越来越少,人墙变的越来越薄。他一路都在苦劝须弥放下兵刃举起手,可须弥不听,不想听。不弃只好不断挥舞手中白旗,以至那些禁军相互传告:挥旗那人就是不弃,须弥和尚就在那里。

  


  
厮杀声越来越弱,它在内廷高大的城门前几乎静止。沉香盟最后还活着的只有百人。如同几个时辰前在祠堂一样,禁军的长矛竖起了密不透风的丛林,火红的盾牌锵然作响,上万射手箭在弦上,随时可将城楼下的不弃他们射成刺猬。

  


  
不弃再次举起白旗。它实际已是面血旗了,比不离的火龙旗还要鲜红。

  


  
“须弥,”不弃看着须弥,神情迷离恍惚。“不弃再给你跪一次,叫你的弟兄降了吧。”

  


  
须弥仰望着亮起来的天,把剑压在脖子上。

  
此刻,火神王的龙辇刚好闪过城楼。龙辇上的不离看见一道血光,接着他看见了须弥。城门前的须弥一手提着剑,另一只手提着自己那颗受戒的头。

  


  


  
是年秋分,火神王平定了“沉香之乱”。一万沉香盟复国军在都邑战死,须弥和尚割下了自己的头。此头微睁双目,样子既像是刚刚睡醒,又像是正要睡去。它在内廷城楼的旗杆上挂了三天。之后由皮匠把它跟躯身缝合,遵照火神王旨意,将须弥成殓并厚葬于孤岛城堡。

  


  
是年秋分,火神王下旨,在沉香全境缉拿叛党余孽。被抓和被处死的人,从海上陆续被运抵孤岛城堡掩埋。所以,到了这一年,孤岛城堡不仅还原为监狱,还成为沉香国最大的墓群。

  


  
战死都邑的一万人,也用战舰运往孤岛城堡。

  


  
在火神王时代,尽管富的流油,沉香子民对不离的口碑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这多少能够证明:当一个王者有多难;也多少能够证明:历朝历代,最难伺候的总是那些贱民。但在一万沉香盟的尸骸起运那天,火神王却英名鹊起,如日中天。都邑十室九空,能走路的差不多都涌向了码头,长长的海岸人头攒动,每张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容。无聊的时间太长了,寂寞的时间太久了,人们需要慰藉,需要这样一个盛大的热闹作为补偿。看过这场热闹之后,人人都说火神王不错,火神王深谙民心。

  


  
一万沉香盟的尸骨起运那天,大批蟑螂﹑灰鼠和苍蝇也麇集码头,长长的海岸上空还盘旋着数不清的乌鸦。它们倾巢出动,举止疯狂,不顾死活地往人群里钻,朝战舰上撞,岸上的人和战舰上的军士不得不满足它们,把它们弄死。这个热闹同样宏大,令人无比兴奋,叫人内心充实。这样的热闹要是天天有,谁还会去跳护城河呢。

  
那些战舰用了五个昼夜才从孤岛城堡返回都邑。那些天,码头和沿岸依旧人山人海。不知疲惫的人们看到,战舰上那些军士个个都给弄的疲惫不堪——看来埋人不是什么好差。实际上,埋人花不了多少时间,耗费时间的是洗刷舱板。舱板上沾满了血迹,军士们用海水冲,用马兰刷子刷,最后用刀剑刮,可所有办法都没用,血污还是弄不掉。血渍似乎像水蛭一般钉进了木板。有些战舰最后不得不烧掉了。因为有人向火神王上奏说,留着这些带血迹的战舰不吉利。焚烧战船又用了三天三夜。码头和海岸上照例人山人海。简单说,“沉香之乱”给都邑带来了一场盛大狂欢,凭借这场狂欢,活的不厌其烦的子民多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军士们洗刷战舰的时节,小五正在安乐宫里刷马桶。

  


  
刷马桶的水是赛公输从安乐宫外的水井运来的。起初他用扁担挑,后来要刷的马桶多了,赛公输就造了辆大点儿的麋鹿车,用它运水。小五用长把儿的马兰刷子刷马桶。先在马桶里泡上水,一个时辰后刷头遍,两个时辰后刷二遍,三个时辰后刷第三遍,而后将马桶一只只倒过来摆放在场院里晾干。起初小五只刷安乐宫的马桶。老王后人老了,用不了几次马桶;她的太监杂役和宫女也不多,所以每天要刷的马桶也就十个八个。渐渐,火神王后宫的嫔妃知道小五马桶刷的好,也把马桶拿来给她刷。她们不是叫人送来,而是亲自送来。来送马桶的嫔妃看起来不是来送马桶的,而是找借口来看小五的。而且不仅仅是看小五,还对小五动手动脚的。小五和她们都熟了。有时被她们惹烦了,就拿马兰刷子抽她们屁股。她们不生气,反而满面桃花,兴奋不已。

  


  
小五刷马桶的场院后面,紧挨着宫中杂役住的大院,是她和不弃现今居住的地方。

  


  
“那些贱人调戏奴家呢!”小五对不弃道。

  


  
“用刷子抽她们。”不弃每次都这么说。

  


  
不弃对小五说话的时候,眼睛朝着小五的方向,但是看不见小五,话也仿佛是冲着空气说的。不弃为不离打造冥器,把眼睛累坏了;从须弥割下自己的头那天开始,不弃成了瞎子,如今,他即使把要看的人或是东西抱在怀里,也是看不清。就连走路也要靠两个嬷嬷搀扶着。

  


  
“沉香之乱”以后,不弃一家被带进宫中。

  


  
“不弃,我不杀你。”不离对不弃说。“我不杀木匠。但你要继续为朕打造冥器。”

  


  
不弃大笑:“我瞎了,看不见了。”

  


  
“朕让御医给你治。”不离没有笑。“治不好,朕就杀他们。”

  


  
“不弃糊涂了,”不弃看着不离的样子也好像是在看着一团空气。“真糊涂了。”

  


  
“你不能瞎。”不离语调伤感,用他的指头支着额头。“你瞎了就看不到朕的孤独了,朕会更孤独。”

  
不离给不弃的居处在安乐宫,是杂役住的最好的宅院。不弃每天要见几十个御医,黄芪、枸杞子、白参、女贞子、泽泻、决明子、田七、谷精草,吃药要比吃饭多。

  


  
一个月过去,不弃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不离有时是个诚实的人,假如不弃看不见,那些御医就会人头落地。所以不离每天派人来打问时,不弃就告诉他们:看见了一点,看见一点了。

  


  
不弃还告诉不离:“不弃想明白了,不弃会继续为你打造冥器。”

  


  


  
第39章

  


  
王陵中的冥器,尺幅都小于实物百倍,不弃造出了其中大半:猛火油龙﹑火龙旗﹑快船﹑王冠﹑金印﹑宝座﹑丹炉﹑《千金要方》﹑仪仗俑和乐俑,这些冥器都放入一个尺幅同样小于实物百倍的棺椁之内。依照不离旨意,棺椁内还要有他的木偶像。此棺椁最后要放在一条镂雕的龙舟上。

  


  
冥器龙舟还没雕造,木雕不离难住了不弃:他雕不出人偶不离的眼神。

  


  
不弃如今瞎了,他反而自信可以雕出那眼神了。他让小五替他给不离写信。此信内容大致如下:

  


  
不弃愿为你继续打造冥器。不弃虽是瞎子,心中还有一双眼。木匠心眼明亮,所造木器才能通神,所造木器才是神器。不弃不能执刀凿,无为和赛公输可以替代,他们只作不弃的左右手,一刀一凿,都依不弃,那冥器就和不弃雕造的几无分别了。不弃唯有一请:将冥器所用木料全部换成沉香木。花梨、红豆杉、香樟﹑紫檀、银杏木、黄杨木、龙眼木都是好木头,但以不弃看来,要造神器,须用神木,神品之木,唯有沉香。

  


  
宫人将此信转呈不离。那时不离正在养心阁他的丹房之中。一只陶鼎丹炉在他左面,三个道士在他右面。不离趺坐在蒲团上看了不弃的信,口谕宫人:“不弃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宫人面有难色:“沉香国自古无沉香……”不离道:“邻国可有?”宫人点头。不离道:“库银快发霉了。叫内务府去采办。”

  


  
宫人领旨退下。不离依然趺坐着。三个道士闭目诵经,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时而还用剑指画符箓,样子很像是在轰苍蝇。他们都是无可道人的弟子。无可死于非命,就只能由他们炼丹了。陶鼎丹炉中的金丹炼了八个时辰,似乎还没有完结的迹象。

  


  
“陛下切莫分神。”一个道士提示不离。

  
“分神则元神失散。”另一个道士提示不离。

  
“元神散则大丹难结。”第三个道士提示不离。

  


  
不离闭上眼睛,以免元神失散。三个道士闭着眼也知道火神王在分神。不离确实在分神。不离虽然不怎么喜欢无可,但他一向以为无可是道仙。无可此前炼出的金丹,不离服食之后通体灼热,要泡在冷水之中才能解热,解热之后通体舒泰,每一次都飘飘欲仙。无可要炼出一颗大丹给不离,告诉不离:陛下服食大丹之后就是半个神仙了。无可又说:“丹者,药也,须有药引。须弥是高僧,须弥入药,大丹可成。”不离就让无可去擒须弥,孰料在城北那间祠堂,无可的喉咙被药引插上了一枝箭。无可死后,不离一直分神:无可三度叛主,至少该砍三次头,但每次都没死,反而长寿的让所有人对他的年龄都失去了考证的耐心。不离原本只想把无可的头留到自己成仙那天;无可死了,省去了不离的麻烦,又给不离添了麻烦:一个死鬼的不死丹药怎么能相信呢?

  


  
“分神的不是朕,是你们。”不离闭着眼睛道。“否则你们如何知道朕在分神。”

  


  
嗡嗡声戛然而止,三个道士不再轰苍蝇。他们的道冠之下全是汗。

  


  
“打开丹炉。”不离睁开眼瞪着丹炉。“朕想看看它。”

  


  
三个道士大惊失色:“陛下万万不可。否则功亏一篑。”

  


  
不离还在蒲团上坐着:“你们都想跟着无可去吗?”

  


  
三个道士磕头爬起,跑去打开了丹炉。

  


  
“拿给朕看。”

  


  
三个道士拿过火钳,从丹炉中取出个东西,样子很像是一枚烧焦的鸡蛋。

  


  
“这就是大丹?”不离看看那东西,又看看三个道士。“它有名字吗?”

  


  
三个道士面如土灰,呆若木鸡。

  


  
“阿尔伊克希尔。”不离从蒲团上站起,背手看着那个黑鸡蛋。“朕从前作太子时,有个太傅是阿拉伯人,是他对朕说的。阿尔伊克希尔,朕把它赐给你们。”

  


  
不离走出丹房,乘龙辇去安乐宫。

  


  
每日早朝过后,不离除了炼丹,就去安乐宫。他在寝宫外下了龙辇,屏退左右,独自去找母后和无香。她们通常都在后花园,那里最适合捉迷藏。不离猜的没错。她们此刻正在后花园,玩的正是捉迷藏。那里却不是只有老王后和无香,还有一个面颊刺了“妓“字的小五。

  


  
小五不论做什么,视线绝不会在一个方位停留。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火神王,但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继续捉迷藏。老王后身着凤袍,一块金黄的绢帕蒙在眼睛上,拉着无香东扑西撞,搜寻藏身假山石后的小五。一块石头绊着了老王后,小五伸出手去扶住了她。“捉到了!捉到了!”老王后大呼小叫,小五和无香给了对方一个鬼脸,显然都不服气。老王后拉下绢帕,执意蒙在小五脸上,这时她才看见走近的不离。老王后一跳,跳到不离身边:

  


  
“王儿来的好,母后捉住她了!”

  


  
“香儿拜见父王。”无香给不离施礼,不离一下将无香抱在怀中。

  


  
“王儿也来玩儿吧,”老王后拉住不离道。“小五这小贱人油滑的像泥鳅,捉到她大不易。如今叫她也来捉母后。”

  


  
“贱妇,”不离瞪着小五:“胆敢来此!”

  


  
“太后,不得了,”小五惊恐万状,在老王后脚前跪倒。“陛下要砍小五的头了。”

  


  
“砍头?”老王后看看小五的头,又看看不离的脸。“砍头比捉迷藏好玩儿?好好,王儿就砍小五的头。”

  


  
无香趴在不离耳边道:“父王恕罪,是香儿叫她来的。”

  


  
不离别过脸去看着无香:“你?”

  


  
“太后让香儿整日陪着捉迷藏,香儿吃不消。本想找个宫女来替换,赶巧碰上了这个小五,又赶巧,太后认得这个小五,见了小五把香儿都忘在一边了……父王恕罪。”

  


  
不离将别开的脸又贴在无香脸上。他看着小五:

  


  
“贱妇,还想取朕的头吗?”

  


  
小五跪着,只看见不离的软靴,她就冲着靴子说话:

  


  
“小五的头,陛下要砍便砍,太后喜欢玩儿就拿去玩儿。”

  


  
老王后一跳,又跳到小五面前,她伸手摸了摸小五的头:

  


  
“好头,好头。王儿,砍了吧,砍了吧。”

  


  


  
不离没砍小五的头。小五活着,才能衬出小准的倾国美艳。小五死了,小准的倾国美艳会沦于寂寞。不离让小五仍去刷马桶,太后如有传唤也可前来捉迷藏,但不可以给太后蒙眼,只能蒙着小五的眼。破此规矩还是要砍头。小五叩谢了火神王的不斩之恩,才从地上起来。“不砍了?”老太后摸摸小五的头。“不砍了好,还陪哀家捉迷藏。”小五照规矩蒙上了眼睛,老太后欢天喜地绕到假山石后,小五脚步踉跄摸了过去。

  


  
“香儿,”不离问无香:“想不想去见你父亲?”

  


  
无香还在不离怀里抱着,她肯定地摇了摇头。

  


  
“你父亲瞎了。他很想见你。”

  


  
无香错愕了半晌,点了点头。

  


  
从这天开始,无香公主就在不弃的宅院兼工房之内频繁出入,得以同她的哥哥无为和弟弟无用﹑无知近身共处,得以确信: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下人,而是她的至亲;不弃也不是寻常的瞎子,寻常的木匠,而是前朝的太子,她生身的父亲。

  


  
后世对不离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作过两种猜想。

  


  
一种是:不离与十年前的郡王一样,死于当年的冬至日,此举证实了一个古老定律——人死之前会有善念,不离死前也会发善心;另一种是:不离无子嗣,他想在死后用两件宝物殉葬:一是王国玉玺,二是公主无香。这个秘密过于残忍,总在脑中打转是会折磨死人的。让无香与至亲相认,则多少能给她些补偿。古老定律依然成立——人死之前会有善念,不离死前也会发善心。

  


  
三日后,无香公主乘暖轿去看不弃,身边只带两名宫女和一个太监。

  


  
无香在数月前见过的不弃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成了瞎子,面部皱纹让他老去了三十岁,脊背也弯了,发髻白了一片,白的好像落了霜。不弃跪在无香身前听太监宣旨:不弃打造冥器有功,火神王体恤不弃,恩准公主无香常来探看。太监宣旨已毕就走了。不弃仍在那里跪着。小五过来搀他起来:“官人起来,起来说话。”不弃甩开小五,用他的袖头擦眼睛。无香莫名地觉得心如刀割,走上前去把不弃搀了起来。

  


  
无为﹑无用﹑无知那时都在,太监一走他们就从地上爬起来看无香。无香也看着他们。无香一看见他们,心里某个地方就被掀动了。“公主,心肝儿!”两个嬷嬷只叫了这么一声就双双昏死过去。赛公输叫不出来,他一眼又一眼地看无香,看一眼就拿袖头擦一下眼,没过多时就把两个袖子都弄湿了。

  


  
“妹妹,”无为拉过无香的手。“还不拜过父亲。父亲的双眼都是因为你。”

  


  
“胡说。”不弃坐在破椅子上。“香儿别听哥哥的。”

  


  
无香甩开无为放声大哭。两名宫女惊惶失色,她们越是劝,无香哭的越是厉害。无香哭着跑到了场院里。小五跟出来劝无香。两名宫女呵斥小五退下——小五身上有股马桶味儿,手里还拿着马兰刷子。小五转身回到屋子里。两个嬷嬷还昏着,赛公输还在抹眼泪,三兄弟呆呆地对视着,全都一言不发。

  


  
不弃低头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腿:

  


  
“无为,还不去认错,你吓着公主了!”

  


  
小五拦住无为,她看起来已经忍无可忍了:“无为哪里错了?无为没一样错的:没说错,没做错。”

  


  
“出去,”不弃又拍腿,拍的更响。“刷你的马桶去。”

  


  
“不刷了。”小五将刷子丢在地上,两个嬷嬷哼哼呀呀从地上爬了起来。“刷出一身马桶味儿,公主更不认小五这个娘了。”

  


  
不弃腾身站起,从地上摸过马兰刷子要打小五。小五不躲闪,反而将头伸给不弃:“头在这儿,脸也在这儿,官人把我这个字儿抽没了吧。”

  


  
不弃扬起的刷子在空中停了片刻,嗖地一声抽在他自己的屁股上。

  


  
“父亲。”无香公主突然在门槛出现。“香儿拜见父亲。”

  


  
无香说完,面朝不弃跪了下去。

  


  


  
第40章

  


  
一场秋雨过后,有几道彩虹在都邑的天空映现。彩虹本为祥兆,但其中夹了道黑虹,似乎又是另一回事了。彩虹在天边消逝之后,那道黑虹又迟延了片刻才扭头向西散去。目力极好的人说,那好像不是什么彩虹,而是多的数不清的黑色鸟群。

  


  
那场秋雨之后,都邑所有的树叶都落了,糜烂的气息从地面腾空而起,好好的树干都成了黑色,一夜之间全枯死了。护城河的水色也起了变化,由绿变红,又由红变黑。老鼠和蟑螂纷纷钻出水面,成群结队的样子叫人想起半月前曾在码头和海岸上出现过的景象。养在家里的禽畜也不安生,它们用翅膀飞出窝棚,用犄角顶破栅栏,尾随着老鼠和蟑螂朝海边涌去。它们到了岸边不是为了要乘船出海,而是集体朝海里钻。可它们无法钻进去,因为整个岸边都堆满了海潮带来的死鱼,像死鱼一样不可计数的是半空里的苍蝇——既像是升腾中的黑烟,又像是嗡嗡响的旋风。如此景象,闲极无聊的都邑人怎能错过呢。他们聚集在海岸上,欢呼雀跃,载歌载舞,眺望正在一点点变成深红的海面饮酒作乐,同时高声喊叫:好极了好极了,末日到了,末日总算是到了。

  


  
内务府的官船正是那天靠岸的,船舱里装满了从邻国采办回来的沉香木。

  


  
这批沉香木被登记造册,逐一打上了金色腰封,又隔了两日,才运到安乐宫,跟火神王的诏书一起供在不弃的工房里。自此以后,不弃就用沉香木﹑用无为和赛公输的手雕造尚未完成的冥器:不离偶像和沉香木龙舟。

  
公主无香开始喜欢这里了,她每天都要来。她有时看不弃他们雕造冥器,有时和无用、无为一块温书,有时去厨下看两个嬷嬷,有时还陪着小五刷马桶。无香喜欢这里,一半是因为她感应到此间这些人是她的血亲,还有一半原因是这里燃起的沉香。点燃的沉香供在一个破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香气若有还无,但每一缕香都香入骨髓,都仿佛来自天国。无香闻过后宫所有的香,竟无一种香能与沉香相比。这个发现让她惊诧不已。她想禀明父王,让整个王宫内廷都用上沉香。但她一连数日都没见到火神王不离。

  


  
一连数日,不离都在丹房里。三个道士告诉他:沉香国将有一场灭顶天灾,只有服食大丹,陛下才能度过此劫。大丹结成之前,万不可离开丹房。火神王不出丹房,丹房外连日来挤满了手捧奏折的大臣。不离不出来,他们就不走。不离只好让三个道士把那些奏折接进丹房,念给他听。所有奏折上都只有两个字:瘟疫。

  


  
这一年,沉香国风调雨顺。那场秋雨过后,天候突变,怪异事件接连发生。都邑除了人,所有带气儿的似乎都不想活了,纷纷跑到海边去自杀。半月前运载沉香盟复国军人的那些战舰开始腐烂,舰船上军兵的身体也开始腐烂:先是手足,而后是头脸和周身,三天后他们都死了。尸体剖开后发现,就连他们的五脏六腑也腐烂了。没死的军兵被运到了孤岛城堡。那些战舰全被泼上了猛火油,在海边烧毁。可这些都没用。瘟神无比强大,一旦要来就势不可挡。军港码头上其它战舰也开始腐烂,舰上的军兵成批死去。瘟神弄倒了这些人,又开始朝民间进发,去追逐曾经在码头和海岸上凑热闹的人,很快把他们也纷纷弄倒,就像手持镰刀的人闯进草丛那样。

  


  
“别念了。”不离止住三个道士。“你们继续为朕炼丹。若是分神,误了大丹,朕就让你们进丹炉。”

  


  
火神王重新临朝听政。他所听到的还是两个字:瘟疫。

  


  
瘟疫在都邑四处蔓延。又从都邑向沉香全境飞扑过去。如今就连孤岛城堡也未能幸免,隔离在那儿的军兵和关押在那儿的人犯成批死去了。

  


  
“就没有什么药石可驱瘟疫吗?”不离瞪着大臣们。

  


  
大臣们回禀说有,但不管用。大臣之中,有很多人还记得二十年前郡王时代曾经流行过一场大瘟疫。他们哆里哆嗦地回忆:在沉香国的人差不多要死光的时候,那场瘟疫突然不见了。后来就没人再记着它。他们战战兢兢地揣度:或许它根本就没离开过沉香国,只是藏起来了,如今重又跳了出来。沉香国十八个州,包括都邑在内的所有药铺和郎中都被监管起来了。郎中们在街头堆起艾叶和菖蒲,用以辟邪;用没药、肉豆蔻和接骨木熬成药汤给手脚开始腐烂的人服下;在官宦人家和军营里摆上香炉,把乳香、素馨、薰衣草、月桂、玫瑰花和紫苏鼠尾草放进去,日夜不停地焚烧。郎中们相信那些药草会沁入五脏六腑,使那里的腐烂不再蔓延。然而,这些芬芳植物除了唤起对老国王时代的一点记忆,收效微乎其微。半数以上的郎中手脚也已开始腐烂了。

  


  
不离在紫檀宝座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不离睁开了眼睛:“内廷现况如何?”

  


  
大臣们回禀:“王宫内廷尚无疫情。”

  


  
不离道:“即日起,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内廷半步。”思忖片刻,又补上了一句:“日前去采办沉香木的那些人,即刻送到孤岛城堡上去。”

  


  
不离退朝之后,就去安乐宫看他的母后。

  


  
老王后在后花园捡拾落叶,身边只有几个宫女陪着。老王后看起来不开心,因为无香和小五都没来陪她捉迷藏。“王儿来的正好,你陪母后捉迷藏。”不离扶着老王后坐在有人搬来的椅子上。一阵秋风蓦地从半空扫过,将老王后的白发吹了起来。那白发不仅白得刺目,而且凉得锥骨,凉得刺心。“母后,”不离从侧面看着老王后,“沉香国大难临头了。”老王后拍手叫好:“临头了好,临头了好。母后就能去见你的父王了。临头了好。”不离叹息了一声。他问身边的太监:“公主现在何处?”太监回禀,无香在不弃那里,连日来都在那儿。

  


  
“摆驾,朕要去看看不弃。”

  


  


  
不弃的工房里摆满了马桶。小五把它们一一刷过了,晾干了,从场院移至工房,每只马桶都注满了水,然后不弃吩咐无为和赛公输,拆去那些沉香木的金色腰封,把它们统统放进马桶。半炷香过去了,有一成沉香木沉入马桶底部,另有一成沉香木半沉不沉,还有八成,一直浮在水面上。不弃让无为捞出沉在水底的,再拿出浮在水面的;沉在水底的擦干,重新打上腰封,浮在水面的都扔进场院,和马兰刷子放在一起。那一成半沉不沉的,不弃让赛公输也捞出来擦干,单独摆放。

  


  
不弃看不见。他让无为数数,沉水的沉香木料有几块。

  
“七块儿。”小五抢先答道。“都那么难看。”

  
不弃皱了皱眉,又让无为数数,半沉不沉的共有几块。

  
“父亲,也是七块。”无为答道。

  
“不够,不够。”不弃摇头。

  


  
赛公输口不能言,他如今要对不弃说话,不仅要用手,还须用人转述。小五把赛公输的话转述给不弃听。赛公输说,极品沉香一片万金,质地坚如金石,自古没几个木匠摸的着,摸的着也是十雕九废,自砸招牌。主人扔到场院的自然不是好沉香,但十成沉香木料,扔了八成,再加上用废的,还剩的下几块可用呢?若是延误了工期,主人又如何向不离交代呢?

  


  
不弃从袖中取出粗陶酒盅,无为给他斟上米酒。

  


  
“赛公输别担心,”不弃将酒一饮而尽。“不离死前,不弃不会死的。不弃死了,不离就更孤单了。”

  


  
不弃说着又把空酒盅朝无为递过去。无香走过来,替代无为把酒盅斟满。

  


  
“是香儿。”不弃将脸冲着无香。“无为,去把上好的沉香燃起来,让妹妹闻闻香。”

  


  
无香就从那时起闻到了沉香,记住了沉香之香。

  


  
无为看着七根极品沉香木,眼中一片茫然。它们与其说是木头,不如说是棍子。不仅是棍子,还是奇丑无比的棍子。父亲莫非要用这些丑八怪雕出火神王不离的偶像吗?

  


  
“真难看,”小五上下打量那些沉香木。“和那丑鬼的脸倒是般配。”

  


  
无香蹙起眉头。不弃似乎看见了,虎起脸呵斥小五:“作娘亲的,不要乱说。”小五只好噤声。

  


  
无为给不弃斟满了酒。“父亲,无为自幼随父亲作功课,还从未雕过沉香木。如今要做父亲的一只手,只怕雕不好,坏了父亲的名声。”

  


  
不弃大笑,一盅酒漾的没剩下几滴了。

  


  
“无为,”不弃边笑边说,边说边笑。“其实就连为父也不曾雕过沉香木。”

  


  
无为愕然。他看了看赛公输。赛公输冲他点点头,又叹气摇摇头。无为只有十岁,他无法参透父亲:父亲的脾性虽然越来越古怪,还不至于自寻死路。可既然从未碰过沉香木,何以要用沉香木来雕造什么神器呢。

  


  
小五看着不弃:“官人,无为是较真了,官人不说出底细,无为会睡不着觉的。”

  


  
赛公输望望不弃,又望望无香,喉咙里似乎探出无数线头儿,扯不出,又咽不进。

  


  
“赛公输,不必担心香儿。”不弃将头扭向无香,有片空濛的天空映在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香儿,无为,为父不会对亲生骨肉隐瞒什么。为父让你们见只鸟。”

  


  
不弃唤了一声,从窗外无人知道的所在飞来一只鸟,它飞入工房后,就在七根极品沉香木上收起翅膀:“参见太子。参见恩人。”

  


  
小五笑道:“不必不必,参拜太子就行了。”

  


  
无香和无为怔怔地看着这只鸟:除了会说话,它还身披黑色披风,头顶银色头盔,假使放大一百倍,它就不是只鸟,而是个威武的将军。“无香,无为,”不弃笑着摸过酒坛,给自己斟满了一盅酒。“你们该叫它信使叔叔。从前它与为父不睦;如今它是黑鸟之国的将军,倒惦念起为父这个瞎眼的贱民了。”

  


  
“黑鸟之国?”无香怯怯问道。“它在何地?比父王的沉香国还大吗?”

  


  
“大的多。”鸟将军道。

  


  
“那里全是像你一样的鸟吗?”无香又问。

  


  
“也有人,”鸟将军抖了抖它的黑色披风。“他们都是黑鸟之国的臣民。”

  


  
“荒唐。”无为道。“鸟为主宰,人为臣民。胡言乱语。”

  


  
不弃大笑,他摸索着又为自己斟满一盅酒。

  


  
“不可无礼。”不弃嗔了无为,又转向鸟将军。“将军说说沉香木吧。”

  


  
十年前,赛公输在快绿坊捉住了一只名叫世子信使的鸟,之后,小五用竹篾给它编了一只鸟笼。两天后小五又把它从笼子放了出去。小五那么做,不是因为预先料到有个凌迟之刑等着她,而是因为,这只鸟不吃也不喝,饿的只剩一张鸟皮了。“去吧,”小五打开笼子对它说。“去告密吧。小五心善,心善的人有时是会天打雷劈的。”小五放走世子信使后不到半炷香就被郡王的人带走了。幸好小五没死。但小五一直恨着这只鸟。时断时续恨了十个春秋。

  


  
“郡王有三千只信使,在下是唯一背叛郡王的信使。”鸟将军叹息道。

  


  
这只鸟背叛了郡王。它一直向西飞去。只用三天便飞越了沉香国的十八州。又用了三天三夜,飞越千山万水,在一片茫茫海域尽头的陆地收起了翅膀,之后一头昏倒在岩石上。它又累又饿,昏倒时日光还在岩石以西,醒来时,日光已斜照在东边的岩石上了。它挣扎着还要飞,这时听见一个声音从天际传来:“你已到了黑鸟之国,所有飞鸟梦寐以求之地,还要到哪里去呢?”它听后再次昏了过去——那声音大的就像贴着耳朵撞响了一口钟。第二次醒来,它已在一个仿佛云中琼宇的大殿之中了。那是它生平从未见过的恢宏殿宇,郡王的大殿,火神王的大殿,世间所有的大殿,与之相比只算的上是顽童堆起的沙丘。它看见大殿上的灯火是繁星做成的,所有雕栏和石级都用碧玉和羊脂玉铺成,帷幔和流苏梦幻般舒展在大殿上,细看竟是彩色流云制成。那里的廊庑层层叠叠,那里的香雾氤氲缭绕,大殿深处的蛇琴奏出仙乐,这只鸟的鸟魂鸟魄则朝着大殿深处飞去。

  


  
鸟将军讲到此处,呷了赛公输给的一口茶。无为瞪起眼睛看着它。不弃只是饮酒,一言不发。小五不知何时取来了纸笔,催促鸟将军快讲下去。

  


  
“那里是黑鸟之国的王宫。黑鸟之王——”

  


  
“且慢。”不弃蓦地打断鸟将军。“那黑鸟之王,尾翼可有青色火焰?”

  


  
“太子如何知道?”鸟将军惊问。

  


  
“这就对了,”不弃笑道。“当年掳走王爷爷诏书的就是这黑鸟之王了。”

  


  
这只鸟在黑鸟之国呆了十年。它成了一名将军。可是,黑鸟之国究竟什么渊源,何以鸟为主宰,人为臣民,其间情形,鸟将军只字不提。它曾是郡王的鸟信使,嘴巴硬的像顽石。

  


  
“眼下只说沉香。”鸟将军又喝了一口赛公输给的茶。“沉香国大疫流行,唯有沉香,可以拯救沉香国。”

  
不弃将粗陶酒盅收回袖中:“说回正题了。无为,无香,你们听清了?沉香可救沉香国。”

  


  


  
“黑鸟之王不是鸟,而是神。”鸟将军说。“天下大事,无所不知。”

  


  
黑鸟之王既是上界神鸟,沉香小国这场瘟疫,黑鸟之王岂能不知呢。

  


  
“太子可知,沉香国何以有此一劫?”不弃摇头,鸟将军又道:“沉香国自初以来历时百年,百年之中内乱不断,手足相残不绝如缕,弑父篡逆时有所闻,王道失倾,纲常沦废,弄的就连民心也好像都叫狗吃了,刁民遍地,市侩风行。上天为之震怒,早有遗弃沉香小国之心,故而降下这场灭绝天灾。”

  


  
“那瘟神真是上界派下来的?”小五插嘴问道。

  
“正是。”鸟将军板起脸道。那样子也很有些神气。

  
“那因何又要拯救沉香国呢?”小五又问。

  


  
“黑鸟之王慈悲为怀,不忍心沉香覆灭,生灵尽毁。”鸟将军仍然板着神气的脸。

  


  
“且慢且慢,”小五撇开纸笔,蹙起眉头看着鸟将军。“所谓上界,也有黑鸟之王的份儿吧?”

  


  
鸟将军道:“当然。”

  


  
“怪哉怪哉,”小五语速飞快,每当她语速加快就是十分较真了。“降灾的是他,拯救的也是他。莫非上界仙圣也闲极无聊了?”

  


  
不弃正饮酒,听小五如此说话,一口酒都喷了出来。鸟将军漂亮的披风不幸酒香四溢。

  


  
“恩人何出此言,”鸟将军的脸色很难看。“妄议上界仙圣,罪莫大焉。”

  


  
“小五别多嘴。”不弃道。“将军倒是说说看,沉香木如何救的了沉香国。”

  


  
鸟将军道:“沉香百年结香,千年造化,乃是辟邪克毒的圣物,极品沉香自然可解疫毒。”

  


  
不弃点头:“言之有理。不过,沉香国自古不产沉香,你是知道的。”

  


  
鸟将军道:“黑鸟之国遍地沉香,俱是极品。只须黑鸟之王一道旨令,要多少就有多少。”

  


  
不弃拱手道:“黑鸟之王菩萨心,不弃拜谢了。可惜,不弃只是一介庶民,一个瞎木匠,又能成什么事呢。将军不如面呈火神王,仰承黑鸟之王法力,拯救沉香国万民于水火。”

  


  
鸟将军半晌无言。半晌过后,鸟将军道:“太子,在下实言相告:上界此番降灾于沉香国,所要灭绝之人正是火神王不离。”

  


  
“胡说!”无香怒视鸟将军。“父王是好父王。等我禀明了父王,将你这胡言乱语的鸟捉去喂猫。”

  


  
无香说罢,扭身就走。小五丢下纸笔,一路踉跄追了出去。

  


  
不离刚好在此时下了龙辇,步入不弃的院子。

  


  
这是火神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不弃。一个月之后他死于瘟疫,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后世野史关于此节的记述,也疑为小五手笔。其中对公主无香的着墨颇为细腻:无香当时跑出工房,刚好撞进火神王不离的怀中。火神王不请自来,是任何人都不曾料到的。无香吓一跳,无香身后的小五吓了一大跳——假如无香在那一刻禀明不离:有只鸟想要灭绝了你——此间院落里的老少定然先要被灭绝了。不离狡诈过人,看见工房里的那只鸟他会怎么想呢?无香只有十岁,盛怒之下她会对不离说出什么来呢?这个瞬间,小五快被折磨死了。后世野史中对此也有记述。记述中形容当时的小五:恨不能冲上去前去,将香儿含在嘴里,直等到不离离开再吐将出来。此等绝非小准文风的描述,显然是出自小五之笔。

  


  
“香儿?”当时火神王将无香抱在怀中,蹙起眉头审视无香气咻咻的脸:“什么人敢惹香儿生气?告诉父王,父王定不轻饶。”无香听罢,嘟起花儿般的小嘴道:“是娘亲。娘亲要和香儿捉迷藏,却又不把眼睛蒙起来,香儿当然藏不住,故而用力跑,用力跑,不曾想跑到父王的怀里来了。”

  


  
公主无香之聪敏,在此节野史中可见一斑。

  


  
其时,不离怀抱无香,径自向工房走去。身后的小五惦记着工房里的鸟将军,却又喊不得,叫不得,急的昏天黑地。可她跟进工房之后,那只鸟已是踪影不见。工房内的不弃、无为、赛公输跪拜不离。“平身。”不离边说边皱起鼻子。工房里弥漫着米酒的气味儿,或许还能嗅出鸟的气味儿,嗅出灭绝的气味儿。不过,不离似乎没怎么在意酒味儿之外的那两股气味儿。

  


  
不离笑着看不弃:“不弃,你这么喜欢酒,朕让人把御藏的好酒给你抬过来,摆满这院子。”

  


  
不弃拱手答谢:“多谢陛下御赐美酒。”

  


  
不离扭头看工房外的场院,像是要目测一下需要多少只酒坛才能将它摆满。如此一来,不离却看到了跟马兰刷子放置一处的沉香木。

  


  
“不弃,你要用朕的沉香木刷马桶?”

  


  
不弃面朝着场院,眼中仍是一片空茫。

  


  
“陛下息怒。不过,陛下龙颜震怒也是理所当然。那些沉香木并非真品,只配和马桶刷子放在一处。”

  


  
不离怒不可遏。不离知道,不弃在木头这事上不会打诳语——他爱木头远胜于爱他的酒——如此说来,是内务府的废物错花了银子,把这差事办砸了。

  


  
“无妨,”不离在太监从宫中带来的龙椅上坐定,只距不弃半步之近。“朕命人再去采办。”

  


  
“去不得了,”不弃摇头道。“沉香国大疫流行,邻国岂能大开城门恭迎瘟神呢。”

  


  
不离无言。让火神王无言的人不会活太久。不弃是例外。

  


  
“无妨,”不弃侧起脸对着不离。“极品沉香木虽只有一成,雕造余下冥器倒也够用。”

  


  
“朕不懂木头。”不离指着工房里的七根极品沉香木。“它们个个都小得像棍子,如何雕造朕要的那只大龙舟?”

  


  
赛公输和无为紧张地望着不弃。

  


  
“好办。”不弃笑道。“拼起来就行了。木匠称作‘攒斗’:一根木头不够,七根拼起来就够了。极品沉香,木屑都是宝贝,不会糟践的。”

  


  
“如此最好,朕放心了。”不离说着,把身子更近地靠向不弃,近的容易叫人想起当年的“离掐案”。“不弃,朕今日来找你不为冥器,只想看看你,说说话。”

  


  
“不弃知道。”不弃笑道。

  


  
“知道朕要说什么?”不离的面罩几乎触到了不弃的脸。

  


  
“孤独。”不弃说完,就从袖中取出了粗陶酒盅。

  


  


  
第41章

  


  
不离是末代国王,也是沉香国史上最孤独的王。他连一个可以为他排遣孤独的人都没有。宾天之前他变的更孤独,更敏感,某种有如神谕的东西开始显现,不离忽然发现:假如此生还有一个能参透他的人,那就只能是不弃了。不离那天不仅去工房看不弃,还留到夜半三更,和不弃要酒喝,喝到酩酊大醉才起驾回宫。不离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老的太监,不离喝醉了以后,两个嬷嬷去厨房磨刀霍霍,又把赛公输叫去商议是不是把复仇放在当夜实行。小五制止了他们。小五说,不弃知道你们这么干定然要反对。事后证实,小五猜的没错。不弃自从亲眼目睹须弥自斩头颅以后,再没想过要用类似的方式去复仇——上天会替人办妥一切的,不离即使不被上天灭绝,也会死于彻入骨髓的孤独。

  


  
那个晚上,工房里只有不离和不弃。不离问不弃,想不想见小准。不弃说不想见。不离不信。“朕不信。你若想见小准,何不趁着朕酒醉之时直说呢,朕或许恩准你们相见呢。”不弃捏着酒盅,笑着摇头:“不弃瞎了,心也是空的,除了匠艺,什么都放下了。”

  


  
那个晚上,不离告诉不弃,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黑色大鸟在他的王冠上屙了一泡尿。不离自从服用道士所炼丹药总是神清气爽,此梦之后却仿佛沉疴加身,似有不久于世之感。“趁着酒醉,朕对你实说了吧:此生此世你与朕恩怨纠结,来生来世朕却还想与你做回只恩无怨的兄弟。朕假如在你之前宾天,便把王国玉玺给你,你就代替朕做沉香之王。”不弃叹息道:“不弃拜谢了。王国玉玺是不弃拱手送还你的,怎么会再要回来呢。你本无后,自你之后,也就没有这个沉香国了。”

  


  
那个晚上,三个道士四处寻找不离,子时才找到不弃的工房。三个道士跪拜不离后,面带神秘之色。“你们有话直说,”不离醉眼迷离地看着他们:“不必防着不弃。”三个道士说:“恭喜陛下,大丹已成。”不离大吃一惊,问三个道士,短短数日如何炼成大丹?三个道士回禀:大丹其实早该炼成,只是缺了一味药引:寿者之骨。这个秘密,无可道人生前便参悟到了;不过,沉香国长寿之人非无可莫属,他又不肯拿出自己的骨头炼丹,故而延至今日。不离明白了:“你们用无可的骨殖作了大丹药引?”三个道士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忠孝不能两全。陛下服食大丹之后,可得无量寿,如同神仙在世,出入三界可任意随心。届时见了先师,还望陛下为我等开脱。不然给先师怨魂整天追着,我等怕是活不成了。”不离在丑时前起驾回宫,去丹炉看他的大丹。

  


  
那个晚上,不离离开之前提起了沉香国之宝,那只绝世珍品沉香木龙舟:“朕知道你做梦都想要那东西,朕服了大丹,即刻命人把它给你送来。”不弃摇头:“陛下还是自己留下吧。把它点着放在身边,就和焚香一样,自有用处。”不离看着不弃的眼睛,想从那里看见一丝矫情——烧了沉香木龙舟?不弃居然也会口不应心——但是不弃眼中没用矫情,那里空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火神王不离服食大丹后,连睡了三天。三个道士溜出内廷,此后杳无消息。

  


  
不离昏睡的三天里,瘟神走遍了沉香国。不仅是人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相继溃烂,就连山川草木、车船建物也开始朽烂了,所有的颜色,包括天空都变成了黑色,每一阵风刮来的不是挤压的空气,而是摧毁状的黑色粉末,看来就连天空也烂掉了。整座都邑都在黑色火焰中燃烧。护城河的河水开始凝结,三日后成了一块固体焦炭。废弃的箭楼也像是一个高大的炭块儿,三日后无声无息地坍塌了,化成齑粉抛撒在僵止不动的河面上。瘟神将这些都捏碎了以后,就朝向火神王的内廷进发。

  


  
三日后不离醒了。在早朝的金銮殿上,不离清点文臣武将时,发现人数少了一半。没来的那一半,有的手足开始糜烂,有的已经躺进了棺木,跟着棺木一起继续糜烂。大臣们说,火神王下旨后,都邑内城外郭紧密封锁,不要说是人,就连只鸟都不曾飞进来过。王宫内廷更是把守森严,不要说是人,就连空气都要滤过一遍才进的来。不离当然是不信这些狗屁鸟话的——再怎么说,瘟神不是大摇大摆进来了吗。不离用食指支着头,那里因为大丹之故,还在隐隐作痛。他问那些大臣:“沉香国真的要覆亡了吗?一场瘟疫就能毁掉百年基业,万里江山吗?”大臣们泣不成声,摇头不止,一个个快把戴着乌纱帽的脑袋摇掉了。有几个重臣齐齐跪倒说:“陛下,臣等怀疑,此次天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据这些大臣说,沉香全境,不管是人是物,几无例外都遭了瘟灾,只有边塞的猛火油井还是好端端的,不仅好端端的,猛火油量和油质甚至好过从前。大臣们说:“周边邻国对猛火油觊觎已久,臣等妄测:会不会是邻国故意播下疫毒,趁机劫夺猛火油呢?”不离没说话,他示意让他们接着往下说。“若是人祸就好办了,定有对策。因为但凡是毒,必有克星。臣等已然探明,沉香木可解此疫毒。”不离听了大吃一惊。不离道:“邻国拒售沉香木,对不对?”几个大臣哀叹:“正是。”

  


  
早朝之后,不离回到养心阁,在灵牌前祭拜他的父王。他父王的灵牌下是一间密道,可以直通内廷深处,直达在建中的王陵。密道中还有一间密室,王国玉玺就藏在这里。他屏退了左右,揿动机关,打开灵牌下的一道石门进入密室。但他拿出的不是王国玉玺,而是不到掌心大的一样宝物:传说中的沉香镇国之宝,那只沉香木雕的龙舟。

  


  
沉香国自古无沉香,起初也无国号。相传一百年前,有个大国皇帝赐给沉香国王一只透雕的沉香木龙舟,沉香国由此得名。相传此龙舟是个世间尤物,船首雕龙头,舟身有楼阁,翘起的尾部雕有蜈蚣旗。相传此龙舟的龙须计有八十一根,根根可数,指甲大的楼阁内雕有米粒大的龙椅,椅上雕着比跳蚤还小的牡丹花。相传它还是只神龙舟——置于水上喷出火,置于火中喷出水——有如传说中的真龙。传说中的这只龙舟,现在就拿在不离手上,可它同传说的龙舟相比大相径庭。它不是透雕的,而是浮雕的,龙头、龙尾、蜈蚣旗和楼阁一样不少,但看起来不是雕刻上去的,更像是描画上去的。龙须似乎被剔刀刮过了,只有稀疏几根。龙椅上的牡丹是没有的,因为连龙椅都没有。

  


  
那些传说在沉香国《王族内史》中都有记述。仅凭这点,首代内史臣就该斩首。不离把这只龙舟看了一会儿,拿到面罩下的鼻子上嗅了嗅;没嗅出什么,什么味道都没有。他用火镰点燃一只猛火油龙,又用它点燃龙舟的尾巴。这时,不离闻到了味道,沉香的味道。

  


  
“不弃,”不离喃喃道。“朕不会先死的。绝不会。”

  


  


  
第42章

  


  
不弃用了一天一夜,把七块沉香木合而为一。

  


  
七块沉香木,个个奇形怪状,俨如七个坏脾气老头。要把它们拼在一起,等于让七个坏脾气老头同塌而眠。试了四十八次都失败了。两个嬷嬷认为,不合牙的地方最好用刀斧修整,免得大家累死。小五提议把半沉和不沉的沉香木都拿来挑选,总会拼成一块大料,“给丑鬼造冥器,管它什么极品下品”。嬷嬷和小五所言,不弃只当没听见。无香、无用、无知一起温过书跑到工房里。观望了片刻,无香说:“父亲,不如让无用、无知和香儿试试。”不弃苦笑:“也罢。”无香、无用、无知将七块木头看来看去、传来传去、摆来摆去。不消半炷香,一块整木拼好了,严丝合缝,浑如天成。

  


  
当夜丑时,沉香大料胶制完成。此木长一尺,宽八寸,高三寸。不弃让小五供好此木,又燃起线香,不弃、无为和赛公输屈膝跪拜:拜天,拜师祖,拜沉香。

  


  
不弃看不见,他让无为照他说的勾出一幅龙舟草图。

  


  
此图虽是龙舟图,龙舟上却是一座镂空的天宫琼楼,有层叠的廊庑,有缭绕的香雾,有仙子在深处抚琴,有星星点缀而成的灯火,有云霓裁剪的帷幔和流苏。这些都只是陪衬。琼楼上栖着一只黑鸟,它才是木雕龙舟的主角。它不是寻常的鸟,而是只神鸟。没人知道它的来历。它法力无边而又心意难测,尾翼上的青色火焰可以布施恩泽,也能降下灾难。

  


  
“此为何物?”赛公输用手问无为。无为替他翻译给不弃。

  


  
“龙舟。”不弃笑道。

  


  
“太子说笑了,”赛公输用手说,“龙舟不是这样的。”

  


  
不弃掏出了粗陶酒盅。“黑鸟之王要的龙舟就是这样的。七天为限。”

  


  
赛公输似有所悟:“莫非这场天灾是黑鸟之王降下的?”

  


  
不弃捏着酒盅,但他已经没有米酒了。“黑鸟之王想要两样东西:猛火油和沉香木龙舟。否则,沉香国人畜不留,草木永劫。”

  


  
“父亲允诺了?”无为问道。

  


  
不弃笑着摇头。“神鸟之命,怎好违抗呢。为父算是个好木匠,可如今已经瞎了,什么舟都雕不出,更不要说是沉香木龙舟。”

  


  
“可父亲因何又改了主意?”

  


  
“无香﹑无用﹑无知拼出沉香大木,是为天意。既是天意,想必雕的出。”

  


  
这天起,不弃以无为和赛公输为手,日夜雕造黑鸟之王的龙舟。沉香木坚如金石,锤凿之器都不能用,一锤一凿出了偏差,整只龙舟就废了。故而只能用雕刀。不弃的雕刀有三十种,每种都有一百把备用。不弃告诉赛公输和无为,无须束手束脚的,只管照他的吩咐爽快行刀——与其坏在最后一刀,不如第一刀就坏掉,假使要灭绝,横竖都是躲不过。赛公输和无为心领神会,行刀有如运笔作画。到了第三天,雕出半个龙舟竟无一刀之误。

  
每天都有宫差前往不弃的工房监工查看,——那龙舟,理所当然被认为是火神王的冥器龙舟。那只鸟将军也负有监工使命,它每日就在宫差的头顶飞来飞去。不仅是宫差和鸟将军,越来越多的宫人也伸长鼻子,挤在不弃工房外的香炉前——那里的半沉沉香木已经燃到第二根了。场院里跟马兰刷子一并摆放的不沉沉香木都转移到了嬷嬷的厨房——那些宫人手足开始糜烂后,手脚也变的不干净,偷了好多根下品沉香木。

  


  
“把它们架到场院里点燃吧。”无香对两个嬷嬷说。

  


  
“她们要留下作柴禾用呢。”小五睒着眼道。

  


  
无香公主发话,两个嬷嬷只好照办。不沉沉香木在场院当中失火般地点燃了。下品沉香的浓烟飞出场院,四处弥漫,那些宫人来的就少了。

  


  
沉香木龙舟雕到第五天,无为一刀失误,黑鸟之王的一只眼睛雕坏了。

  


  


  
黑鸟之王是神鸟,一眼看去就该是法力无边的。不弃让赛公输雕左眼,让无为雕右眼。他们每走一刀,深浅轻重,收放缓急,都依不弃的吩咐做。赛公输不愧是一流匠人,那只眼,他用三个时辰就雕好了,是只明亮深邃,睿智慈悲的眼睛。轮到无为,也用了三个时辰,行至最后一刀,三角刻刀下传来“啪”的一声微响。不弃原本端着酒,只等无为走完这一刀就把它灌进胃里;听见这声响,不弃放下粗陶酒盅,叹了口气:“废掉了?”无为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怪你,”不弃道。“是为父之误,只教你运刀,没教你识料。赛公输你去看看右眼下的沉香木,是不是有瘿结?”赛公输验过了,果然有个细如毫发的瘿结,无为那么好的眼力竟未发觉。无为哭起来。赛公输放下了刻刀。不弃把方才那盅酒灌进胃里。他想了想,兀自笑了,“老子又没见过神鸟,谁知它两眼长什么样。无为,龙舟没废,你照为父说的接茬儿往下走刀:眼为心灯,那刀炸了,右眼必定失神,阴郁伪善,狡黠多诈。无为将错就错,能雕出这样的眼神就行了。到头来是福还是祸,就随它去吧。”

  


  
龙舟雕到第六天,赛公输的刻刀也出了纰漏。那是在黑鸟之神的尾翼上,最后那一刀,不弃让赛公输把三角刀换成玉婉刀,为的是要收住尾翼上最后一根毳毛。毳毛是直的,但赛公输瞬间想起了龙须——让他的师爷和师傅羞愧而死的龙须——刀锋一抖改成了斜线,孰料此处木料暗藏断纹,那柄玉婉刻刀的刀尖连同那断纹同时崩断了。赛公输没舌头,声带还在,吼起来像怪兽。他边吼边用无尖刻刀戳自己,身上戳出了几道血喷泉。不弃和无为死死抱住他。“太子,让赛公输死了吧,”赛公输用手说,“赛公输是废人,早该去找师爷跟师傅了。”赛公输体格大,不弃抱着他有如抱麻包,累的呼呼直喘,“横竖是死,喝了酒再去也不迟。”赛公输扔了刻刀,跌坐在小五搬来的椅子上。不弃叫无为也放下刻刀过来斟酒,“为父要和赛公输一醉方休。”

  


  
不弃和赛公输一人一坛酒。小五走过去看那雕废的龙舟:尾翼上瑕疵一点,不及小米粒大。“无为,”小五悄声问:“这么小个瑕疵,整个龙舟就废了?”无为点头,怯怯地回道:“娘眼里是瑕疵一点,匠人眼里却是大如麦斗,前功尽弃了。”小五嘟起嘴道:“说废就废,大家岂不都活不成了。那只鸟眼能将错就错,这只鸟尾巴如何不能?”无为不答,匠人的事和外行说不清。

  


  
“官人,”小五转向不弃。“奴家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不弃捏着酒盅道:“说。”

  
“神鸟也是鸟,此处瑕疵倒可以改成一样东西。”

  
不弃摇头笑道:“莫非要改成鸟屁股?”

  


  
小五想了想:“那怕是不好,亵渎神灵。不过,这神鸟之王的尾翼能喷火,改成火焰不就行了?”

  


  
赛公输的纰漏在于神鸟尾翼。寻常只鸟在那个位置屙屎,神鸟在那个位置喷射火焰。一团火焰被雕缀了出来,雕废的龙舟又活了。不弃﹑赛公输和无为如逢大赦,当日不再操刀。两个嬷嬷在厨下加了好菜,一家人饮酒欢庆。

  


  
次日是沉香木雕的第七天,黑鸟之王所限最后一日。不弃和赛公输睡到过午才醒。未时起,圆刀﹑平刀﹑斜刀﹑钻条刀﹑玉婉刀﹑三角刀全部撤去,只用二十把细木锉打磨上光。申时起,小五执笔,为龙舟上色。戌时,着色干透,赛公输和无为又化开蜂蜡和松节油,为龙舟上光。子时之前,透雕沉香木龙舟全工完成。

  


  
“它怎么样?”不弃坐在椅上,龙舟就齐眉供在他面前。“它到底怎么样?”

  


  
赛公输用手说:“是个好玩意儿。可还是不及沉香国镇国之宝。”

  


  
“错了。”不弃将一盅酒一饮而尽。“即使公输班再世,也雕不出那沉香木龙舟。赛公输还不明白?”

  


  
赛公输摇头。摇头的意思,一是不知,二是不信。

  


  
“信不信由你,”不弃又摸索着给自己斟满酒。“沉香木难以造器,故而十雕九废。这龙舟总算雕造成了,可惜却是下品,可惜了这极品好香。”

  


  
无为问:“沉香不宜造器,父亲因何又向火神王要沉香?”

  


  
小五抚着无为的肩:“造成冥器,那丑鬼不会让这一家活在世上的。你父亲故而执意要雕沉香木。无为明白了?”

  


  
无为点头。不弃将酒灌下去。工房窗外月色迷茫,一只鸟影滑过窗前,未几飞入工房。鸟将军抖开它的黑色披风,切近验看雕好的沉香木龙舟。

  


  
“好龙舟,好龙舟,”鸟将军啧啧称奇,“黑鸟之王没选错人,太子果真匠艺非凡。”

  


  
“那就烦请鸟将军带回去复命了,”不弃沉声道。“黑鸟之王允诺不弃:龙舟造成之日,天降万片沉香木,此话还当真吧?”

  


  
鸟将军点头:“黑鸟之王是神,岂能言而无信。”

  


  
小五拉着无香﹑无用﹑无知跑出工房,站在场院仰望太空。他们想看万片沉香如何从天而降。但是除了几点星月和无边夜色,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小五返回工房告诉不弃。

  
不弃用看不见的眼睛逼视着鸟将军。

  
“时辰未到,自然什么都看不见。”鸟将军道。

  
不弃问:“要到几时?”

  
“回太子,”鸟将军道。“此龙舟焚尽之时,万片沉香就会从天而降。”

  


  
“烧掉?”所有人都惊诧失声。赛公输很想抓住这只鸟,像当年在快绿坊那样把它塞进笼子,或者揪光它的鸟毛。

  


  
“明白了,”不弃道。“黑鸟之王是神,烧了龙舟,就是送达上界了。鸟将军,对不对?”

  


  
“对了一半。”鸟将军施了一礼。“焚化龙舟,香雾上达天庭,黑鸟之王自可收纳。但黑鸟之国遍地沉香,黑鸟之王又怎么会在乎一炷沉香呢?它只在乎虔敬之心。沉香国历时百年,敬天之心早已丧尽,才会遭此劫数。太子七日造成沉香木龙舟,诚心可鉴,此舟焚化祭天,当可拯救沉香国于危难。”

  


  
不弃大笑。边笑边击掌:“好听,好听。”

  


  
小五走到鸟将军近前:“这事就怪了:烧只龙舟就能救下沉香国,那沉香国民岂不人人都烧起来了。上界降下这场瘟灾,总不至于为了家家冒烟吧。看在小五救过你一命,只望鸟将军给句实话。”

  


  
鸟将军摇头:“在下句句都是实话。天机不可泄露。在下只是凡鸟,多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五不要问了。”不弃道。“烧掉那龙舟。”

  


  
“烧不得。”小五跺脚:“烧掉丑鬼的冥器,一家子还活的成么?”

  


  
鸟将军冷笑道:“不离犯下灭绝大罪,朝不保夕了。”

  


  
“事不宜迟,”不弃从椅上站起。“烧龙舟。”

  


  
沉香木龙舟被赛公输托在手中,捧到场院。那里浓烟滚滚,上百根下品沉香木都在火中焚烧。只要将龙舟抛进去,黑鸟之王就会宽宥灭绝之国,就会降下万片上界沉香。此时远处传来喧嚷人声,火神王的禁军层层叠叠,将不弃他们围在当院。

  


  
第43章

  


  
不离的密道直通他的王陵。他在下旨包围不弃宅院之前,经此密道去看过他的王陵。半月前那里还有上万工匠,邻国的顶尖匠人也有一千人。大把库银流进这些外国匠人的荷包,他们建造的王陵则比地上宫殿华贵百倍。瘟神来了以后,王陵工程瘫痪了,金碧辉煌的地宫停在那里,冲着天空张开空荡荡的嘴巴。所有匠人都去向不明。监管匠人的禁军也不清楚。因为就连禁军也有半数以上都不见了,没准他们的消失同匠人的消失有关,或者原本就是一回事:死于瘟疫,或是逃出了内廷,远离了都邑。留下来的禁军还有上万人,半数以上手足已经糜烂。他们不是为了恪尽职守才留下的——如今他们想离开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们留下来是因为闻到了沉香。如今人人都已获悉沉香的秘密,不弃院中燃起沉香篝火之后,那些禁军糜烂的手足就开始复原,被瘟神掐住的脖子随之松解;即使不离不下旨,禁军也打算围住那院子;现在不离下了旨意,禁军一眨眼就把王命执行了。

  


  
从这一刻起,火神王不离每个行止都成了最后的一次。他在王陵呆了一夜,成了最后的一次,此后他将只能躺在龙床上,一直到死。不离乘坐龙辇去金銮殿,也成了最后一次,此后所有要议的事情,都将在他跟一个蓝眼珠的人之间进行。

  


  
不离坐上大殿,发现除了金砖铺砌的玉阶之外几乎就没什么人了。他从紫檀宝座上往下看,看见他的禁军头领还在。“传朕旨意,速去把不弃那里的沉香木都拿来。”禁军头领领了旨,欢天喜地下去了。“这家伙为什么欢天喜地的呢?”不离边从宝座站起,边在心中揣摩。这是不离最后一次揣摩人心,自此以后,不离的心智发生了异变。简单说,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心魔缠身的狂人。

  


  
走出金銮殿的不离返回了养心阁。

  


  
此刻,不离身边还有一个老太监,四个抬龙辇的轿夫,一名御医和一个蓝眼珠的外国人。蓝眼珠自称来自异域,他的国度不离从未听说过。此人总是无比虔敬地拿着一本羊皮封面的书,仿佛那是用另一个君王的圣旨订成的。蓝眼珠的沉香国语很一般,几乎不知他都在念叨什么。但不离已顾不上轰他走了。

  


  
带着那几个人,不离回到御书房。他的母后居然就在那里等着他。

  


  
“王儿,你回来了?”老王后盛装华服,语辞沉静。

  
“母后?”不离深感意外。“母后今日好生奇怪。”

  
老王后笑道:“王儿说的没错,母后不疯了。”

  
蓝眼珠在胸前划十字,一手拿着那本书。

  
“轰他出去,”不离命令老太监,“朕要与太后说话。”

  


  
老太后制止了不离:“王儿,不可对异域圣人无礼。是他治好了母后的病。母后还有话要当着异域圣人对你说。”

  


  
御书房里燃着一炉香。香源是那只沉香木龙舟。它日夜不停地焚烧,烧去了大半,眼看着就要烧到船头的龙须了。老王后看着那炉香,告诉不离,这个没用了,不如撤去。不管什么样的香,都解不去沉香国的毒,解不去不离身上的毒。她告诉不离:他将于三天后死去,沉香国也将随之覆亡,蓝眼珠会超度他的亡魂,让他与死去的父王在另一个世界相会。

  


  
老王后没什么异常,所言也不像是疯话。可越是这样,不离越觉得这一切都在梦里。只要眨眨眼睛,这场噩梦就会消失,他仍是沉香国的王,仍能呼风唤雨,仍能移山倒海。不离伸出指头,在面罩对侧的脸上用力戳,想把这个梦戳破,让他从里面出来。老王后看见了不离的手指,伤感不已。不离沿着母后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蓦然发现手指上生了霉斑,霉斑的中心已开始糜烂,散发异臭的黑色汁液在薄如蝉翼的皮膜下越聚越多。不离大叫着从龙书案前跳起:

  


  
“是谁欺朕?沉香,还是不弃?”

  


  
老王后潸然落泪:“不是沉香,也不是不弃。王儿命该如此。王儿无须惊慌,母后三日后也会死,母后会一直在你身边。”

  


  
“沉香,沉香!”不离咆哮道。“这沉香龙舟定是假的,它骗了朕,骗了沉香国一百年。母后不要惊慌,不弃那里还有沉香。那些沉香不是假的,定能让不离跟母后逃过此劫。”

  


  
老王后摇头不止:“天意难违,天意难违!”

  


  
蓝眼珠划过了十字,把不离的手放在他那本羊皮封面的书上面。但不离把手抽了回去:“把他轰出去,砍他的妖头!”但是没人执行这道旨意,老太监不动,宫女和御医也没动,御书房外龙辇前的四个轿夫已不知去向。

  
四个轿夫逃出了养心阁,朝向不弃的院落狂奔而去。

  


  
其时,禁军已将不弃的院子围成了铁桶,密不透风。那里不只是禁军,还有幸存的宫人和不离的文官武将。也不只是内廷的人,还有从都邑涌入宫中的幸存的庶民。这些人不断增多,箍成的桶壁越来越厚。这些人都不是站着,而是跪在不弃那座小小的宅院外,以这种姿势把弥散在空中的沉香吸入肺中,吸入脑中,吸入四肢百骸,吸入奇经八脉,吸入扶摇不定的三魂六魄。

  


  
黎明前,场院里的下品沉香全部燃尽。工房内,只剩下了七块半沉沉香木和那只极品沉香木龙舟。

  


  
“都烧了吧?”小五对不弃道。“不离那丑鬼完了。沉香才是万民主宰。”

  


  
不弃没有回答。他眼前的窗子打开着,窗外跪满了人,端坐在那里的不弃,此刻沉静的就像一炷香。

  


  
“小五,”不弃的眼中一片空蒙。“看见她了吗?”

  


  
小五踮起脚尖,在人群中搜寻。“没看见,”小五道,“她不在这里。”

  


  
“鸟将军,”不弃又将头转向身边那只鸟。“烧了沉香龙舟,万片沉香真的就会从天而降吗?”

  


  
“是。太子。”

  


  
“烧吧。”不弃道。“只给不离留下一片。他的头脸,不弃要给他雕出来。”

  


  
尾章

  


  
若干年后,几个古玩商人来到一个名叫沉香的古镇。他们买船而来,船舱里有琴有酒,还有带来的姑娘。艄公是个须发皆白的沉香镇人,少言寡语,只有欸乃的摇橹声偶尔提示他的存在。古玩商人们需要一个向导,他们拿出大锭银子给那艄公。艄公接过银子放入荷包。什么都没说。古董商人们相顾一笑,回姑娘们身边去了。

  


  
船在码头停靠,那里泊着许多这样的船,同属于一个船主。艄公让他们在岸上等他,他去跟船主回话。古玩商人们坐在岸边的茶摊上,看着艄公走进沿岸而建的一座古旧宅院,它的造型很像一条船。等不多时,艄公返回,赶来了一部轿式马车。古玩商人们上了马车,艄公赶车往镇上走。

  


  
车道不宽,一路铺着青石,青石上生着大片苔藓,也印着新鲜的车辙。车道两侧布满了民居,斗拱﹑飞檐﹑门罩﹑屋翎﹑花门﹑栏杆都有百年光景,满眼的木雕﹑砖雕﹑石雕,件件看来都是宝贝。车道拐过民居和几条窄巷后开始变宽,从这里开始进入古镇的繁华之地,也是古玩商人的心仪之地。此地有上百家古玩店,家家都是上百年的老字号;特别处还在于,每家店都只出售自家祖上传下的古玩。退后百年,它们连玩意儿都算不上:海龟壳甲胄﹑投石器﹑青铜战车﹑钤有王国玉玺的文告﹑石凿﹑瓦刀﹑漆桶﹑王宫御阶上的金色石砖﹑相传是一位太子亲制的人偶日晷﹑载人风筝﹑麋鹿车和他用过的粗陶酒盅,还有家店,专门出售古玩马桶,它们的开价十分昂贵,因为它们不仅出自王宫,还被一位太子妃亲手刷过。几个古玩商人在古镇勾留了两天,始终没找到他们要找的古玩:一只传说中的沉香木龙舟。

  


  
“没人找得到它。”艄公说。

  


  
几个古玩商人笑着摇头,他们不信。

  


  
艄公用马拉轿车把他们带到自家的宅子。那也是一座百年光景的宅子,宅院外不足百米是一座下面不见河水的石拱桥,遍生青苔的桥畔有座庵门紧闭的尼姑庵。几个古玩商人走进宅子,仰见厅堂里供着一座神龛,龛前画着一幅像。画像上的人就是艄公的先祖。艄公少言寡语,举止间却自带一股贵胄之气,几个古玩商人丝毫不敢小觑。他们进到厅堂,就在神龛前上香祭拜。艄公也不答谢。只是给他们沏了一壶茶。

  


  
“敢问艄公,画上之人可是府上先祖?”

  


  
“曾祖。”艄公请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茶。

  


  
几个古玩商人点点头。其中一人道:“此画像的纸张﹑画工绝非等闲,敢问贵先祖究竟何人?”

  


  
艄公淡然一笑:“不弃。”

  


  
当夜,几个古玩商人就在艄公宅中留宿。艄公是沉香国太子不弃后人,这令他们惊诧不已。他们整晚都在追问不弃和那只沉香木龙舟的下落。不管怎么问,艄公都这样回答:“没人找得到它。”

  


  
百年之间,太子不弃焚化龙舟的传说不绝如缕:其时,上界神鸟降下瘟灾,太子不弃焚化沉香木龙舟,替代万民虔诚忏悔,神鸟遂从上界降下万片沉香,禳解瘟灾。只是独独没有放过火神王不离,三日后,不离五脏糜烂,不治身亡。然而,该传说只是其一。传说之二是:其时,太子不弃虽然让人焚化沉香木龙舟,但那龙舟遇火不燃,即使用当时的火器猛火油龙喷烧,也是无效。彼时的天空乌云大作,瞬间暴雨倾盆。那场雨下了三天,沉香国成了水乡泽国;大雨过后,万道彩虹披挂天际,遍地升腾沉香之气,瘟神张皇离去,沉香国那场大劫霍然而解。只是上天独独没有放过火神王不离,三日后,不离虽未因五脏糜烂而死,却因躁狂之症发作,绝气身亡。两种传说尽管不相一致,但有一个细节相同:不离死后,尸骨溃不成形,不弃以半沉沉香木雕出不离毁容之前的头面,连同一应冥器成殓掩埋,携带家人出了内廷,自此销声匿迹。

  


  
次日,艄公赶着轿式马车,仍给古玩商人们作向导。

  


  
“这石拱桥也有一百岁了,”艄公道。“老朽小时候,桥下还有水,——一百年前护城河的水。”

  


  
这是座漂亮的桥,用一万块石头拼成,每块石头都有如木匠“攒斗”般咬合在一起,虽然过了一百年,但结实的就像幼童的的牙齿。轿式马车从桥上碾过,须臾来到桥畔的尼姑庵前。尼姑庵荒废多年,门楣上方的庵名久经风雨,字迹早已剥蚀得漫漶不清,庵门紧闭,长蒿却从缝隙之间伸出来。

  


  
“沉香国第一美人就是在那里修行的?”几个古玩商人掀开轿帘问道。

  


  
“只是传说。”艄公不愿提及此节。

  


  
一个古玩商人饶有兴致地追问:“野史上说,火神王不离死后,小准从深宫获释,隐姓埋名在此庵中修行,直至香消玉殒。可惜一代绝世美人,与太子不弃有情无缘,只能来世相见了。敢问阁下,这传闻可是真的?”

  


  
艄公笑而不语。车马踢踏,经过庵门,继续前行。

  


  
另一个古玩商人插嘴道:“还有更离奇的,仁兄没听说?传闻那小准离开深宫,隐姓埋名在此为尼,但并未终老于庵中。因为时隔不久,一个女子便来到庵中,以死相逼让小准还俗,那女子则取代小准,落发为尼。相传那女子的美貌与小准一般无二。只是脸上刺了一个‘妓’字。太子不弃大隐于市,多年之后还是给人认出来了,他府上有个绝色女子,脸上却是不曾刺过字的。敢问阁下,此传闻可是真的?”

  


  
艄公勒住车马,望着那个古玩商人,此刻的艄公须发如雪,双目如剑。古玩商人慌忙拿出个大手帕按在嘴巴上:“在下胡听乱说的,得罪了,得罪了。”

  


  
“野史别当真。”艄公语气稍缓:“时隔百年,祖上的事老朽多有不知,客官也休要多问。”

  


  
几个古玩商人慌忙作揖,再不提及此事。

  


  
轿式马车穿街过巷,在沉香古镇逶迤而行。此地就是百年前沉香国的都邑,它早已归属别国,历尽沧桑,成了一个宁静小镇。或许只有古玩商人们才能从一石一木间洞察秋毫,嗅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王城之气。稗官野史虽不足以为信,某些迹象却又若即若离呼应着那些传闻。

  


  
相传火神王死后,一个邻国乘势将其吞并。这个邻国是个工匠之国,盛产身怀绝技的顶尖匠人,而他们眼馋沉香国的猛火油不是一天半日了。上天遗弃了沉香国,邻国之举显系趁火打劫,上天却不闻不问,法力无边的黑鸟之王还帮了不小的忙。沉香国覆亡,不离的王宫和王陵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太子不弃以造器为生,隐身于已经改了名字的都邑市井之间。王国的新主一直在寻找不弃,一直找到把他忘掉了为止。这个时间跨度约有十年。昔日的都邑焕然一新:那些顶尖匠人建起金碧辉煌的殿宇﹑寺院﹑宝塔﹑城墙﹑桥梁﹑驿馆和数不清的深院豪宅。它们毁于十年后的另一场王国征战。此后,后续的王国新主将此地降格为州,不再修建殿宇,只让那些被俘的顶尖工匠修筑战壕﹑箭楼﹑城垣和马道。数年之后,这个酷爱打仗的新王死于他外甥的一杯毒酒。外甥算的上是一个风雅的人,在他篡逆主政的数年之间,昔日沉香国的都邑成了一个镇。虽然降格成了镇,却是王宫贵胄快乐逍遥的胜地:那些被俘匠人的后代推倒父辈所建的战壕﹑箭楼﹑城垣和马道,建起了歌馆、戏台、妓院、游园、蹴鞠场和狩猎场,技艺丝毫不逊于他们的父辈,尽管它们同样毁于若干年后的一场战争,经由史籍和民间口口相传,却成了一个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妖娆记忆。野史记载:昔日沉香国太子不弃活了七十七岁,以上王朝更迭他都经历过了。好在二十七岁那年他就成了瞎子,不必看着那些新王旧主杀来杀去。不弃一门心思造器。他的子孙都是他的眼睛,都是他的手指,那些顶尖工匠打造的珍品都被他的耳朵滤过,都被他的心眼揣摩过,而后又在刻刀之下复制过。大到一座宫殿,小到一座戏台,不弃都以木雕微缩出来,尺幅绝不超过他的手掌心,把玩也绝不会超过三个白天。三天过后,一概交给他的两个嬷嬷,扔进柴灶,生火烧饭。

  


  
几个古玩商人边走边看。沉香古镇历时百年,除了百家古玩店,剩下的就只是民居了。即使民居,一门一柱、一檐一窗、一园一院、一物一景,明眼人也都洞悉得见顶尖匠人的灵气一现,灵光一闪。但是,古玩商人们要的不是这些。他们拿不走沉香古镇,他们只为太子不弃的沉香木龙舟而来。

  


  
艄公将轿式马车赶到了海边。那里有个宁静的码头。码头上停靠着同属于一个船主的船。艄公下了马车,解开缆绳,在船上等着古玩商人们。

  


  
“客官要的沉香木龙舟是没有的,”艄公遥指海的那一边,“但老朽可以带你们去那座孤岛城堡。那里看的到沉香木,根根都有上百年了。”

  


  
小说先生の弧笑弦

  
http://blog.sina.com.cn/minnan9977




 敬请留言(尚未注册的用户请先回首页注册)
用户名(必须)
密 码(必须)
标 题(任意)
内 容(1000字以内,图片引用格式:[img]图片连接地址[/img])
    添加图片
    

       长篇小说《大匠师》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32-尾章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19-32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6-18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 5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4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3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2 
    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1 
 
Copyright ◎ 2006-2010 东洋镜工作室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