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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6-18

弧笑弦 (发表日期:2011-06-16 20:47:27 阅读人次:1068 回复数:0)

  第6章

  


  
王妃从藏宝巨宅找到不弃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然破烂不堪,于是被责令沐浴更衣。两名侍女在一只木桶下面点燃晒干的鱼骨,等到水烧好了,就在大木桶里给他洗澡。不弃洗澡十分调皮,老是去捏侍女的乳房,使得军营里的士兵都能听到侍女的尖叫,于是士兵们就拼命唱军歌,仿佛不唱军歌就不足以解释何谓热血沸腾。但是,不弃今天因为没有找到沉香木龙舟,心情抑郁,便没有兴致去切磋琢磨两名侍女的乳房,只是瞪眼望天,直到侍女为他换好干净的葛布衣服。

  


  
然而在见到不离之后,不弃决定暂时不去想那宝贝了。

  


  
不弃眼中的不离,是个了不起的小孩。尽管他看上去气呼呼的,可他的皮肤白里透红,十指纤纤如玉,眼眸乌黑放光,在十米之外就能闻见他身上散发的和鱼骨头截然不同的香味。并且,这个不离和他在梦里见过的不离一模一样。怎么会有这等怪事呢?不弃越想越神奇,越想越兴奋,寻宝造成的不快瞬间被不离稀释掉了。

  


  
“不弃,”王妃说。“见过姨妈。”

  


  
不弃脚下有飞也,所以一步就可以抵达王后的面前。

  


  
“姨妈,”不弃说。眼睛只看不离。

  


  
“世子,”王后身子前倾,手臂张开,可是这个热烈的姿势没有得到预期的响应,因为不弃凭借着飞也,一下子闪到不离面前去了。

  


  
“你就是不离?”不弃问。

  


  
“正是本太子。”不离答。

  


  
“我见过你。梦见的。”

  


  
“胡说,”不离说。“小孩是不会做梦的。我就不会。”

  


  
不弃愣了一下。不离不会做梦?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小孩。

  


  
从出生以来,不弃从没见过自己以外的小孩。在孤岛城堡,不要说是小孩,就连女子都很少见到,他身边仅有的两名侍女也是在两年前他断奶以后才出现的。自幼他就只知道军营,军营里那些擅长各种手艺的士兵,堆积如山的鱼骨,喊杀震天的操练,以及成为味道本身的鱼骨头味儿、兵营里的汗味儿、尿骚味儿和所有建筑材料所固有的沉积百年的霉味儿。像不离这么香甜的小孩,对于不弃而言就是个奇迹。虽然不弃暂时还不能断定自己从对方身上嗅到的味道就是香味,但可以肯定,这味道讨人喜欢,远非鱼骨头可比。

  


  
“喂,你在干什么?”

  


  
“让我闻闻你。”

  


  
“别用你的鼻子碰我。”

  


  
“我也允许你这么闻我。”

  


  
“我呸!臭不可闻。”

  


  
不弃发现,不离不仅是个了不起的小孩,还有了不起的脾气,不知道是谁把他得罪了。于是他决定安慰他:

  


  
“我可以给你这个,”不弃解下一只鞋,将飞也举到不离面前给他看。“我敢说你连见都没见过。”

  


  
“奇技淫巧。我不要。”

  


  
不弃很失望,看来飞也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不起。于是将另一只也解了下来,将两只飞也用力甩到屏风后面去。

  


  
在不弃与不离说话的时候,王后和郡王妃始终笑眯眯看着他们俩。她们是孪生姐妹,他们是亲表兄弟,这层亲情颠扑不破,尤其是当他们俩都还是小孩的时候,只会亲上加亲,越来越亲。更何况,如今整个沉香国都没剩下几个他们那么大的孩子了。他们不彼此亲近,又能去亲近谁呢。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当真?”

  


  
“可是沉香木龙舟不行,我还没找到它。”

  


  
“你说的是沉香国镇国之宝吗?”

  


  
“你怎么知道?”

  


  
“我是太子。”

  


  
“那你也一定知道它在哪儿了?”

  


  
“我不告诉你。除非你还我东西。”

  


  
“我欠你东西吗?”

  


  
“不想还就算了。”

  


  
“要是我欠了你的东西,一定还给你。”

  


  
“去外面说,我告诉你。”

  


  
不离和不弃转过一道屏风,出门去了。王后有一点不安,但是郡王妃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妥。他们表兄弟相处的每一秒钟都是无比珍贵的。或许明天郡王就会砍下这对母子的首级。一想到这里,王妃就非常的伤感。男人为什么老是杀来杀去的呢。郡王喜欢她的姐姐,就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这真是匪夷所思。老国王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后悔不已,莫不如将王位传给别人,那样他最疼爱的两个儿子就不会杀个你死我活了。还有不离和不弃,老国王多喜欢哪,虽然他一个孙儿都没来得及见到,但是生前就把他们的名字钦定好了:长为不离,幼为不弃。不离要是被亲叔父砍下首级,老国王地下有知一定会痛心得再死一次。那可真成了阴阳两世的双重悲剧。

  


  
王妃这么想着的时候,两名侍女一左一右将不离押送回来,后面跟着不弃。不弃的脖子上有十个纤纤的手指印,面色酱紫,眼珠乌青并且差一点夺眶而出。这两名侍女是世子不弃的贴身侍女,简单说就是世子身体的一部分,假如可能,世子做梦她们也有责任跟进去看个究竟。所以不弃随不离出门她们怎么能不尾随在后呢。这样一来,她们先是看见不离贴近世子的耳朵讲话,而后世子好像很吃惊,把头摇了摇。不离又贴近世子的耳朵,两名侍女以为不离又要讲话,岂料不离突然掐住了世子的脖子。当她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差点昏死,这样又耽搁了几秒钟,以致世子不弃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不弃,”王妃手抚心口。“他真想掐死你吗?”

  


  
“没有,”不弃摸着脖子回答。“他想要回王国玉玺。我问,王国玉玺是什么?他就急了。”

  


  
“妹妹你听到了,”王后泪眼婆娑。“连不弃自己都说,不离当时只是急了。念在他是你的亲外甥,饶他这一次吧。”

  


  
“母后,”不离吼道,“不要求她!复国无望,儿臣惟愿速死。”

  


  
不离毕竟是个小孩,力气有限,所以不弃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脖子还是原来的脖子,面色还是原来的面色,眼珠也回到当然的位置。

  


  
不弃来到不离近前:

  


  
“我真不知道王国玉玺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答应你,将来我一定会把它还你的。这下你不用那么生气了吧?”

  


  
以上所发生的这起事件,十年后由女内史纪录在案,称为“离掐案”。不过,因为女内史当时只是一个七岁的女孩,且不在事发现场,这段公案的经过情形几乎都出自当年两名世子侍女的回忆。如此一来,看似秉笔直书的“离掐案”就难免掺水,因为侍女毕竟是不弃的侍女,当然要将不弃的厚道放大再放大,将不离的阴湿夸张再夸张。由此可见,越是好史官就越容易活受罪,他们最后都死于无法抵达绝对的真实。

  


  
第7章

  


  
“离掐案”发生当日,郡王不在孤岛城堡,而在千里之外。假使他当时就在孤岛城堡,怎肯容忍太子不离七岁的头颅长到十七岁呢。说起来,此次郡王微服私访的起因,跟太子不离的头直接相关。依照郡王的意思,将不离的头砍下来,自立为王。但是和尚须弥更为慎重,他建议郡王还是先去民间走一趟,看看百姓都怎么说。其实走一趟也不全是走过场的意思,主要的意思还在于把握了民意再登王位更稳妥。郡王不糊涂,认为须弥所言甚是。太子不离的首级就这样寄存了下来。

  


  
时值初秋,郡王骑着骆驼,须弥骑着马,君臣二人渡海登陆,开始向内地进发。一到内地才发现,刚刚过去的天灾使得这个秋天比冬天还要寒冷,他们坐骑的八只蹄子踏在冻僵的土路上,清脆的回音足以传到百米之外。看来天灾不仅毁掉了大片田园、驿道、桥梁和民居,连同季节也败坏了。

  


  
说到沉香国,它有十八个州,骑上一匹千里马,花上两天两夜就可以在沉香国全境绕上一圈。但是,根据速度来衡量面积容易陷入误区,比方说你骑的不是千里马而是一头慢牛,绕这么一大圈可能需要半年一载,沉香国是大还是小呢。又比方说,你骑的不是千里马而是千千里马,两个眼皮一掐架的工夫,这一圈也就转下来了,沉香国是大还是小呢。

  


  
郡王骑着骆驼,一路所想就是这些事。他很想找一群百姓,将他围起来并同他讨论这个问题,遗憾走过三个州,居然没见到一个百姓。

  


  
“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回禀郡王,再往前十里,该有一个集贸重镇,微臣以为到了那里就看得见人了。”

  


  
他们继续前行,很快,一座镇子的轮廓出现在一片稀稀落落的松林后面。这片松林是他们一路之上所见保存最为完好的林子,根还扎在土里,只是针叶都已不见,树皮也被刀砍斧斫,剥得所剩无几,看来洪水奈何不得的事,有人却替它干了。郡王和须弥刚要穿过松林,松林斜刺里传来铜锣梆子响,一群人手持刀斧,杀出来截住他们的去路。

  


  
“留下骆驼和马,饶你们不死!”领头的强人喝道。

  


  
“若是不给你们骆驼和马呢?”郡王手按腰间佩剑。

  


  
“那就连你跟这和尚一起吃了。”

  


  
郡王没听懂。侧身问须弥。须弥低声说:

  


  
“郡王,他们可能是菜人族。”

  


  
郡王知道,菜人族就是食人生番,大灾之年才会出现的一个部族。这伙人大概有二百到二百五十个人,为首的壮汉看起来人高马大,但是好像几天没进食了。他的腰间围着松针编制的裙子,脚上穿着松树皮制成的鞋子,肚皮仿佛是透明的,因此可以透视里面有几根肋骨,以及五脏六腑的分布细节。郡王武艺高强,这样几个饥贼安能放在眼里。

  


  
“大胆贼寇,”郡王道。“居然吃人!”

  


  
贼首被激怒了,大吼一声,挥动他的板斧冲上前来。可是就在冲到郡王骆驼跟前一瞬,贼首自己却仆倒在地,昏死过去。贼众见状,一哄而上,须弥跃马上前保护郡王,谁知贼众意不在郡王,而是抢了贼首仓皇而逃。

  


  
须弥长叹一声。

  


  
“军师为何叹气?”郡王问。

  


  
“回禀郡王,我替那贼首叹气。”

  


  
“此话怎讲?”

  


  
“若此贼只是当场饿昏还好;若是死了,或者贼众误以为他死了,一个时辰过后这人就会被其部下吃得只剩一堆白骨。阿弥陀佛。”

  


  
第8章

  


  
他们来到了集贸重镇。这里有的是人,大家都在卖东西和买东西,场面热闹非凡。郡王因为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所以每个贸易区的情形都看得分明。比如在菜市场,货摊上摆满了栀子花、紫苏、薄荷叶、旱金莲、芫荽和芝麻菜,售价都很便宜,一个沉香国铜钱就能买到一头骆驼吃的量,但是人们却很少问津。人们买的最多的是更实在的食物:风干的萝卜,生芽的土豆,开始发酵的酸白菜,乌黑的豆腐以及坚硬无比的馒头,穷人是买不起这种灾年美食的,因此掏出碎银换走它们的只能是少数殷实的小富人。

  


  
郡王继续前行,来到了综合贸易区。此处陈列的商品五花八门。一个教书匠在叫卖砚台和笔洗,据说它们出自唐时代的宫廷。一个失去两条腿的前任衙门捕快在出售一副铁制的脚镣,挨着他是个少了一只眼珠的人,他的商品是一张硬弓,说他曾以此弓射死过郡王的三名士兵,这种叫卖要冒极大风险,因为郡王的驻军离此不远,此地衙门里也全都换成了郡王的人。郡王是在私访中,不想同这种兵痞较真,所以继续边走边看。于是看见有人在卖榔头和錾子,卖主是个石匠;有人在卖斧子和锯子,卖主是个木匠;有人在卖油灰刀和抹泥刀,卖主是个泥瓦匠。这里的商品应有尽有,就连铁匠铺的大号铁匠炉都有的卖,生意做得十分兴隆。所有生意当中,最为冷清的是棺材铺,郡王看见,棺材铺前尽管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好棺材,却几乎没有人多看上一眼。

  


  
“奇怪,”郡王扭过头来问须弥。“大灾之年,这里却如此萧条。”

  


  
“郡王,”须弥摇了摇头。“方才所遇菜人族的事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仿佛是为了提醒郡王记忆,集市的尽头出现了一片肉食类交易市场。这里比过往见到的任何贸易区域都热闹,人们摩肩接踵,口吐涎沫,眼睛里闪动着刀片一般雪亮的光芒。郡王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儿——身经百战的他怎么会不熟悉这种气味呢——继而望见鳞次栉比的肉案上被斧砍、刀切、锯锉的肉食品。如果明白无误地说那里正在出售的都是人肉,你一定会觉得非常恶心。所以不妨换一种说法,比如说,那里正在出售的全是猪肉、牛肉和马肉。郡王看到,肉案上、肉案上部的铁钩上和肉案下部的大木盆里,到处堆积着切割好的猪肉,但是不消多时,那些肉连同上面的苍蝇就被抢购一空。屠夫于是只好退到一间黑屋子,扛出一头完整的死牛,他原来还有几名助手,助手帮助屠夫师傅在很短的时间内将这头死牛肢解,继而又像方才对付猪肉那样斧砍、刀切、锯锉,再将肉块零售给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买主。

  


  
郡王尽管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惨烈景象,此情此景,他还是头一回领教。

  


  
“军师,”郡王问须弥和尚。“现在什么时辰?”

  


  
“回禀郡王,酉戌之交。”

  


  
郡王长叹一声道:

  


  
“你我所见莫非是人间地狱吗?”

  


  
“郡王,”须弥用手一指。“郡王且往那边看。”

  


  
十米之外的地方是个开阔地,几根木桩插在淤泥之中,每根木桩上都绑缚着一匹马、一头牛,或者一口猪——其实就是人——因此处没有刀光血影的恶心描述,为方便讲述起见还是取消打比方的说法,回到事实。正如郡王所见,在十米之外的地方是个开阔地,几根木桩插在淤泥之中,每根木桩上都绑缚着一个人,男人、女人都有,都是活人,并且非常年轻。其中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子绑在一根木桩上,这是个特例,仿佛木桩不够用了,或者卖主有意将他们两个搭配出售。总之,这些绑缚在木桩上的人是肉类市场的极品。尽管围观者众,但此等货色太贵,因而买主还不曾出现。

  


  
简单说,郡王买下了木桩上的人。

  


  
他将其他几个遣散,留下了绑缚在同一根木桩的男女。他们俩,男的叫木瓜,女的叫豆蔻,是对夫妇。据他们说,绑在木桩上的都是诽谤郡王的死囚,依律当斩。但是根据沉香国的法律,问斩费要由死囚自己承担,无力承担的话,可以签字画押后将自己捐献给肉食品市场。假如有人肯出高价代为付清问斩费,他们就有福了,眼睛一闭,挨上一刀就是。运气不佳的话,那他们就不知还要活受罪到几时。

  


  
“你是我们的恩人,”木瓜跟在骆驼后面对郡王说。“求您好事做到底,天色已晚,待会儿给我们来个痛快的。”

  


  
“此话怎讲?”郡王不解。

  


  
“您不是打算吃掉我们吗?”豆蔻含泪说道。

  


  
“我几时说过要吃掉你们?”郡王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因何诽谤郡王。”

  


  


  
第9章

  


  
郡王在沉香国私访,走遍了所辖十八个州的角角落落,所见情形大同小异:人们非常饥饿,再也不想吃那些花花草草,但是可吃的食物毕竟是有限的,大家肠胃都需要补充油水,于是坚持不到吃别人便饿死的人只能被别人吃掉。另外,天灾和战争致使资源枯竭,物价飞涨,人们为了吃上一口饭,只好变卖所有能卖掉的东西,包括卖掉饭碗。至于郡王最为关心的问题,也是此次微服私访的目的,几乎没人感兴趣。如此一来,那些因为诽谤郡王而成为死囚的人,都成了宝贝被郡王解救出来。当郡王回到孤岛城堡时,他一共带回一百五十对年轻的夫妇,他们都是待斩的死囚,待宰的菜人,简单说,就是三百个木瓜和豆蔻。

  


  
为什么他们要诽谤郡王呢?

  


  
还在回返孤岛城堡的路上,郡王曾召集了一次会议,让三百个木瓜和豆蔻畅所欲言:为什么要诽谤郡王。

  


  
由于在这一路之上,骑骆驼的善人不仅没吃他们,还让他们吃上了风干的萝卜,生芽的土豆,开始发酵的酸白菜,乌黑的豆腐以及坚硬无比的馒头,因此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讲了很多肺腑之言。以下摘抄部分,均据须弥和尚整理的发言记录——

  


  
某木瓜:郡王因何造反?果真是替天行道吗?

  
某木瓜:为夺王位。

  
某豆蔻:还为夺王嫂。据说他曾对王嫂动手动脚(注:此处因言辞过激被须弥打了一个叉)。

  
某木瓜:郡王当初造反有个口号:取消苛捐杂税。如今芳香税取消了,百姓连花花草草都没得吃了。

  
某木瓜:批评要客观,不是没得吃了,而是吃多了拉稀,吃不消了。

  
某木瓜: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有钱吃活人,没钱被活吃。

  
某豆蔻:据说稍有姿色,还有被先奸后吃的(注:此处因有伤风化被须弥打了一个叉)。

  
某木瓜:郡王自己倒是每天吃海鲜。

  
某木瓜:不患寡而患不均。

  
某木瓜:庄稼人不种地,秀才沿街叫卖假古董,手艺人把吃饭的家伙都卖掉,这还像个国家吗。

  
某木瓜:所以郡王想自立为王,百姓不会答应。

  
某豆蔻:可怜,据说太子才七岁,已被郡王杀掉了(注:此处因属讹传被须弥打了一个叉)。

  
某木瓜:若杀太子,天下必反。

  
某木瓜:那岂不又要涂炭生灵。谁当国王都无所谓,百姓不遭殃就行。

  
某木瓜:可是郡王喜怒无常。

  
某豆蔻:据说他有两个身子,两个头。(注:此处因言辞不当被须弥打了一个叉)。一个身子和头在酉时活动,一个身子和头在戌时活动。

  
某木瓜:休要胡说。

  
某木瓜:不是胡说,我也听说是真的。

  
某木瓜:现在什么时辰?

  
某木瓜:酉戌之交。

  
某木瓜:但愿他在这个时辰恶事莫做,诸善奉行。

  


  
以上木瓜们和豆蔻们的发言记录,郡王在回到孤岛城堡后反复看过多遍。有时他看着看着,就命须弥去把发言的那些木瓜或者豆蔻捉住,扔到海里去。这时须弥和尚就会照办,命士兵把他们捆起来。但是并不立即就投到海里去。等到酉戌之交这个时辰来临,须弥和尚会求见郡王,晓明利害,于是郡王同意将他们松绑,让他们吃鱼吃虾吃螃蟹。这样的事情反反复复发生了好多遍,以至于木瓜和豆蔻们以为郡王的待客之礼原本就是如此:请人吃海鲜之前先要绑上一段时间。

  


  
当郡王回到孤岛城堡时,季节已经行走到了翌年的春天。沉睡在淤泥之中的种子破土而出,除了郡王府依然发臭,沉香国到处飘香。这时,一百五十个豆蔻都已身怀有孕,郡王命专人护送她们,在全国巡展她们隆起的肚子。

  


  
郡王的私访至此告一段落。

  


  
多年后据传,一百五十个豆蔻所孕不是一百五十个木瓜的,而是郡王的孩子。这一传闻显系有人蓄意中伤,郡王再怎么急于让沉香国人丁兴旺,也不致此,这是连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第10章

  


  
郡王决定重建内廷,让太子不离继承王位。关于这段史实的梗概,女内史在十年后是这样记述的:

  


  
梗概之一。郡王在孤岛城堡为前王后王后子修建了一座干打垒。这座干打垒用作临时的太子宫,也是孤岛城堡最漂亮的建筑。缺点在于,孤岛多雨潮湿,土坯房子坍塌几率很高。郡王派兵在此日夜坚守,雨天还增派“伞兵”部队,用数百把油布伞将这临时的太子宫团团遮住,以此保护干打垒内王后与太子的安全。

  


  
梗概之二。郡王在全国张贴文告,晓谕百姓:待都邑重建后,他将辅佐太子继承大统。这份文告,当年一个秀才冒死私藏了一份,十年后被女内史高价收藏。在沉香国的年代,尺幅太大的纸张尚未出现,文告只好写在一块三尺见方的黄色丝绸上。郡王当年征用了三十名秀才,日以继夜写了三个月,才将此文告贴在全国大大小小该贴的地方。此外,这还是一份分为上下两阙的特别文告。上阙的大致意思就是晓谕百姓:待内廷重建后将会继承大统。下阙的大致意思是:太子年幼,继位之前暂由郡王主政,下面落款处是太子的亲笔签名,并且钤上了王国玉玺鲜红的大印。

  


  
梗概之三。郡王委任须弥和尚为营造史,重建内廷。须弥是个军事家,虽然改建孤岛城堡堪称杰作,但是建碉堡毕竟不同于建宫殿。所以须弥和尚起初不想干。郡王认为,修成一座碉堡风格的宫殿也没什么不可以,江山尚可易主,何况一堆土木。须弥和尚仍不想干。郡王又开导他说,这座内廷,你可以无限期地建下去,还可以建了拆,拆了建,再拆再建,再建再拆。须弥和尚点了点头,说微臣明白了。郡王很满意。

  


  
梗概之四。郡王裁军十万,还原其匠人身份。这个举动非常大。郡王是怎么考虑的呢?后世做出两种解释:

  
其一,酉时的郡王认为,沉香国进入了和平年代,裁军等于裁掉血腥记忆,更何况这十万人原本就是石匠、泥瓦匠、油漆匠、皮匠、画匠、织匠和铜铁匠,刚好可以去重建内廷,使得他们在和平年代也有用武之地。

  


  
其二,戌时的郡王认为,士兵的天职就是死在沙场,以此保证战争胜利和节约战争成本。仗打完了,十万士兵都还活得好好的,后果是什么呢:一顿饭要吃掉五百头鲨鱼,每人打一个饱嗝孤岛就要闹地震,每人放一个屁,就仿佛从海面上刮起一阵龙卷风。所以必须打发他们走,在下次战争来临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需要说明的是,女内史记述以上史实是在十年之后,郡王已故;那时郡王假使还活着,梗概之一、之三以及之四的局部势必被叉掉。透过这件事可以发现一个不便公开的秘密:所有史官都盼望主政的人短命,惟其如此才好下笔。

  


  
第11章

  


  
外面乱成一片,不弃心里钻进十万只蚂蚁。

  


  
这里是书房,教授帮他温书的时候,花白的头颅从领口的左侧滑到领口的右侧,停顿两个小节,再从领口的右侧滑回到左侧,周而复始,以致不弃断定教授最近一定遇上了神仙,神仙赐予教授仙丹,根治了他的前列腺,使他居然可以一个时辰不去茅房。这样一来,不弃只好增加亲自去茅房的频率,以便亲睹十万大军撤离孤岛城堡的盛况。

  


  
可是除了一片灰尘,不弃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片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原以为十万人的撤离是件有趣的事,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两名贴身跟随的侍女,她们给灰尘呛得一个劲儿咳嗽,一左一右咬住不弃的耳朵,以使她们说的话能够抵挡住嗡嗡声,传达给不弃。她们说,这里太乱,太吵,太危险又太没意思了。世子如果想玩,她们倒是乐意带他去别的地方。这也正合不弃的意。

  


  
侍女陪伴不弃绕过书房,穿过低矮的月亮门和两排更矮的石墙,步行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太子住的干打垒。许多士兵在此把守,盔甲和长矛上落满灰尘,他们看见世子驾到便将脚后跟猛地磕在一起,于是灰尘有如流沙从他们脸上滑落。

  


  
“离掐案”过后,王妃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禁止不弃接近不离,最近才解禁,不过要见不离仍须事前禀报。侍女今天并未禀报,担了很大风险,不弃十分领情。他一面走,一面在葛布长衫里摸,摸出从藏宝巨宅带出的猫眼赏给两名侍女,吓得她们口不能言,不弃却一闪身进了太子房间。

  


  
和不弃猜的一样,太子不离正在读书。不离读书的方式十分特别,他有一把竹子制成的戒尺,每次读完一卷书,就拿这把竹戒尺在自己的屁股上抽三下。不弃进来时,竹戒尺还在灰蒙蒙的书案之上,这说明太子不离还没有将一卷书读完,当然也可能刚把一卷书读完,而且抽打了自己的屁股,但是又开始读上了另一卷。所以不弃只能等。

  


  
不离看书时目不斜视,腰背笔挺,样子好像干打垒外的士兵。不弃每次看到不离读书,都会肃然起敬。现在是夏天,有时他撩起葛布长衫的下摆当扇子,站到不离背后去替他扇风,有时让两名侍女帮他捉花脚蚊子,轰走成群的绿头苍蝇,顺便查看书案下的洞里是否藏着老鼠。但是今天情况比较特别,因为十万大军撤离搅动了巨大沙尘,泥巴建的干打垒当然未能幸免,所以不离的发髻上、脸上和发出异香的身上栖满了灰尘。这样,不弃就找到了表达敬意的新差事。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十分昂贵的纸张书,撕下一页后卷成一个细长的纸筒,对着不离吹,吹到不离面貌一新为止。然而,十万大军撤离似乎是一件永远无法结束的事,掀起的沙尘成了一场灾难,不弃刚把不离吹干净,新的灰尘又会栖落。因此不弃只好不断地撕书,不断地卷纸筒,不断地对着不离吹来吹去。

  


  
这事起先容易,时间一长就变成苦差——喉咙发干,嘴巴发麻,眼珠外凸有如金鱼——所以不得不命两名侍女代劳。不弃小憩的时候也并未偷懒,他做纸筒,因而差不多一本书都被撕个精光。这样一来被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纸张书都只有半部而已。比如有部书,是从“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开始的,之前的章节就没有。又比如有部书,说到“温良者,仁之本也”就打住,之后的章节也没有。不弃认为这很奇怪,莫非不离也撕书?但这是不可能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不弃将不离的竹简书、木牍书和丝绸书都翻了一遍,结果没有一部是完整的,都只有半部而已。

  


  
终于,不离读完了书,这时拿起那把竹戒尺,对准自己的屁股敲打三下,敲得十分用力,仿佛屁股是别人的。

  


  
“别碰我的书。”不离说。“它们快要被你撕光了。”

  


  
“你的书不全。”不弃提示说。

  


  
“教授给我时就这样,”不离说着,从书架上拿起一部书:“‘善为国者,必先富民’,这话说的没头;‘节欲之道,万物不害’这话说的没尾。是一部掐头去尾书。”

  


  
“我的书有头有尾,我去给你拿来。”

  


  
“不必了,”不离叫住不弃。“你如果真想讨好我,你就兑现前言,还我王国玉玺。”

  


  
“现在还不行,”不弃说。“父王在都邑,你的宝贝在父王身上。”

  


  
“他早晚会回来的吧?”

  


  
“可是父王睡觉都带着它。”

  


  
“他总有睡熟的时候吧?”

  


  
“可是父王没有完全睡熟的时候,有只眼睛总是张开的,我见过。”

  


  
对话就到此为止。不弃的回答被认为很不老实,因此不离又拿起了一卷书。假如任由他读下去,他可以读到将自己的屁股抽成开心果为止,不弃今日就算白来,什么好玩的都玩不到了。门外这时进来一名士兵禀报说,教授求见太子。不离手不释卷,不发一言。士兵又大声禀报了一遍。不离仍无反应。

  


  
不弃吩咐士兵:“就说太子不见。”

  


  
“我几时说过不见?”不离开口道。

  


  
教授带着一个小女孩出现了。他们身上全是沙尘。小女孩大约八岁,两条小辫,一双大眼。不弃想,她一定是从天而降,或者就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令他兴奋的理由还在于,这女孩身上和不离一样也有股不同于鱼骨头的香味。

  


  
据教授说,这女孩是内史臣的女儿,此前一直寄在须弥的军师营帐,此次须弥另有要事,郡王便命人将她带进王府,令教授悉心调教,以便将来担承王族史记之责。刚才教授因为久等不弃不回,茅房里也不见不弃,他就去见王妃。刚好王后也在,姐儿俩正说话。她们一致认为不弃在太子那里。教授立即就要来拜见太子。王妃说,你带上内史臣的女儿去,她是沉香国未来的内史臣,早些接触王族没坏处;她和太子世子又是同龄,一起读书还是个伴儿。这么着,教授便将未来的女内史带来了。

  


  
小女孩跪倒,给太子和世子见礼。先跪世子,后跪太子。不离抓起他的竹戒尺猛地一敲书案,惊得落灰四散而逃。

  


  
“好没规矩的丫头!”

  


  
小女孩看了一眼教授。教授眼望着别处。

  


  
“要不然你先拜不离吧。”不弃说。

  


  
小女孩又看了一眼教授。教授依旧眼望着别处。

  


  
“算了。”太子不离说。“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太子,”小女孩说。“小女子暂无名字。”

  


  
“这怎么可能,”不弃说。“莫非令尊没来得及给你起名就死了?”

  


  
“不是,”小女孩说。“家父说,史官都不长命,要名何用。所以我们家人都没名字。”

  


  
“可你是小女孩呀,没有名字多不好。”不弃说。

  


  
“况且你现在不是内史,只是准内史。”不离说。

  


  
“小女孩,准内史。不如你叫小准吧。”不弃说。

  


  
“此名甚佳,”教授终于开口说话。“小准,还不叩谢世子。”

  


  
“谢世子赐名。”小准跪下说道。

  


  
小准就是未来的女内史。掉过来说,未来的女内史在她八岁时才有了小准这个名字。按照沉香国的礼法,内史臣只能由男性担任,任用女人当内史史无前例。但是这也没办法,行刑队的刀子太快,郡王的眷顾又稍迟了那么一点点,内史臣和他二十八个儿子就身首异处了。小准她还是一个后无来者的内史,因为小准总有一天要出嫁,即便今后生了儿子也只是个外戚,没资格袭承沉香国内史之责。再者,人总有一死,小准死了以后又由谁来接替内史之职呢。

  


  
有人据此预言,小准对于沉香国是个不祥之兆。太子不离也这么认为。

  


  
不离断定小准不吉利,即使教授召集他们三个人温书,他也断然不肯和小准挨着,好像后者身上有麻风。不弃却相反,他总是挨着小准坐,好像后者身上有磁铁。不离虽然不喜欢不弃,但事关沉香国大运,他认为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不弃。

  


  
“小准不祥。”不离将不弃拉到无人处,对他说。

  


  
不离说话时近似咬耳朵,不弃将手护住脖子,以免再度发生“离掐案”那类意外,同时匪夷所思:一个小女孩,如何就不祥了呢?

  


  
“我说不祥,就是不祥,”不离尖声说。“你以后别挨她那么近。”

  


  
不弃有点明白了:不离在妒忌。

  


  
对不弃来说,不离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小孩,小准是第二个,也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小女孩。他们都很珍贵。但是现在来了难题:距离。这也是不弃首次遭遇的人生难题。他问贴身的两名侍女该怎么办?她们叽咕了一下,这样回答:世子如果喜欢小准姑娘,将来不如纳她为妾,生了孩子,就是王族庶出的沉香国内史臣,自己的内史自己写,这有多好。

  


  
两名侍女本是开心取乐说这番话的,不弃也没怎么当真。岂料这话传进了不离耳朵,换句话说,不离用了某种办法使得他们的话进入自己的耳朵,这之后,不离的记忆出了问题——将小准不祥之事全都忘了。其表现主要如下:一是以伴读为名,在太子的干打垒频频召见小准;二是在教授召集温书的时候,赖在距离小准最近的位置不动,使得不弃常常只能坐到小准身背后,目视她的小辫子;三是时不时地在小准面前让不弃出丑,比如他说“伐柯如何,匪斧不克”,让不弃将下句续出来。不弃续不出来,又羞愧又郁闷,也就不大好意思腻着小准了。

  


  


  
第12章

  


  
十万大军用了三个月才从孤岛城堡撤离干净。

  


  
大军拆除许多地面营盘,带走了许多东西:掉了碴儿的石头,开裂的木头,糜烂的竹子,暗碉里长出绿毛的兵器。这些东西搬上战船和渔船被运往都邑,用以重建内廷。他们走了以后,孤岛城堡上空掠过多年难得一见的白云,伐去一半的山林开始出现麋鹿和狍子,嫩草迫不及待,从从前堆满鱼骨的地方生长,你若站在高处,还可以欣赏到大片大片的鱼群跃出海面的狂欢场面。

  


  
大军还带走了不弃的嗅觉。

  


  
这事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总之,不弃对于嗅觉的概念开始变得模糊。不离身上和小准发辫上的气味似乎更招人喜欢,这种气味被称为香味。他们仨在一起,不离时常对着不弃皱起鼻子说,你好臭,臭不可闻。不弃起先并不认为臭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但是,小准偶尔也会冲他皱起鼻子,这样就把事情夸大了,仨人中间出现了两派:一个香派,一个臭派,这是不弃首次遭遇人生烦恼。他开始回避两个香派,独自呆着,或者去找赛公输。

  


  
赛公输没被派往都邑。他是有真本事的木匠军人,像他这样的人在孤岛城堡还有十万。奉郡王之命,他们现在不操练,只开会。有时会议是这么开的:木匠和木匠开会,石匠和石匠开会,漆匠和漆匠开会,画匠和画匠一起开会,依此类推。有时会议是混着开的:木匠石匠漆匠画匠,还有更多的匠人,大家一起开会。如此一来,孤岛城堡如今就成为一座蜂巢,从早到晚嗡嗡响。

  


  
因为开会的缘故,不弃每次去找赛公输,他嘴角总是白花花的。

  


  
“世子有何差遣?”

  


  
“陪我玩儿。”

  


  
早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不弃就在玩赛公输制作的玩意儿了。它们都用木头雕刻而成:小弓弩,小宝剑,小男孩小女孩,小桌小几小房子,以及小鱼小蟹小渔船之类。不弃曾经对它们爱如珍宝,现在他不喜欢了,这倒不是因为他长大了一点,自己都能做出飞也那样的玩意儿来了,而是因为,它们都是用废旧的木料雕成,而那些木料据说快有一百岁了,都很臭。

  


  
“世子想要香的玩意儿?”

  


  
“正是。”

  


  
赛公输用手一指远处成片的森林:

  


  
“好木头是最香的东西,那里有的是好木头。可擅动斧斤犯死罪,小的不敢哪。”

  


  
不弃又想起了那只沉香木龙舟。据赛公输描述,那龙舟不仅雕法奇绝,还因为它是用世上最香的木头制成,故而闻上一闻就可成仙。赛公输喜欢吹牛,成仙之说不弃是不信的。但他相信,不离和小准,他们身上一定沾染了某种木头的味道,或者干脆在身体某个部位暗藏了一块神奇的木头,才使得他们两个变得香喷喷的,才使得他们两个敢对他这个臭派指指点点。不弃带着他的臭木头做的飞也,又去了藏宝巨宅,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所有那些金银珠宝全都不翼而飞,巨宅之内空空荡荡,只有穿过窗棂的风来来去去。最香的木头做的最好的玩意儿,两样都无缘,不弃这个臭派只能当到底了。

  


  
不弃又出现了。

  


  
他不再为太子不离扇风,也不再替他捉蚊、哄蝇和捕老鼠,他变得无比麻烦,围着不离跑来跑去,口中发出嗡嗡嗡、嘤嘤嘤和吱吱吱的声音,不离读完书想拿戒尺的时候,戒尺已在不弃手上,接着不离的屁股会被狠狠地抽上三戒尺。不弃这么干,非常出人意料,不离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教授召集温书时也发生了一些异常。比起太子不离,小准读的书更为不全,教授只教她经史子集中“史”的部分,所以教授提问经、子、集,她完全可以不回答,事实却是,小准经常兀自站起,样子好像一定要回答,答又答不出,结果每次都很羞愤。类似情形反复多次,教授发现都是世子在小准背后捣鬼所致:他发明了一种玩意儿,形状近似水井辘轳,手掌心大,木头雕成,在井绳的部位用细麻绳系着一只“V”形木钩。假如他想让小准起立,只需将这只木钩挂在她的小辫子上,轻轻摇动辘轳就行了。

  


  
不离决定讲和。不离将一个拇指大的小陶瓶送给不弃,那里面装有乳香,不弃闻了以后开始不住地打喷嚏。

  


  
“我不要这个,我要沉香木龙舟。”不弃说。

  


  
“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儿,这次不骗你。”

  


  
照此说来,沉香木龙舟还和堆积如山的珠宝在一起,只是父王把它藏起来了。不弃暂时没再找不离的麻烦,也未纠缠小准的小辫子。他们仨相安无事过了一个月后,郡王回到了孤岛城堡。他还带回了一个道人,名叫无可,据说是个奇人,也有人说他是个妖道。不离也知道无可道人,宏伟的内廷就是无可道人设计的。

  


  
又过了些天,赛公输悄悄告诉不弃:

  


  
“郡王要建一座塔。那片大林子马上就要倒成一片了。”

  


  
“我有香木头玩儿了?”

  


  
不弃兴奋不已,他去见他的父亲。郡王那时正和无可道人一起喝茶,茶盏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图,画在黄色绸缎之上,是座塔。不弃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东西,看了又看,忘了自己为何而来。郡王就板起脸问他,你不跟着教授用功,来这儿干什么。不弃终于想起此行目的,他说,有一只沉香木龙舟,孩儿想要,求父王恩准。郡王将脸板的更紧,说你不要胡闹,父王和道长还有要事,用功去吧。不弃看了一眼无可道人,无可道人看来有一百多岁了,眉毛比他的胡子还要长还要白,但是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端着茶打量不弃时,不弃感觉被他的眼睛扎得浑身又疼又痒,看来这道人的确有点妖气。

  


  
尽管沉香木龙舟下落不明,但是因为见识了一幅了不起的画,不弃还是很高兴。他回来也画了一幅,拿给不离和小准看。小准此前一向认为世子不学无术,看了画就收回了偏见,认为世子是个天才小孩,就算他作弄过自己,她也这么坚持认为。太子不离也认为画的好极了,因为好极了,所以不离根本不相信是不弃画的。不弃很生气,将那画撕碎,当场又画了同样的一座塔。

  


  
“无非是座塔,”不离说,“从前在我父王的内廷有五座这样的塔。”

  


  
“稍等,”小准说着去拿笔墨纸砚。“太子、世子的话我要记下来。”

  


  
“这事不必记了,”不离说。“该记的时候我会口谕的。”

  


  
不弃从没见识过都邑和内廷,他出生以来就只知道孤岛城堡,像这么了不起的一座塔,内廷当初居然建了五座,使他怀疑不离也染上了赛公输爱吹牛的坏毛病。可是据赛公输证实,当年的内廷确有五座宝塔,是按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布的,称为五行塔群,据说可以保佑沉香国延续五十代。

  


  
关于这个期间发生的事情,十年后女内史有过记述,大意是:世子不弃此前一直认为自己的父王是个好父王,但因为烧掉了五行塔群,好父王的形象便打了折扣。不弃觉得很对不起太子不离,好像所有坏事都是自己干的。不弃又开始为读书的不离扇风、捉蚊、哄蝇和捕老鼠了,一直干到天气转凉了为止。

  


  
第13章

  


  
在这个非比寻常的秋天,一万名婴儿来到了孤岛城堡。

  


  
当日有大片的白云堆积在海面上,远远看去,好像纯蓝的盘子托着棉花糖。高大的战舰从四面八方驶向孤岛城堡,每艘战舰上都挂起两面旗帜:一面鲨鱼战旗,另一面是送子观音旗。此时飘过海面的不是腥味,而是阵阵奶香,淹没码头礁石的不是浪涛声,而是婴儿的啼笑和咿呀声。郡王站在城堡之上向下鸟瞰,看到的景象连他自己都为之震惊。他问身边的须弥和尚: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回禀郡王,”须弥说。“一万婴儿的父母都来了,有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也一并随行,为了能在郡王面前蒙受恩典。”

  


  
“可是本王允诺,每户只给一份赏银。”

  


  
“他们说,不赏银也要一睹郡王威仪。是郡王免了芳香税,使得他们再也不必种花草、吃花草,而是种五谷、吃五谷,生了孩子还有五两赏银,他们说,此等贤王亘古未有,地方府衙劝不住,只得放他们前来面驾谢恩。”

  


  
郡王又问:

  


  
“他们知道此次一来,就要常驻不走了吗?”

  


  
“知道。他们情愿背井离乡,追随贤王。”

  


  
郡王很高兴,又问:

  


  
“三百个木瓜和豆蔻也在人群之中吗?”

  


  
须弥回答说是。

  


  
“传本王口谕,三百木瓜豆蔻有兴国之功,每户加赏纹银十两,余者有兴国之愿,每户加赏纹银二两。”

  


  
须弥又回答说,是。

  


  
郡王说:

  


  
“军师,赏银都从你的内廷专款调拨,你意如何?”

  


  
“阿弥陀佛,”须弥说,“郡王有旨,敢不从命。”

  


  
“大胆须弥!”郡王道。“你哪来这笔银子?莫非戏弄本王?”

  


  
“须弥不敢。”须弥说,“郡王有所不知,虽然重建内廷之资有限,然而数月以来,工匠已去半成,自然有了空额。”

  


  
郡王转怒为喜:

  


  
“只走了一半人吗?”

  


  
“回禀郡王,”须弥略微想了一想。“微臣估计,冬至后还有三万工匠赋闲,必然回归乡里。”

  


  
“传本王口谕,”郡王道。“他们有卫国之功,着令地方府衙妥为安置,头等要务是帮他们娶妻,凡有婚配,每户加赏聘礼五两。”

  


  
须弥面露惊异之色。郡王笑道:

  


  
“这笔银子本王出。”

  


  
奶香愈来愈浓,经由山风逶迤而来,郡王觉得鼻子有些痒,他就打了一个喷嚏,左右人等簇拥着郡王,进入一座大帐之中休息。但是郡王国务缠身,怎么能休息呢。他就在这座大帐之中召见那些邻国的使臣。那些邻国使臣先于一万婴儿抵达孤岛城堡,他们带来了金银、大量布帛、五谷的种子和本国国王的贺信。郡王命人用最新鲜的虾蟹和山葡萄酿制的美酒款待使节,又命人筹备丰厚的回赠之礼:珠宝、风干的鱼干、最新式的渔具以及郡王的亲笔回信。这些事务都办理完了以后,郡王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无可道人。

  


  
“他准备的怎么样了?”郡王问。

  


  
“回禀郡王,”一个祭司跪下回道。“无可道人说,万事俱备,酉时祭塔。”

  


  
郡王点了点头:

  


  
“叫他干得漂亮点儿。”

  


  
在这个秋天到来之前,孤岛城堡的大片森林传出斧斤之声。这是郡王入主孤岛城堡以来第二次规模宏大的砍伐。第一次发生于三年前,郡王造出了战舰、强弓硬弩、攻城云梯、战车和投石机,他正是凭借那些木头,在海上和旷野战败了前国王。现在是他第二次征用这些木头,为的是建一座前所未有的九重高塔——郡王塔。

  


  
关于建塔,发生过许多争议和事件。

  


  
比如,有的文臣武将进谏说,昏王已诛,百废待兴,正是用得着这些好木头的时候,郡王何必急着替自己建什么功德塔,如此劳民伤财,与昏王何异?当然,这些文臣武将十分了解郡王,他们是在酉戌交替的时辰,并且确信该时辰的郡王是个从善如流的好郡王才敢进谏的。事实的确如此,郡王决定纳谏,收回成命,晚宴还赐他们山葡萄酒喝。但是他们不胜酒力,直至次日酉戌交替之前,这些文臣武将的舌头都未从宿醉中苏醒。因此在议事大帐之中,只有另一些舌头灵便的文臣武将在讲话,他们力谏郡王收回昨日成命,将郡王塔建成九重风水塔,以镇国基。郡王又问先前进谏的那些文臣武将有何异议。虽然他们如今口不能言,但是尚可点头,于是拼命点头,建塔的事才确定下来。

  


  
又比如,有一万士兵负责挖土,就像鼹鼠那样一直沿着一个朝下的方向挖。挖出的堆积土高达十米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看不见他们,只好用绳索将食物和水封闭在木桶里,再以投石器投射到坑洞里面去。当堆积土高达二十米的时候,一万士兵的使命完成,终于沿着投石器抛下的绳索爬了出来,但是外面的人发现,他们都变成了盲人,许多人还患上了臆症,手里分明握着岩石,却反反复复地说那是大块的银子。

  


  
总之,在这个秋天到来之前,郡王塔已经有了一个像样的台基,它虽然还仅仅是一个土墩儿,却实在大得惊人,足够让一万婴儿、婴儿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站到上面甚至走来走去。此时你如果从高空向下俯瞰,会发现郡王塔就像一个远离地表、庞大无匹的木桩,借助木桩外缘凿出的阶梯,上面爬满了散发出刺鼻奶香的蚂蚁。最高处,还有檀香木搭起的一座祭坛,祭坛四周没有阶梯,也没有吊索,这令人费解:一个人怎么可能登临那么高的祭坛呢,要么他是神,要么,他就是个妖精。

  


  
“启禀郡王,酉时已到。”祭司道。

  


  
“文武都到了?”郡王问。

  


  
“回禀郡王,文武百官俱在。”祭司道。

  


  
“邻国使臣呢?”郡王问。

  


  
“回禀郡王,各国使臣俱在。”祭司道。

  


  
“本王的子民都在翘首以盼吗?”郡王问。

  


  
“就连一万婴儿都没有一个睡着的。”祭司道。

  


  
“你如何知道?”郡王很惊诧。

  


  
“祭坛之后才有奶吃。这是母亲们自愿这么做的。”

  


  
郡王举目张望高高的祭坛:

  


  
“无可道人果真会跟着一阵风升到那上面吗?”

  


  
“他说可以。”祭司道。

  


  
“传本王口谕,开始吧。”

  


  
第14章

  


  
不弃坐在王妃身边,穿着葛布制成的新衣服。新衣被称为礼服,领子是浆过的,腰带很紧,下摆却松松垮垮,有如游动的水母。简单说,该礼服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使人行动不便:领子扎脖子,腰带随时可能崩断,裙子般的下摆让不弃的脚暴露无余,任何微小动作,比方说拿脚尖去勾侍女的屁股之类,都很容易叫人发觉。不过,不弃今天还是很高兴,因为有一万名婴儿出现在离他不过百米的祭坛上。他们散发的奶香调和了空气,在城堡上空凝结成一个香酥滑腻的大奶酪。他们的哭声也很特别,近似于成群的海豚窜出海面时发出的合唱。周围没人时王妃咬住耳朵跟他说,不弃,那些婴儿将来都是你的子民。

  


  
王妃今天也穿上了葛布制的新礼服,一副比不弃还要行动不便的样子,她的话令不弃兴奋——照此说来,他不再是他自己,外加两名侍女,而是一下子加上了一万个香甜的婴儿。可是不离会乐意吗?好在不离今天没来。据说不离今天碰巧病了,由王后姨妈照顾着呆在干打垒他的临时太子宫内。所以不弃可以心安理得地享有一万个未来的子民,皱起鼻子去闻他们的奶香,瞪大眼睛听他们惊天动地的啼哭。讨厌的是四周那拨外国人,穿的衣服非常奇怪,滑腻腻的仿佛水蛇皮制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反正都在那里起劲地说——冲着郡王说,冲着王妃说,偶尔还冲着不弃说两句,总之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使得不弃有点担心:是不是他们也在打那一万婴儿的主意。这么一想,他又很伤感,觉得王妃那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一万婴儿,他未来的子民——这事还不一定吧。

  


  
这个时候,祭塔开始了。

  


  
先是由祭司宣读一份万民请愿书。祭司原本嗓音洪亮,但是和一万婴儿之声比起来,祭司此时只能算是在哼哼,因此不弃也只能听到一个大意:群臣力谏,万民请愿,一定要建一座九重郡王塔,以此塔定风水,镇国基,保佑沉香国万年社稷。祭司宣诵完毕,将万民请愿书卷起,供放在祭坛下面的一张桌子上。桌上燃着一炷香,万民请愿书用去了半炷,还有半炷燃着。不弃从没闻过这种大香,他想抽个机会将剩下的半炷香弄来瞧瞧。可是祭司不给他机会,又开始宣诏。这份诏书称为太后太子诏,大意是:准群臣所谏和万民之请,就在孤岛城堡之上兴建一座九重郡王塔,一则彰显郡王不世武功,二则祈愿日后国泰民安。宣诏时间不长,只用去了半炷香的半炷香,不弃认为机会来了——半炷的半炷也不坏。可是祭司并未马上将诏书卷起,像万民请愿书那样供放在那张桌子上,而是将其展开并举过头顶,以便人人都能看见太后太子的签名和王国玉玺印。祭司这个动作近似于孔雀开屏,区别仅在于祭司用头手,孔雀用屁股。不弃痛心地看到,就在这个开屏动作里,半炷香的半炷香终于化为一缕乌有。

  


  
麻烦的祭塔仪式远未结束,祭司下去歇着了,又冒上来一群和尚,手执法器,哼哼呀呀围着那个大土堆转圈。和尚也在祭坛下面的桌子上燃起一炷香,但是不弃并不想得到香头,因为王妃咬着他的耳朵说,和尚们正在超度内战中死去的亡魂,叫他闭上眼睛,最好连耳朵也闭上。闭上耳朵难度很大,闭眼则没问题,只是不弃闭的不够彻底,总想去看那一万婴儿,也就是他未来的一万子民都在干什么。如此一来,他看见子民们此时此刻的举动非常一致:手足乱动,哭声震天,嘴巴对着他们生母的胸脯拼命地啜,啜出一片一片乳白色的潮湿,然而胸脯们又仿佛罩上了海龟铠甲,丝毫不为所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不弃非常生气,莫非那些妇人要将其未来的子民饿死不成。

  


  
“我饿了。”不弃对王妃说。

  


  
“什么?”王妃没听清。

  


  
“我要吃奶。”

  


  
所幸,和尚的法器和诵经之声稀释了王妃与世子的对话,不然势必要给外国使节笑掉大牙。王妃不得不开导不弃,安抚不弃,威胁不弃。这样,在和尚退场和外国使节相继登场之前,终于使得不弃安静下来,没闹出什么乱子。那些外国使节也像祭司一样个个嗓音洪亮,只不过他们的宣读南腔北调,让不弃不知所云。王妃又咬住不弃耳朵对他说,你快十岁了,不能再像个吃奶的孩子知道吗,好好听着这些人都在说什么,他们将来不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死敌,怎么可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呢。

  


  
王妃和不弃咬耳朵的时候,小准就在他们身背后。未来内史臣的特殊身份使她可以呆在别人不能呆的位置上,这是沉香国的一个传统。比方说在沉香国老国王的年代,小准的爷爷,当时的内史臣曾经两次获准站在国王的芙蓉帐外,笔录老国王临幸一名爱妃的过程,那位贵妃就是前国王和郡王的生母。虽然小准的爷爷因为受不了芙蓉帐那刺鼻的龙脑香,不久便死于某种过敏性反应,但是沉香国的传统,以及内史臣的特殊身份是无可置疑的。小准在郡王塔奠基大祭这么重大的场合,当然也要站的比常人靠前一些。王妃和不弃咬耳朵的时候,小准就在他们身背后。这时小准取出了文房四宝:

  


  
“王妃与世子适才所言,我该记下来吗?”

  


  
王妃白了小准一眼:

  


  
“该记的时候会给你口谕的。”

  


  
第15章

  


  
十年后,小准身为一名秉笔直书的内史臣,将牢记于心的当年史实一一补记在册,那时王妃已经归天,有关不弃要奶吃一节也已无人计较。不过,小准认为此节比较荒唐,落笔时仅仅一语带过。她记述更多的是以下当日发生的事件:

  


  
酉时开始的祭典正向戌时演进。正如同每一次酉戌之交时那样,郡王体内两个郡王开始交接轮值,这是内里的事情,外在的表现是:郡王突然疲惫不堪,血流减速,眼皮加重并且眼泪汪汪。须弥和尚这时走过来问,郡王有何不适,抑或有何钧旨。郡王说,你去看看不离,这小子在我眼前晃,晃的我头疼。须弥和尚怔了怔,随即奉谕离去。

  


  
无可道人就在此时飞上了祭坛。此事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无法相信——无可道人是凭借一头青牛飞上祭坛的。那青牛并非真青牛,而是木头制成的假青牛,有对翅膀生于双肋,也是木头制成;翅膀煽动时带来很大的风,以致祭坛下许多妇人被掀开了外衣,露出膨胀的乳房,令饥饿中的婴儿狂喜不禁,啜声一片。

  


  
通常道士做法,都用桃木剑、黄表纸道符,无可道人却只用他的牛头和牛犄角。他拍拍青牛的牛头,不得了的事情就发生了: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眨眼便起了大雾,远处的海面,刚刚还有如纯蓝盘子盛着的棉花糖,转眼成了一片乱蓬蓬、灰蒙蒙的棉花套。无可道人又拍了拍青牛的头,天空便下起了雨。但是这雨只是祭坛的上空在下,郡王及邻国使节的看篷近在咫尺,居然未能淋到一滴雨。

  


  
内史臣一般不记述怪力乱神事件,小准也不例外。这一年她还小,可她断定,无可道人是用了某种法术装神弄鬼,她当时想和不弃说,只要用狗血或者马尿往祭坛上一泼,青牛就会化成一堆草灰飘落下来。可那时的不弃,大张着嘴巴仿佛濒临渴死,双目放光有如两盏桐油灯,简单说就是一副白痴相。

  


  
拍拍青牛的头,天边就起了雾,再一拍,地上就落了雨——这让不弃断定,无可道人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妖精。此时,就连祭坛下的一万婴儿,他未来的子民都放开了乳头,转而去看无可道人和他的牛。无可道人拍了牛头,这次又去拍左面的牛犄角,雨便停了,但是雾气愈来愈浓,已然分辨不清远处的天空和海面,人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很快变得眼泪汪汪。无可道人又拍了一下右面的牛犄角,在远处海天之间,从大雾弥漫之地升起了一片紫色的气团。不弃看到这里,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咬自己的胳膊,没怎么疼,于是他去咬王妃的胳膊,王妃当然很疼,但是当着邻国使节不便发作,她只好慈爱地冲着不弃笑:

  


  
“世子快看,塔!”

  


  
只是一眨眼之间,那片紫色的气团聚气成形,化成一座九重宝塔:漂亮的斗拱,八角的塔顶,神气的塔刹,塔檐之下叮咚作响的风铃——不弃见过这座塔的画,他还画过这座塔,他怎么会不记得呢。光是那画就十分了得,现在居然矗立于空中,世间还有这种奇迹吗。不弃再次想起了沉香木龙舟,制作那种世间尤物的一定是无可道人这种人,至少他该知道龙舟现在何处。不弃尽管不是很喜欢妖精,但他为了沉香木龙舟,觉得也许该和妖道做一次交易。

  


  
不弃正想入非非,一个奇迹又出现了。此次,无可道人拍的不是牛头牛犄角,而是牛屁股。随着这一拍,九重宝塔退向远方,成了一个背景,在塔身移动之地耸起一座巍峨的大城:宫殿,街衢,广场,还有繁华的闹市,一切都和真的一样。闹市里人流如织,人声鼎沸,简单说,人多的数不清。

  


  
不弃从未见过此等场面,兴奋的想尖叫,想抓住什么东西尽兴挥舞一气,或者逮住什么人咬上一口。好在王妃有所防范,死死按住他。这时,祭司开口说话。祭司说的大意是:适才所见,就是日后的郡王塔,就是日后的孤岛城堡,就是日后的沉香国。祭司在口才方面很有天赋,所有人都兴奋起来,随着祭司面朝祭坛叩拜,就连郡王和邻国的使节也不例外。跪在地上的不弃看见,一万婴儿的母亲,也怀抱他未来的子民们俯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磕头不已。

  


  
祭典要是到此为止,就是无比成功的祭典了。

  


  
不巧的是,太子的干打垒这时突然窜起一团大火。无可道人未曾料到这场变故,他的法术也最见不得火。于是顷刻之间,弥天的大雾,紫色的云团,郡王塔、大城和大城里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最令不弃伤感的是,那头他看好的木头青牛也不见了,连一堆木屑都没剩下。此时的无可道人,一只手揪住一条长眉毛,表情十分吃惊和无奈。不弃猜想,他现在可能需要一个攻城云梯,以便从高高的祭坛上下来;假如这猜测是对的,那就证明无可道人不是妖精,他只是会些法术而已。当时因为太子的那把火,祭典现场陷于混乱,不弃担心不离被烧死,挣开王妃拼命往干打垒的方向跑。其后发生的事还是赛公输偷偷告诉他的:祭司命人竖起一架梯子,趁乱将无可道人从祭坛上弄了下来。

  


  
虽为法术,某些现象却无法解释。比如根据女内史十年后的记述,祭典当日下的雨,在一万名婴儿右侧的手臂上留下了相同的塔形印记,直到他们在孤岛城堡长大成人,那塔印依然存在;其中许多人,他们后代身上的胎记也有类似的塔印。这是不可理喻的——当年无可道人作法时使用的药水仅够维持一个时辰的效力——何以终生赖在一万个人的身上,乃至于赖上他们的子孙后代呢。

  


  
第16章

  


  
孤岛城堡的人一直吃鱼虾。当然,在前国王的年代,他们也曾被迫吃过许多年的花草。鱼虾与花草比较起来,前者不仅油水足,吃起来也更像人类,因此高下立判。美中不足是,鱼虾腥臭,吃多了还会长出又黑又长的体毛。数年以前郡王在那次私访时发现,沉香国的子民饿的时候宁吃人肉也不愿再吃花草,足见那些芳香植物有多么令人厌倦。但是,要让内地的子民都吃上鱼虾也不现实。郡王于是采纳了须弥和尚的折衷办法:让全国的子民吃五谷。

  


  
邻国赠与郡王的五谷种子被发往全国,各地府衙许以重金,四处扫募高士,以便使农耕之术和农耕热情在民间广泛传播。此举深得人心,呼应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郡王的意料。来自沉香国十八个州的反馈纷至沓来,郡王不得不每天批阅大量此类公文。比如,各地都纷纷上书反映粪肥不够用。郡王下旨,在各州成立粪肥交易所:粪肥少的可以买,粪肥多的可以卖,允许府衙适当收缴粪肥税。郡王还下令,将孤岛城堡沉积多年的鱼骨头敲碎,发酵成鱼骨肥,赈济那些最需要粪肥的贫瘠之地。一些法令,比如私自在野外排便者责杖三十,走私粪肥者发配充军等等,也开始在沉香国施行。沉香国过去遍地花农和花匠,在郡王主政的年代,沉香国遍地都是田庄和农户,从前那些养尊处优的花匠要是不肯该行,就只配给农户挑水担粪。简单说,在这个时代,沉香国的百姓以吃饱为福,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都被叉掉了:十八个州找不到一处高过二十公尺的建筑,各地府衙破旧得有如寺庙,所有寺庙都冷清得有如驿馆,所有驿馆都坍塌了一角或者多个角,有如所有的官道、桥梁和民居,其中以民居最破,多是修修补补,只要屋顶不在睡觉的时候掉下来便将就着住。但是人们吃得越来越饱,声音越来越粗,心里越来越觉得郡王是个伟大的郡王。

  


  
在郡王主政年代,只有孤岛城堡是个没有田庄和农户的例外。

  


  
此外还有些例外可以列举如下:

  


  
比方说,孤岛城堡的建筑都很高大,最高的郡王塔高过一百公尺,从沉香国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见它。战争年代那些低矮的暗碉早被彻底夷平,取而代之的是三座雄伟的建筑:议政用的金殿,祭祀和接见外国使节的银殿,以及郡王的宅邸千岁府,其中以千岁府最为宏大,后人形容它大得可以用来进行一场十万人的战争。高高的城墙将整个城堡一分为二,郡王和他的文臣武将以及卫队在内城,郡王的工匠和数十万子民在外城。这些子民都是移民,从最初的一万婴儿和他们的父辈开始,不断有沉香国本土和邻国的百姓迁徙而来。在他们居住的外城建起数不清的民居、街巷、商铺、酒肆、茶楼、集市、广场、书院和妓院。外城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鲨鱼形状的灯塔,它的高度仅次于郡王塔,你如果从海面上驾船而来,在一百海里之外就可以望见灯塔上面的长明灯;你即便夜里站在灯塔上朝下看,也可以看清十海里海面停泊着无数商船,它们通常需要三天以上的等待才能进入孤岛港口。

  


  
又比方说,当时沉香国的一等子民是农户,只有孤岛城堡,一等子民是匠人。这些匠人约有十万,其中一部分,比如赛公输,从前是士兵,在郡王裁军时变身为工匠;另有一部分,是以“身份难民”从各地流亡到孤岛城堡的。原因是:当时沉香国以吃饱为福,身份最高为农户,身份最低为花匠,工匠的身份夹在中间。花匠因为替农户担粪,不愁吃饱肚子;工匠则不然,既无人请他们施展手艺,担粪又没他们的份儿,所以饿的要死。这样,他们就不得不来孤岛城堡碰运气。一般的匠人是无法在此立足的,孤岛府衙要检定他们的手艺,检定合格的匠人会得到一顶府衙发放的帽子。帽子如果是月白色,表明此人是木匠、瓦匠、泥匠或石匠;帽子如果是蛋黄色,表明此人是铁匠、铜匠、银匠或锡匠;此外,剃头匠、织匠、皮匠、染匠、画匠都要戴规定颜色的帽子。在此年代,经常有一些外地匠人因为手艺差劲,没得到帽子还遭人羞辱,一气之下投海自尽。简单说,有帽子戴的十万匠人都是顶尖的匠人,孤岛城堡的一等子民。他们虽非农户,但集市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五谷堆积如山,匠人们想吃米买米,想吃面买面,吃得越来越饱,声音越来越粗,也像农户那样,心里越来越觉得郡王是个伟大的郡王。

  


  


  
这是个夏天,郡王在自己的千岁府,确切说是在书房之内午睡。书房的书不计其数,是一千名雕版匠人不停地印,用十年时间印出来的纸张书,每部书都放在紫檀香木的书匣子里,整整齐齐摆放在紫檀香木的书架上,再由紫檀香木的屏风分门别类将各种书籍分隔开。紫檀香木太香了,郡王闻了就犯困,因此他进书房几乎不看任何书,而是直奔内室,在他的紫檀香木龙床上开始午睡。

  


  
睡觉的时候,郡王习惯一只眼紧闭,一只眼张开:紧闭的那只眼是否真的睡熟了,张开的那只眼是否看得见,无人知晓。但是许多人都知道,郡王睡觉时胸前挂着沉香国玉玺。玉玺放进一个玳瑁壳子里,外面罩上一个水獭皮套,再用一根牦牛筋扎住袋口,系在郡王脖颈之上。由于天长日久,牦牛筋磨的又细又长,水獭皮套几近于透明,玳瑁壳则被抚摩得闪闪放光。郡王的心腹曾建议:改用红玛瑙、栗鼠皮和生丝绳来取代玳瑁壳、水獭皮、牦牛筋这些旧玩意儿,以便匹配郡王当世威仪,但被郡王拒绝。此细节隐约说明,郡王开始变得固执和保守,简单说,郡王已开始变老。

  


  
通常,郡王的午睡又实又香,不像夜里的睡眠老是噩梦连连。但是今天的午睡发生一点偏差,相继被他梦见了黑色的大鸟,先王绝气前的手指,前国王首级上瞪大的双眼。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郡王还梦见:他埋藏于郡王塔下的无数国宝都长出了绿毛,成了一堆废物,就连他为自己预备的那口沉香木棺也开始朽烂。郡王从梦中醒来,这时外面有卫兵禀报:须弥国师信使到。

  


  
“召它进见。”郡王道。

  


  
“参见郡王千岁!”一只鸟应声飞入。

  


  
信使不是一个人,的确是一只鸟。

  


  
在郡王主政的年代,鸟信使十分流行,郡王亲自调教它们,并授命这些信使分别对应不同的臣工。比如,须弥和尚和无可道人被郡王任命为国师,对应须弥国师的鸟就叫“须弥国师信使”,对应无可国师的鸟就叫“无可国师信使”,依此类推,余不一一。这些鸟信使生性忠诚,换言之,生来一根筋,饿死也绝不会吃郡王以外任何人给的食物,因此背叛郡王的几率最小。在郡王主政的后期,这样的鸟信使他一共豢养了三千只,每天飞往于沉香国各地,郡王虽然身在孤岛城堡,却几乎无所不知。

  


  
“饿了吧,”郡王道。“吃了再说。”

  


  
“小的不敢。”信使回道。“公务要紧,说了再吃。”

  


  
须弥国师信使的密报大致如下:

  


  
其一,内廷重建的主体工程——三座大殿——近日毁于一场火灾。这是十年当中重建三座大殿时遭受的第二十次火灾,所幸,匠人们应付火灾的经验十分丰富,故而无人伤亡。除三座大殿之外,近来多半已经建好的宫墙、台基出现了裂纹;许多亭榭和回廊发生主梁断裂的意外;御花园和御书房正待封顶,却被发现与设计方案不符,只好推倒重来。推倒重建的重建工程,也包括五行塔,原因是错位——五行错位,风水必乱,返工是必须的。

  


  
其二,国师须弥身为内廷重建营造史,督造不力,近日正准备上书请罪,请求郡王减其俸,革其职,直至交由吏、刑两部查办。这已是十年来须弥国师的第二十封“罪己书”了。但是人们私下预测,由于郡王千岁功过分明,一定会令须弥以戴罪之身留任,以观后效。须弥也一定会感恩不尽,严加督造,一个主要举措是清退不适用的匠人,最近一次清退的工匠就有一万之众,令他们改行,替都邑外的农户担粪以便混口饭吃。由于须弥国师慈悲为怀,不仅无人怨恨他,民间还称其为济世活佛。

  


  
须弥国师的信使说到此处,将尾巴翘起,鸟头冲下啄了三啄。这个意思是表明它的密报已毕,可以吃饭了。

  


  
但是郡王还有一事要问:

  


  
“不离现下如何?一并禀来。”

  


  
“太子不离之事,请郡王千岁去问太子不离信使。”

  


  
鸟信使如此回答,并非胆大犯上。根据郡王旨意,他的三千鸟信使不得越界打探,串通消息要摔死,须弥国师的信使又怎敢扫听太子的消息呢。

  


  
事实上,太子不离信使此前已向郡王做过密报。不离还是老样子:日出即起,去找都邑外的农户出工;下午前往生药铺抓药,换下旧药膏,贴上新药膏;天一擦黑便蒙被大睡,睡到下个日出为止。简单说,不离每天只种地,不读书。

  


  
不离不读书,始于十年前郡王塔祭典当日:他用那些书在干打垒里放了一把火,火烧坏了他的半边脸,也烧得王后的神经开始不正常,之后他被送至都邑。不管他出现在哪里,总有一万名士兵紧随其后:不离刚刚犁过的地就被踏平了,去抓一次药等于赶一次大集,睡觉时好像浮在海面上——士兵们采用换防制守卫不离,总是五千人站岗,另五千人睡觉,因而鼾声如潮。

  


  
关于不离,郡王知道的太多了,以致最近太子不离信使每次密报之时,往往被郡王的鼾声打断。郡王真正关心的是,须弥是怎么看待不离的。据郡王的鸟信使密报,近来在臣工之中波动着一种微妙情绪,有些人对于内廷重建工程一再拖延有所非议。这倒不是说他们希望内廷早日建成,让太子继承大统;相反,他们认为如此一拖再拖不是上策,大家最终可能都被拖进棺材里了——那样的话,他们当年追随郡王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简单说,这些郡王当年的心腹开始跟郡王分心,他们希望郡王不再只是个千岁,不要让他们这些开国元勋等到牙齿掉光,等到眉长三尺,等到进了棺材都等不到一个好爵位。他们的意思,郡王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是,须弥始终不同意废掉太子。郡王每次刚刚表明这个意思,都被须弥以民心为由规谏到不想再提了为止。不离本身的表现也令郡王头疼:如今沉香国以吃饱为福,吃饱就是民心,不离偏偏每天只是去种地,这事在沉香国传的沸沸扬扬,太子不离手里的民心越来越多——这是当初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本王不问你不离的事,还问须弥国师。”

  


  
“是。”鸟信使回道。“郡王千岁请问吧。”

  


  
“须弥国师近来可否私会过什么人?”

  


  
“私会过。”

  


  
“都是些什么人?”

  


  
“各地农户代表,周边各州府衙掌管农事的官员,一些邻国的大和尚。”

  


  
“还有呢?”

  


  
“没了。”

  


  
“须弥国师从未私会过太子不离吗?”

  


  
“回禀郡王千岁,据小的所知,须弥国师从未私会过太子不离;太子不离是否私会过须弥国师,小的不知,请郡王训问太子不离信使。”

  


  
郡王啼笑皆非。

  


  
郡王发现,他陷入了自己设计的逻辑泥潭:越界打探固然要禁止,不过某些时候,越界打探来的消息才是他最需要的,这些一根筋的鸟怎么就不明白呢。

  


  
“下去吃饭吧。”郡王挥手道。

  


  


  
据内史臣小准记述,郡王千岁府历时十载建成,大得可以用来进行一场十万人的战争,规模超过焚毁的内廷,形制却与焚毁的内廷一模一样——此事很好解释,二者的设计人都是无可道人;反过来说,无可道人设计的王宫只能是这样的。依此设计,郡王千岁府建有千岁宫、王妃后宫和世子宫,是郡王、郡王妃和世子不弃的寝宫;另外还有一宫,名为安乐宫,王后就住在那里。

  


  
郡王每天通常在辰时前往金殿朝政,假如银殿那厢没有邻国使节来访,他会在午时回到千岁宫用膳和午睡。申时左右,郡王一般和鸟信使在一起:边听密报,边批奏章。用过晚膳,沐浴焚香后,郡王通常要把王国玉玺从玳瑁壳、水獭皮袋取出,看上一会,抚摩一会,叹息一会,走神一会,之后将它重新放回玳瑁壳和水獭皮袋,重新挂在胸前,在亥时准时入寝。总之,郡王通常不去别的地方,一个重要原因是千岁府过大,从千岁宫到王妃宫、世子宫乃至于到安乐宫,往返需要一个时辰,相当于一次远足,不得不命人带上点心、水、雨伞、汗巾、纸扇一类出行必备品,包括备用马桶,总之非常麻烦。尽管如此,郡王并未失去和王妃、世子不离的联系,因为他有王妃信使和世子信使,由这两位鸟信使负责,每天将母子二人的最新消息面禀郡王。

  


  
据王妃信使密报:王妃还是老样子,每隔十天半月便命人带上点心、水、雨伞、汗巾、纸扇去看一次世子不离,所幸王妃上了点年纪后经常便秘,省了带马桶。王妃偶尔也去看望王后,通常是一两个月一次。十年前干打垒大火事件后,王后的精神开始不正常,每天必须呆在水里才感到安全。郡王命人在安乐宫修建了数不清的水池,并赋予它们不同的使用功能:有外出用的水通道,有吃饭用的水上餐桌和水上椅子,就连王后的睡床也是浮在水面上的。王后身边的侍女和太监,每天都在水里来来去去,寸步不离地伺候着王后,因而王后尽管生活在水的世界里,但只要不是在洗澡,她身上几乎滴水不沾。郡王对于王后的眷顾是如此精细,足见当年喜爱王后的情愫非比寻常。王妃对此并不吃醋,换句话说,吃醋也没用;从另一方面说,两人毕竟是亲姐妹,姐姐现如今成了半疯之人,那醋还吃个什么劲儿呢。所以,尽管比较麻烦,王妃还是要定期去看望王后。

  


  
令郡王头疼的是世子不离。

  


  
据世子信使密报:不弃有时三天不进一次书房,有时进了书房三天不出来。不弃进书房也不读书,他只给太子不离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写好了便撕掉,撕掉了重新写。那些信没有一封寄送到太子不离手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些什么。除非特别召唤,不弃从不主动来给郡王和王妃请安,他倒是时常去往安乐宫,去看他的疯姨妈。不弃如果乘轿去安乐宫,往返需花上一个时辰,费时间;如果骑马或是骆驼去,他又担心这些牲畜弄脏了安乐宫的水。所以每次,不弃都是乘坐他自制的“麋鹿车”前往安乐宫。麋鹿车用木头制成,外形好像一只麋鹿,不弃骑在上面,身子一动,鹿蹄便动,去一趟安乐宫,往返只要半个时辰就够用了,所以不弃从来不带那些麻麻烦烦的出行备品。到了安乐宫,目之所及都是水,不弃拍一下鹿角,麋鹿车便会四蹄舒展,凫水而行。不弃每次去安乐宫,主要是带去各种花和花种——王后不疯时回想起从前喜欢过什么花,他就带去什么花——这件事不弃已经干了好几年,以至于在安乐宫累积出了一座水上花园。

  


  
不弃如果只干这些事,郡王也无需头疼。郡王头疼的是,不弃玩心过重,虽已成年,却远未成器,与年轻时代的郡王相去甚远。

  


  
比方说,年轻时代的郡王习文练武,武能安邦,文可治国,不弃却既不习文,也不练武,一心想的是花花草草之类的玩意儿。喜爱花草似乎是沉香国王族固有的基因,不弃尽管生于奇臭无比的孤岛城堡,如今也开始受制于这一基因,痴迷程度毫不逊色于自幼浸淫在芳菲宫苑里的那些先祖。

  


  
又比方说,年轻时代的郡王虽也好色,但他头脑冷静,几乎不和宫女们乱来,即使乱来了,也避免造成麻烦,即使造成了麻烦,也会果决地将那些麻烦解决掉。不弃在此方面却很白痴,目前他已经和五名宫女有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害的郡王不得不亲自出马,让那五名宫女相继成为几起意外事故的遇难者,才将这些丑闻阻止在孤岛城堡范围以内。

  


  
再比方说,年轻时代的郡王志在天下,那时他写过一首诗,曾在沉香国广为传颂:我以天为房,我以地为床,我在房中冲个澡,天下掀起千重浪——大意如此,原诗气势如虹,文采飞扬。世子不弃恰恰相反,他的志向似乎从没超出自己的世子宫,甚至没能超出世子宫里的一间密室——不弃就是在那里造出麋鹿车的。那是一间秘密的木器作坊,不时有各种木料和漆料的香味从中溢出。世子信使有一次试图混进去看个究竟,结果事败。郡王再次见到它时,发现这只可怜的鸟被不弃剃成了秃子。

  


  
简单说,郡王后悔只生了一个儿子。以致他时常会想:假如当年,自己头脑没那么冷静,对于已有的麻烦,解决起来没那么果决,或许便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头疼了吧。

  


  
据内史臣小准记述,郡王千岁在这个夏天的一次午睡时梦有不祥。当酉戌之交来临之际,郡王千岁作出一个决定:从都邑召回太子不离,让他做国王,或者干掉他。

  


  
第17章

  


  
“内史臣求见世子。”

  
“世子不见任何人。”

  
“你就说是小准求见。”

  
“小的知道您是小准姑娘。”

  
“世子连我都不见?”

  
“世子没说不见您。”

  
“但你说‘世子不见任何人’。”

  
“您适才说内史臣求见,没说是小准姑娘求见。”

  


  
门禁进去通禀。女内史臣小准就在世子宫,准确说,在世子不弃门禁森严的密室之外逡巡。

  


  
小准长到十七岁,开始佩戴内史臣腰牌。腰牌用条纹乌木制成,上雕龙头图案,下钤“御赐”朱印。腰牌本应悬于腰间,但是小准腰细,腰牌难免顺着肥大的官服向下滑,以致小准走路时,腰牌总是在她修长的大腿上摩来挲去,这很容易激发好色之徒的非分之想——企望变成那块腰牌。

  


  
小准是内史臣,凭此腰牌可随意出入王族府邸,免了不少批文的麻烦。那些王族包括老国王的嫔妃,老国王的后裔以及他们的宗族,他们都喜欢小准前往,理由各不相同:有的老嫔妃慨叹逝水流年,希望小准在《王族史·美人卷》上不要遗漏她们的名字,最好是在记述当中妙笔生花一下;有的老王子一生酷爱蛐蛐,但是他们不希望小准在《王族史·列王卷》上写他们爱蛐蛐,最好能将蛐蛐改成水墨丹青什么的;年轻的王族更喜欢小准,他们目前并不在乎小准怎么写自己,只想成为孤岛城堡第一美人小准的腰牌。

  


  
小准在王族间走动时发现,无论年老的嫔妃,还是那些老王孙、小王孙,他们身上都很臭,不是生来的臭,而是后天的臭,人为的臭,简单说,是孤岛城堡曾经引以为荣的那种臭,臭得小准吃不消。但内史臣家有遗训:身为史官,不可有私人好恶。因此小准即便怎样吃不消,也绝不会皱一皱鼻,也绝不会对他们说,臭在孤岛城堡早过时了——时过境迁,深深侯门里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在这些王族之间,小准其实最喜欢世子宫,她喜欢的香味在世子宫应有尽有。但是小准谨记无好恶,但凡发现自己喜欢什么,就要引咎自责,责罚方式则比较特别,就是叉掉自己的晚餐——她那美人鱼般的身材应该与此有关。

  


  
今天的晚餐又要被叉掉了。

  


  
因为就在等待通禀的间隙,小准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她不得不承认,对这异香十分喜欢——不免又犯了好恶之忌。说来奇怪,世子宫五步一花圃,十步一花苑,但这股香味并非来自那些花圃和花苑,不是那些香花芥、松果菊和香叶天竺葵的香,也不是远处池塘里的睡莲、水仙和水百合的香,世子宫遍地皆是的马鞭草、岩兰草、香蜂草,以及月桂、香杨、山苍子树也散发不出这种香气。小准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猜了又猜,仍是琢磨不透。

  


  
这时小准听见,有女子和婴儿的嬉闹声从树影花丛中传出。小准的身份是内史臣,假如她不知道那些婴儿是世子的三儿一女,她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内史臣。那几个婴儿都还不满周岁,个个生得都很像不弃,小准见过不止一次,晚餐也叉掉过不止一次——此举说明小准喜欢这些婴儿,喜欢的不得了。嬉闹声忽远忽近,婴儿特有的香味若有若无,仿佛四根轻柔的羽毛,撩拨得小准心痒不已。其实身为内史臣,径直穿过树影花丛前去看个究竟也没什么,然而小准认为,那样一来未免有假公济私之嫌,她又如何称得上是个无好恶的好内史呢。

  


  
异香和四个婴儿,让小准的等待变的无比漫长。

  


  
以前不是这样的。在通常情况下,不弃的嗅觉可以探测到百米外行进中的小准,透过厚厚的墙壁可以透视到外面站着的小准,能从各种声音中分辨出腰牌与官服的磨擦声,由此判定来人正是小准。通常的反面是反常。不弃因何如此反常呢?莫非又将某个宫女带入了密室?

  
关于世子的密室,外界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不弃意外中邪,每天要进密室打造木器才能祛邪。另一种说法是,密室实为淫穴,世子常带女子在此宣淫。小准身为内史臣,要记述的大事多如牛毛,眼下还轮不上世子不弃的密室。不过,轮的上与轮不上,内史臣有权机动。小准决定就在今日揭开世子的密室之谜。但是小准并不十分理直气壮,她发现自己是如此愤怒,并且恶心得想吐,简直有悖常理,若被传扬开去,就算把后半辈子的晚餐全叉掉也补救不了自己的清誉。为今之计,还是退避三舍为妙,小准拿定主意正要转身离去,密室的石门吱吱嘎嘎地洞开,不弃探出头来:

  


  
“小准别走!跟你开玩笑的。”

  


  


  
孤岛城堡原有大片原始丛林,其中一半被郡王大军征用,其中的另一半,用于营建郡王塔与孤岛城堡。当孤岛城堡取代从前的都邑,成为沉香国实际上的都邑之时,这里再也找不到一株十年以上的大树了。富庶的大城仍在膨胀中,没有木头怎么行呢。于是孤岛城堡开始买木头。那些驶入城堡港口的商船上,半成以上的货物正是木头:沉香国十八个州,但凡哪里被发现一棵好树,立即会变成原木被运到孤岛城堡;那些来访的邻国使节,屁股后面总是跟着大批木材商人和沉香国没有的木头;还有些人来自更偏远的异域,自称是印度人和尼泊尔人,他们用半只商船装载紫檀和樟木,另半只船用来装骆驼。

  


  
所有运抵孤岛城堡的木头,要在府衙备案,逐级呈报直至郡王;然后转过头来,再从郡王开始逐级筛选,直至将那些木头分得一根不剩。木头不同于五谷,并非人人识得,因而每当商船靠岸,码头上总是簇拥着大批官吏和头戴月白色帽子的匠师。匠师负责验货,官吏负责称银子付账。这些官吏和匠师在孤岛城堡炙手可热,以至眼白越来越大,瞳孔越来越小。黑市交易也开始在市井抬头。比方说,快绿坊是家妓院,以它的资格只配买到榆木、榉木和杉木,但它需要香木头匹配一下贵宾阁,它就去黑市买檀香木。这样的黑市在孤岛城堡越来越多,屡禁不绝,原因是这些黑市总有办法搭上达官显贵,使得官府不便下手查办。

  


  
黑市勾搭的达官显贵之中,就有世子不弃。他的许多好木头,都来自黑市。

  


  
以上背景,小准要过数月才会弄清,并且记录在册。当时在世子密室里,她只是看到了一堆千奇百怪的木头。

  


  
不弃的密室是一个连环密室,最大一间存放他的木头。这些木头长的长短的短,粗的粗细的细,圆的圆扁的扁,没有一根重样儿,都用月白色缎子标上品名和日期,系在中腰——这使得每根木头都显得十分娇贵,又很牛气。她俯下身看那些木头:有的纹理的确漂亮,看上去有如锦缎,有的纹理模糊不清,看上去就是一滩墨汁;有的木头圆润结实,有的木头可能烂掉一千年了,还沾着泥巴;有的木身光滑,摸起来手感不错,有的木身则长满了瘿瘤,看一眼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小准又怎么会伸手去摸呢。假如世子同意,她会建议将这些木头分开存放:漂亮的一组,不漂亮的一组。但是,不弃撇下木头,打开了另外一间密室。

  


  
在那里,小准第一次见识了不弃打造的木器:鸟,战船,牛,房子,水车,宫女,还有花。那些木器各行其事,简单说都在动:木头鸟用一根绳子系在半空,煽着翅膀在头上飞;战船浸在一个硕大的水槽之内,两名拇指大的木头士兵摇动桨橹,战船就在水里行进;房子是不动的,但是不弃让水车在水槽里上下翻腾,水车又用水去泼那房子;奇怪的是那头木头牛,怎么看都是一头牛,它的脸却被雕成了人的脸,小准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它像十年前的太子不离;木头宫女则有五个,样貌衣饰个个不同,因为脚下有滑道,所以她们可以手捧花篮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将素帛做的花瓣撒向空中。

  


  
“世子还有多少密室?”

  


  
“好多好多。”

  


  
不弃说着,又打开了几间密室。

  


  
其中一间,陈列着不弃的造器工具:锛、凿、斧锯、刨、锉、锤,一个标准木匠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此外他还有一百把刻刀,五十柄油漆刷子,三十种密封在土陶罐子里的油漆,以及蜂蜡、贝壳、玛瑙、麻絮、毛笔和绘图纸片。还有一间,也是木器室。奇怪的是所有木器都只完成了一半:一半的宫殿,一半的亭台楼榭,一半的宝塔,一半的瑶琴,就连丹顶鹤也只有半边身体和半个翅膀,木胎上压根没留出另一半的尺度,注定是只残疾鸟。所有这些半成品木器都被散放着,有的还保持着被扔出去和踢出去的姿态。

  


  
据外界传闻,不弃十年前看见太子不离烧坏的半边脸,之后便中了邪,证据之一是,他贵为世子,居然偷偷干起了木匠,造出的木器都带妖邪之气。此外小准还发现了证据之二:世子变的开始荒淫。一般而言,荒淫的人分为两种,前一种是主动荒淫,比如说在不弃与五名宫女之间,是不弃调戏她们在先;后一种则相反,是五名宫女色诱不弃在先,年岁正好的不弃又没理由不吃到口的肥肉,于是被动荒淫。其实小准身为女子,对于此事相当痛恨——荒淫就是荒淫,管它什么主动被动——可小准是内史臣,一笔一笔写的都是历史,怎么可以不慎之又慎呢。

  


  
连环密室一间接着一间地打开,小准一间接着一间地逡巡。在应该是最后一间的密室之外,不弃却将手背在身后。

  


  
“这间不要看了吧。”

  
“世子不让看,小准就不看。”

  
“可你是不是想看呢?”

  
“世子有何不便吗?”

  


  
小准虽然说的很挑衅,心里其实万分紧张。她担心外界传闻的淫穴就藏在这间密室之中。传闻不弃自制了一张极乐床,能升降能旋转,兽皮制成的床垫蓄满了神秘的发情药水,床头雕有欢喜佛像和快绿坊秘藏的春宫图。假如这扇门推开之后,小准面对的正是如此淫邪的一张床,身为女内史,她该尖叫着转身逃离,还是切近看个仔细,以便日后记入史册呢。

  


  
“那就看吧。”不弃说着,打开了那间密室。

  


  
小准没看到极乐床,却看到了更为淫邪的东西:一尊漆雕的裸像。

  


  
这尊裸像的身量与小准相近,胖瘦与小准相当,样貌与小准酷似,简单说,假如将官服宽掉,小准就该是这尊雕像,这尊裸像便是没穿官服的小准。

  


  
小准长到十三岁的时候,身体开始起了变化,她不再被允许和世子不弃一起读书,就连教授,尽管老得眉长三尺,为小准授业时还须有侍女影随监督。此种安排真是非不得以:依照沉香国惯例,假如内史臣是个男子,朝廷会出资让他妻妾成群,以便于他一旦被斩下首级,其子孙立马可以接替他。可惜,内史臣家如今只剩下了小准,朝廷所只好双管齐下:一是为小准配置秘方,让她尽可能长寿;二是让小准独身到老,以防外戚染指沉香国内史。小准平素在王族间走动时,身边总带着朝廷专门为她配备的侍女,今天却是个例外,因为当值的侍女碰巧例假,腹痛走不动路了——这倒也无妨,调换一名侍女就是;可事有凑巧,掌管侍女的女官偏头痛复发,而医官给她吃的镇痛药含有麻醉成分,简单说就是将调换侍女这事忘了。如此一来,女内史小准只能单身前往,不想在世子不弃的密室遭此尴尬。

  


  
那漆雕的釉彩虽是黑色,看上去反而格外香艳淫邪,尤其双乳和腰臀的尺度十分精准,小准面对着它,就如同面对着一面铜镜,这也是令她又羞又恼又不得其解之处。说起来,那朝廷的长寿秘方果然厉害,小准服用后,容颜就在十七岁上静止不动了;不过,此药的副作用也很大,体现为发育加速,乳房和臀部变的异常丰腴,以致小准不得不用丝带由上至下束了又束、紧了又紧,等于是五花大绑了之后才好意思出门。措施如此严密,行止如此检点,不弃又是如何窃取小准身体秘密的呢——除非他偷看过小准洗澡——这当然不可能,那么就只能有一种解释:不弃是个想象力丰富的淫贼,凭空想象出小准不穿官服的样子,再用刻刀在漆胎上一刻刀一刻刀地意淫。一想到自己的身子被一个男子想象着,且不知想象了几多遍,小准从脸一直羞红到四肢百骸。

  


  
“世子,此为何人?”

  
“这是小准你啊。”

  
“世子怎可如此轻贱朝廷命臣?”

  
“轻贱?此话怎讲?”

  
“世子欺负人。”

  
“此话又怎讲?”

  
“世子难道不知,小准乃是朝廷钦敕的不嫁之臣吗?”

  
“略有所闻。”

  
“世子既知,还不将此淫邪之物毁掉,还小准清誉。”

  
“如何毁掉?”

  
“斧劈,锤凿,火烧,定有办法。”

  
“可它用去了我半年之功啊。”

  
“世子执意不肯?”

  
“万万不肯。”

  
“小准唯有一死了。”

  


  
小准说着便头冲着密室石墙而去。事情来的突然,不弃只好从后面抱住小准的腰。假如小准只是口头上说要自尽,实际却站着不动,不弃没什么好说,也没什么好做。然而小准声称要碰死,并且说碰就碰,反而给了不弃一个肌肤相亲的机缘。简单说,小准和不弃,一个想要碰头自尽,另一个想要阻止碰头自尽,两厢都很用力,结果就如同故意纠缠在一处似的:头碰着了头,嘴碰到了嘴,四肢、下身以及心脏无一不碰触在了一起。

  


  
“小准竟遭如此轻薄。”

  
“我只是不让你自尽。”

  
“还不放手。”

  
“你不自尽了?”

  
“清誉已毁,生不如死。”

  
“总之你不能自尽。”

  


  
女内史小准和世子不弃,就这样在密室之中抱来抱去,纠缠不休。你如果在此时突然撞入,一定会认为场面很挑拨,很刺激,而不会去考虑此情此景是如何引发的,反而会认为,不弃那么用力抱住小准的腰,真是天大艳福;小准那厢,面上似乎不情不愿,无非做做样子——女孩家在此种情况下必须表现出适度的矜持——有谁会像快绿坊的姑娘那样直接呢。若干年后,女内史小准将密室中发生的这件事原原本本记述下来,并上奏朝廷审定。但是审定稿返给她时,相关章节给叉掉了,当时的实际情形便成了一个谜。比方说,他们二人在一起抱来抱去,属于何种身体接触性质;又比方说,这样的身体接触持续了多长时间;再比方说,他们不可能总是抱来抱去,接下来总要发生别的事——以上都是谜。审定稿对于当时情形的记述,成了惟一的记述,它大致是这样写的:女内史拜见世子不弃,不意在世子密室中见到一尊自己的裸像,执意一头碰死以示清白,遭世子拦阻,其时恰有门禁禀报:来了一只自称是内史臣信使的鸟,奉了郡王千岁之命要见内史臣——女内史自尽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郡王的鸟信使都讨厌不弃,起因是他把世子信使头上的鸟毛剃的一根不剩,成了秃子;大家同吃一碗饭,彼此怎能毫不通气呢。然而信使惹不起世子,充其量在市井坊间发发牢骚,撒撒气,比如说世子五谷不分,比如说世子荒淫成性,比如说世子奇技淫巧。渐渐,从孤岛城堡到沉香全国,臣民们也都开始讨厌世子不弃。信使们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这些对郡王千岁忠贞不二的鸟开始心虚,除非逼不得已,谁都不愿惹上世子不弃——内史臣信使当然也不愿意,可是它有王命在身,偏巧小准又在世子宫,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

  


  
除了小准,不弃是不许外人进入密室的,今天他为内史臣信使破了一次例,容许这只鸟蹲在他的宝贝木头上,向小准传达郡王千岁之命:郡王已择定吉日,要在银殿祭祖,届时还将为太子不离扶乩占卜,奉天之命决定太子是否可以继承大统。兹事体大,小准身为内史臣必须详加记述,不得有误。

  


  
小准当时是跪接郡王口谕,一般情况下,信使传谕已毕,就会示意她可以平身站起了。可是这只鸟今天没示意,小准只能继续跪着。不弃看见这只鸟在他的宝贝木头上呆若木鸡,老是不说话,不弃开始生气:

  


  
“完了吗?完了回去吃饭。”

  
“禀世子,没完。”

  
“那就说下面的!”

  
“有世子在,小的不便说。”

  
“何等要事,还须防着我?”

  
“郡王有命,小的不敢说。”

  


  
不弃知道,父王豢养了三千只一根筋的鸟,威武不能屈。于是他只好回避,去树影花丛间找他的四个孩子。

  
世子此时尚未封王,也无官职,可以不必去金殿朝政,所以他除了在密室打造木器,给太子写信,间或去安乐宫给王后送花之外,平素就跟四个儿女在一起。郡王妃物色了四位乳母,分别配备给四个婴儿。从前有两名侍女贴身伺候世子,如今不弃成年,郡王妃派她们做了乳母的头儿。两名侍女对世子的孩子视如己出,对乳母十分严厉,偶尔还要动用一下家法,俨然世子宫的女管家。不弃近来发现:乳母们都换成了新面孔——原先的乳母干脆被叉掉了,原因包括:哺乳姿势不雅,哺乳前未刷牙,乳头洗的不彻底,等等等等。还有,新换的乳母一茬比一茬丑陋,看着反胃。还有,世子宫的宫女也隔三过五就被叉换掉一批,一茬更比一茬丑陋——这当然也是两名侍女管家插手所致——据说是为了让世子一心只想国家社稷。

  


  
在月桂树和一片紫叶罗勒丛中,不弃找到了孩子们。

  


  
正值午时,孩子们在吃奶。四个乳娘看见了不弃都羞得满面绯红——这倒是多余,因为不弃根本不看脸,他只看四张小嘴吮吸的地方。

  


  
不弃吃奶吃到三岁。当年孤岛城堡女人很少,更无乳娘,不弃尽管贵为世子却一直吃母乳。郡王妃起先是樱桃一般大的小乳头,流出的乳汁比樱桃花蜜还要香甜,三年过去,郡王妃的乳头大过核桃,乳汁也仿佛兑水了,不得不命人弄来山葵,榨出汁涂在乳头上,不弃吮吸这样的乳头难免会吐舌头、流眼泪、打喷嚏,如此才将奶戒了。但是,山葵汁没能戒掉不弃的乳房癖。十三岁之后的不弃认为,乳房能将不同的女子分别开来,因而每对乳房都是独一无二的。比如说,他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们生身母亲的面容他已记不得了,却还记得她们乳房的轮廓、色泽、气味、重量,以及它们的语言。再比方说现在,七个乳娘正奶他的孩子,他只须看一眼,嗅一嗅,就知道她们当中谁是农户的女儿,谁是泥瓦匠的老婆,谁是水手的女人;知道她们之中的几个,貌相虽丑,心地却是女菩萨;还知道她们之中的几个,貌相是夜叉,心地也是夜叉。

  


  
不弃看的正出神,有人绕过月桂树和紫叶罗勒朝这边走过来。那是他的两名侍女管家,离的还远,不弃已经闻到她们胸衣里面那股烂苹果味儿了。从前她们很瘦,葛布衣服里的乳房小小巧巧,不弃当年洗澡时老是去捏她们的乳房,而她们的尖叫又老是引来嘹亮无比的军歌声。那时她们的乳房有苹果的味道,样态也接近于苹果。如今因为开始发福,她们丝绸宫服下的乳房都大得出奇,仿佛两瓣屁股长错了位置;而即使是喷了郡王妃赏赐的阿拉伯香水,一股烂苹果的味道仍然会从胸衣下面挣脱出来,让不弃的鼻子伤感不已。

  


  
“世子千万别胡来。”她们说。

  
“此话怎讲?”

  
“小准姑娘可是朝廷钦赐的不嫁之臣。”

  
“此话又怎讲?”

  
“况且太子不离就要回来做国王了,世子怎能一味沉溺于儿女私情呢?”

  


  
不弃其实早就想要甩开两名侍女,尝试没有影子的生活。这个愿心在三年前得以达成;但是随后发生了五名宫女相继怀孕事件,使郡王妃这一决定成了一个明摆着的错误——不得不重新启用两名侍女,虽然不致形影相随,但是要求她们每天至少前来太子宫敲打不弃一次,使他不至于继续胡来。

  


  
“不离真的要回来了?”

  


  
两名侍女点头又摇头。她们吩咐四个乳娘带着四个孩子回寝宫。然后她们才像不弃小时候那样一左一右咬住他的耳朵:

  


  
“适才在密室,世子对小准做了什么?”

  
“你们知道小准在密室?”

  
“知道。”

  
“一定是那个门禁。”不弃道。“居然告密。”

  
“世子先回答,适才对小准做了什么?”

  
“太多,记不住了。”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不弃趁机从她们硕大的乳房中间拔出身来,大口喘气。但是他立即发现,自己的话吓坏她们了。

  


  
“世子害死我们了!”

  


  
她们说罢,开始四处寻找可以碰头的东西。这里到处都是树和石头。她们扭动肥胖的身子,很快冲向一株高大坚实的肉桂,不弃大惊,不得不左右开弓,拼死拦住她们。不弃担心,凭借她们当下的体魄,假如一心求死那就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我其实什么都没干。玩笑而已!”

  
“此话当真?”

  
“当真。”

  


  
“我们生为奴婢,死不足惜。”她们哭了起来,拖着很长的鼻涕。“可是世子的名节要紧,万一有个闪失,叫我们如何向王妃交代呢。”

  


  
女人有了年纪就不会轻易放过哭的机会。不弃记得她们从前并不爱哭,相反总爱笑,时间一长就让人烦躁。那时他特别想看她们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有几次洗澡他捏她们的乳房下了狠手,她们当时高声尖叫,非但没哭,相反倒还有点兴奋似的。然而,自从发生第一个宫女怀孕事件开始,她们不哭的历史也便结束,此后每见不弃一次差不多就要哭上一次。那时她们已经不再贴身侍候不弃,郡王妃让她们每天提上两只木桶收集宫女的唾沫,郡王妃用这些功效神奇的唾沫洗自己的头发,居然能令白发变黑,黑发变的更黑。总之,两名宫女不再是不弃的影子,全无必要对不弃让宫女怀孕之事负责。但是她们坚持认为那是作奴婢的过错,每次见到不弃都要哭上一番,抽泣使得她们硕大的乳房上下翻涌,也使得不弃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们的泪腺全都长在乳房上了。

  


  
“不弃自幼将你们视为亲姊,你们想怎么样,不弃照办就是了。”

  
她们果然收起鼻涕眼泪,然后一左一右咬住不弃的耳朵:

  
“世子想不想做国王?”

  
“何出此言?”

  
“太子身染恶疾,恐怕难以继承大统。那样一来,国王之位迟早都是世子的了。”

  
“不离身染恶疾?什么病?”

  
“听说而已。”

  
“我去问父王。”不弃从她们的乳房中间拔出身来。但是随即又被它们夹住了。

  
“万万不可,若是郡王怪罪,奴婢承担不起。”

  
“明白了。”不弃沉思了一下。“不离其实根本没病,对不对?”

  
“可是大家都说太子有病。”

  
“不对呀,我就没说太子有病。”

  
“世子这么说,是不想为王了?”

  
“先让不离为王吧,王位原本是他的。”

  


  
两名侍女哭着走了——如今他们主仆相见的结果总是如此,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不弃想起小准,小准身为内史臣,她一定知道太子身染恶疾的传闻。不弃急匆匆赶回密室。可是门禁回禀:内史臣有要务在身,半炷香之前已先行告退。

  


  
“那只鸟呢?”

  
“回禀世子,内史臣信使已回千岁府复命。”

  
“知道了。”不弃道。“退下吧。”

  
门禁正要转身,不弃叫住他:

  
“明天你还当值吗?”

  
“回禀世子,明天小的有闲。”

  
“正好,”不弃道。“本世子命你去把头发剃光。剃成世子信使那样儿的。”

  


  


  
第18章

  


  
从十年前那场战争开始,都邑逐渐变成一个记忆符号,似乎只为了方便提起才存在。在多雨的夏季,昔日的内城外郭长满了五谷,大片的萝卜地、白菜地、茄子地和莴苣地掩埋了没落王城最后的威仪,成群的牲畜被牛倌、猪倌、羊倌、鸡鸭鹅狗倌轰向昔日的内廷——经过十年翻来覆去的重建,内廷终于成了一个荒草疯长的牧场。

  


  
不离就住在都邑有一万名士兵把守的一间草棚里。

  


  
草棚每年秋天换一次草,底层的草在雨季会溃烂成墨汁样的东西,在不离睡觉时钻进他的嘴里。四壁大体上也是用草搭起来的,为使它们不被牲畜啃光,又加了几块从重建工程现场拖回的木板,上面保留着生锈的钉子,牲畜看见钉子就走开了。草棚里有张床,用一种名叫“乌拉”的干草铺成,冬天睡着暖和;现在是夏天,睡着上火。草棚里还有只漂亮的马桶,是卫队里一个从前的木匠为太子打造的,它跟吃饭用的木碗和木勺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口容量很大的锅。在郡王主政的年代,除了孤岛城堡以外都是没有茅厕的,更不允许使用马桶。这既是为了禁绝奢侈,也是为了管理粪肥——每个人都要在指定的地点拉屎撒尿,屎尿则由专人负责收集和保管。不离贵为太子才享有马桶,不过马桶要由专人送进送出。

  


  
一万士兵需要一个规模巨大的军营,十年前它就盘扎在此地了。有军营的地方总是非常臭。臭气日夜不停从四面八方向草棚袭来,不离对此早已习惯,没了这股臭气才会觉得不自在。让不离讨厌的是夏季。在春秋两季农忙的时节,他有的是农活要干,晚上一沾草铺就能睡着,睡的很香。夏季他却只能闲着,连续几个时辰坐在马桶上,透过草棚听庄稼的拔节声,听士兵们海潮般的呼噜声。夜深人静,这些声音把他的睡意撕扯得七零八落,翻来覆去的不离这时活像一口铡草机,把身下的“乌拉”草弄得哗啦啦响。任何人,哪怕是敌人,一块呆上十年都会成为友人。有些士兵给不离弄来了桐油灯和书,希望帮他度过漫长夏夜。但都被他拒绝了。不离不看书,此外除了星光月光太阳光,任何光源他都回避。

  


  
每逢夏天,去生药铺抓药是不离唯一的出行。那是都邑唯一的一间药铺,似乎是特为不离而设。它开出的药据说可以为不离的烧伤止疼,但是不离这十年当中从没离开过疼痛。他去生药铺也不是为了抓药,无非是一个出行的理由。尽管身后总是讨厌地跟着一万士兵,对不离而言,那却是无比快慰的短途旅行。

  


  
除了蹲马桶和抓药,不离还有一个打发漫长农闲的乐趣,就是接见农户代表。农户代表来自沉香国十八个州,每拨人通常都会带来一支驼队,驼袋里塞满了往返数月需要的干粮和一路所要开具的通关文牒。在郡王主政的年代,沉香国以吃饱为福,不离精通田耕的大名无人不知,见过不离的农户代表把不离传得神乎其神,把他比作神农再世,似乎只要吸一口不离呼出的热气,就能保证一方农田一年的收成。不过,不论哪个州的农户代表,与太子不离的会面最多不可以超过半炷香,否则会给卫队拖出去打军棍。此项原本为了保障太子清静而设的戒律反而起到相反作用,使得太子不离更受尊崇,慕名而来的农户代表比都邑农田的长势还要惊人。

  


  
只是近来有点蹊跷,农户代表一下子都不见了。

  


  
不离只好去抓药,平时三天一次,现在改成一天一次,抓回来的药全都倒进马桶,第二天再去抓。这样过了些天,情况又起了变化。生药铺掌柜把药方和药材都换了。那些药被研磨成黑色粉末,只要闻上一闻,从鼻腔到五脏六腑都会起火。不离当然不会吃这些药,但他要弄清为什么给他换药,这是些什么药。掌柜的说,太子您这么问说明您真是中邪了,这正是治疗邪癔之症的药,罹患此症的人通常都会和您一样否认有病,死活不肯吃药。不离说,我吃我吃,我患了邪癔之症,我吃我吃。不离将新药带回草棚,自然还是投进马桶,黑色药末遇到他的尿液,“嗤”地一声窜起三尺高的青色烟雾,守在外面的军士还以为太子这里失火了。

  


  
卫队的一万士兵都知道太子患了邪症。他们奉命对此只字不提,否则军法处置,掌嘴八十,因而偷偷前来询问不离病情的士兵临走都会请求不离守口如瓶。据这些士兵说,沉香国如今没有不知太子中邪的,最好的大夫正在用最好的药对太子进行最好的治疗,官府有令:此间禁止农户代表觐见太子。禁令据说传遍全国,但也仅限于据说,因为在都邑就没看见一份禁令是这样拟写和这样发布的。好在越来越多的卫队士兵愿意给不离当耳目,将外界的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转述给他。他们原本是不离的对头,是不离抵死也挣脱不掉的囚笼。不离想了好几年才想明白:这些士兵用了十年还没看到太子不离死掉,而自己则在监守中一天天接近死亡,精神方面都变的像抻面一样纤细脆弱,最终都成了不离的朋友,跟不离一起面对时间那遥遥无期的囚禁。

  


  
不离知道这些士兵是最可怜的人。

  


  
沉香国现在不打仗了,士兵手上的矛戈还不如粪农手里的粪耙有用。这一万士兵是当年从几十万士兵里精选出来的,个个武艺高强,个个都很骄傲。他们奉命保卫太子不离,当年给他们下达的指令是:哪怕太子变成鸟也要飞上天去陪着他。当年卫队里每名士兵都时刻准备着,做梦都盼望太子有所异动,以便献出一个军人全部的忠诚,比方说变成一只飞得更高的鸟从天空将不离捉回来。然而十年过去了,太子从未离开过草棚半里以外,既不读书也不写字,除了耕种,最大本事就是睡得和死猪一样,打起呼噜也没什么威仪可言。以致他们时常怀疑:这个半边脸烧得不成人形的小子是不是真太子。从戒备到藐视,从藐视到同情,这十年来他们对于不离的感情曲曲折折,演变路线十分复杂。到了他们开始挨饿的时候,他们对不离的感情又有了新的演进。

  


  


  
和平年代的沉香国以吃饱为福,太子的卫队却在挨饿。通常情况下,军粮要靠地方供给,都邑经过十年的深耕细作也确实造出了万亩良田。不过,这些粮食大都运往孤岛城堡。余下部分筛了又筛才拨给卫队,有时吃到嘴里的只是稻壳。卫队只好想办法自己找吃的。士兵找吃的历来如此:一个是背地去抢,一个是明面去借,借了不还。但这两手到了都邑农户那里都不管用,原因之一是,农户打下的粮食一早就被装备更为精良的士兵运往孤岛城堡;原因之二是,即使还有些余粮,也早被都邑重建工程的工匠抢先弄走了。那些家伙也是行伍出身,这点门道谁都会。

  


  
人一旦吃不饱就会萎靡不振,骄傲就会化为乌有。太子卫队开始看不起自己,发现一万人编成的囚笼原来是个最不值钱的破笼子,他们巴不得不离真能变成只鸟飞走,或许还能叫他们时来运转填饱肚子。当然这些叛逆的想法只是火花般一闪即逝,他们还得想别的办法。有段时间,都邑的牛倌、猪倌、羊倌、鸡鸭鹅狗倌不断跑到府衙去报案:他们的畜禽不是失踪了就是被人下了毒手,比如一头猪,放出去还是好好的,回来时发现尾巴没了;比如一头牛,放出去时四条腿,回来时变成了三条腿。这些畜禽和都邑的粮食一样,原本也是进奉孤岛城堡的,身体局部被人吃掉了就成了残次品,豢养人要挨板子,地方官员要减俸,这样还了得。府衙派出了精干捕快,很快查清这些畜禽伤害案背后的黑手都来自太子卫队。按律,这些士兵都被课以重罚,吃了猪尾巴的打一百军棍,吃了牛腿的被打断了腿。有些士兵动了逃跑的心思,捉回来后绑得像粽子似的扔进了护城河。

  


  
卫队中能吃饱的是卫队长,一个肥胖的将军。还有一名偏将,是个高高瘦瘦的副队长,他也勉强吃得饱。他们经常去草棚探看太子不离,毫不掩饰他们对这份监守职业的厌倦,对属下挨饿的忧虑。不离坐在他的草床上,半张好脸对着胖的,半张烧坏的脸对着瘦的。他每次都不怎么说话,两个将军说完了起身就走,情形就和对着一堵墙小便,尿完了抖抖身子就走掉一样。连绵下过几场雨之后,有一天他们又来到不离的草棚,说的还是老一套,说完了起身又走了。但是没多大工夫,偏将又回到了不离的草棚。他问不离,知不知道郡王在银殿祭祖?不离说不知道。偏将又问不离,知不知道外间都在传闻太子身患邪癔之症?不离说略有所闻,眼下正吃着药。偏将停了半炷香时间没说话,然后突然发话:

  


  
“太子知不知道,有人希望你现在就死?”

  


  
“现在?”不离半边脸烧坏了,所有表情都残缺不全,也可以说他成了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不过听声音,这事就像和他一点没关联似的。“怎么个死法呢?”

  


  
“突发癔症,头撞草棚而死。”

  


  
“草棚?”不离用一眨眼的工夫想了想。“板子上的钉子——明白了明白了。将军是说现在吗?”

  


  
偏将点点头。

  


  
不离起身离开草床,整整他的葛布衣襟,朝着偏将深施一礼,然后哈下腰去,像长着犄角的牡牛一般去撞带钉子的木板。不离撞的十分用力,整间草棚剧烈摇晃,棚顶都差一点掉下来。不过再看不离,头没破,也没有血流出,更没死去,他撞的板子上敲好没有钉子,他只是撞的过猛有点晕眩。

  


  
“将军休要见怪,不离再撞一次给你看。”

  


  
不离说着又整整葛布衣襟,再次哈下腰去,像长着犄角的牡牛一般去撞带钉子的木板。偏将却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

  


  
在这个大雨之夜,太子卫队的军营里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兵变。高高瘦瘦的偏将手刃了熟睡中的卫队长,割下他肥胖的首级挂在火把照耀的一杆军旗上。之后,一万士兵突入都邑府衙,将囤积在那里的官粮洗劫一空,乘夜向着沉香国最为偏远的边塞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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