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5 人在哪里？│弧笑弦│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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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5 人在哪里？
弧笑弦 (发表日期:2010-12-06 16:27:18 阅读人次:990 回复数:0)
“一个屋顶下，养着一头猪”，这就是“家”字的构成；人的因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家，有家就是“齐家”，齐家之后就可以“治国”、“平天下”。最近一位杂文作家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提出质疑，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无责”，因为 “天下”的权和利，普通百姓几乎都没份儿，既然没有为天下负责的权利，也就没有为天下负责的义务，因此他说“匹夫无责”。老百姓所要负责的似乎只是他的家庭，可即便是在这个“屋顶下”，人的地位也很可疑，甚至不如“一头猪”。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是个好看的作品，其中一个情节很好玩：张大民一家住得太挤了，婚后跟他老婆没法“那个”，只好再挤挤，间隔出一个偏厦子来。偏厦子在建设过程中回避不了一棵老树，于是树冠穿过屋顶照常生长，树干则留在屋里，与张大民夫妻共同生活，他们后来为儿子取名“张小树”，就是从这儿来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家的概念首先就是那个屋顶。这一点，古往今来没有变化，城市农村没有差别。　　　　近在10多年前，媒体在报道农村富民政策的时候习惯说“家家盖起了大瓦房”，盖房子的农民就是富了，农民富了就爱盖房子，怎么说都对。城里人不盖房子，以前靠单位福利分房（后来政策不允许了，部分“要害”部门公务员的房子除外），现在普遍自己掏钱购买商品房，“家家住进了高楼大厦”。　　　　中国的“屋顶”越盖越好，越卖越贵，城市和农村的家庭真富裕到了这个境界了吗？　　　　在我家乡的农村，一些村民靠种植人参脱了贫，随后又小小地致了富，于是兴冲冲地盖起了大瓦房。别人看着当然眼馋，也加入种植人参和盖大瓦房的行列。当地乡政府为此赚取了不少政治实惠，在报纸电视上过足了瘾。近几年出了问题：家参（相对于野生山参而言）的药用价值本来就低，多了更不值钱，最后卖出了萝卜价，许多参农家的大瓦房盖到一半就盖不下去了，包工头天天上门讨薪，主人家只好借钱完工。　　城市里的情况大体相似。近在10多年前，“花明天的钱买房”成为时尚话语，舆论宣传铺天盖地，银行信贷和开发商一起忽悠，让人听着心里直痒痒。既然迟早要买房，攒钱攒到80岁买房和住房住到80岁还清房贷，感觉上肯定是不一样的，于是纷纷花起了明天的钱。2004年初我去北京流浪，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交通拥挤，第二印象是房子太贵。那里流行一句话：北京的房子不是人住的。许多人不服气，偏要在北京打拼出一套房子，弄个首都的屋顶享受享受。但是绝大部分人只能靠按揭，那些把公交车挤得七扭八歪的人当中，绝大多数也是在为按揭省钱。有一天我在开往中关村的公交车上听见俩四川人说闲话，其中一个老四川大概已经赚够了在西三环买期房的首付款，大发感慨：“老子辛辛苦苦赚了几十万，眨眼工夫又得上缴国库啦！”他的同伴，那个小四川则不以为然，说房子毕竟是你自己的，它值100万，还清贷款你就是百万富翁了。老四川说：“你个龟儿子懂个屁，加息了知道吗？老子现在是‘百万负翁’——负债的负。” 　　对于一个家庭，一辈子最大的消费就是“屋顶”，这个屋顶为当下社会造就了数不清的“负翁”。有人拿京沪“负翁”家庭与欧美国家进行比较，发现上海、北京城市居民整体家庭债务比例(家庭债务余额／家庭可支配收入的百分比)分别高达155%和122%；而2003年美国和英国家庭债务的比例分别为115%和140%。结论是：京沪居民整体家庭债务比例高于欧美家庭。几十年前中国人“赶英超美”的宏愿，现在终于实现了，只是带点灾难的性质。国家下一步准备通过宏观调控抑制房价，加息就是调控中的一环，调控后的房价如果大幅下跌，中国城乡无数“负翁”的屋顶就会贬值为负资产，赔个稀哩哗啦。　　　　老实点说，中国家庭在最近20多年里的日子过得的确不坏，手里多少有几个钱。有钱了干点啥？盖房买房。这么一折腾，手里又没钱了，没钱怎么办呢？想办法再赚。所以我发现，近些年那些做了“负翁”的人做工干活都不要命，跟疯子差不多。他们做梦都怕自己明天失业，再就是怕家庭有变故。我有个律师朋友，曾经一连接手了几起案子，都是年轻夫妇的离婚案。离婚对他而言是小案子，麻烦的是他们都共同按揭了房子，官司打起来十分棘手。这位律师还是个业余的专栏作家，他写了篇短文让我看，大意是奉劝夫妻妥善处理感情和按揭的关系。我说你的观点有问题，这件事没法妥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说，依你之见，这篇东西该怎么写啊？我说，我的意见就是不用写，比你聪明的人不用你写，比你愚蠢的人你写了也没用。他不听我的，最后还是写了这篇专栏，结果屁大影响都没有。他受了教育后，心甘情愿请我喝二锅头。　　　　一个家庭有很多理想，屋顶只是其中一个较高理想。在仓颉创造“家”这个汉字时，社会生产力还十分低下，他的想象力除了够得到那个居家所必备的屋顶，再就是象征着财富的“豕”。有房子有财富（比如说养一个孩子所需的49万），这才是家庭的全部理想。那么“家”里的“人”在哪里？合理的解释是，人在外边为房子、为财富拼命，东北话叫做“奔家”。　　　　我认识一个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做民乐器生意的小老板，近几年分别在工行、建行、农行按揭了三处房产，总价三四百万，月供近万元。此人姓李，我叫他“李小铁”，因为他是我所见过生存意志最为顽强的铁人；除了乐器生意，他还有三项兼职：调琴师、酒吧乐手、家教，我离开北京前想跟他道个别，结果他正在医院里打吊针，打吊针时也不闲着，满嘴跑火车，正在游说几名护士加入他的古筝培训班。“李小铁”如此“奔家”是有缘由的：他老婆没工作，他想趁着自己还不算太老，赶紧把两个人后半生的幸福赚出来。像“李小铁”这样的人，现在一抓一大把，世纪癌症“过劳死”的主要受众就是他们。　　　　如果你的公司没有门禁，或者保安员马大哈，三天两头就会有推销员、寿险业务员、图书零售商甚至卖牙刷的来敲你的办公室。不买没关系，大家先聊聊，聊至三分钟以上还是劝你买。我这人比较心软，遇上这种阵势，无论如何也要给对方个面子，比如说买他一套牙刷什么的。当时我有个同事，对付他们很有经验，他教给我一招：“你就跟他说，兄弟，我最近刚交完首付，没钱哪。他准保掉头就走，百试百灵。” 　　这招我没用过，因为它有悖于我为人处事的原则。那些人跟我一样，也是在“奔家”，我买他一套牙刷，他离“一个屋顶下，养着一头猪”的宏伟目标就更近了一步，善莫大焉。　　　　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写了一个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一个“奔家”的男人突然变成了一只甲壳虫。总体来说这是个叫人又好笑又辛酸的故事，假如我写《变形记》，我想让主人公变成一只蜗牛，他住在自己的壳里，顶于生来拥有了一个“能避风雨”的屋顶，按揭的大麻烦就免了。但这是不可能的，许多人像蜗牛一样背负重重的壳，打拼得鼻青脸肿，最终也不一定得到他所要的东西，实现“家”所赋予他的理想。　　　　近年来有人研究“亚婚姻”，细分出一种名为“空巢家庭”的新品种。顾名思义，就是“家里没人”的意思。人去了哪里？人在“奔家”。在我的纪实报告《一墙红杏》里有个故事，受访人的老公五年前去了伦敦，五年中陆续给她寄回了可以在宁波购买一套200平方豪宅的英磅。她说：“房子买到手以后我就催他快回来，可是他不回来，还要赚出一部汽车，还要赚够七位数的银行存款。”200平方米的大房子只住一个女人，夜里十分恐怖，外面刮风，屋里好像在闹鬼。后来她的一个大学同学来串门，晚上陪她聊天，赶巧外面又刮风，她就扑进他的怀里“避鬼”。以后的故事不用说，读者都能明白了。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这话在今天听来十分幼稚，极不现实。我不否认当今世上也会有七仙女那样的好女孩，在恋爱季节她会对男朋友说：“我只想要一个家，过平凡人的日子。”这番表白够煽情吧？可是且慢，这个“家”字说道可大了，就算是100平方米，也够让你按揭20年的；也许用不到20年，七仙女跟董永就去找我那个律师朋友打官司去了。　　　　读懂了“家”的概念之后，我们会更清醒地看清人的真实处境。为了“家”，大多数的人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种“奔家”的动物，抑或就是宝盖头下面的“豕”。　　　　如果幸福得像一头猪，似乎也不算太坏。问题是，这种“奔家动物”往往活得不如一头猪。你见过每天做三四份兼职的猪吗？没见过吧。猪可以吃好了就睡，睡好了再吃，“奔家动物”却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先说吃不好：常识告诉我们，好吃的东西价格一般比较贵，假如你已经按揭了8000块（北京平均房价）一平方米的房子，你的胃口肯定变坏，最好上顿吃萝卜，下顿吃白菜，稍稍加点肉都难免会有一种对自己犯罪的不良感觉。再说睡不好：猪睡得好是因为没有失业风险，没有负债危机，这两样儿对“奔家动物”却是致命的；今天月薪8000块，明天一早就可能被老板扫地出门，家庭理想随之全部泡汤，所以最好是做梦的时候都在加班，玩命敬业。如此一来，人当然没有猪的睡眠质量高。　　　　仓颉对“家”字的发明忽略了“人”，因而造成重大疏漏；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不能不被他的远见所折服：一个连“豕”都不如的物种，确实没必要写在“家”里。仓颉如果活到今天，对自己的发明肯定相当满意，也可以申领发明奖。不知他会不会拿着这笔奖金去交首付款，按揭一套房子？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