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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血脉

李小婵 (发表日期:2009-05-24 00:30:27 阅读人次:2506 回复数:9)

  小时候,听妈妈说,遥远的日本有比我大四、五岁的表哥,是妈妈亲姐姐的孩子。大多元旦会收到姨妈的日文信和表哥的照片。

  
我总不明白,表哥怎么穿得那么漂亮。时而上身是彩条雪花小鹿图样的羊毛衫,下身是笔挺的西装短裤,时而亮丽的衬衫架著吊带短裤,不论青夏秋冬,都穿著雪白的齐膝袜,一尘不染的黑皮鞋永远油亮油亮的。

  
在上幼儿园时,我们国家遇到自然灾害,有钱也没东西买,突然有一天,姨妈不时寄来白面粉、牛油、奶粉,最令我难忘的是经常还有一些新衣服,新皮鞋。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都各有属于自己的一份。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双系著七列漂亮鞋带的皮靴,本来应该是属于大我三岁的哥哥的,但哥哥从小就比同龄人高10厘米,脚也合不上,这双皮鞋就幸运地被我占有了。鞋面是深咖啡色的软皮,鞋底是半黄色的硬皮,走在柏油马路上“刷、刷”地响,走在沙地上是“沙、沙”地响,走在青石板上是“笃、笃”地响,穿著它走起路来心情特别好。而且怎么穿也不坏。可惜小孩的脚长得快,一年半就不能穿了,让我偷偷难过了好些日子。所以来日本以后,我的鞋柜里总有几双与这童年的皮鞋一样的系七排鞋带的半皮靴。

  
我还记得有一件吊带裙子,是百褶裙,长长的吊带在身后交叉,在前身腰带上有两个古铜金属扣。下摆用嫩粉、深绿、土黄三色绣线绣成,布料上许多小十字架组成几何图形,既朴素,又洋气。穿著它,都舍不得坐下,生怕百褶被压平,但过了一天,我便明白这些百褶不论怎么坐也不会平。那实在太神奇了。这是我童年时代来自表哥家的童话般回忆,也是我对美的最初向往。也许那也是对我今天做服装生意的一种必然的引导。

  
大学一毕业,我在妈妈女学校时代的守屋敬一老师帮助下来东京留学。到东京是阳春3月1日的傍晚,出关时,在众多接机人群中,虽然不曾见过表哥,却一眼认出了他。他身穿茄绀色的细条纹西装,系著酒红与藏色的彩条交织的领带,当然是著一尘不染的黑皮鞋,可见是下班后径直来接我的。表哥是日本人,他没带我去他们家,而是领我到日本桥的商务饭店(80年代中国还有外汇限制,我只能持6千日币,住一天饭店使我身无一文)。住进时已是夜10:30,表哥家在横滨,为赶电车,就那么匆匆地走了。没想这一走,就是20年没见面。岛国人忙,变成岛国人的我也忙,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去年80高龄的姨妈参加在新宿举行的同窗会,她坐著轮椅,由姨父推著出席,因姨妈女学校的同学大都认识我妈妈,所以我就充当母亲的代表也列席了同窗会,在晚上的二次会上,表哥一家也出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表嫂及他们的孩子。谈笑间才惊悉,表哥这几年往返香港、上海做商务,偶而才回日本。真是不可思议,我在日本工作,他在中国工作。

  
时隔三个月,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电话声,是表哥打来的,他从香港回东京出差,我们先在我公司见面,随后去用晚餐。因为表哥现在长住香港、上海,我就是东道主了。我建议说,香港、上海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就是寿司不地道,还是去寿司吧台吧,他欣然同意。

  
久违的日本酒,新宿老铺的独特气氛,使他连声说令人怀念。席上我发现,虽然我们20年没见面,但他对我的所有好事都了如指掌,对我的不幸都佯装不知,更令我惊奇的是他对我们四个兄弟姐妹的性格也都能一一说出大概,这就是血脉相通,不必天天问候,不必年年拜年,却有一根无形的线连在一起。

  
表哥对我说:没想到当年那个李桑,现在请我在寿司吧台吃寿司。今天的日本酒,特别香醇,与陪客人及部下喝时都不一样。轻松愉快,想什么就说什么,真的是一种天伦之乐。

  
表哥高兴之极,居然醉了。店主叫了一部车,我送他回横滨的家。进入他家小区前,他突然酒醒了,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对我说:“那时候,两个孩子刚出生,没能照顾你,真是对不起。”宛如今天喝酒,就为了说这句话,显得深沉,真挚。

  
我在回新宿的车上,不知为什么,竟一路哭到家。自己也说不明白,既像要填上20年的空白,又像要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骤然倾诉一样,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不是那种凄切的眼泪,也不是那种感伤的眼泪,而是一种安笃的感觉,同时还含有一份感动,和对生活的认知的眼泪。因为即使作为表哥,他也没有任何要照顾我的义务。况且他也没有请我来日本,是我自己要来日本的,即使这样,他在酣醉之下还能发自肺腑地说声对不起,这其实是很难得的。是悠悠血脉之情自然的流露,是人间亲情挥之不去的缘份。

  
我和表哥约好,他回东京出差时再一起喝酒,这将成为我东京生活中的又一个美好时光

  
日本《中文导报》2008

  
(插图:李鞠樱)

  




 回复[1]: 痛快 馮建国 (2009-05-24 01:14:40)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把金樽空对月。”

 回复[2]: 喜欢你的心态 小木樨花 (2009-05-24 10:59:03)  
 
  >>这不是那种凄切的眼泪,也不是那种感伤的眼泪,而是一种安笃的感觉,同时还含有一份感动,和对生活的认知的眼泪。因为即使作为表哥,他也没有任何要照顾我的义务。况且他也没有请我来日本,是我自己要来日本的,即使这样,他在酣醉之下还能发自肺腑地说声对不起,这其实是很难得的。是悠悠血脉之情自然的流露,是人间亲情挥之不去的缘份。

  
-----

  


  
对亲友不作非份之求,知道感恩和珍惜,我觉得是对自己和他人最大的爱。

 回复[3]:  夏夏 (2009-05-24 11:25:20)  
 
  很感动.

  
悠悠亲情.

 回复[4]:  小小鸟儿 (2009-05-24 18:32:34)  
 
  表哥虽然没有义务照顾你,但是他对于自己的身不由己的自责,是发自内心的,所以,20年后的道歉,才那么令人感动

  
没有依赖没有怨,你的自立和宽容也是令人赞叹的

  
我很想知道,刚来日本的那一天,住了一晚你就身无分文了,后来怎么办了呢?请原谅我的好奇心!

 回复[5]:  李小婵 (2009-05-24 21:50:58)  
 
  第二天,我跑到对面的超市,找到一份工作(包装蔬菜),然后和店长交涉,要求给我按日付工资,他们没有日付工资的先例,专门开会研究,破例批准了给我按日付工资,每天三千日元,买米买菜,开始生活。最初买不起被褥,用带来的大衣当被褥。幸好日本是榻榻米,不用买席子。房租、礼金、押金一共五万日元,我母亲年轻时在日本女校的老师当我的保证人,替我垫上的。过了三个月,我把五万还给了他,竟然他还写信给我感谢呢,他说借给我,其实就是想送给我的,没想到我这么快还了他。

  
借此宝地,顺便报告他们两位的名字,超市的田中店长,保证人的乡守正藏先生,感谢他们为我铺路。

 回复[6]:  小小鸟儿 (2009-05-24 22:31:30)  
 
  小蝉先辈,允许我这么叫你,谢谢你的回帖!

  
你受苦了

  
记得我也是3月份来的东京,我到了东京行李还没到,春寒料峭,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还是冷得不得了,你当时也一定很冷吧!

  

 回复[7]:  吴卫建 (2009-05-24 23:51:05)  
 
  〉房租、礼金、押金一共五万日元,我母亲年轻时在日本女校的老师当我的保证人,替我垫上的。过了三个月,我把五万还给了他,竟然他还写信给我感谢呢,他说借给我,其实就是想送给我的,没想到我这么快还了他。

  
这与我当时有些相似,我当时也是一位日本人为我支付了当月房租、礼金、押金约十万左右(并还为我准备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大概也是3个月左右后,我还他时,他感到有些意外说本来没想到要我还的。

 回复[8]:  新局长 (2009-05-26 12:24:57)  
 
  <<“那时候,两个孩子刚出生,没能照顾你,真是对不起。”宛如今天喝酒,就为了说这句话

  
我估计:

  
不是宛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请你喝酒的。呵呵!

  

 回复[9]: 一瞬 挺好 (2009-05-28 12:16:49)  
 
  读着,一瞬,眼睛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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