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点滴之一〇三／死活题的杰作│黑白子│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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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点滴之一〇三／死活题的杰作
黑白子 (发表日期:2023-09-09 11:29:42 阅读人次:30964 回复数:0)
【笔者按】最近的几篇《日本点滴》都笔记的是围棋的故事，且涉及到比较专业的知识，这里要对不懂围棋的读者朋友道一声歉——其实，这不应该都怪我，谁让江铸久老师对我说，你要多写围棋的故事——抛却专业知识，我是希望用我拙劣的文字再现那些棋手的活灵活现，描绘出他们在独特行业里的独特风采，展示出棋手人性中发光的人格魅力以及多样的性格特色，借此吸引更多的读者了解围棋。用心良苦，我也为我喜爱的围棋尽力了。　　　　（一）　　信不信，居然有一道很多职业棋手包括著名大佬、死活题专家都做不出来的死活题？更加不可思议的玄妙是，不少业余棋手却很自然、轻松地迎刃而解。　　喜欢围棋的朋友，围棋业余爱好者，包括职业棋手在内，在通读这篇文字之前，不看答案，看一下这个死活题先，试试目算能不能给出正解？（第1图）　　　　　　图片说明：白先，结果如何？　　　　故事发生在六十多年前，大约是在1958年这左右吧。这天，在日本棋院，东京的中山典之（1962年30岁入段）和关西的水野弘士（1959年23岁入段）有一盘冲段赛的对局。因为在对局中出现了一个珍型，经过局后的研究，中山典之给出了上面的那道死活题，“白先，结果如何？” 　　现在的死活题大都会给出更加明确的提示，拿这道题来说，就是“白棋先手吃掉黑棋”。而且，还会加上类似这样的说明，“10分钟内解答出来有初段水平”、“5分钟三级”等等。而这道死活题的出题者中山典之在后来给出的说明则是：“三天时间解答不出来的，就不是职业棋手。但是，一分钟之内解答出来的，业余9级以下。”当然，这句话带有开玩笑的成分。　　事实上，中山典之在当时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这样说道：“到目前为止，解答出这道死活题的职业棋手，我没有见到、听到过一个。预先说明一下，这道死活题其实很简单，我知道有业余爱好者在盘上摆着摆着就找到了正解。”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数年间，职业棋士几乎谁都没有当场解答出这道死活题，其中包括铃木五良六段、盐入逸造四段、前田陈尔八段、加纳嘉德八段、濑越宪作八段、木谷实九段、岩本薰八段、长谷川章七段、村岛谊纪八段、福原铃木津奈三段等（段位均为当时）。　　　　（二）　　过了一段时间，一天，中山典之的师匠铃木五良六段来到日本棋院，正好遇到了正在和棋院职员闲聊的盐入逸造四段，于是说道：“盐入君、盐入君，有道死活题很有趣，你来看看。” 　　“哦，五良先生的死活题吗？知道您是高手，我来学习一下。”其实，盐入四段的死活题造诣也很深，以严格出名。　　铃木六段将死活题摆在了棋盘上，看了看盐入，说道：“怎么样？” 　　“嗯……”盐入四段一脸愁眉，满脸是纳闷儿。　　五分钟过去了，盐入四段还是里面外面怎么都找不到头绪。这时，就听到铃木六段说道：“你小子的脑袋没戏，到此为止吧。”一边说，一边准备收拾棋子。　　就见盐入四段急忙将铃木六段的手抓住，“等一下，走这儿怎么样？”盐入四段拿起一颗棋子放在了白1的位置上（第2图）。　　　　　　　　结果呢，这当然是失败图。白1之后，黑棋怎么对应都是活棋。更重要的是，身为职业棋手，思考死活题时，一旦将棋子在棋盘上摆放，那就是做不出来的证据。　　“哈哈哈……”铃木六段开心大笑。盐入四段又慌慌张张地将白1拿开，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白1不行。但是，性格强势的他又不肯承认自己不会，“做不出来”这句话说不出口。　　二十分钟过去了，盐入四段终于抬起头来，抛下一句“这道题出错了”，扭头走去，足音像骤雨。　　　　　　“啊，老师，老师，您来得正好。这儿有道死活题，刚刚，盐入君费了好大劲儿也没做出来。”铃木六段叫住了前田陈尔八段。　　紧接着，又一个人出现了，原来是被称为“死活题之神”的前田陈尔八段，也是铃木六段的师匠，中山典之的师祖。　　“啊。老师，老师，您来的正好。这儿有道死活题，刚刚，盐入君费了还打进儿也没做出来。”铃木六段叫住了前田陈尔八段，　　　　前田八段紧盯着棋盘，一声不吭，五分钟过去了。　　“搞不懂。应该怎么走呀？”前田八段小声嘟囔了一句，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死活题之神”的坦荡襟怀令人起敬。　　就这样，一旁的中山典之兴趣津津地看着职业棋手一个接着一个垂头丧气地离开，就像选美活动中兴致冲冲走上舞台，一番操作下来却被被淘汰的选手，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解答出来。难不成，一座日本棋院，百万军中无男儿？　　最后，高川格本因坊出现了。　　“哦，格先生，史上最高的死活题，看一下吧。”铃木六段拉住了高川本因坊，感觉上就像村落集市上吆喝的摊主，不把菜卖出去就绝不善罢甘休，又像狡诈的街头摆摊下棋的席主，就等着你来上当，赚了你的钱还看了你的笑话。　　也就两分钟吧，高川本因坊就给出了正解。只见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环视了一下周围身边的棋手，“巧了，我正为难呢，死活题不够，能不能把这道题卖给我？” 　　没等原作者出声，身为师匠的铃木六段不经弟子中山典之同意，立即当场收费3千円。　　（三）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道死活题出现在《每日新闻》上，出题者，高川格本因坊。这是一道悬赏题，有钱可挣。然而，大部分职业棋手都认为报纸上的死活题是误植了，因为他们根本就做不出来——要知道，当时《每日新闻》的死活题误植的事件时有发生。　　加纳嘉德八段就是其中一人。他打电话给他敬爱的高川格本因坊，“喂，喂，我是加纳。今天《每日新闻》的死活题好像出错了吧，您看到了吗？” 　　“看了呀，没有误植。” 　　“是吗？那么正解应该怎么下？” 　　高川本因坊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那是为了争取时间去压抑住那忍不住的狂笑欲望。蓦地，本因坊动了一个歪脑筋，淘气一把，跟加纳七段开个玩笑。　　“其实呀，这道死活题我是从铃木五良那里买来的。我也没整明白，你问问铃木去吧。” 　　“知道了，我这就问。” 　　高川格本因坊有个外号，叫“狸猫”，来自前田陈尔的评说：平常看上去输了很多棋，但是，关键的棋他都赢了，大大的狡猾，整个一只狸猫。此刻，高川本因坊使出了“骗招”，不动声色的表演，让凡事认真的加纳七段中了刀。　　加纳七段和高川本因坊通完话，立即拨通了铃木六段的电话。凑巧的是，当时接电话的正好是在师匠铃木六段家的中山典之。　　“喂，喂，我是加纳。啊，中山君。老师在吗？纳尼，在院子里。有道死活题想问一下老师，给我叫一下。” 　　下面开始的电话喜剧是中山典之的记录，我编译出来，加上自己的理解，在这里供大家开心一笑，欣赏把玩。　　“喂，喂，我是铃木。纳尼，死活题出的有问题？哪道题？哦，没有错呀。”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怎么看都没有棋呀……那么，最后到底是应该怎么下呢？” 　　“真拿你没招……你小子居然连这么简单的死活题都不会，还有没有更让我吃惊的事情了？！好吧，先在夹缝里冲一手，然后吃掉一子。”（第3图）　　　　　　　　铃木六段若无其事装得就跟真的一样，一副毫不知情的嘴脸，不动声色地享受着“欺负”蒙在鼓里的人所带来的快感。　　“那么，我打吃之后渡过呢？”至此，加纳七段依旧痴迷不悟，觉得根本就没有棋，一点都没有察觉出问题的所在（第4图）。　　　　　　　　“这样的话，嘀哩咕噜一圈转下来，白棋不是被吃了吗？！我难道连这个都看不见吗？！我觉得，肯定是您在哪里出现了错觉。”加纳七段坚持己见。明明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但是，可怜的加纳七段现在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迷失在了迷宫。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铃木六段说道：“白棋从上面紧口气不就成了。”（第5图）　　　　　　铃木六段觉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加纳七段也应该明白了——这已经是初级入门的水平了。没有想到，加纳七段的回答更加出人意料。　　职业棋手在计算死活题的时候，都是目算，绝对不会在棋盘上来回摆子不断试错，因为那样一来，多复杂的死活题都很容易做出来。就训练而言，这对实战没有什么帮助——实战中是不能试错的。所以，这时的加纳七段的头脑里棋盘应该是有些变形，导致出现了盲点，上演了这出悲喜剧。　　加纳七段继续说道：“那么，我打吃白棋的七个子呢？”（第6图）　　　　　　稍微懂点围棋的人都知道，由于气紧的原因，黑1打吃白棋的下法不能成立——我们可以看到，如果黑1去打吃白棋的7个子，白A可将15个黑子痛痛快快地提吃掉。而黑1下在A位的话，则白B、黑C、白D，黑1永远渡不过去，也就是永远下不出黑1——加纳七段的盲点就在于此。　　电话的这头，铃木来到乐不可支，一边拼命杀住自己的笑声，一边说道：“你、你小子……这里不能下呀。” 　　铃木来到的笑声终于还是像怎么也憋不住的屁，霸气侧漏，通过电话线让加纳七段嗅到了不愉快的味道。我是认真在请教，您再是前辈，也不能这么取笑我……加纳七段的回答透出了不满和固执：“那　　我就这么下了，怎么着？” 　　　　看到加纳还没有解套，铃木来到彻底忍不住了，连心带肺地放声狂笑起来，豪爽的势头堪比醉酒后止不住的狂喷。电话那头，不知所措的加纳七段一头走到黑，再一次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追问道：“没跟您开玩笑！我就打吃了，您怎么办？” 　　“黑棋一口气都没有了，全部被提光！”喘了一口气，铃木六段认真地回答道。　　电话的那头，一时半会儿没有了声音，应该是加纳七段在脑海中再次确认中…… 　　“一口气都没有了”这句话非常有力，犹如强心剂注入到加纳七段的身体里，让他终于有了反应，意识到是自己错觉了。　　“啊……”加纳七段的悲鸣声从电话中传来。　　（四）　　这道死活题的“被害者”，远远不止上面例举的棋手。几年后，1963年，杂志《围棋俱乐部》，请来了濑越宪作八段、木谷实九段、岩本薰八段、长谷川章七段、村岛谊纪八段等大佬，铃木六段当场拿出了这道死活题，在场的棋手没有一个能够给出正解。　　在众多“被害者”中，最惨的是铃木津奈三段。　　也可能有人不知道，铃木津奈三段是铃木五良六段的妻子，曾经获得过“女流鹤圣”冠军。《每日新闻》的死活题是铃木津奈三段每天的日课。当看到这道题时，铃木津奈三段马上将其摆在了棋盘上，正坐着，开始计算。　　30分钟过去了，铃木津奈三段还是没有找不到答案。铃木六段看在眼里，心怀叵测地给了一句话，带着挑衅的滋味：“好呀，就你，给你三天时间吧。” 　　这句话，好比头牛场上的红布，彻底激怒了铃木津奈三段。　　小看人不是？！OK，老娘做给你看！铃木津奈三段开始长考。　　然而，作为妻子，家庭的杂事繁多，做饭、洗衣、清扫，何况身为职业棋手，还有各种围棋活动，所以，不可能总是坐在棋盘前——铃木津奈三段尽量抽空就来计算。就这样，房间一角摆好的死活题，在铃木津奈三段的苦吟中，静静地过了三天，距离老公给出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铃木诚一，铃木家的大儿子，当时好像还是小学生，耳濡目染，多少也会了围棋，棋力大约在业余9级左右。当看到妈妈只要有时间就坐在棋盘前，那副极其严肃、认真甚至痛苦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情况？好奇心驱使，他也来到了棋盘边，“怎么了，妈妈？” 　　妈妈还在深思，没有回答。儿子看了一会儿，说道：“我算出来了。” 　　妈妈听到后，笑出了声，说什么呢，你这个小家伙。好歹我是个职业棋手，三天都没有解答出来的死活题，你能算出来？！　　“好呀，你说说看。”日本的妈妈很少否定孩子。　　小诚一马上回答道：“是这样，先吃掉黑棋一子。”他摆出了第7图到白5的示意图。　　“接下来，黑棋打吃，白棋提掉一子，黑棋想渡过……”儿子在棋盘上继续摆到黑8。　　看到这里，妈妈傻眼了，她终于明白了，白A紧气后，黑棋不入气——铃木津奈三段和加纳七段一样，陷入了错觉的迷宫。　　　　　　　　　　（五）　　围棋真是不可思议，其幽深玄妙从上述的例子里就可以看出——在棋盘上摆一下，谁都可以做出的死活题，一旦只在大脑中思考进行目算，就经常会陷入迷宫，出现盲点。　　很多年之后，中山典之六段这样说道：这道死活题是不是杰作，我自己无从判断。不过，从那么多职业棋手都解答不出来这一点上看，说它是最难的死活题之一应该无可置疑。　　铃木五良六段曾经给弟子中山典之六段讲过一个让他一直铭刻在心的事情。那是铃木七段还是二段的时候，面对一个极其复杂的盘面，怎么思考、计算都判断不清，找不到可以接受的手段，尽管还有大把的时间，但还是采取了妥协的方针，强差人意地进行了选择。事后，铃木五良二段将这盘棋摆给师匠铃木为次郎名誉九段请求指点：“老师，这个地方我怎么想也找不出好的办法，到底应该怎么下呢？” 　　师匠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训斥道：“你这家伙，为什么在还没有判断清楚的情况下就去拿起棋子呢？判断不清，那就要一直判断到清楚为止。棋，判断不清的时候，就必须要有踏破铁鞋去寻觅的精神，这是我们作为职业棋手应有的工作态度。” 　　作为家门的传统，铃木为次郎名誉九段的这一精神也体现在了弟子木谷实九段、关山利一九段、岛村俊宏九段、半田到玄九段、铃木五良九段的身上。获得过“女流鹤圣”冠军的铃木津奈三段也是如此，对于判断不清的死活题，那就准备一直思考下去，直到找出正解——这不仅是职业棋手的最基本的工作态度，更是人生态度。　　最后，补充一句，这道死活题面世后，在《棋道》月刊杂志当年全年所出的死活题中，当选为“最优秀死活题”，当时的审查委员长就是前田陈尔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