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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谢花开

雪非雪 (发表日期:2023-06-06 19:22:25 阅读人次:72564 回复数:0)

   花谢花开

  
——母亲走了

  


  
把我带到人世间的人,北京时间18:35,离开我们。叫妈,再听不到回应。母亲,成为往事。早上还发朋友圈,中午还回复了我的微信。

  
这位刚刚过完82岁生日的女生,终生好胜要强,积极进取,对新事物充满好奇,儿女子孙个个儿视为珍宝。临终前3个小时,还在“微信运动”给我点赞。近来常出现心力衰竭症状,食欲不佳,但是头脑极其清晰。儿子们打电话叫来了120,她坚决不去,对三儿子说“你要一抬我让我上车去医院,抢救过来脑血栓后遗症,那我可遭大罪了,你们都跟着遭罪……不去……”弟弟把母亲的话做了录音。她拒绝救护之后,话语力气越来越虚弱,但是一直在说,讲述她对自己人生的总结和此时的感受以及钱财安排。“今早上就不得劲儿……我跟三儿(房琪爸)说,说我能活到明年就烧高香了,我想见见你姐……唉……没这么难受过……刚才那凉风往身上钻得呼呼地……要能吐出来也好啊。”

  
和我父亲一样,白天,在家里最常呆着的客厅长沙发上,在儿子们的守护下,长辞而去。妈打年轻就风风火火,最后也是说走就走。不遭罪,不添乱。

  
近来的每次沟通中,除去偶尔说身体不适以外,她表达的都是对自己人生美满的自豪和满足以及对子女儿孙们的感谢、关注和祝福。这在她隔三岔五发布的朋友圈里可以看到,那是来自儿女儿媳和各地孙辈们的各种各样的食品礼物。

  
获悉讣告时,雪霖在新疆,连夜赶路奔往机场。外孙一家所在城市处于封控中。房鹿在上海,不能出小区。房琪夫妇和母亲在海南刚下飞机,正忙着做核酸订机票赶回。房千在巴黎的索邦大学。房雪霏一家在日本,赶回无望……

  
妈,感谢你的孕育生养。因为是生发自你的身体,因为是你和我爸的孩子,才是这个我。因此,我一辈子自信自己与生俱来的一切,永远珍惜并自豪你们的赋予。我打印了一张你去年秋天的照片,那天你收到我寄给你的衣服,穿上拍照给我看,说特别喜欢。照片前边的玫瑰花是院子里正开着的,很香,你一定喜欢,不用说,一定立刻点赞。花丛中你的笑容,是对我的守护和赞美。这守护和赞美,会伴我终生。

  
妈,走好。

  
2022年5月17日

  
上面这些内容,是当天夜里发布在朋友圈上的,发出后,考虑到夜深会打扰到朋友,又撤回了。可是,我又想在母亲离开当天发布出去,自从2016年用上微信从来都手机不离手,她一定特别在意我对她生死动态的关注……所以,按撤回键的时候特别苦,泪水如注。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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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母亲的第一个新历纪念日,俗称“小三天”。母亲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母亲、丈夫都早她先去,她的亲人只有她自己亲生的儿女和儿女们的家眷。我是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在我远隔千万里的家中,这三天多的时间里,母亲从转发我们朋友圈信息给我们秒速点赞的微信控,变成了一捧灰。

  
妈,你真会变啊!躺下即去,离家即升天。此刻,我在去大阪上课的地铁上。房鹿和房琪请了高僧大德和佛学院给你做着超度,说你在去极乐世界的路上。我知道你想见见我再走,没见上,所以,你一直就在我心里,贴得紧紧的,是一体。就像我曾经在你的体内那样,现在,你在我的心里。

  
全家人都以各自的方式为你送行。我只能用文字形式表达怀念。今天送你和我爸团聚后,回到家房琪进你那个永远堆得满满的屋里,为我们在外没能赶回去的亲人直播尚留有你气息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藏”物件,她大哭着跟我说“我跟奶奶一起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多年……可是后来我总是忙忙忙写文案……其实没有那么忙其实有时候在刷手机,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专心陪过她一个整天……” 我说我也一样,这一生我跟我妈一起生活的时间累积不足两年。

  
(二)

  
疫情第二年,爸走了。第三年,妈也走了,走了12天了。心里多出一个地方,像新长出来一个器官,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在心里,在与以往从不相同的一个新的心里,里面又满又空,满满的都是妈,还有爸。又空空的,空不见底,爸和妈的影子,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我的手要牵他们,只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相互触碰。我要轻轻地抱抱他们,双臂相拢,抱着空荡的胸怀,泪流涌淌。妈的“微信运动”是0,12天了,以后就永远是0。不在,就是归零。现在,我好像能原谅爸的离开,因为已经离开了很久,悲痛在绝望中风干了。

  
听和妈的微信语音,自从使用微信到临终当天中午,7年,总共有多少条语音数不清。父亲走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妈说的所有的话,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我等你回来,再见一面才能死,我好好活着。巴巴地等啊。其实她已经极度衰弱,为了等我,她给自己调理饮食,告诉我每天吃四十多种食物。她走后我们在她手机上看见她给自己发信息,鼓励自己“想活着就得坚持。”坚持活着,就是为了等着见我。一直到心脏不能再支撑意念,妈放弃了。她是特别清醒地放弃的。前不久打算盘打麻将还打得噼啪作响,一边看手机一边做笔记,学习各种发朋友圈小技巧。妈喜爱首饰,随身戴着的耳环项链和戒指,临终前几个小时,她指名交代分别留给谁,在场送终的儿媳孙媳都有份儿。对儿子们的关照清晰表示了感谢,评价大儿子为整个家的操心和贡献,感谢身边小儿子“各种小事儿都给妈办了”。

  
大阪的讲座教室里,我一进门学员就拿出2006年爸妈来日本和他们见面时的合影以及父亲写的字,大家纷纷表示追悼。下课走出教室,路过一个小广场拐角处,不由得泪水涌出来。每次下课出教室,我就站在这个地方看微信,看妈的朋友圈和语音留言,跟她说几句话……

  
生而为人,从来没有过这种既轻又重的虚空感。沉沉地浮在虚空里,什么也不想做。哪儿也不疼,没有不适。看手指,想这手是妈身体里长成的。还有脚,眼睛,全身所有的部分。这样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哪儿都不疼却难过,因为我身体的前世不在这个世界里了,以前一直在,不论相距多远分别多久。

  
什么也不想做,不振作,不想振作。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地带,我不能也不想强打精神越过去。原来做点什么做了什么跟妈说了她一听就高兴,说“好,真好!”我听她这样说就安心,觉得让她高兴了,自己也高兴。

  
妈走后第6天,她的手机显示家人群更新1377条,各种照片、儿时趣事等等,大家分别讲述自己心中跟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相关的事,我们对二老的追思纪念,把妈的手机铃声吵得爆响……

  
妈做的肉饼是全家人的大爱。只要有人回来,她就准备一大盆肉馅,早上四点多就开始准备烙。谁起来给谁烙,一定现吃现烙才好吃,她说。有一年春节期间,一早上到中午她烙过7锅。“奶奶的肉饼”“姥姥的肉饼”,从此成为回忆用词。

  
(三)

  
图片

  
端午节。有微信后这几年,每逢这时候妈会早早跟我说“孙子媳妇说了要包了粽子给我拿来,那孩子包的粽子才好吃呢。”今早在院子里采了小花给妈供上,对着照片上的她说“妈你也不提前告诉我今天是端午节……这小花儿好看不?”接着替她说“哎呀这花也太好看了!”

  
有一张5年前妈发给我的照片,也是这时候,那是我从日本给她带回去的昙花又要开花了,她和爸俩人天天坐旁边守着花骨朵。今天重看这张照片,心里一股暖流涌起,轻柔地安抚着两周多以来的哀伤郁结。爸妈二人的笑容,在告诉我说“是你们这些所有孩子给了我们心满意足的幸福晚年……”真的,我好像又听到妈几乎天天说的“我特别识足,我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儿女们都好……”接近八十岁后,母亲的开明大度简直就是开了悟。以前她身上一些无法共鸣的东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慈爱、周到、包容。天生高智商高情商的她,在最后几年里,丝毫没有辜负母亲、祖母、曾祖母具有的胸襟和情怀。父亲走后,她的心里有多孤苦,我们无以知晓。但是,母性的力量和深情,能把苦海变成爱河。相对于母亲对我们的关爱、牵挂、无要求,我们内心里留给她的那份情牵之深切无法对等。世间亲子关系,大凡如此吧。

  
感谢这些天憬时常来陪我。看见我对着太姥姥照片点香流泪,他就说:姥姥的妈妈不在了,姥姥好寂寞好难过。但是,太姥姥飞去天上飞去月亮上星星上了,所以,姥姥不要哭了……不到3岁的娃,那副严肃认真的表情,似乎比我通达生死两界的真谛。三十多年前,我把9个月的憬妈妈寄养在父母家,到日本自费留学。憬妈妈在我父母身边迈出的人生第一步,说出的人生第一句话。现在,偶尔和外孙在一起,眼前总是要浮现出三十多年前父母和我女儿朝夕相伴的时光。

  
重新整理外祖父的资料,有康德年间的“马证”和一大叠手写地契土地证之类。后悔没有跟妈就这些史料更详细地聊一聊,她这个独生女一离世,再没有人知道这些作废财产的具体背景了。

  
(四)

  
今天是中元节。2020年2月5日早晨,离开家门的时候,爸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目送着我们,无力的眼神里,含着让我不忍近看的哀伤和无奈。妈站在门口,直到门关上,就那么看着我们走出家门,忍住不哭,她总能把眼泪忍到离去的孩子看不见的时候才掉下来。我们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坐上高铁,离开齐齐哈尔。经过各种隔离、航班改期、取消、再预订、再改期等等从未有过的周折,于3月8日飞至上海,经历绿码、自主隔离,回到京都。

  
一年后的2021年2月5日,爸长眠。两年三个月后的5月17日,妈长眠。时常,会有一股极度深痛的凄苦从心里突然生出。懊悔有太多事没有为爸妈做的更多。比如那些微不足道的细小事,给爸把衣领平一平顺一顺,看看指甲是不是要修剪一下,用苏打粉把牙缸蹭得像新买来的那么干净,给妈床头柜上擦一擦灰尘,她放的东西一定都照样复位……今年一月寄去的衣包里,有一件印度店买的棉布连衣裙,又松又软,妈喜欢质地好但是必须轻软的衣物。可是,还没到穿夏衣的时候,她就走了。

  
今天早上,进入和妈的微信聊天界面,这是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我不敢进来看,不敢回听妈每天发给我的语音……室内昼夜空调,感觉到脚凉,我找出一双厚袜穿上,就想起给妈买过一样的袜子,妈总说脚凉。于是,我进到和妈的微信对话里,检索“袜子”,看到妈曾经发给我一张“袜子大全”图,大概有几十双,新的旧的薄的厚的一大堆,从三十多年前刚到日本时买的开始,她都一直留着,穿起毛球了也不舍得扔,好像就为了等到有微信可以拍图片发给我来做纪念整理一般。今年母亲节我没给她买礼物而是发了红包,因为接收邮递物品需要气力,我已经感知到她非常衰弱。

  
(五)

  
中秋节次日中午,憬和爸爸去医院迎接妈妈和妹妹。下午,我换上一件很少上身的花衣服,和先生一起去见这个来世第五天的外孙女。憬爸爸叫了寿司,做了酱汤,我们举杯,互相道喜: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憬几次提议每个人再说一遍“祝贺!”“再说一遍祝贺!”然后他就接在每个人说的“祝贺”后面说“谢谢!谢谢!”过一会儿,他走到我跟前,指着我抱着的宝宝,神情严肃地说:“这是我妈妈的东西,请还给我妈妈。”外孙女名字叫“花”。大约五月底的时候,憬妈妈向我们宣布女儿名字,说“你们不要咬文嚼字说三道四啊……名字是花,中岛花。”她说这个名字是在姥姥离世后想到的,姥姥爱花,家里养着很多种花。姥姥知道憬妈妈怀上了她的重外孙女时,高兴得好几次跟我们念叨“真是太好了!我外孙女也有小棉袄了,这我可放心了。”妈离开第50天,孙女生了儿子。第113天,外孙女生了女儿。遗憾的是,这两个在母腹中带给妈无限喜悦也获得了无限祝福的娃,都没能像先来的哥哥姐姐们那样得到曾祖母的亲授大红包。

  
“花”,这名字一发布,外祖父外祖母我们二人大喜,惊喜,喜得心里开出花来。“花!太好了啊!”世上最美的东西,最美的字,大俗大雅,繁简同体,中文日文同形同义,音域宽而亮,声调平稳。“再好不过了!大胆,脱俗。”

  
吃饭前我们拍了第一张六人合影,应了那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回想7年前这个时节,我刚刚开始进入长达半年多的术后放疗第一疗程。常言道: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这后福之中大概就包括有可能一遍又一遍地当上老祖母。总之,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我和女儿都自幼在外祖母身边,那些日复一日波澜不惊的日常光景,有太多不需选择不需刻意留意自然而然地投射在心像中。如今,身为外祖母的我,处在我的外祖母、母亲、女儿、外孙女五代母女亲子链的中央,我是去者与生者的纽带。我和女儿抱着花喝咖啡时装点心的NORITAKE小盘子,是我姥姥用过的。那是当年住在齐齐哈尔的日本邻居家的,日本投降撤回时那家人用盘子跟姥姥换了食物。我的身体,记得来自外祖母和母亲肌肤之亲的温暖。在院子里修剪花木枝条时,看见自己渐渐粗大起来的手指关节,就会想起姥姥的手。那双手给我喂饭,给我擦痒。母亲体高腿长,年轻时有一双修长美手。我记得在我大约五六岁的一个傍晚,饭后几家邻居阿姨聚在一起比手,夸赞妈的手好看,她就说“再好看也比不上孩子的手好看,小孩儿的手背圆溜溜地像个小馒头儿。”妈的这个比喻我一辈子也没忘,可能因为当时听她这样说了我就盯着自己手背看怎么也看不出哪里像馒头……曾几何时,母亲的秀手也变得和姥姥一样粗大。相互远离的几十年里,不知不觉中,母亲成了老人,成了故人。作为外祖母、母亲生命接替授予的亲历者,我在努力清醒地感受她们活在我身上的感觉。我要活出她们希望自己也更希望我能活出的样子,弥补体验她们没能实现的遗憾。我们配得上享受人世间所有自己挣得来的好。我比她们付出的努力更多,拥有的机会和见识也更广,我有义务有责任以这样的方式回报她们。只是这样感觉着,意识着,简直已经比亲自告慰她们让我们都更欣慰。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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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相继离开的一年多时间里,我阅读了几位十九世纪作家作品。其中,尤为集中阅读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毛姆。我们都是《罪与罚》主人公归类到“繁殖同类材料”的平凡人一族。现在的我,正是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菲利普见到抚养他长大的伯父伯母时的样子“眼前这两个让人可怜的、瘦小的人儿已经生无可望:他们属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现在只能耐住性子、麻木愚蠢地等待死神降临……他们碌碌无为、毫无贡献,最后在离世之际,却好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活过。”菲利普出生即成为孤儿,不知道父母恩情。

  
最近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安妮·埃尔诺,和我的母亲同龄。她在《悠悠岁月》中写道:“真实的或者虚构的印象,直至在睡梦里都连续不断的印象有一阵沐浴在只属于它们的阳光里的印象。它们全都会一下子消失,就像半个世纪之前在死去的祖父母、同样已经死去的父母的额头后面的千百万印象那样。一些我们作为小女孩出现在其他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当中的印象,如同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的小孩子出现在我们的父母和同学旁边一样。有一天我们将会处在孙辈儿女们以及尚未出生的人们的回忆里。”这段话我反复阅读多次,领会着话中对于我个人人生的意义,深受触动。

  
父亲,房友。祖父母,房殿梁、刘氏。出生于内蒙古哲盟查干管理区十付犁杖村。自幼好学,成绩优异,因家境贫寒辍学于赫赫有名的通辽一中,终生怀憾。母亲,张桂芬。外祖父母,张海、吕淑芳。出生于齐齐哈尔市。他们有一女三子,孙辈七人,重孙辈七人。只要这个尘世间尚有我在,就是父母以及祖父母曾经并且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印证。作为他们的后代,我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是谁。

  
(2022年10月15日 京都)收录于《日本华文女作家散文精选》2023年1月出版

  


  
https://mp.weixin.qq.com/s/Z-ooMDfx04Lk9myUF4GK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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