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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二十三 乡关何处

小林 (发表日期:2006-08-11 13:17:11 阅读人次:1201 回复数:3)

   生是日本人、死为中国魂

  
二十三 乡关何处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小林清是在黄昏时分登上海河边凯悦饭店高楼的,他在等一个老战友。老战友是来天津视察工作的,所以他早来了一会儿,在凯悦饭店老战友房间外等着。

  
他孤零零—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被谁遗弃?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在时间上,古人飘然远去不再回来,空留白云千载;在空间上,眼下虽有海河流过、茂树芳草,而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孤云与飞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一何滞,辞家久未还。”

  
小林清很想念故乡的亲人。在这一年,他离开家乡,离开日本,已是四十年了。

  
小林清的家乡在日本大阪,离天津有二千多公里,说远又不太远,坐飞机只要三个多小时。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发愁呢?

  
任何—个早年离乡的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这—切原来是这样的吗?就像在—首激情澎湃的名诗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插图,诗意顿消。

  
他想念着家乡的河,那是流向太平洋的一条小河,离中国天津还非常遥远。他有焦渴的思念,又有点忧伤。为何忧伤,却说不清楚。好像面对一种真实时既不敢贸然相认,又不愿断然割舍。生命的起点那么渺小又一水相通,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搁置自己的感受。他现在理解了,由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种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则是一种忧伤。那么,海河是否因自己的流入大海,流向日本海能和日本沟通?正是这种忧伤,使晚风凄凄、烟水迷蒙、白露横江。这样的意象,这样的因果,就不容易与日本的家乡沟通了。

  
最重要的是,某组织是不愿意让他回乡的,要是回去看一下也许会很快回来倒罢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要是让日本政府扣住不放回来怎么办?

  
再说小林清他—生都在旅行,回乡对他说是很难。他只能在中国没完没了地思念故乡,结果终于无奈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只要是稍识文墨的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的,小林清—背几十年,成了殷切的思乡者。

  
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的全是陌生的东西,原先的自我会越来越被异乡同化掉。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乡愁越浓越想回去, 越想回去也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结果,一生都想着故乡。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看看,只有彻底醉倒他才会丢掉异乡感,而实际上,他已经以中国为家了。

  
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融,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况味而让人品咂不尽。

  
很多长年漂泊在外的人的潜意识里,或许都有一种希望:长年漂泊在外,羁旅异乡的游子渴望与故乡重逢,异乡街头的灯红酒绿,闹市里的光怪陆离,终不过是浮光掠影,镜中之花。在游子的心情中,故乡鳞次栉比的屋顶,漪涟如烟的湖水,清风中盛开的莲花,回荡着乡音的石板路,雨中小巷偶然相遇的眼神,甚至和式木履在路面上的响动声……才是记忆中最清晰、也是最让人梦系魂萦、难以忘怀的。流徙江湖的人,辗转沟壑的人,远涉他乡的人,把回乡当做一盏温暖的灯,只要这盏灯亮着,就能在风吹雨打中咬紧牙关。盼望与故乡重逢的这一天,“既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他沉浸在一种说不尽的惆怅里,漫天的桃花依旧,然而已没有了昨天的笑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外面漂泊的日子里,小林清常常为与那些擦肩而过的情景淡淡地忧伤,遮蔽在树荫中的村庄,在路途中盛开的矢野菊,旅途中相识的相见恨晚的朋友,暮色茫茫苹果园里的灯光……与生命中所有遇到的一样,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是不可再现。

  
他已经被岁月折磨得满脸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一首歌。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吧!我已厌倦漂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这是小林清在心底的呼喊吗?他已不能回乡,事实上那时已经快接近他生命的终点,但在这歌声中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而且颤动欲泪。他昂然抬起头来,饥渴地注视着远方。

  
小林清是一个远行者,他曾在中国许多地方居住,最后落在天津定居,可称得上个“不知何处是他乡”之人了。但是,他这些年来在梦中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回家的情节。回哪里的家呢?照理,一个人有了完整的家庭意识后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他在梦中完全应该回到成年后安家的那个家,不管它在哪座城市;然而奇怪的是,他在梦中每次遇到要回家的场合,回的总是少年时代的那个日本家。—个走了整整半个世纪的圈子终于回到了原地,白发老人与天真少年融成了—体。那么,小林清的这些回家梦是否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一生的漂泊旅程呢?当然不是。如果小林清始终没离开过早年的那个日本家,那么今天的回家梦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小林清心底的歌,小林清梦中的家,虽然走向不同却遥相呼应。人生旅程的结构是被他这个具有中国、日本两国情结的人概括了。

  
以小林清的心情来看,而实际上,许多更强烈的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绪是难以言表的,只能靠—颗小小的心脏去满满地体验,当这颗心脏停止跳动,这—切也就杳不可寻,也许失落在海涛间,也许掩埋在丛林里,也许凝冻于异国他乡一栋陈旧楼房的窗户中。因此,从总体而言,这是一首无言的史诗。中国历史上每—次大的社会变动都会带来许多人的迁徙和远行,或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但最终都会进入这首无言的史诗,哽哽咽咽又回肠荡气。

  
中日两国关系正常化已经八年了。他没抱着希望,可又抱着希望,于1980年按照战前的地址给日本大阪府的亲人写去了信,没想到半年后,一天邮局送来一封国际邮件。

  
是从日本来的,落款是日本大阪府他的家乡。小林清拿着信的手微微颤动。拆开看内容时,分明他惊慌失措地屏住了气,没有了声音。那是他的大哥来的信。没有想到四十年后居然收到了家里的信。

  
小林清的身体一阵悸颤,随即摇晃一下,儿子阳吉忙扶住他左臂。他没有感觉,两眼仍然痴痴的看着信。

  
小林清静静地站着,嘴唇微张着一直在颤栗,凝滞的眼睛里慢慢地泌出一眶泪水;阳吉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并且越来越清晰,那是鼻腔和喉咙壅塞的原因,这种粗重颤动的呼吸终于变成抽泣的节奏,泪水已经盈满眼眶,泉水一样漫溢下来,丰饶地淌过灰白的面颊。  

  
信中的大意是,接到信真是大吃一惊,简直是不能令人相信。真没有想道你还活着,按照日本政府四十年前发给家里的战死通知书,于1940年在中华民国山东省文登县你同中国军队作战时战死。骨灰(天知道是谁的骨灰)还在小林家的祖坟里呢。这次把战死通知书也给你寄去。父母早已去世,兄弟五人中除了我之外,其余都去世了,活着的就剰下你我了。即然你还活着,早点回家。你我还能见面团圆。也好去扫墓,拜见父母的在天之灵。

  
小林清看完信,老泪纵横如泉涌,淌过满是皱纹的面颊。男儿有泪不轻弹,大概是没到伤心时吧!

  
妈妈!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哭自己的妈妈,世上没有比这更痛心的了。

  
而妈妈没有回答。

  
这是小林清在心底呼喊妈妈的声音!

  
暮年的小林清呼喊妈妈是不能不让人动容的,一声呼喊道尽了乡愁,也道尽了凄沧。

  
阳吉到了日本后多年后,才体会出小林清的乡愁,他觉得它之所以能够打动人的心灵,是因为这是极普通、极平淡、然而却又是极为形象化的语汇,道出了人间最普遍、最平常,但也是最执著、最具震撼力的一种情感:乡愁。所谓乡愁,简而言之,可以说就是人们怀念祖国、怀念故土、怀念亲人的一种感情。

  
乡愁大约人皆有之。“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是的,在月朗风清的夜晚,听到了一段充满着离愁别绪的笛声,谁不怀念自己的家乡呢?其实,能够勾起人们乡愁的,绝不仅仅是一段优美动听的乐曲。

  
也许人人都有过这样的感受,那股乡愁常常是不知不觉间袭上心头的,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似乎就在刹那间,心里像燃起了一缕淡淡的轻烟,像涌起了一阵呼啸的海潮,一下子便骚动起来了。而奇怪的是,引发这番骚动的事物往往都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一首乐曲、一篇小说、一部影片、一阵聊天都可以引起人们的乡愁;春花开了、秋叶落了、盛夏的南风、严冬的雪花无不撩起人们的乡愁;一次偶然的相遇、一句熟悉的乡音、窗前撒播的月光。

  
院子里飒飒的雨声都会令人想起故乡,想起父母,想起童年的顽友,想起青春时代激情燃烧的岁月……甚至一件洗得发了白的衬衣、一本破旧不堪的课本、一碗油腻腻的红烧肉、一块咸得发苦的大头菜都能够唤起人们对故土的怀恋,对往事的回忆……

  
说实在的,乡愁常常使人们感到惆怅甚至感伤,但乡愁决不是多愁善感,更不是无病呻吟。在阳吉看来,一个人有了乡愁,也就有了起码的良知,不至于数典忘祖。也正因为如此,乡愁应该说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健康的感情,大概不会有人否认吧。 

  
蓦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呜——” 阳吉听到一声长长的凄哀的号哭,小林清的手捂到脸上,仿佛流泪已经无法减轻内心的感觉,他终于松开喉咙,大放悲声,并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全家人,有的惊愕,有的慌张失措,有的难过地跟着一起掉泪。阳吉也流泪了,因为他终于听出这一次的哭声与以往的不同。这是小林清对自己国家,民族,妈妈的哭声,是带着日本民族的浓厚气息。其实日本民族的文化是受中华民族的影响,那些传统和伦理道德,是凝聚了几千年中华民族文明。

  
父亲的哭声使阳吉心灵震颤,生出一种悲壮的轰轰烈烈之感;望着痛哭失声的小林清,阳吉忽然对父亲的民族,产生出一种新的深刻一层的认识。他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极重要的一条原因就在于父亲身上双层体现着日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中华民族几千年所创造的一切文明……

  
小林清没有想到大哥竹造还活着,接到信后,他是意外地惊喜,万感交集,难以言表。从他来到中国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踏那方令其魂萦梦绕的故土,每每忆起远在天涯的家乡山水和亲朋友好,都不禁潸然泪下。这些年来,在他心里仍然有一块热土。那封信他起劲地读了又读,一直读到句子都没有了意义。

  
在以后的来信中,兄长给他寄来了日本厚生省援护局的回国申请表格,并介绍了日本的情况。他产生了回国探亲的想法。“人生难得长无谓,怀古思乡乃自然”

  
他向组织打了报告,申请回国探亲。报告递上去,一直没有消息,他又去问,负责的同志说:“我们研究,研究吧。”

  
研究,研究。这两个字的妙处,真是只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它在时空上给人回旋的跨度,在大字前头还可以加上个“最”。如果给所有的词 也来个评奨,它的实用价值应该名列前茅,也许有人会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万岁!”小林清想,等他没有事干的时候,他也研究,研究这些个“研究,研究”。

  
问题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长兄三次给他寄来戸籍謄本和回国手续材料,以及日本政府给他的回国旅费申请表等。因为战争关系,居留在海外的日本人,第一次归国时的费用都由日本政府负担。

  
他向组织申请了三回,要回国去看一看。他所属的那个组织没有批准小林清回国探亲的申请和愿望。部长知道小林清不可能回到日本,但是他没有对小林清明说,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事实真相而给他増加负担呢?有句老话说“画餅充饥” “望梅止渴”。总得给他留点希望啊!

  
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是正确的。统战范围是很广范的。对于国民党的战犯,潜伏特务都是非常寛大的,经过改造,学习后,都特赦释放,给以适当的工作。有的还当了全国政协委员。甚至在六十年代时,竄犯大陆的U-2高空偵察机的驾驶员叶常棣,张立义,他们被击落,俘虏。经过服役和改造后,在1982年8月26日,还被中国当局批准回台湾探亲。对侵犯中国领土的敌人都如此优待,为什么轮到为中国革命作出一生贡献的小林清这里就行不通了。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很思念故乡,离开故乡四十多年,谁不想家,谁不想回故乡,谁不想和亲人相会。父母已经去世了,还有兄长活着。而且那时日本己经是先进国家了。可以想像,如果小林清坚決要回国,并向驻中国的日本国大使館去申请回国手续,他是日本人,持有日本侨民居留证。(绿卡)日本大使館可以给他办理日本护照,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回日本。天经地义,用不着谁的批准。可是小林清老实,并且忠诚,他和所有中国的革命者一样,虔诚地遵循着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宗法从属关系,并且受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多年教育,组织观念还是有的。组织不同意,他就牺牲了自己,对于中国来说,是为了国家利益,对于小林清来说,保持了革命的晩节。

  
结果,日本的兄长问小林清,在中国的日本人都回国。而且也能回国,连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残留孤儿都抢着回国定居。为什么你不能回国?到底你作什么重要工作? 他不能回答。于是,兄长对他有了意见,渐渐地,好容易联系上的兄弟关系也都疎远了。兄长在他死前两年的1992年逝世。最终,这兄弟两人终于没能再见面。

  
“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涼……”

  
小林清自己走上的这条漫漫的不归之路,其苦涩的心路历程唯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阳吉想父亲走过的历程感到: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人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回复[1]: 看到二十三的 龍昇 (2006-08-11 14:20:58)  
 
  思乡唤母,不禁泪下。何以此两情无论谁写都最动人!也催出阳吉的美文字。

 回复[2]: 谢谢龙兄鼓励 小林 (2006-08-11 16:58:51)  
 
   这一章是在版主陈兄的亲切指导下完成的。顺便向陈兄表示衷心的感谢。

 回复[3]: 不好意思啦,嘿嘿 陈某 (2006-08-11 17:54:01)  
 
  我第一次读你的手稿,还是3年前了吧。瞎提了一些意见而已,我自己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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