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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十四 艰苦生活

小林 (发表日期:2006-07-30 22:18:45 阅读人次:1494 回复数:1)

  生是日本人,死为中国魂

  
十四 艰苦生活

  
大跃进的时代来了,小林清和他在学习的百货站的同志们一起大炼钢铁,从白天干到深夜,深夜干到白天之外,还经常自发地组织什么竞赛。内蒙的天气冷,可是大炼钢铁的热潮一浪比一浪高,他们组织了挑焦炭上高炉的劳动竞赛。山路弯弯,扁担颤颤,每个人都怕名落孙山,因而个个奋勇争先。有的为了提高效率,在归途上一路小跑。当天,刮着五六级的西北风,他们扒得身上只剩下汗背心和单薄秋裤,热汗仍然从毛孔中涌出。

  
在劳动中,一个调皮的同志问他:

  
“小林!你说鸡蛋重,还是鸭(压)蛋重?”

  
他想一想说:“鸭蛋重!”

  
大家轰地一声全笑起来。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在拿他开心,反倒说: “本来就是鸭蛋大比鸡蛋重吗!” 大家笑的更欢了。

  
“把你打日本的硬劲拿出来干吧!”

  
在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之下,这偏僻的小城市现在若同闹市。开山的打钎声,油锤的破石声,隆隆的爆破声,每日不绝于耳。盖房的石料向大山索取,勾缝儿的石灰自己烧,背石上山用的背篓儿自己编。除去大炼钢铁外,还要修筑高炉等的基建任务。

  
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小林清最初分配在基建组,夜战干的活儿,是和别的同志们从沟底拾捡河卵石,并用抬筐抬上山腰,堆放在盖房的地段,以备第二天天亮后,用这些卵石充填沟槽。这种劳动的艰苦性,不必多加描述。因为空手登山还要气喘吁吁,抬上几百斤一筐的卵石,一趟石头满身汗,实在无半点夸张之处。半夜收工穿着汗淋淋的衣裤,钻进冰冷的被窝,一合眼就到天亮。

  
这儿除了领导干部和小林清,一律住棉帐篷。地铺离地有半尺高,被窝阴冷潮湿。每天早晨醒来,帐篷顶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人们哈的气凝聚而成。没有炉火,没有防潮设备,帐篷上冰锥悬挂尺半长的隆冬三九天,他们如同躺在冰窝里。因而他们睡觉时,几乎一律头戴帽子。更有甚者,脖子上围着毛巾,鼻子上箍上口罩。

  
除了劳动还要学习。在对环境的适应完全出自于人的本能。小林清在劳动后的学习会上发现,人人都神态严肃地说要改造自己的思想、立场、观点。这种虔诚也并非矫饰,好像一到这样的会场上,人们就兴奋起来,情绪高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非常形像地说出那个时代的特徴。你一句,我一句,都能跟上大跃进的高潮。

  
可是一到现实生活里去,亲眼目睹的现实,又不能不怀疑自己的思想。比如:公社化后第一个举动,就是把农村社员们家庭伙食合并成一个大食堂。中午收工时,热汗淋淋的面孔,排成长长一串,等待着食堂窗口递出来几个窝头和一碗菜汤。他们排在长长队伍的后边,沉默地面对生活的骤变。难道这就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吗?难道那一座座小土高炉真能炼出1080万吨钢来?站在这儿排队领食真是先进事物?如果有哪一家的儿媳生了娃子,窝窝头、白菜汤能补养身子吗……

  
问题走马灯般地一个接一个盘旋在脑袋里,在这一霎间,小林清发觉自己成了一个两面人,表面以矛攻盾,背后以盾折矛。两种虔诚交织在一起,像两盘石磨一样,碾碎着他的一颗心,常常使他在矛盾中不能自持。

  
他对大跃进、大办食堂,大炼钢铁持怀疑态度。想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他又想起妻子嘱咐他的话“有些不该讲的话,你要往下咽,使劲咽着……”

  
给小林清留下最荒唐记忆的事儿,要属“大跃进”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世界闻名的消灭麻雀战。市区机关,工厂,学校,兵营,市民,郊区人民公社……

  
全体总动员。各机关贯彻这一决定时,单位领导在广播中喉咙嘶哑地喊:“同志们,消灭麻雀是毛主席交给的政治任务,咱们要家家户户全体出勤,做到人人手里有铜锣,人人手里有弹弓,吓唬麻雀的锣鼓不够用,就把脸盆拿出来敲。你们要记住一条,不让麻雀在树梢、房檐上落脚喘气,累死这些糟蹋粮食的小兔崽子……”

  
这天,呼市内锣鼓喧天,街街巷巷、角角落落都有“重兵”把守,成为建国以来别开生面的盛大节日。

  
小林清的具体任务是警戒一片郊区的松树林。

  
武器——公司发给他一把打鸟的弹弓。

  
清晨、小林清是带着干粮和一个扁瓶二两装的二锅头进入阵地的。同时,口袋里悄悄装上一本书—《唐诗三百首》。这是呼市西郊最大的一块绿荫,七枝八杈蓬蓬松松的老树,在他头顶上织成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他躺在一座坟的坟坡上,嘴里嚼着馒头,两眼望着松枝间飘动的浮云,觉得非常好笑:中国地域辽阔,天上飞的麻雀无其数,它们在哪儿落脚都能生存,怎么能把这些小东西消灭殆尽呢?中国是疯了,还是中了魔症?他又想起近两天报纸上的头版新闻:XX公社深翻土地5尺,今年早稻亩产万斤。稻子密得能在上面滚石碌碡,而居然不掉下去。我的天!这不是《天方夜谭》中的新神话吗?而这些新闻端庄地印在党的机关报刊上,旁边还配发群众围观“卫星稻田”盛况的照片。

  
一群麻雀逃到松树林避难来了,小林清从坟坡上跳起来,嘴里喊着,投石轰赶。这些惊弓之鸟,刚想在树梢上落脚,又“忽”地一下飞跑了。它们在天空叽叽喳喳,发出奔逃的哀鸣。小林清又躺在坟坡上了,并且从衣兜里掏出《唐诗三百首》,可是他的目光没落在书页上,却被松树枝杈上跳跃着的一只小鸟夺走了。小时候,他在故乡见过这种鸟儿,学名叫什么他不太清楚,当地人都管它叫“百灵鸟”。因为它的躯体实在太小了,比一片柳叶大不了多少。

  
不知是它受了惊吓,还是它此时不喜欢唱歌,它只是从一个枝权跳到另一个枝杈,尾巴一翘一翘地戳向天空。它很孤独,这片松树林子里只有他和它,他突然触景生情,自己不就是那只小小的“百灵鸟”吗?

  
“呜……”他向它吹口哨。它并不理睬他。

  
“呜……”他再次吹响口哨,想逗出它的歌喉来。

  
这时,又一群麻雀飞向松林。他迫不及待地从坟坡上爬了起来,扬着手臂去驱赶麻雀,

  
等到麻雀被驱除出境后,他发现那只小“百灵鸟”也消失了。

  
小林清沿着松树林转来转去,脖子都仰酸了,再没有找到那只鸟儿。他很惆怅,好像丢了什么贵重东西似的。

  
鸟儿是和人类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霸道,没有运动,但是有恋情,也有欢爱。

  
小林清常常怀念起在山东抗日战争期间的情景,人民抗日意志高昂,他们一起唱歌,唱“八路军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坚強地进行着艰苦的工作,对于当时的苦,完全没有計较,而且知道这艰苦是长期的,有时甚至以苦为乐,当时一心一意想的,就是打败日本侵略者。周围的人都在奋斗之中。

  
而现在生活单调凄苦,待遇微薄,将将能吃饱饭。60年代初期,大饥饿的浪潮席巻内蒙古,那是一种真正的饥饿,不但口粮鋭減,所有的副食都没有了。物质极端缺乏,柴米油盐布,肉菜禽魚茶,甚至烧开水的铁壶,扫地的苕扫,反正和人生活关系密切的毎一样生活用品,都要凭证凭票购买,一切都是計划供应,买煤要煤票,买柴要柴票,买肉用肉票,小学生作业本也要凭票购买。一合火柴凭票买3分钱,可在黒市上要3毛钱。一斤猪肉凭票买7毛多钱,黒市上要5,6元钱。 这就可以想象到,有多少钱才能使家庭生活达到满足水平!

  
“票证年代”的产生,究竟是由于自然灾害,人口众多,物质匱乏导致的不得巳而为之的国策?还是由于对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原則的一廂情愿的,求成心切恨不得“一歩到位”的实践导致的?似乎不可以下非此即彼的结论。重温“票证年代”的感觉,笔者认为两种原因都有。

  
商店里的糕点柜台大多空着。有一次,小林清看到有东西,赶忙过去,摆的是些玉米面窩窩头,而且它们还是非卖品,摆在那里展览。他常常饿肚子,同中国人一道忍饥挨饿,在饥肠轱辘中盼着下个月买粮的日子。那时候,小林清痩得连虱子都吸不出血来。

  
他住在呼和浩特市西郊的市食品公司家属宿舎是西菜园公社西龙王庙大队的地面,西菜园的农民说:“共产党什么都好,不打人,不骂人,不剥削,不圧迫,就是不让你吃饱肚肚!”

  
在“文化大革命”中,“忆苦思甜”活动就搞出过这样的事;这里的一些憨厚老农竟在诉苦会上大诉60年饿死人之苦,说“老蒋时期” 甚至“鬼子时期”都没有“大跃进时期”饿死人多,结果诉得台下革命群众啼笑皆非,诉得台上左派头头坐立不安。

  
“票证年代”的产生,究竟是由于自然灾害,人口众多,物质匱乏导致的不得巳而为之的国策?还是由于对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原則的一廂情愿的,求成心切恨不得“一歩到位”的实践导致的?似乎不可以下非此即彼的结论。重温“票证年代”的感觉,笔者认为两种原因都有。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大家如今都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大部是政治因素造成的。先是搞“大跃进”、刮“浮夸风”、庄稼烂在地里都没有人収。后来中国和苏联決裂了兄弟一般的国家友好关系、于是导致苏联板起面孔討債、中国显示出強硬的志气、全国人民勒起脖子、勒起褲帯偿还。后果是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三千万人。而且几乎全部是种粮食的农民。三千万人啊!抗日战争才死伤了三千五百万人。关于饿死人这件大事、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承认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禍”、可那时的宣传干部向老百姓作解释时、硬是把刘的话掉了个、把“七分人禍”说成“七分天灾”、硬是把毛泽东的责任推到老天爷的身上、把“冤假錯案”从地上搞到天上。由此可以看出无神论者的胆子有多大。他们所做的这种文过飾非的宣传还是很有成効的、竟使許多老百姓真的相信“自然灾害”是饿死人的主要原因、并相信“苏修逼債”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至于我们的伟大领袖是不是也应对此事負些责任、大多数人都想不到、也不敢想。

  
直到今日、許多当年饿过肚子的人在谈到那个年代时、仍然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仍然改不了口。连小林清也是如此。这使人不禁想起戈培尓名言“謊话重复百遍就是真理”。

  
“……从蒙古人民共和国南下的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其前锋今天中午已经到达了我国的内蒙古、东北和华北一带,预计明后两天将影响我国大部分地区。气温将明显下降,并有五、六级大风。冷空气前锋过后,黄河流域、淮河以北气温将下降十至十一摄氏度;长江流域、淮河以南气温将下降五至八摄氏度。请各有关单位做好防寒防冻的准备……”

  
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在报告着大风降温消息,声音瓮声瓮气地在屋里回荡,小林清两手插在膝间,佝偻着身子呆呆听着广播。他的神情则始终如一地凄恻茫然。

  
他身后的火炉在熊熊烧,炉门内红光如练,不时有明亮耀眼的煤屑掉落炉底,转瞬黯谈

  
余烬成灰。

  
小林清自信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是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小林清龟缩在家里的火炕上看唐诗,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炕上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一碗菜没有填饱他的肚子,家里厨房还有两个窝头,他摸摸没有舍不得吃。还有孩子们呢!

  
这时外边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开始想在日本时候的事情:

  
“清,好孩子。”

  
于1938年春天人伍帝国皇军的新兵小林清,听见妈妈激动而温柔的喊声,大步奔过来拉住妈妈的手,又点头与妹妹打了招呼。这是3个星期一次的亲属来军营探视时间。妈妈还沉浸在几个月前小林清人伍时的激动与幸福里。

  
当时的日本家庭,都热衷于送子参军,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被认为你丧失了国民的资格。正是这股热潮,鼓舞着年轻人去当兵,如果是独生子参军,在人们眼里,全家都成了英雄。小林清应征入伍,邻居们都来道喜送礼,爸爸在邻居眼里成了特别有面子的人。小林清参军那天乡亲们欢送的场面,使爸爸、妈妈久久地沉浸在骄傲与自豪之中。

  
“唉呀,清,你的脸怎么了?”这时,妈妈看到小林像面包一样肿起来的双颊,立刻收起了她的激动,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妹妹的一双大眼睛,也随着妈妈的惊叫,瞪得溜圆,在哥哥的脸上扫来扫去。

  
小林清回避着妈妈和妹妹的目光,他不愿告诉她们这是昨天打肿的。他把部队发的针线包里的针丢掉了一根,虽然他悄悄地买了一根同样大小的针补上了,但那与部队上发的不一样,上面没有象征着天皇权力的菊花印章。昨天,被曹长发现了,抽了他40记耳光。

  
“孩子,你出了什么毛病,告诉妈妈啊—”妈妈温柔而又关怀地说。妈妈做梦也想不到这是打的,堂堂的帝国军人!谁敢打他们。

  
“我,我牙痛几天了。”小林清一向不会撒谎,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妈妈问他出了什么毛病,一下子提醒了他。

  
“啊,牙痛呀,你去街上买一支牙痛膏来。”妈妈释然了,忙让妹妹去买牙痛膏。

  
“妈妈,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尽管小林清极力阻止这么做,但母爱是阻止不住的。妹妹跑出军营,转了几个地方,买回了一支牙痛膏。

  
小林收下牙痛膏,送走了探视的妈妈与妹妹。望着妈妈的背影,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挨耳光受处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一次实弹射击的考核中,小林清与另外一个新兵成绩比较差,青木教官严厉地惩罚了他们。首先让他们对枪赔罪。他们把枪放在枪架上,一边立正对枪行军礼,一边大声说:“三八式步枪,我对不起你,因为没有努力练习射击,所以未能枪枪命中,玷污了皇军的荣誉,请你原谅我,下一次一定努力命中。”对枪赔罪完毕,他和另一个士兵被要求面对面对打30记耳光。在教官的监视下,他们都不敢不用力打,打完以后还得对教官说:“实在对不起,谢谢你的教育。”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算完了。因为小林清给全小队丢了人,晚上睡觉时,全小队都躺在被窝里了,小队长又命他一个人立正站好,让他大声背诵“步兵操典”、“军人敕谕”,等背诵完毕,全小队早已入梦多时了。背诵这两个条文,是小队长和老兵处罚新兵的一种手段,如果谁背不出,就得在榻榻米上爬,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

  
还有一次,因为在毒辣的太阳下操练时间过长,接二连三地有人晒晕倒下。小林清也感觉头脑发胀,嗓子冒火。这时教官与他练习对刺,小林连连失误,不但只能勉强招架,还不知不觉地向后倒退了。教官吓人的吼声从护面罩里传了出来:“混蛋,就是死了也不能后退。”小林清吓了一跳,被教官重重地刺中胸部,败下阵来。结果罚了他4个小时的加练。直到天全黑下来,他还在那里刺杀。等小林清回到营房时,大家都已睡着了。晚饭没吃上,饥肠辘辘,全身酸疼,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他抚摸着妈妈亲手做的绣着“武运长久”的红布佩带,淌着眼泪想,“没有到部队,都讲皇军如何光荣,帝国军人无与伦比,向往着做一名光荣的皇军,而真正成为一名帝国军人,感受就大不一样了,难道这种侮辱人格的虐待就是帝国军人的生活吗?难道这就是武士道精神吗?”

  
他慢慢地酣畅沉睡了,沉睡在中华大地北端的中心,沉睡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彻底寂静中。

  
饥饿,浮肿,严寒,还有孤独使小林清对那些在北京马列主义学院(中共中央党校前身)学习的日本战友们羨慕不己。他不知道他的日本战友们在58年已经都回国了。一天晩饭后,他散歩到铁道线旁,驀地,一列火车从身边掠过,辉煌明亮的车窗,还有映现在车窗后面一张张的笑脸。火车飞快向北京驶过去了,他望着车尾的红灯在薄暮中渐渐远去,远去,心里徒地湧起一阵惆悵,他觉得人们都在快乐地奔向充满阳光的地方,却单单把他冷落在这荒无人烟的塞外了。

  
每日可见这绿色钢铁长龙吐着团团白烟风驰而过。每次列车隆隆驶过,他都意识到自己像是个在列车拐弯时被甩出车厢的乘客。

  
由于无处可去,在一个没有风沙的星期天,他帯着儿子阳吉骑车朝北,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属于阴山山脈的大青山脚下,两个人腾腾地快步登山,山道有的是石阶,有的是崎岖小道。只是,那儿都不给你留下脚印。

  
山越来越高,他心气平和,慢慢地爬。山的顶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简直像儿时追月。狠一狠心,爬!再不理会那高远的目标了。转过头来看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他竟然走了那么长,爬了那么高。不禁钦佩起自己来了。不为那山顶,只为自己的生命力。爬。不管能抵达哪儿,只为已耗下的生命,爬。无论怎么说,他已经站在山的顶端。他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空阔,抬头四顾,西天的夕阳还十分灿烂。夕阳下的巍巍群山都在脚下,是无与伦比的美景。他朝远处光禿禿的田野眺望。

  
站在大青山顶,四面风起云涌,四百里土默川平原奔来眼底。顷刻,仿佛眼前陡然崩塌,云开雾散,深邃的峡谷切开了大青山脉,青铜色的岩体仿佛裸露的骨骼,铮铮地屹立在他的眼前。

  
他来不及许多喘息,一种超然凌然之情泛滥起来,那自然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英雄气概。西风却急,暴虐的风,夹带了沙粒尘埃屑末,一遍一遍扎鼻子刺眼睛抽打耳朵。无疑,这是起源于西伯利亚经穿大青山山口的风,是沿了遥远年代的丝绸之路沿了古朴的河西走廊跨越不老黄河而至的风。走过如此悠长的路途,按理说该歇该缓了,该驯服该平顺了,完全可以信步停留在土默川平原的驿站,而粗厉的风却毫不畏惧气馁,攀援上陡峭的西坡,直达大青山上。周围的天一抹远去,淡去,愈朝外边走,愈塌下去,陷下去,直至与边缘处的山梁相衔。云却稀,却薄,慢慢动。这是《清平乐·六盘山》首句“天高云淡”的纯纯味道。在山脊峰峦,远远近近,一概璀璨烂漫。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紫的颜色,是野花的苞蕊,是树木的叶片,是农人尚不及收获的庄稼。

  
大青山上风景不断,幻化却是无端。风宛然吹动着。大地在他脚下,貧困,坦荡,坚实无比,穏穏托住他和荒山,千里赤地从四面八方拥抱他,那种苍涼,孤独的感觉,紧紧地缠住了他,难以抑制,激烈情怀沖击着他,眺望着远处的山川,似乎看到了富士山,似乎看到了雾蒙蒙的日本海,似乎看到了过去的恋人武藤恵子。

  
小林清被贬谪到内蒙古,漂泊在荒蛮之地,羁旅愁绪十分强烈,特别是在登大青山时,极目南眺,引发了浓烈的思乡之情:广漠的天空与苍莽的原野相接,高飞的鹘鸟逐渐消逝在远边天际,而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大青山犹如一丛黑发—哪里是他的故地啊!

  
他有感而吟唐诗,“杳杳天低鹘没处 青山一发是故乡。”用天低鹘没,来形容远渺之景,显得情致灵动;用青山一发,来比喻天际远山,更是想象鲜活。烘托了故乡之“遥远”,表达了他悠长的遐思,以及怀念故土的情愫,自然地引起儿子阳吉的共鸣。

  
他这么多年,没有办法和日本的亲人联系,对于日本的印象都来自于电影,书籍等资料。他圧抑在心中几十年,那种激动,想家,想念故乡的心情,一下子全湧上来了。他想回日本,回日本过一个与世无争,平凡,安静的后半生,回到那块魂萦梦绕的故土……。

  
而这里的大自然的荒涼美,也引起他无限沧桑感。这不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吗? 虽然他在内蒙古二十五年,没见过沙漠,没去过草原。

  
小林清读唐朝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独对大青山,苍凉长啸,一吐心郁。他以为自己见识到贤明之主,但后半生却遇到不公正待遇。想起天地茫茫悠悠无限,深感人生之短暂,而今独自面对青山,不由涕泪纵横凄恻悲愁!

  
当小林清读唐诗的那一刻,心中久久被压抑的情感汹涌而出。俯仰今古,瞻望未来,一种生不逢时,无法摆脱现实的痛苦和悲哀,奔溢胸外,泪湿衣襟。追思千年前燕昭王曾在幽州台,置金于台上,延请天下奇士,招乐毅等贤能之士兴国定邦的幕幕史实,不禁悲叹自己的遭遇。他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苍天,空旷无际的千里赤地,喊出心中委屈和寂寞,深深悲叹自己不幸遭遇的怨忿。

  
小林清“独怆然而泣下”表达了侠气铮铮,英雄难酬壮志的呐喊。特别是当他面对悠悠沧桑,对时空流转而人生瞬息而过的悲叹情结,铸造了一个永恒千古的怆泪绝响。

  
苍劲奔放的詩句,抑扬变化的音节,慷慨悲凉的调子,把寂寞苦闷的情怀传给小林清,使他这样的嫡官逐臣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增添了心心相通的感染力。

  
那句“天地之悠悠”的侧面虚写,却已然把苍茫广阔的北方原野,和兀立在北方原野上—有国不能回的忧愤悲怆的之形象画面,直戳戳立在小林清面前!激愤中渗出万端悲哀无奈。

  
古道绥远接大荒,角声四处野茫茫。

  
阴山月冷难寻梦,坝上风寒欲断肠。

  
青山似钢无垂柳,西河云雾黯斜阳。

  
孤独寂寞日如年,泪湿青衫抱恨长。 

  
时势就是这样逼迫小林清走向风雪边城茫茫的人生路。这首诗不仅是小林清心思的写照,也是千百年来无数嫡官逐臣的写照,英雄末路就是如此。

  
既然朝廷对自己人都是这副模样,那它真值得大家为它守节效忠吗?小林清过去头脑中认为至高无上的一切真是那样有价值吗?

  
在很长一个时期,毎月毎人只供给半斤肉,二两油,该怎么分配,怎么安排伙食呢!妻子很发愁。那个时候,真不知毎天吃的什么,是怎么过的日子。

  
那些年,城市里的许多中年妇女们,迅速地白头了,明显地苍老了。

  
作为小林清的妻子,她必得保障小林清不至于被饿倒。小林清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作为母亲,她必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因这是她的起码责任。家里还有她的母亲,岂能忍看着老人挨饿?

  
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巧妇难做无米炊,她往往也只有自己吃的比定量更少。

  
若有丰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饿。但那些年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副食。连蔬菜也是按票证供应的。

  
作为妻子和母亲,值得评说之处是母性的毅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如果她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她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身上的肉割下一条来半个月就会长合,她肯定会每隔半月从身上割下一条肉来给全家人炖汤。在那么咄咄逼人的饥饿时代里,她身上还能显示出别种的女性异彩么?

  
她想办法把便宜的巻心菜和罗卜洗干浄后将菜协切成片,把胡罗卜切成细条,再切上香菜,姜絲和大蒜末,撒上盐轻轻搅拌。然后装在坛子里,放在外边冷冻一夜,第二天拿出来吃,味道好极了,大家品尝后都说不错。

  
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小林清和成长身体的孩子们吃饱吃好,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材料,做各种各样的,让大人孩子得以下饭的咸菜,是妻子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拿手绝技。在笔者的记忆中,不仅那些常见的蔬菜如辣椒,茄子,豆角,黄瓜,白菜,芥菜等可以做成咸菜,就是一些现在被人当作无用之物,认为不能吃的緑色植物,也可以做成可口的咸菜。如把农家不要的大头菜的菜根,剜去外面的硬皮,剩下的嫩茎块,可以做成脆辣的咸菜。辣椒和青椒植物的嫩协和茎杆,可以漬咸菜。罗卜和胡罗卜缨,可以做咸菜。土豆在生长的过程中,藤蔓满地蔓延,沾土就生根,需要经常翻动和掐掉一些茎协,这些嫩茎协更是做咸菜的好材料。

  
数不清的山菜野菜,也可以做成好吃的咸菜。这众多的咸菜成了下饭的小菜,也可以当主菜,清淡爽口,好吃开胃。更是小林清百吃不厌的下酒菜。

  
毎年过春节的时候,毎人増加半斤肉,可叫妻子为难了。春节,在内蒙古那个民风淳厚,酒肉为尊的地方,意味着整整十五天的节日,大家互相邀约吃喝。入乡随俗,不这么办是不行的。内蒙人通过各种关系,到草原去搞来牛羊肉。而小林清却没有草原上的关系。

  
于是,小林清给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写信,要求特殊供给他一些肉,油等补充荣养的食品,内蒙古自治区政府问过上级,了解情況后给有关部门指示,于是商业局特殊供给他补充荣养的食品,如毎月五斤肉,二斤油,他定量的粮食可以全部买大米,毎月二条烟,二瓶酒等,但只限定于他一人,家属没有。他的待遇也相当于“肉蛋干部”的待遇。但是,家里有三个孩子。60年那年,长子才是小学生,他们都是在成长期,到他嘴里的就很少了。妻子尽量让他单吃,可是他看着三张望着他的脸,怎么能吃下去呢?妻子给他做一碗肉絲面,再吃个馒头,三个孩子一人一碗面湯,一个窩头。

  
脸上皱纹日渐增多的妻子,在1960年买了一杆秤,像呼市的许多底层家庭度日那样,按秤星称粮入锅,生怕到月底吃亏了粮食。家里定量供应的每月肉和蛋,总是等小林清晚上回家时食用。日子虽然清苦一些,但每月能够吃肉吃鸡蛋还有大米饭,这也是他们一家的最高物质享受了。小林清完全没有想到这些都成了文化大革命中的被关押的理由。

  
当时,他的家住在市食品公司家属宿舍。房后就是田野荒地。长着许多野花野草,小林清和儿子平日在田野荒地玩儿,他就是儿子的大伴儿。夏天时节,儿子喜欢逮蜻蜓,他帮儿子从花丛中逮下来,儿子就把它们拿到屋内的纱窗上,看它们扑拉一阵子,然后张开小巴掌放生。小林清常常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些被放生的小生命,应该是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们虽然是万物之灵,但人类并不都具有孩提的童真和善良。秋天来临时,野花野草和向日葵一齐凋谢了,没有蜻蜓、蝴蝶可逮,他就和儿子玩大皮球,他把球踢得远远的,看儿子抱回皮球时的憨笑神情。他在和儿子嬉戏的时候,仿佛忘却了内心沉重的负荷,和小儿子一块放声大笑……

  
那时候,穷人过年意识尤为強烈。年,是喜庆,是团园,是热闹,再穷也得过个像样的年。撑持家务的妻子经过一年的紧张劳累,过年了,总要尽量营造一种喜庆祥和的气氛,再苦再穷也要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做一件新衣服。很多年貨都要凭票供应,拿着票证去各商店采购也常常要面临排队和拥挤的尷尬。妻子是最忙的人,她像乐队的指挥那样,要把全家人都调动起来,分派采购任务。最辛苦的是买肉,任务自然落在小林清头上,早晨早早从温暖的被窩里爬出来,穿上厚厚的皮襖,戴上皮帽子手套,頂着凌厉的寒风去肉店前“站位”排队。去晩了就买不上了,或是买不上肥肉了。其他的就是孩子们,谁买魚,蔬菜,豆制品都有明确分工,一人站一队,要保证完成任务。肉店8点开门,所以一站就是几小时,那种辛苦就别提了。

  
然而到了年三十晩上,全家人围在一起,享用那顿丰盛的年夜饭时,几天来的辛苦就全忘了。餐桌上充满欢声笑语。那年头,哪一天能像年夜饭那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如此高兴,吃得如此舒坦。

  
孩子们盼着过年的心情,有如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翹盼着过个温馨的圣誕节一样热切。待到朝思暮想的年夜,令人兴奋的时刻到了。几碗油腻腻的红烧肉和大块的燉着猪肘子端上桌来时,他和孩子们一样争先恐后动筷子伸向一处。痩肉虽然好,肥肉更受宠。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放砲,大人就包饺子。饺子不光是面要和的软硬适度,馅要拌得可口,那时没有搅肉机,肉要一点点剁出来,放上排队买来的新鮮韮菜,在内蒙古的冬天,能买到新鮮蔬菜是相当不容易的事。饺子包好了,还要会煮,下面是呼呼大火,锅里放很多清水,沸腾了放两次涼水,滾两滾就撈。不黏,筋道,吃到嘴里,才顿悟到什么叫“好吃不过饺子”。小林清就爱吃这口儿,他总是专管干皮儿,尽管两手酸痛,却练就一手“绝活”,即使換工种,干别的也毫不逊色。

  
自从被流放后,小林清就沈浸在酒中,借酒浇愁,他说:“酒可以忘掉忧愁,助兴,催眠,解乏,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他有时独自坐在深夜顾客寥寥的小酒饭里喝酒,门外马路不时驶过马车,车轮颠簸的响声震动着摆在木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一盘花生豆。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处和远处楼房黑色的影子,一些街灯在马路边孤零零地闪烁。门外停着一辆平板车和几辆自行车,车轮的镀铬瓦圈在酒馆橱窗泄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小林清端起拇指大的酒杯又将大半杯清亮得如同银子的二锅头一饮而尽。

  
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倒流,一个个久已湮灭的往日情景,如同死尸枕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寥廓苍凉的天地间默默地爬起来,神情黯淡地站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那是1944年的春天。胶东大地油菜花黄花遍地艳丽灼人,杜鹃盛开。

  
日军已经无力再组织大规模的进攻,不得不改变方式,对抗日根据地实行“封锁” 、“蚕食”,企图破坏胶东军民正在开展的大生产运动。

  
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胶东支部的任务是:配合军区政治部敌工科加强对日伪军开展政治攻势。争取瓦解敌军。

  
小林清和敌工科的老彭率领胶东反战同盟的一个宣传小组去北海军分区工作。一路上,,星星点点的黄色与草木的浓绿融为一体。山间的杜鹃多了起来,一团团,一片片,像燃烧的火一样夺目耀眼。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看不到尽头。

  
北海军分区孙端夫司令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向他们介绍了驻防在招远县道头镇的日军特别猖獗,经常出来活动,对当地的老百姓抢夺,骚扰。他们向道头镇的日军进行了政治宣传攻势,教训了这个据点的敌人,借以警告周围据点里的日军。

  
宣传喊话后,已是后半夜,他们把带来的传单贴在离碉堡不远的房屋,离开了道头镇。

  
夜已经很深了,大家感到很困倦。有人提议是否可以在附近找个村子休息一夜,明天再赶回军分区驻地。大家一喊累,小林清的脑袋也困得直往下沉,可觉得不回军分区不行,因为没有武装部队的保护,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大家见小林清踌躇不决,便纷纷议论起来。敌工科的老彭同志说:

  
“离这里八里路有个赵家村(小林清记不清是什么村了),我们去那里住宿怎么样?村里有不少堡垒户,我还认得他们的村长。”

  
反战同盟的朝鲜同志老金也一个劲地劝说:

  
“大家都累了,我们就去看看吧!”

  
于是小林清同意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就到了赵家村。老彭敲开了村长的院门。村长起来把他们让到屋里。

  
老彭介绍情况后,村长非常热情地接待他们这些国际主义战士。他热情地握着他们的手,随后把他们一个个送到各个堡垒户去,并叮嘱村干部要注意保护好他们这些“外国八路”的安全。

  
村长把小林清送到村妇救会长的家里去住。这是靠近村边的一座普通农家院落,迎面一溜三间北房。出来迎接小林清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大爷。进入他家后经了解才知道他姓赵。老赵的老伴和女儿也都起来了,大娘和她的姑娘在烧水,过了一会儿,又拿出鸡蛋、干粮让小林清吃。姑娘是妇救会长,叫赵玉芳,是他们的独生女儿。赵玉芳二十多岁,中等个头,浓黑的眉毛下有一双机灵的眼睛。

  
赵大娘把煮好的鸡蛋摆在小林清的面前,他不知该怎么好,心想不能吃啊,在这困难的战争岁月里,鸡蛋对于乡亲们意味这什么!小林清心中很明白。他怎么能吃掉乡亲们的珍贵食品呢!大娘见小林清不吃,就亲手把鸡蛋剥开,送到他的嘴边。他心中涌上一股暖意,这是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友好的一片心意啊!

  
小林清确实很累了,吃过饭,就躺在一间为他安排的屋里的炕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把他惊醒。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听了听周围,并没有发现什么动静。望着泛着白光的窗户纸,他知道天快亮了,便顺手把枕边的手枪掖到衣服内的怀里,轻轻地走出屋外一看,见 赵玉芳姑娘警觉地站在大门洞里,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看上去,她好象一夜都没有睡,在为他放哨。小林清心里不禁感到热乎乎的。他正要上前和她说话,突然从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尖厉的马嘶声,在宁静的清晨听听起来使人感到一阵凄厉和紧张。接着,街上就传来一阵杂乱跑动的脚步声。

  
小林清赶紧拔出枪要向外冲,想去看看其他同志怎么样、赵玉芳一把拉住他说:“这是敌人的马队,你跑不过他们,还是先躲一躲,听听动静再作打算吧。”

  
赵大爷也从屋里匆匆走了出来,叫小林清快进屋里去躲藏。小林清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随他们父女俩进了屋。赵大爷叫他藏到草棚里放着的一口腌咸菜的大空缸里。

  
赵玉芳看了看,皱起眉头觉得不安全,万一敌人—搜查,不就束手被擒了吗?

  
这时候,敌人已经闯进了村,外面传来敌人抢东西的叫骂声与孩子们的哭叫声,鸡飞狗叫,气氛显得非常紧张。

  
赵玉芳这时却十分冷静、沉着,她急中生智,一面三把两地迅速帮小林清把军装脱下,连枪一齐包好,让赵大爷拿到外面藏起来,一面把他按躺到炕上的被窝里,并严肃的叮嘱:

  
“一切听我的,你别说话,实在逼急了,我就说是俺丈夫生病了。”小林清只得听她的指挥。

  
刚刚安排停当,“哐”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两名伪军闯进来。这时小林清心里很后悔,不该把枪藏起来,有武器就不怕他们,拼一拼也能冲出去。赵玉芳仿佛猜透他的心情,用眼睛瞪着他,意思是让他别鲁莽,要沉着。她坐在他身边的炕沿上,没有一点恐惧,一只手压在他的肩头,一只手系着衣服上的扣绊,装作刚起床的样子。一个伪军用枪指着问小林清:“什么人,怎么不起来!”

  
“是俺男人,病了。”赵玉芳从容地说。

  
“什么病,分明是八路军装的。”敌人说着要上来掀小林清的被子。赵玉芳不等他们凑过来,就一把掀起被角,冲着伪军喊道:

  
“八路,八路,你们抓不到八路,就拿老百姓撒气!”

  
这时赵大爷也走进屋来,左手提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母鸡,右手给一个年纪稍大的伪军手里塞了两张钞票。嘴里还念道着:“要是八路还敢躺在炕上,这不,病了几天了,头烫得摸不得。怕是霍乱吧!玉芳,让老总看看不就放心了吗?”

  
那两个伪军接过鸡和钱,哪顾得这些,转过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林清躺在被窝里,紧张得冒出了一身冷汗。过了—会儿,街上响起敌人集合出发的哨子声,他绷紧的心才松弛下来。

  
原来,这一伙敌人是从栖霞到大泽山去“扫荡”路过这里的,并不知道他们反战同盟宣传队在这里宿营,只是毫无目标地瞎搜一气,借机抢老百姓的东西罢了。宣传队的其他同志,也都被村里的抗日堡垒户给隐蔽保护起来了,一个也没被敌人发现,都很安全。

  
他们觉得这里很危险,大家后悔不该在这里宿营,险些出了事,再不能久留了,决定立即出发转移。

  
临别时,小林清紧紧地握着赵玉芳同志的手,用中国话向她连声道谢!

  
她爽快地笑着说;“这还不是俺应该的,有啥值得谢的。对付那些伪军,还不是能打就打,能骗就骗,等打败了敌人,庆功那天,我们还得谢谢你们这些‘日本八路哪!”

  
小林清被她这朴实而真挚的话语深深地感动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毕恭毕敬地朝她深深地鞠了一个日本式的躬。

  
是啊!伟大的中华民族,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子在敌人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有胆有识,表现出了多么大的革命勇气和献身精神!她在同志们面前又是那么温顺,纯朴和谦虚,这是多么高尚的革命觉悟和阶级友爱精神!

  
小林清虽然在中国生活了好几年了,但是对于勤劳、勇敢、善良的中国人民了解得还是何等的少啊!在战场上,他看到的每一个八路军战士都具有非常英勇顽强、勇于牺牲的革命精神,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今天,他又看到了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也同样具有这种可贵的品质。更值得称颂的是这种精神和品质纯粹是出于自觉的行动。每一个战士和老百姓都为保卫自己的祖国,为反对日本侵略者自觉地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这一切给了他很大的鼓舞和教育。

  
伟大的中国人民又一次救了他,又一次用国际主义无私无畏的崇高精神教育了他。这样的人民当然会无敌于天下。这种精神鞭策他在为反对日本法西斯侵略战争而战的道路上前进……

  
小林清眼含热泪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身体内部突然袭来的不适,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十几余年前的事情至今想来仍使他热血沸腾。他在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把这个姑娘忘记的呢?一想他竟把这个姑娘忘记了那么多年,忘记得这么彻底,他不禁毛骨悚然。

  
胶东的老乡真好啊!要是让我到山东去学习,也不会这么悲苦凄沧了。

  
想到这里,小林清吐了,搜肠刮肚倾其所有倾其所能地吐。他不能躺下,只要头一后仰生立刻感到天旋地转马上要再吐。他或站或蹲,满肚子的秽物源源不绝地从他口中喷出,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几乎使他无喘息之机。他似乎全身感觉神经麻痹。吐了一阵又一阵。在呕吐尽后,他又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意和舒展。当这一切终于结束,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剩下一阵阵嗝般的干呕,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与失落,心绪恬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小林清疲倦地,无所事事地拽步缓行。外面月光如水,他的头脑渐渐清醒,只是思路仍不断被一阵阵晕眩打断。他压抑着恶心告诉自己要坚持,仔细地辩清着回家的路。

  
妻子在屋里听到小林清进院时一路踢踢腾腾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可过上半天,仍不见他进门,心中疑惑,不禁悄悄下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这一看便吓了一跳。月光下,小林清像个枯树桩似的笔直地站在阶下,耷拉着头,似乎走着便站住睡着了。再看他的脸,比月光还惨淡,犹如涂了白粉的哑剧演员在夸张地作着一个受难的形象。她连忙开门迎出去,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小林清歪着头抬眼朝她一笑,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她闻到小林清身上的浓浓地酒味儿,知道他醉了,忙上前搀扶。小林清在妻子的拐棍作用下才勉强能抬起脚,迈上台阶。他像一个从死牢里越狱逃出的囚犯,虽然摘了沉重的脚镣,但走起来仍然是蹒跚的螃蟹步。

  
“给我倒杯茶,小心,别把暖瓶打了。”他在屋内的椅子上坐下,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丧失理智,唠唠叨叨地嘱咐着,脸上浮着一副自以为很自然,实则相当僵硬的笑。

  
“我想洗把脸,你给我拧个手巾来,脸盆多倒点开水,再倒,再倒点儿……你睡着了么?你接着睡去吧,别为我影响你,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妻子看到小林清这副样子心里十分难过,怨恨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里里外外地帮助收拾。

  
“你又上哪儿去喝酒了!搞成这样,何苦来着?”

  
“我没醉!”往往喝醉了的人都是这句口头禅。

  
“我只不过是稍微多喝了一点,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头脑清醒。”小林清继续笑着说。

  
“你这么喝一次吐一次,很伤身体。”

  
“我不是老喝,我还是很有节制的,有工作的时候不喝,心里烦闷时不喝,只在高兴的时候喝一点……”

  
“怎么,这么说你今天高兴了?”妻子惊诧地问小林清。

  
小林清用牙尖嚼着吸到嘴里的茶叶梗,苦苦追忆,猛地一拍大腿,满脸是笑,他看着妻子, “对!想起来了。今天我这顿酒喝得非常好、喝了个明白。”

  
“怎么回事?你觉得你越喝越明白?”

  
“是的,完全正确,今天这顿酒使我想起了很多已经忘却的往事。”小林清低着头十分陶醉,“往事如烟啊!令人唏嘘感慨都不已啊……”

  
以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救他性命的赵玉芳姑娘,在心底呼唤着因为那场战争印刻在心里的名字,回忆着他和中国人民并肩战斗的日子,想象着他会突然出现在赵玉芳的面前。

  
妻子问他:“这么多年了,你和赵玉芳姑娘有过联系吗?”

  
小林清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眶湿润着说:“二十多年了,我日夜思念为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而掩护我,救我性命的赵玉芳同志。每当有报道山东的消息时,我都很关心,这些年山东老乡也很苦啊!还不知道她还活着吗?”

  
听到小林清发自心底的话语,妻子被感动了。这是人世间最真挚的感情,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变得弥足珍贵。

  
那次醉酒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次体味那飘飘欲仙的透明感,哪怕需要忍受随之而来的剧烈头疼。可他无论怎么喝也喝不出那感觉了。

  
平时在家,他也是有菜必饮,无菜亦得饮,其逻辑是有菜不饮枉对佳肴;菜不夠,酒来湊,君子在酒不在菜也。他也知道酒喝多了有損健康,可这酒魔力无边,想戒也戒不了。只好照喝不误。有一次他患重病,医生他今后少喝点酒,他立刻显出为难的样子。医生是内蒙古医院有名的金九斗大夫,他原来是乌兰夫的私人大夫,金九斗大夫有些生气:“你是要酒还是要命?”

  
小林清心里琢磨,不要命不行,留这条命还要等到看见家乡的那一天;不要酒也不行,活着就少了好多情趣。喝了酒,半醒半睡,昏昏沈沈,生活变得美好了。于是他对金九斗大夫说:“我要命也要酒!”

  
“我的性与命,全靠水边酉。

  
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

  
今听你良言,少饮谨遵守。

  
以前饮一斤,现在九两九。

  
平常一气吞,如今分几口。

  
以前到三更,如今二更后。

  
再要裁减时,性命不如狗。”

  
金九斗大夫听后哈哈大笑问他:"你这个日本人怎么比我这个蒙古族中文还好?”小林清说:"我又不上班,每天尽读唐诗宋词了。”

  
说罢又吟道:“每天书在手,说话变文绉,不会作唐诗,也会顺口溜。”

  
“病且不管它 任他雾中月,任他水中花,举杯学古人。邀明月同饮,几许风,几多雨,更添几多愁悵,幽幽暗暗的时光啊,还没有在意,人就变老了。”

  
金九斗大夫笑着说:“我是‘酒斗’,咱俩有空喝几杯!”以后到小林情家里喝他的茅台。文革结束时,金九斗大夫作了内蒙古医院的院长,后来又当了内蒙古卫生厅厅长。

  
记得一年过中秋节,妻子给宰一只鸡,晚饭是他最喜欢吃的饺子,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他拿出了平时不舍得喝的芦州老窖,一边喝,一边朗诵李白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还有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通过他一个日本人之口、説出那千年的风霜,背出那诗人往日的悲欢,虽然洋胫腔韵味,却是如风徐徐,如泉轻泻。一家人跟着他欢声笑语,乐在其中。晚饭后,桌子上摆上了西瓜、葡萄、瓜子等,还有他喜欢的又香又甜的月饼,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

  
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有无数颗小星星在欢快地眨着眼睛,他和阳吉站在院里,看着一轮皓月从东边缓缓地跳了出来,高高地挂在天空,宛如一个银色的大圆盘,明亮得好像能在月光下读书、写字。皎洁的月色泻在宁静的大地上,给那山山水水,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装。呼市9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微风吹来,一股山野的气息,带着秋天的寒气使他裹在绒衣的身体簌簌发抖。月色如水,寂无人声、四野一片清輝、北国中秋,本地人不大赏月。良辰美景、万籁无声。

  
食品公司家属宿舍四外是闃无人跡的犷野。刚刚収割过的田野光禿禿的、无边无际、只有远方在旧城上空、氤氳着一抹淡淡的橙色光气、和若有若无的屏障般的大青山剪影。夜空是那样高远、辽阔、寂寞地高悬着一轮明月、颇富盛唐边塞诗情调。这种粗犷、清冷,带点孤凄的气氛对于小林清来说,倒很适合。他踏着月色、望着印在地上的身影、帯着多少有点自憐自爱的心情朝前走去。

  
此时有人在远处吹笛,直吹得犷野月色与白色冰冷的冷库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犷野月色与白色的冷库、那嘹亮悠扬之声,打開了他記忆的闸门、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如同星辰在银河、而天下世界古今往来、就像 “银汉无声转玉盘”此时没有时间概念、没有生死成毁,没有英雄圣賢、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恍惚间,他一时不知今生前世,直听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站在犷野里痴痴地望月。嫦娥舞动的水袖,闪闪烁烁,正替他擦亮望乡的明镜,双亲的脸绰绰约约映在了那面镜子上;吴刚好像已经掀开桂花酒坛的坛盖,阵阵香气袭来,这是家门前的八月桂花正飘香啊。《彩云追月》在耳边响起,他眼眶不禁湿润,泪水慢慢溢出,月亮也在泪水中荡漾,曲曲折折。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他感到自己在银河上泊舟,四周见到一片星光灿烂,这是在做梦吧!但满天星斗倒映水中,说船在天上也好,天在水中也好,不又是十分真实可信么!

  
他随口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苦梦压星河。”

  
一轮满月高挂在天边。每月的这一天他都喜欢望月,看月时的心情很宁静。大地睡去了,星星眨着眼睛,月亮在静谧的夜色里浮现出的是一幅幅中国画,像是唐代诗人李白在《朗月行》中的描写:“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唐朝的月光从李白的诗里升起来,一直照亮了内蒙古的上空。月儿有圆时,他却不能与故乡亲人团圆。

  
小林清怀念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而现在只落得残灯无眠,只好听听荒野的笛声,其悲苦之情,尤甚于古代的嫡官逐臣。闃无人跡的犷野,真是“更凄然,千里赤地,一抹荒烟”。

  
妻子知道他没有酒是不行的,总得有个能宣泄的地方。免得苦闷积累在心中。而且,尽量让他感到家庭的温暖,夜幕沈沈的寒夜里,从冰天雪地中回来,推开门是明亮的灯光,厨房里的香气和热雾瞬时间包围了他,一家人陪着他围着火锅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晩饭。

  
晩饭过后,围着火炉子,喝一杯热茶,聊几句家常话,握着孩子柔软的手,贴着他温暖而散发着童稚芳香的脸頬,家庭的温馨,家庭的味道会格外浓烈,格外缠綿,令他感觉重要。有一个温暖的家,而且这个家的毎一个人都深深地爱着他,是一种最平淡也是最极致的幸福。

  
有一句话,爱如水。纯浄的,无香无色无味的水,毎日滋润着他的生活而却不被感觉。

  
中排左起第二人是小林清

  




 回复[1]:  maomao (2006-08-01 02:19:39)  
 
  看的满脸泪痕 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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