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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梦迴沪江》一书

吴卫建 (发表日期:2007-03-19 17:22:17 阅读人次:2460 回复数:10)

   这是徐宗懋(现笔名秦风)在上海出版的老照片集,内有330张100余年来上海各个时期的历史照片,并有较完整的文字说明。

  
封面

  


  
封底

  


  
(注:此简单介绍非文章,万一上了“热点文章”系现设定所致。)




 回复[1]: 要说写上海的文字,还是不能不提木心 我 (2007-03-19 18:19:31)  
 
  《上海赋》之一

  
木心

  


  
只认衣衫不认人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舔舔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神来之笔”,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 “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有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钮计明钮、暗钮、包钮、盘香钮等等。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状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与旗袍相对而言的长衫,同样分单、夹、衬绒、驼绒、二毛、大毛。做面子的丝织品、毛织品,色泽文样完全独立于旗袍料之外,两者绝不能混淆,稍有涉嫌便是奇耻大辱。男女衣料如此壁垒分明,诚不知据于什么律理。当年的社交场合,长衫加罩马褂方才正宗合格。公式是“蓝袍黑褂”,大庆盛典,蓝黑济济,便算汉官威仪。那种马褂选料贵重,贡缎、毛葛,裁制十分讲究,是华夏之“礼”的体现,可是敢情长到脐下就没有了,预兆着 “礼”的气数殆尽,格物致知者大可幸灾乐祸释作:一褂成识。按旗袍和长衫系由满清服式演变而成的汉族绅士淑女装,当年一般正经男女是不穿两截头的衣裤的,妇姑御袄,必系长裙,即便平日家居,亦复旗袍长衫,起坐裕如。五十年后实难想象此种从容岁月斯文生涯。当世人也决计料不到子孙竟有短衫绔上大学讲堂,那还了得,庸讵知不了则已,一了就把长衫旗袍了个干干净净,这种时代的“代沟”,没有什么可以发人深省的,所以还可以“赋”下去。

  


  
冬季,北人南下到上海,都说够呛。因为冷得阴湿,透入骨髓,而上海人棉絮不及身,丝棉也只有垂垂老者才纡尊迁就。天寒地冻大家照样丝袜绸衬衫,确保身材窈窕动作活络。是故室外非得有丰隆的外套不为功,西装固有大衣者,中装也另有长可及地的兜篷、披风、一口钟,沪谚“若要俏,冻得格格叫”,从落叶纷飞到白雪落地,男男女女咬紧牙关挺胸健步,潇洒苗条坚持不败。手背脚踵都生了冻疮,“勿冷勿冷,我是勿怕冷格”,嘴唇明明在抖,大家不说穿大家要漂亮。

  


  
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从“五四”时代的翩翩倒大袖,缩小缩短,直缩到肩胛骨。夏天了,旗袍无袖可言,四十年代初,那大袖一度翩翩归来,很快又过时哉。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后相呼,必得整个身体转过来,那颈项箍在领圈中,扣著三四档钮攀里。高领力求挺括,内衬细麻再上了浆,作领自毙苦不堪言。申江妖气之为烈于此可见一斑。

  


  
然则长衫旗袍自有其玄妙在,长衫要不宽不紧中显得大有余地。设:身高一米八十,其衫长可一米五十许,要使这一米五十许的线条或隐或显地上下呼应摆动,才够得上风度。不仅裁缝师傅务必高明,穿长衫的先生更得涵养有素,不温不火,周身线条流贯宕扬,实在玉树临风,儒释道三美皆备而莫衷一是。大学生则长衫配西裤,足登车胎底皮鞋,围巾前挂后垂,单手插入裤袋,长衫下幅就斜成帆形,快步行走,乘风破浪,落拓豪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细考当年社会上流行的口头禅:“一盘散沙”、“五分钟热度”、“毕业即失业”、“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就不是区区长衫所能任其咎了。

  


  
而纵横洋场已成压倒之势者是“西装”。西装店等级森严,先以区域分,再以马路分,然后大牌名牌,声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价钱高得你非得到他那里去做不可,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当年是以英国为经典,老中绅士就之;法国式为摩登,公子哥儿趋之;意大利式为别致,玩家骑师悦之。

  


  
西装第一要讲料作,那时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稍有混杂,身价大跌。夏令品类派力斯、凡力丁、雪克斯丁、白哔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舍维、霍姆斯本、薄花呢等,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国际最新时装杂志汇集上海,中国缝工无疑世界第一。

  


  
大牌名牌的店家陈设优雅,氛围恬静。欢迎、请坐、奉茶或咖啡,寒暄几句,言下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是慕名而来……”然后除了几上的一叠时装杂志,又从内部捧出最新的样本来。这时是顾客显骨子的当口了。如果你边看边品评,眼光凶,门槛精,店伙就起劲奉承。其中夹进微妙的辩论,最后完全听从你的抉择,就更加满足你的自尊心。接下来是看料作。美奂美仑,像图书馆那样庄严肃穆,凡你中意的,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肩上对镜看,裹在腿上假设为裤脚管看——结果决定几套,三件头、两件头、独件上装,两粒钮、三粒钮,单排、双排,贴袋、嵌袋、插袋。还要商量夹里,半里、全里、羽纱?至于衬垫,“放心,阿拉勿会用白麻格,总归是黑炭,垫肩全羊毛,棉花是勿进门格”。

  


  
然后是量尺寸,手势轻快果断,颇有舞蹈性。如果你身材好,就量到那里赞到那里,“搭侬先生做衣裳,真开心,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介司麦脱”。尺寸单的项目极其细致,填满了,还要想想,加附注,长期保存,作下次的参考,而且说:“假使侬在外国,要做了,请关照一声,我伲打包寄过来。”

  


  
等到试样的日期,更是双方显骨子的时候。虽是他从旁帮衬,你动作要灵敏,程序要合拍,他手捉划粉,口噙别针,全神贯注,伶俐周到,该收处别拢,该放处画线,随时呢喃着征询你的意见,其实他胸有成衣,毫不迟疑。而你,在三面不同角度的大镜前,自然地转体,靠近些,又退远些,曲曲臂,挺挺胸,回复原状,并腿如何,分腿如何,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这套驯衣功夫,靠长期的玩世经验,并非玩世不恭。

  


  
上海人玩世甚恭,既要应和重视别针划粉的全套动作,又务必贯彻“唯我独尊”的见解要求。试样的过程是一个辩论的过程,若有不恭者不知趣,冒充行家,事态会激化到“本店牌子有关,还是另请高明吧”。真正懂得“衣经”者却娓娓清谈,双方表示钦佩,“侬先生真讲究,讲究得真有道理”。“不然我也勿会定规要到宝号来哉”。复试,如果你无兴去店家,他可以到府上来效劳。初试仅一袖,这次两袖全,整套款式俱在。万一你又有新的意图,他不惜拆掉重做,是故往往要三次五次试样,双方绝不嫌烦,直到你的满意就是他的满意,临了说“先穿两天,假使有啥勿称心的地方,尽管请过来指教”——双方自始至终不提一个钱字,落落大方对大方落落。

  


  
从前上海人穿着普遍高水准,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师级者。一套新装,要经“立”、“行”、“坐”三式的校验,立着好看,走起来不好看——勿灵。立也好走也好,坐下来不好看——勿灵。立行坐三式俱佳,也不肯连穿两天。“衣靠着,也靠挂”,穿而不挂,样子要废掉,挂而不穿,样子要死掉。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家店做的。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翻。领带卸下就用夹板整形。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穿鞋先拿鞋拔,不论长袜短袜,必以松紧带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袜皱了,“此人太没出息”。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黄皮和合色的——春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

  


  
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也都是定做的。先将尊脚作立体几何的测量,然后特制木楦。也要试着,不满意,这一双就归店家吃进,另外重做一双。皮张也先供挑选,式样也根据欧陆的专业范本。做工也是世界一流。上海人把皮鞋视为圣物,也不肯连着几天,为了保持干燥和上楦定型。路边、公共场所的角子上,到处有叫“擦皮鞋哀〔加口傍〕擦皮鞋伐〔加口傍〕”。每天上油打光,上午下午两次也不稀奇。似乎一生事业爱情,关键在于皮鞋。上海人

  
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差)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说也奇怪,一个人,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衣衫普通,甚而寒素,倒反显得练达脱略,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当然限于平日家居,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因为上海人太爱出风头,西装店里的伙计,趁一套华贵的新装完工而尚未交付的夜晚借穿了上娱乐场,顾盼自雄,以为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优势。数日后,那订户来找经理,要退货,原因是这套行头的“初夜权”被侵占了——上装的胸袋里两张戏票根。

  


  
因为上海男士出门都戴帽子,巴拿马金丝草帽、兔子呢礼帽、水獭皮罗宋帽,价值昂贵,坐黄包车三轮车及桥顶,刚开始下坡的刹那间,帽子被人摘去了。在公共厕所登坑的当儿,也容易遭遇“落帽风”。生活中总有此种客体或主体欲罢不能的顷刻,为歹徒所趁——干这一行的叫做“抛顶功”。

  


  
因为上海男女出门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齐整,夜间雇黄包车,几个转弯,拉进冷僻的暗弄堂,喊也来不及了。衣帽、首饰、手表、皮鞋、金丝边眼镜、钱包钞夹,照单全收。他拉车飞跑而去,你虽不一定赤条条,而受惊、受气、受寒,深夜里,光穿袜子,两眼迷糊,怎生走得回来。平明,为路人所见,指指点点,“侬看,剥了猪猡哉!”——“剥猪猡”这个专门名词谅必是“剥”的一方定的,强抢了你,还把你作猪猡观。

  


  
因为上海的赌台非常阔绰,进门入局后,名烟佳醑香茗美点,随心所欲不计分文。并设有典当的部门,赌客光临之初,呢帽大衣洋装革履全是名牌精品,气势果然磅礴。到后来现钞输个精打光,便典掉钻戒金表,继之大衣洋装、呢帽、背心、领带、衬衫、皮鞋、裤带、羊毛内衣裤统统落花流水进了典当柜。外面风雪交加,总得走呀,这时便可在后门的角落里取一片稻草席,一根稻草索,把身子裹了,拦腰束紧,赤脚奔回家去——上海赌徒的终极时装,赌台老板的最后一

  
份想象力。这种“稻草茄克”,当年上海街头是经常邂逅的。当闻某公馆喜庆,婚礼既成,送入洞房,发觉新郎不见了,各处寻遍。当丈人、丈母、亲爸、亲娘联袂赶到赌场,蓦然回首,那女婿即儿子者,正在阑珊处用草席包装自身——他接住递过来的开许米大衣时的反应是:快去典了,上台再决雌雄!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不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闾的影响了吗,“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聚坐在茶馆,合孵于浑堂,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自然乐于群浴。

  


  
那浑堂招牌高挂,门庭若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下等”者灯光昏暗,陈设敝旧,毛巾旧而泛黄,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肢体,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中等”就明亮得多,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巾,几张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个“人间”。那“上等”则亮得受宠若惊。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壶现泡的,侍者手脚轻快,口齿伶俐。际此,上海人的服装功能又发作了。如果周身光鲜入时,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那末,衣裤总得脱下来,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叉了挂在你的位置上方,很高,可望不可即,既对下面无影响,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手表交给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锁入小柜的抽屉里。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于高背躺椅上的人,说说笑笑,闲看别人脱衣,情况不能不分四类:外强中干,外干中强,外干中干,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件件蔟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强恧,强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倒是拿伊呒办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众生俱平等相了。干巴巴、光致致的上海人,像缴械的败兵,狼狈窜入浴池。浴池很大,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个个俯仰转侧剧烈活动着,皂沫、汗秽、油污使池水混浊得发稠发臭。水里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疝气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殚垂惨白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这样的浴池上海叫“大汤”。据称大汤是经仙人点化,不病不传染,信也罢不信也罢,鉴于池中人满为患,你得找空档快点下海,愈犹豫人就愈多了。既已到此,你只能“入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毕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请看池中物多么生动活泼,如此烫人的混水,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先是泡,泡够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泼,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闭眼,似乎困着了。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话,击水作嬉,打起来了。真的打了,肉声夹水声劈劈拍拍,浪花溅入小孩子的眼里,尖厉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爷的带来的,不用买筹,乐得便宜。小人懂啥,勿搭界的。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薄嫩,抱之入水,烫得她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蜡似的变了形。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开心伐〔加口傍〕?开心伐〔加口傍〕?邪气开心来!”

  


  
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那大池的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沸水贮存库,几个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隙中缒下去,拎上来,就此嵌入脚趾缝间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两眼瞪着没有远方的远方,斜翘嘴角,发出嗞嗞声,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据考这是脚气病杀病之妙法,大抵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称“搓背”,沪地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子左手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使劲从后颈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难为情?喜欢?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卧,前胸、肚腹、胯间、大腿、小胫,也是滚滚的老垢。膝盖要弯起来擦,脚背脚踵趾缝,无微不至,这才用肥皂周身揉抹,结论性地挽起一桶热水整个浇下来——他像气功师,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隶,满头大汗,喘着……而你,全体表层微微作痛,脱了壳蜕了皮似的,份量减轻不少。快去莲蓬头下淋一遍,回大厅。侍者帮你擦干身子。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闲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职,少年的是学徒,做的事一样是接筹、领位、挂衣、送茶、递毛巾…… 那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可谓阅人多矣,稳重而油滑,鉴貌辨色,洞若观火,谁有钱谁有势,他十分清楚。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对他并无实际好处,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谀,似乎是一种宿瘾,凑趣,帮腔,显得绰绰有余。那个不得志,那个败落了,他也明白得很。你若与之兜搭,他的回话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叹“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听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再不得志,再败落,也比送茶水递毛巾的要强三分哪。然而他鄙视你,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这又是一种瘾头,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

  


  
他待学徒是严厉的。指派、提示,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学徒总是瘦拐拐,钩头缩颈,稀发乱耸,得坐便坐,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小赤佬拿毛巾去!”一惊而奔,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其实,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嵌进肉里去,故需用斜口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细细切薄剔净。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戴起老花眼镜,一边闲谈一边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妙在握拳着点的多花式,发声就匪夷所思。时而春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啾啾唧唧,时而惊涛拍岸,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远胜于“击鼓骂曹”,但不会是浑堂中人有何悲愤要宣泄。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冲洗整理还有好一番忙碌。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权仗似的咚咚咚咚舂楼板,口中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夺门而出。对马路高楼黑影后面星月皎洁,不觉暗自失笑,想想也是对的——上海话叫做“拨侬面子”(给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涵义或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凡自尊,为了确保身分,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是精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推论上,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所以,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吧。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后记

  
本篇原定九章,既就六,尚欠三。此三者为“黑眚乾坤”、“全盘西化之梦”、“论海派”——写完第六章,因故搁笔数日,就此兴意阑珊,再回头,懒从中来,只好这样不了了之了。剩下一滩斑驳的残绪,不妨表其大概,也算是无尾之尾。盖“黑眚乾坤”者,拟析述当年上海的黑社会的潜显架构,帮派内部运作的诡谲剧情,素材虽非全部勘证得来,而少时听上辈人讲得真多,记忆半新,道来或可十不离九,且半世浪迹江湖,自有高人赠我多部幽史僻典,籀读一过,犁然心动,异哉,盗亦有道,道亦有盗,恶业与义气俱飞,游侠共流氓一色。然而真要写,就迹近掏酱缸了,毕竟非我所愿,还是低头袖手而过吧。那“全盘西化之梦”呢,有点像歌剧中的咏叹调,溯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际,上海租界及西区的高等市民,生态之欧化,确乎渐臻熟能生巧的境界,即小如饼干面包冰淇淋,洵可谓冠绝全球。耶诞将临,家家枞树,户户彩烛,徐家汇教区号称东方梵谛冈,主体建筑媲美巴黎圣母院。二战后巴黎也要从上海移植法国梧桐,足见上海城市绿化的优美,但国之宿命,注定了上海无缘全盘西化,区区忝为实践“欧倾”的过来人,也不想恋旧唱挽歌,昔日申江繁华,可不是长春藤,倒成了竹子开花,而今而后,只有异化,全盘异化指日可待的。最后说说“论海派”,按古赋作法,篇末应有一“乱”,总发其要旨也。昔鲁迅将“海派”和“京派”作了对比,精当处颇多阐发,然则这样的南北之分刚柔之别,未免小看小言了海派,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爽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上海所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故在诱胁之下,嗒然面颜尽失,再回头,历史契机骎骎而过,要写海派,只能写成“上海无海派”,那末,不写也罢。呜乎于戏,有道是凡混血儿或私生子往往特别聪明,当年的上海,亦东西方文明之混血也,每多私生也——我对海派辄作如是观,故见其大,故见其失,故见其一蹶不复振一去不复返。再会吧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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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的原始编辑校对不甚严,陈村斟酌文意,擅改若干文字。例如:“使劲从后劲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一句,后一“劲”字费解,径改为“颈”。“说说笑笑,间看别人脱衣”,“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间”两句,“间”字当是编辑错识繁体的“闲”字而误耳。

 回复[2]: 上海赋 二 我 (2007-03-19 18:21:14)  
 
  上海赋 二

  
木心

  
过去的过去

  
大约二十年代初到大约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年轻人听,以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仇的偏见去追摹。传奇色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个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恶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此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候为标帜。西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 “洋药”鸦片。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市境处于黄浦江与吴淞江的合流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点。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租界浪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1927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到1930年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从黄浦江外滩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与巴黎、伦敦这些承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代,楚相黄歇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交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州。春秋后期,东南沿海已藉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沪渎。渎是通海的意思。黄歇浚了一条黄歇浦(黄浦江),又修了一条通阖闾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份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随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亭县,南宋的瞿忠、王世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明嘉靖之重视上海,那是为了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了。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流年不佳”的老账,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暴发的、病态的、魔性的。西方强权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叶。从前的上海哟,东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华,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昙花。

 回复[3]:  雪非雪 (2007-03-19 18:21:54)  
 
  >春江水暖女先知

 回复[4]: 我贴错地方了。 我是局长 (2007-03-19 18:22:29)  
 
  我,你应该把这样的文章贴到论坛那边去,保留的时间长一些。也可以日后查阅。

  

 回复[5]: 上海赋》之三  我 (2007-03-19 18:22:52)  
 
  上海赋》之三

  
木心

  
繁华巅峰期

  


  
整四年,上海畸形②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1937年秋末,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租界有了新名称:“孤岛”。“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入租界,上海周围许多城市的中产者,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纷纷举家投奔租界,好像赶国难狂欢节,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外国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联手利用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冒险家的乐园”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麦加利、花旗三大银行,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欧美各国商品充斥上海,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精品背诵如流,藉此较量身份之高低。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黄浦江口,好莱坞影片与莫斯科影片同时开映,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那边夏伯阳怒目,国际间谍高手云集,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家专驻上海,美、英、法、意、苏联都在上海精密设置间谍中心,《大美晚报》、《泰晤士报》、《密勒士评论》、《二十世纪》、《总汇报》、《时代》、《每日战讯》,这些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报童喊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英国电台、苏联电台、德国电台,用中、英、俄、德、法、日等语言抢报新闻,宣传战空前白热化。上海的商业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忽而铜磬木鱼“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做生意。

  
尚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富饶,而上海确凿在工业生产和市场消费的有机关系上,已形成系统颇见气候,加之各地涌来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中,不乏挟巨资以争长雄的俊杰,中产者也横心泼胆,狠求发展,小产、无产的活动份子,个个咬牙切齿四出拼搏,有不可窃尽之精力――新的工厂、商店、旅馆、酒家、游乐场、大厦、公寓、小洋房,这边破土动工,那边落成剪彩,愈造愈摩登漂亮。租界四陬本来是黑暗冷清的,际此高楼林立万家灯火,都市迅速膨胀,还是容纳不了疯狂涌来的人潮,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单身寄宿者,甚至一个无窗无门的小角落,白天是小赵的窝,夜里是老沈的巢。租费的昂贵不足为奇,奇的是“顶”费,顶费者既非信用押金,亦不是预付租款,完全是敲诈性的索取,而且必须一次付以足赤的金条,当时叫“条子”,租赁谈判叫“讲条子”。大房东先伸手,二房东向三房东伸手,三房东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条乱飞,不舍昼夜,从1937年到1941年,只要在租界上顶一个店面、一只电话,无不财源滚滚心宽体胖。然而若要成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讲究,一“牌头”、二“派头”、三“噱头”(又称“苗头”)。“牌头”是指靠山,亦即后台,当时说法是“背景”。总之得有军政要员、帮会魁首、实业大王、外国老板,撑你的腰,即使沾一、两分裙带风,斜角皮带风,也够牌头硬了,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大的玉照――“××仁棣惠存 ×××持赠”,这便相当于“姜太公在此 百无禁忌”。再说“派头”,原是人生舞台的服装和演技,要在上海滩浪混出名堂来,第一是衣着华贵大方,谈吐该壮时必壮,宜谐时立谐,更要紧的是壮谐杂作,使人吃不准你的路数,占不了你的上风,你就自然占了他的上风。交际手段玲珑阔绰,用对方的钱来阔绰给对方看,“小鱼钓大鱼”,那小鱼很大,大到使人不疑忌是诱饵。于是大鱼上钩,也有大鱼假装上钩,一翻身将渔夫吞进肚里。空论无据,且举一、二实例:某甲上古玩市场,瞥见其友乙正要付款买翡翠项练,他上前开口:

  
“啥个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便把项练拿过来,问了价钱,掏出皮夹:“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钞票。”

  
乙当然少付了一半,项练呢,甲说:

  
“摆勒侬老兄手里,卖勿到大价钿,我来搭侬出货,卖脱子大家对开,快来西格,勿要极。”(放在你老兄手里,卖不到大价钱,我来帮你销售,卖了对半分。很快的,不用急。)

  
乙倒呆了,甲说:

  
“那能?侬勿相信我呀?”(怎么?你不相信我呀?)

  
只好相信。后来的结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此小焉者,只够点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试再举例:当年虞洽卿获悉宫廷宠臣到上海来采办一票洋货,巨额惊人。无奈谁也通不进内线,他便候机会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时,“不巧”撞伤其马车,然后登门道歉请罪,然后赔偿一辆格外精良时髦的新马车,然后奉重贽设盛宴,然后大佬官谈起那票洋货,虞洽卿义不容辞,当差效劳,从中获利无算,而全部过程实在英豪慷慨派头十足。这种模式是上海大亨的看家本领,世袭法宝,后来的杜月笙也精于此道,多次用到当时的国家台柱身上去,一贯富而悭吝的黄金荣亦颇知及时大处着眼讲派头,小处则每次上澡堂都要在门口撒银元,引众起哄,“黄老板财神爷”。那年代伶界领袖也都以“老板”作尊称,电台中报导:梅兰芳老板,麒麟童老板。金少山则确凿善装老板派头――至此岂非已从“派头”咏入“噱头”了?“噱”,在汉书中是大笑的意思,口腔之上下亦谓之噱,但上海话的“噱”的含义是不妙而微妙的,贬中有褒,似褒实贬,上海的官场、商场、文场、情场、戏场、赌场、跳舞场、跑马场、跑狗场,无处不是噱头世界,如说“牌头”、“派头”实为“噱头”之先导,岂非亦属于“噱头”范畴么。上海黑社会以层次复杂冠绝全球,绅士风度翩翩的镀金博士,他是拜了“老头子”的;相帮推车登桥,讨几个小钱的瘪三,他是有上司“爷叔”的;每条路每条弄堂都由黑诸侯割据着,而听令于黑天子。如此则绅士――老头子,瘪三――爷叔,黑诸侯――黑天子,其间的利害为用,全凭噱头之高低。印证在数百万市民的日常生活运作中,就是陈家噱周家、周家噱陈家、陈先生噱陈太太、周少奶奶噱周少爷、父母噱儿女、外甥噱娘舅。票房价值最高的滑稽戏,广告:“噱天噱地”、 “噱倒一家门”,巧言令色是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骂年轻人“小滑头”,他不生气,抖抖单腿很得意 ③,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人家上他的当,他不上人家的当。骂年长者“老滑头”,他不见怪,摘下眼镜,哈了哈,揩揩又戴上,笑眯眯,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谋,果断脱略,处世术炉火纯青――“噱”有阴阳之分,阴噱的段数高于阳噱,从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念,是噱与被噱的宿命存在,是阳噱阴噱的相生相克,阴噱固然歹毒叵测,而一旦遇上牌头硬的,堂而皇之地噱过来,侬挡得牢伐〔加口傍〕。

  
上海的畸形②繁华巅峰期,工业成型,商业成网,消费娱乐业成景观,文化教育马马虎虎,学校以营利为目的,故称“学店”、“野鸡学堂”,世风日下日下又日下,乱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梦不长,既是糜烂颓唐烟云过眼,又是勾心斗角锱铢必争,形成了“牌头”、“派头”、“噱头”三宝齐放的全盛时代,外省外市的佼佼者一到上海,无不惊叹十里洋场真个地灵人杰道高魔高。那繁华是万花筒里的繁华,由牌头派头噱头三面幻镜折射出来,有限的实质成了无限的势焰,任你巨奸大猾也不免眼花缭乱。强中还有强中手,此山更比那山高,棉纱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梨膏糖大王,什么都有王;粮霸、水霸、烟霸、粪霸,处处可称霸,即使马路边上叫卖西贝货的歪帽子老兄(西贝,贾,贾通假),若问“人家上当只上你一次?”那老兄答:“每个人上我一次当,我也吃勿光用勿光哉!”这种老江湖乾坤的精明圆通,上海人大抵心里有数无师自通,然后,“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牌头派头噱头都属轹碎扬弃之例――一个大都会,一宗观念形态的渊薮,它的集体潜意识的沉淀保留期相当长。希腊罗马凋零败落如此之久了,现今的希腊人罗马人脾气还很大,肝火说旺就旺,是则要上海人免于牌头派头噱头的折腾,还远得不知所云哩。而且,作为上海人而不讲牌头派头噱头,未知更有什么可讲的。

  
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国际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国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参预权利,机关职员有华籍、日籍、印度籍,还有白俄。法租界的面积和势力也不小,况且地区好,文化高,每与公共租界的当局起争执。

  
1943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二次大战结束,租界归还中国,此后的四年,气数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残影余波中,怎么说呢,别的不说,单说英国在上海的投资,1949年尚高达三亿英镑。

  
无何英国人回英国,法国人回法国,美国水兵胡闹了一阵也回美国了,日本人一败涂地,摔碎碗盘回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亚),犹太人走了(去美国、以色列、巴西)……外滩的百老汇大厦、沙逊大厦、汇丰银行……呆立不动,等待易名改姓,譬如那号称拥有世界上第一长酒吧的Shanghai Club,后来叫作海员俱乐部。

 回复[6]: 《上海赋》之四 我 (2007-03-19 18:23:54)  
 
  《上海赋》之四

  
木心

  


  
亭子间才情

  
只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亭”,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间自有其“苦闷的象征”性。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的冒险家,涌到黄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事。所谓亭子间 ⑨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号称后厢房,租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单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外国新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凭空唱道:“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种浩荡慈悲。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哀〔加口傍〕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觉得确很有志气,其实亭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个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无线电”自管自响着“盛会噢喜宴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红嗡男嗳绿呕女,好不开哀〔加口傍〕怀哀〔加口傍〕唉唉唉……”眼前红的是砖阑上的凤仙花鸡冠花,绿的是葱,或者是植在破面盆里的万年青,上海人家的屋顶晒台都兼充堆栈,凡是不经常动用的狼犺物件,病兽般匍匐在那角子上,显得逍遥悦目的要算飘飘于风中的衣裤床单,扬扬如万国旗,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夜上海哀〔加口傍〕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此时将近正午,家家户户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小平面上,看起来是临时措置,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过去,靠老虎窗折下来的天光,或是一只五烛的电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藉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笃,样样来事,再加上房内秘制的糟、酱、腌、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如果客人来了,四菜一汤,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满桌面――上海人的嘴,馋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间,假凤虚凰之流,拉拢窗帘⑩啃骨咂髓神闲气定,半夜里睡也睡了,还会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着拖鞋上街吃点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宁愿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带了器皿去买回来,兢兢业业爬上楼梯,尔后,碗匙铿然,耸肩伏在苹果绿的灯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细细咀嚼品味,隔壁的婴儿厉声夜啼,搓麻将的洗牌声风横雨斜,晒台角的鸡棚不安了一阵又告静却。乡下亲戚来上海,满目汽车洋房应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晓梦回乍闻喔喔鸡啼,不禁暗叹: “到底上海人。”

  
然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⑾〕,磕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裱糊起来,无聊时呆对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六、九一四,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鹧鸪菜、消治龙、火烧红莲寺⑿、甘地绝食第六天、夜半歌声儿童恕不招待、猴王张翼鹏、美人鱼杨秀琼、航空救国大家都来买飞机、人言可畏阮玲玉魂归离恨天……还有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许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乱了阵列,有些已经泛黄而淡褪,总归是本家姻亲的顶好的几个人呀,先父亡母的遗容是炭素擦笔画,代价比较便宜,街角的画匠著意按小照放大,无论天然、人工,都表示画中人死了。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也许当年景况好,也许硬撑也得撑个场面,男的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刷光,女的披上婚纱,那辰光叫兜纱,手里捧束鲜花,已经流行康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结婚照是亭子间中的无上精品、隔年的月饼匣、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床底下塞满了就只好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地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是用得着的。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陈村注:

  
文中“〔 〕”中的文字是陈村所加,描摹电脑中没有的字。明显有误的标点已改动,未列出。

  
① 原排做:与已。当为编辑不认识繁体“兴”字。

  
② 原排做:畸型。

  
③ 原排做:得得意。

  
④ 此六字费解。

  
⑤ 文中两处提到“渐江”,查书未能查出。疑为“浙江”之误。网上最有关联的一段文字如下:

  
“新安江全长159公里,是安徽省境内唯一属于钱塘江水系的大河。发源于祁门县,经黟县、休宁县、黄山市区和歙县,向东南汇入浙江省钱塘江。主要支流有率水、横江、练江、富源、街源等。历史上称上游率水与横江在屯溪汇合段为渐江,歙县浦口与练江汇合段为新安江,现在一般也把渐江称为新安江。”

  
⑥ 原排做:交白。

  
⑦ 原排做:距万。疑原稿为金字傍的巨。

  
⑧ 原排做:交又。

  
⑨ 下文说亭子间“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似有误,似把亭子间和假三层混淆了。亭子间通常在石库门房子的后部,在二楼和底楼的中间,下面是灶间,上面是晒台,朝北。它的外墙和后门是一个方向,所以通常都可开窗,开在后门之上。石库门中最不良的位置是“扶梯下头”和“扶梯夹层”,都不是原始建筑,仅可或竖或横地容身。

  
⑩原排做:窗廉。

  
⑾ 原排做:家俱。

  
⑿ 原排做:红连寺。

 回复[7]: 谢“我”的转贴 吴卫建 (2007-03-20 02:24:56)  
 
  他让我知道木心以及他的文字

  
转贴

  
陈丹青:木心一个无解的迷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乌镇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1982年移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

  
主要著作: 

  
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

  
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The Windsor Cemetery Diary

  
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中怎样看待木心 

  
木心先生在内地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终于面世。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愿,今天,我的心愿实现了。  

  
1982年,我与木心先生在纽约结识,从此成为他的学生。24年来,我目睹先生持续书写大量散文、小说、诗、杂论;90年代初,我与其他朋友听取先生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历时长达五年。课程结束后畅谈感想,我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

  
今天我在这里向诸位介绍先生与他的文学,仍然像20多年前我初识先生时那样,感到困难。这种困难是: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中应该怎样看待木心先生?他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乃至更大范围的文化景观中是怎样一种位置?这种位置,对我们,对文学,意味着什么? 

  
80年代初,新时期文学刚刚萌芽,世界文学刚刚介绍进来,中外经典文学的记忆刚刚开始艰难地恢复,总之,我们刚刚从漫长的文学休克期苏醒过来——今天,中国文学已经换了几乎三代人,出版盛况空前未有;所以有理由说:我们已经了解什么是文学,过去50多年、过去近百年,乃至更古早的经典中国文学,都在被我们广泛阅读、评价、研究,在我们的文学版图上,大大小小的星座已经各得其位。虽然,文学在今日中国的命运是大家持续议论的话题,但大家都会同意,和30年前相比,我们告别了文学的无知年代。  

  
但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木心先生的名字不在其间。我相信在这几天之前的数十年内,除了可数的内地作家听说过他,绝大多数文学读者不知道这个名字,更没有阅读过他的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时间表上,木心先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阶段,在空间上,他密集写作与出版的地点都不在本土。总之,在他的祖国,他之所以未被淹没,是因为他尚未被认知。 

  
这就是我的叙述的困难:木心先生与我们同在一个时代,但是他出现得太迟了,我应该怎样介绍他?  

  
木心先生不是一位“新作家”。他的写作生涯超过60年,早期作品全部散失,但80年代再度写作后,台湾为他出版了多达十余种文集。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教授主办的《文学无国界》网站,木心先生拥有许多忠实的读者。 

  
但木心先生也不是所谓“老作家”,虽然他今年将届79岁高龄。70年代末迄今,我们目击了被长期遗忘的“老作家”如何在中国陆续“出土”的过程,这份名单包括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汪曾祺、废名……乃至辜鸿铭、陈寅恪、梁漱溟、钱穆等等。木心先生不属于这份名单。他在海外获得迟来的声誉是在上世纪80年代,而他被内地读者认识、阅读的过程,今天才刚刚开始。

  
因此,以我的孤陋寡闻,迄今为止在我们视野所及的中文写作及外语写作的华裔作者中——我暂时找不出另一位文学家具有像木心先生同样的命运。我这样说,不是在陈述木心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唯一性,而这唯一性,即暗示着木心先生的重要性。 

  
敏锐的人士在80年代开始“发现”这位“文学鲁宾逊”:就我所知,阿城、何立伟、陈子善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内地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全文打入电脑,于新世纪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上海赋》,“如遭雷击”,乃为文宣告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指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最近几年,网络读者,尤其是年轻一辈开始期待木心先生的登场,上海青年作家尹庆一与王淑瑾夫妇是其中之一。这些读者仅从极有限的转载文字,便意识到他的唯一性与重要性。 

  
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 

  
现在大家终于能够阅读木心先生的书。但我们仍然有可能遭遇困难。为什么?因为我们几代人已经被深深包围并浸透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中。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我们经常谈论一件作品,但很少反省自己的阅读——初读木心先生,惊异、赞美者有之,不习惯、不懂得而茫然漠然者也有之。我斗胆以简略的方式陈述这种阅读经验,那就是:当我们打开木心先生的书,很可能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 

  
木心先生在阅读什么呢?阅读我们的“阅读经验”。 

  
什么是我们的“阅读经验”?这是一个复杂的话题。我曾在访谈中说过几句粗暴的、涉嫌冒犯众人(也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当代文学家,甚至六七十岁的作者,你看不到他们的语言和汉语传统有多少关系。绝大部分作者一开口,一下笔,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话文,1979年以后的文艺腔——如果情形果然如此,那么,这就是我们几代人的书写习惯与阅读经验。 

  
有学者曾经将我们的文化概括为四种传统。一是由清代上溯先秦的文化传统,二是五四传统,三是延安传统,四是文化大革命传统。假如我们承认“阅读习惯”也意味着“传统”的话,那么,我还要加上一个传统,即近20多年以来的种种话语、文本所形成的阅读习惯——这五项传统的顺序并非平行并置,任由我们选择,而是在近百年来以一项传统逐渐颠覆、吃掉上一项传统的过程。逆向的回归有没有可能呢?这就是近年所谓“国学教育问题”被争论不休的缘故,因为,在抵达所谓“国学”之前,我们先得跨越好几道不可能跨越的“新”传统。 

  
因此,今天我们可能会承认:古典传统、五四传统,在我们整整两三代人的知识状况与阅读习惯中,已经失传,很难奏效了;第三项,尤其是第四第五项传统,则全方位的构成了我们的话语、书写、阅读、思维与批评的习惯。 

  
我们应该记得,当20多年前大家忽然发现中国曾经有过譬如沈从文张爱玲这样的作家,我们惊异的是什么呢?正是另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阅读经验。这种被长期中断、遗忘的陌生经验立即征服并动摇了我们的阅读经验——这种征服动摇的过程还得加上80年代西方新文学带给我们的新经验(譬如昆德拉、博尔赫斯、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大家想想看,近30年来如果我们的写作实践与文学观发生了变化,正是起于阅读经验的变化。 

  
如何定义木心的文学归属 

  
但我立即要申明木心先生的“唯一性”。诸位读了他的书就会发现:将木心先生与以上任何一位曾经被淹没的“老作家”相比拟,都不可比,都不恰当。在他身上没有断层,上述五项传统先后吞噬的问题完全不存在。我们如果将周氏兄弟定义在五四时代,将沈从文张爱玲定义在三四十年代,将建国后的著名作家分别归入五六十年代、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然后据此规范他们的文学观、时代性与写作立场,相信不会遭遇太大的异议。可是我们如何定义木心先生的文学归属? 

  
木心先生开始写作,是在四五十年代,恢复密集写作,是在八九十年代;横向比较,同时期国内的文学写作无论从哪一面向看,均与他不在一个时间的纬度——这本散文集的首篇《九月初九》,写在1985年左右,可是在文字上给我们“五四”的、“老派”的、非常“中国”的错觉,而以叹自然而审视历史、在域外而回望家国,在五四时期并没有人取用这样的角度与写法。再看《明天不散步了》和《哥伦比亚的倒影》,用粗俗的话说,则显得异常“洋派”、“新派”而“现代”,我不知道从五四一代直到我们,可曾出现过类似的篇章?至于《上海赋》,我想,凡是读过的朋友都会承认,不但上海不曾被这样写过,更重要的是,我们遭遇了一种异常丰沛而娴熟、但全然陌生的文体,这文体好像早就存在,可是谁曾在我们的写作生态中见过这样的文学“物种”? 

  
20多年前当我初读木心先生的文字,我的错觉就是将他与五四那代人相并置,但随即我就发现,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既矛盾又真实的是,木心先生可能是我们时代极少的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同时,在五四一代以及40年代作者群中,我们无法找到与木心先生相近似的书写者——此所以我称木心先生是一个大异数,是一位五四文化的“遗腹子”,他与后来的传统的关系,是彼此遗弃的关系。阿城为此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木心先生其实是在为五四文学那代人“背过”。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读者骤然遭遇木心先生的文学、文字、文句、文体,都会极度好奇:他是谁?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作家?我们的困惑犹如发现“文学不明飞行物”:为什么他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之中。

  
在诸位尚未读到木心先生新书之际,我的陈述必须克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特意在散文集之外,另行印制一本小册子,全文发表了20年前由纽约华语报刊《中报》为木心散文召开的一次讨论会文本。我建议诸位格外留心其中一位台湾旅美文学家郭松棻的发言。作为导读,他的多处评议点中了木心先生的精要,又正好针对我们的阅读经验。 

  
郭先生称木心先生是“喜剧家”。他引戴卫·达契斯评价乔依斯的一段话,说“乔依

  
斯的文学事业是要逐步把自己跟生活绝缘,然后达到一个喜剧的境界”。 

  
郭先生称木心散文始终把握着一种“彼岸性”,指出中国的散文通常是此岸写彼岸,而木心先生的文学境界相反,是处处向此岸带来彼岸的消息。他进一步提出木心先生的“第二主体”即“主体+(主体与客体)”。这“彼岸性”与“主客体”在写作中的关系,是我们集体性阅读经验中的又一个盲点。  

  
此外,郭先生还点到了木心先生的“知性主义”,点到了他在书写中长期把握的“形上生活”,点到了木心的散文美学为什么是因为“生活的退息”,点到了木心散文“对细节的敬意”,指出他是极少数“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的作家——以上这些,是不是我们阅读经验中普遍的盲点? 

  
我不想过于理论化地谈论木心先生,这也非他所愿。他曾说:“文学、哲学,一入主义便不可观。”但阿城正确地指出:阅读木心先生是要有“知识准备”的。当我最初接触先生的文学,面对他开阔渊深、左右逢源的国学与西学根底,痛感自己没有知识,没有准备。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主编杨泽先生在那次座谈会中稍微提到这一层。譬如,他认为在文学气质上,单是“地中海精神脉络”即“都有因缘于木心”,为此他列举了孟德斯鸠、列兹、蒙田、瓦雷里、纪德与兰波。而在先生教授的《世界文学史》课程中,自中国《诗经》、希腊神话一路下来,兼及波斯、印度、日本、东欧、美洲等区域的文学史话,直到20世纪文学——今日专修文学的年轻人可能接受了较为完整的文学史教育,但我要提醒大家,在木心先生成长的三四十年代,在知识匮乏的五六十年代,世界文学的全景观始终是木心先生个人写作的制高点。 

  
但是他说:“知识不必多,盈盈然即可。”因此不要误会木心先生是学问家,这不是尊敬他的好方式。他之出国,不是像五四那代人取西学的“真经”,而是去对照、验证、散步;而“国学”之于他乃是一种教养,他是与先秦以来历代古人的对话者;他于写作所看重的是古人所谓“神、智、器、识”,所以也不要将木心先生误作哲学家:从先秦诸子到希腊哲人,从但丁到尼采,他取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予以观照,而不是学者式的焦点透视,他说,哲学与思想只能作为文学的遥远的背景,推近到纸端,文学会烧焦、冒烟的……此外,散文家、小说家、文学家这些称谓,对于木心先生即便不是误解,也可能不是正解。我记得1994年陪他在英国拜访莎士比亚墓,墓碑上写着“诗人”而不是“剧作家”,先生看见,深以为然。  

  
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 

  
我们已经有许多许多地上地下、主流或者边缘的诗人。诸位稍微等等,今年明年,木心先生将有多部文集、包括大量诗作在国内出版。他的《巴珑》和《我纷纷的情欲》,都是白话自由诗,他的《会吾中》则以纯正的诗经语言将诗经、甚至一部分先秦文论,全部重写,而每一首都成为十四行结构的“商籁体”。但我没有资格谈论诗,我应该像先生那样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我愿相信在座的朋友以及今后的木心先生的读者,会在我所不及的高度认知木心先生的诗学。 

  
我一再提醒我的陈述必须保持克制。我只是他的学生,不是一位有资格评价文学的人。而向大家介绍先生,我哪里做得到像他的文字那样精确而恰如其分。人不能单凭一篇文章认识作者,尤其是像木心先生这样丰富、深沉而多变的作者;然而有时一段词语、一句话,就能透射光芒,直指人心,先生正是这样的作家。前天,当我接到印刷厂送来的第一册木心散文集,翻阅那些我在20多年前就阅读过无数次的散文,再次感到先生是一个无解的谜——他有来路,但没有师承,他秉承内在的意志,但没有同志,长期以来,他与文学团体和世俗地位绝缘,因此没有读者,没有知音,没有掌声……这是他所追求的吗?在50多年来庞大的中国文学群体之外,我看见,这个人自始至终单独守护着、同时从不受制于五四开启的价值、精神与世界观,凭一己之身、一己之才,持续回应并超越五四那代人远未展开的被中断的命题——譬如白话文如何成熟?譬如传统汉语在当代文学的命运与可能性,譬如中文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譬如在种种世态与时代的变幻中怎样以文学挽救文学……我们会说,几代文学家都在寻索实践同样的命题,但现在我们有了比较的机缘:一端,是我们历来所见的庞大的中文写作;一端,是木心先生的书。我们会看见,前者所有的,木心先生那里半点无有,前者所无有的,请在木心先生书中见——我所谓的“有”与“无有”,是指什么呢? 

  
这一层意思,在诸位阅读木心散文集之前,在诸位获得各自的心得——或没有心得——之前,我应该缄默。 

  
最后,恕我略微交代我与先生的关系。先生从来画画,我也从来画画。先生写作,我于是在旁边叫好——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当年我读的都是他一叠叠手写原稿——然后先生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也要写呀……回国六年,我竟然出了几本书,迟迟不敢给先生看。承国内读者错爱,我得到几位热心的读者,其中一位是上海青年女作家王淑瑾。我看她当了真,于是借木心先生的著作给她读。她来电话了: 

  
“陈老师啊,我原先以为你写得好,现在读了木心先生的书,你在他面前变成一只小瘪三!”  

  
我听她这样说,当下大喜:真的文学总算公道的!可是我的阳谋同时也就被点穿,我索性说破:什么阳谋呢?请大家原谅: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 

  
我的夙愿今天实现了。以下,借文学的名义,我要向第一位在国内网站为读者介绍木心散文的陈村先生鞠躬致敬!我谢谢在南方周末撰文呼应的陈子善先生与何立伟先生!感谢阅读并期待木心先生的陌生读者!

  


  

 回复[8]: 雪桑 吴卫建 (2007-03-19 19:34:33)  
 
  >春江水暖女先知 pp 。

  

 回复[9]: 吴桑 雪非雪 (2007-03-19 19:50:43)  
 
  谢谢。

  
车外佳人成双秀,春江水暖女先知

 回复[10]: 好瓷 吴卫建 (2007-03-19 20:00:25)  
 
  这才是香车美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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