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回忆│吴卫建│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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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回忆
吴卫建 (发表日期:2006-07-24 17:26:02 阅读人次:2521 回复数:8)
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爆发至今已有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弹指飞沫间悄然逝去。但这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在现今中国四、五十岁以上人的心中留下的印象，可能一生都难以抹去。最近在台湾，一位参加过抗战的国民党老兵提及抗战时说，当年抗战全面爆发时他才10岁，但由于抗战影响了他的一生, 为此，抗战成了他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我由此联想到自己，文革爆发时我也正是如此的年龄，文革也多少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为此，对我来说，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大概莫过于文革了，同时,我对往事的记忆也大致是从那时候开始。　　66年春文革于焉时，我在上小学四年级，我至今仍很清晰地记得当时在老师的布置下，全班同学写大字报批判“三家村”(吴晗、邓拓、廖沫沙)的情景。此后，对文革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更是记忆犹新，如66年7月毛主席畅游长江，818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接下来抄家扫“四旧”，以及红卫兵全国大串联，上海“一月风暴”，全国各地的武斗和夺权，中苏珍宝岛战斗，“九大”召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乒乓外交，林彪出走的“913事件”，尼克松访华等等。而且当时国际局势也风云变幻，日本的反对“日美安保条约”运动和收复冲绳运动，美国爆发“反战”运动和反种族歧视的黑人运动，法国激烈的“左派”学生运动，还有战火纷飞的印度支那战争等，这些在少年朦胧时期我的眼里，可谓既动荡又刺激。　　文革刚开始时，我家里受到的冲击还不算大，父母亲作为普通的“走资派”，仅算作执行上犯了错误而遭一般的批斗而已。当然，父亲解放前在上海参加地下党的经历在文革中被严格审查过一番。记得那时晚上常有亲戚突然来到我家，神色慌张地与父母在内房交谈什么，我趁递茶的机会听到一些零星碎语，不外乎是父亲单位派人去该亲戚处外调父亲解放前的历史情况等等。好在父亲解放前未曾被捕过，比较容易说得清楚。事后，父亲曾谈起说∶在解放前他所从事的地下活动大都是单线联系，而且一般都很小心谨慎，有纪律规定不得轻易发展他人或宣传革命道理等。父亲还说, 在多年地下党活动中，只有一次真正危机临头，那是当时与父亲同一系统的地下党组织的外围人员中，发生过有人被国民党当局拘捕，在此紧张时刻, 父亲接到党组织紧急通知，去浦东老家躲避了一阵，因而躲过了危难。上海解放才几天，父亲经组织审查后被调到军队情报部门工作，由此看来父亲在历史上还是清白的，并无“叛徒”之嫌，这样文革中历史审查这一劫算是逃过了。　　当然，在文革抄家高潮时，家里也悄悄地关上房门，将家里所谓与“四旧”有关的物品进行清理，如将“毒草”书籍当废纸处理，母亲喜爱的高跟皮鞋被当垃圾丢弃，还有母亲解放前在学校获得的奖状上，因印有当时国民党政府国旗的徽记而被销毁。　　文革初期，我印象较深的事还有，那时家里有个红木框架的三人座皮沙发，当家里有客人投宿时，我还常将此沙发当床睡眠。后来父母为了不被人冠以“修正主义”的嫌疑，只好将此沙发廉价卖了。还有文革开始后不久，家里一直雇佣的保姆也不得不辞退了，记得那保姆当时不愿离开我家回农村，父母只得一再解释说服，强调说现在是文革阶段，共产党员要提倡生活艰苦朴素云云。现回想起这些，深深体会到当时父母不得不小心谨慎的苦衷。　　在我记忆中留下印象的事还有，大约在文革高潮稍过后，有一远亲突然收到他好久没有联系的亲戚从国外寄来的一张汇款通知单，此亲戚拿着通知单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为此迅速来我家询问我那算是比较了解共产党政策的父母。在当时“极左”的政治环境下，记得母亲一字一句道：“此海外亲戚汇款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他很关心你们现在生活情况，此汇款可能只是试探性的投石问路，但如果你们收下的话，就算与海外关系有了新的联系，而这样的海外关系对你们以及子女是不利的，我看现在还是不宜收下．．．．．．”，于是此亲戚就在那汇款单上郑重写下“现无此人，退汇款者”后交还银行。现想来此事很荒诞，但在那个时代却很正常, 因为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　　文革开始的翌年，武斗在全国闹得很严重，不时有外地的亲戚来我家躲避当地的武斗，记得当时四川的武斗全国闻名，连枪炮坦克都用上了，在四川一所大学当教师的舅舅为躲避疯狂的武斗曾来我家住过一阵。好在文革期间上海武斗事件较少发生，最严重的一次大概就是发生在上海柴油机厂的砸“联司”事件吧，当时称为“八四”革命行动。　　我曾亲眼目睹一次暴力行为。那大约是在67年暑假，一位亲戚见我闲着没事，就要我去他当时就读的上海外语学院小住，由于那时“上外”有游泳池可每日游泳嬉玩，我很高兴的去了。记得那时“上外”校园很萧条，与其他所有大学一样，“上外”早已停课，虽说没有发生严重的武斗，但派系间的零星冲突还是有的。记得有一天，在一教学楼前，我碰巧看见好像是一派的几个学生逮住了另一派的一位学生，大概要迫使他交代什么，这几个学生用数股电线编成的鞭子使劲抽打那不幸被逮住的学生，阵阵鞭子飞舞，被打者不断哀号求饶，那痛苦的表情和哀嚎哭叫声令我至今难忘。　　后来, 在农场时我有一位好友，他出身于原工商业者家庭，文革前住在一栋不错的花园洋房里，此住宅紧邻康平路一所高干子弟较集中的中学。文革前，一墙之隔的此中学学生们在踢足球时，常会不慎把足球踢飞进他家院子，由于他家里人不注意或家里无人等，有时没能将足球及时抛回去，这样互相就有了些心结。文革一开始，此中学的红卫兵便率先来到他家抄家，抄走了他家不少珍藏多年的文物古玩，还将他们全家从小楼中扫地出门，赶到原本他家长期废置的车库中居住。但这样红卫兵们似乎还嫌不够，不久后又带了一群北京来沪串连的红卫兵再次来他家抄家，并对他家人进行野蛮毒打。他说在那一段时期，他和他的家人一听到红卫兵这三个字就产生恐惧心理。　　随着文革的深入， 67年初终于我父亲也接受审查并下放劳动了。劳动之余父亲总是在家认真地写检查交代。数年前，父亲患病去世后，我在整理遗物时，打开一个陈旧的小皮箱，看到里面有很多父亲保存着的资料，有文革中检查交代的底稿，有自传履历的誊本，也有父亲退休后写的回忆录等，很多内容是我以前未曾听到过的。　　父亲在文革期间总的来说还是幸运的，在69年春“九大”召开后，文革运动也稍平静些了，记得那时父亲被“解放”重回领导岗位，可以“抓生产，促经济”了，在71年的“913”林彪事件后，文革气氛有所减弱，父亲的权职似乎又更上一层楼。所以与当时周围人相比，文革运动总的来说，对我家的直接冲击不算很大。　　但当时周围的亲友同学家庭遭殃的就不少了，如父亲的入党介绍人在文革中被迫自杀。还有我一同学的父亲也在文革期间自杀身亡，记得那是在中学期间，与我邻座的此同学突然数日没来学校上课，当我欲去找他询问时，发现他家大门紧闭，似乎屋内已无任何人，当时我感到非常不安和蹊跷。几天后他满面愁容地出现了，从他口中我惊讶地知道，他那原在外地军队任师职干部的父亲突然因故去世，为此他在日前随全家赶去当地奔丧了。不多久我从其他渠道得知原来他父亲是在驻地举枪自尽的，原因是他父亲被疑为军内的“516份子”。不久前，我在网上一文中看到，当时南京军区在许世友的主导下，在文革清查“516份子”运动中，南京军区有三十余位军师级干部遭整肃，有的被迫自杀，想必此同学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位吧。　　当时，班上还有一位娴静娟秀的女同学，她在学校总是忧郁寡言，后来知道她父亲在延安时期就担任高岗的秘书，又曾任过饶漱石的秘书，高饶下台后，他被贬到上海工作，有这二个关系，她父亲在文革期间没少吃苦头，与此女同学一样靓丽的她的姐姐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下放农村后患了精神病，病退返沪后整日在大楼下痴痴地玩耍，并不时独自喃喃地唱着样板戏，让人看得唏嘘不已。　　当然，在班上的同学中，也有个别同学的父亲在文革中仍受到器用，也许父荣子贵，其子女似乎显得较得意，经常互相攀比看了什么内部电影，或听到什么上层消息，以此在班上炫耀，后来这几位同学大多在中学还没毕业时就去参军了。　　数年前，我父亲患病在上海住院时，邻室病房有一老人常默默地来我父亲病房探视，但他不多说什么，起初我也没有在意。一天他见病房内无其他人，便悄悄地问我长期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父亲的病情，最后他说了自己的姓名，我顿时想起此人正是我当年中学一同学的父亲。此人在文革期间较得势，但文革一结束即被作为“卖身投靠”的老干部遭到追究，并受到党纪惩处。　　妻子的家庭，由于岳父长期在军队工作，还是东海舰队的“笔杆子”，因此文革运动对她家的直接冲击并不大，但在妻子老家的祖父家以及远在四川的外祖父家遭遇就比较惨了。妻子祖父由于一些历史问题, 当时为躲避批斗只好抛弃家中一切，投奔上海儿子家，叔父全家则被扫地出门，一时竟无栖身之处。　　在文革时, 妻子外祖父就更遭殃了，由于妻子外祖父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曾在抗战初期国民党军队任中级军官，为此，在文革中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给斗得死去活来。几年前，岳父母患病去世后，我曾整理过一些岳父母的遗物，看到妻子的外祖父在一封信中写到：“在文革中被折磨得难以忍受，手指都被打断，曾几度欲一死了之，但想到如此自杀的话，那在当时就是属于‘畏罪自杀’，这样定会牵连子女以及他们的家庭，为此还是咬牙熬了下来”。　　当文革初期骤风暴雨似的高潮过去后，社会上也稍趋于平静，此后尽管学校已复课，但由于课程较少，我们这些孩子也常常变得无所事事，这似乎与王朔在小说《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描述的那样。热闹、好奇以及无聊般的日子过后，我们开始忙于所谓自己的事，如借阅各种书籍、装半导体收音机、学习摄影、下围棋等，后在中学毕业时，我也不得不去了农场，直至76年春返回上海。76年是国人难忘的一年，在那年随着领袖的去世，十年浩劫的文革终于结束了，历史翻到了新的一页，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文革结束后，随着人们对文革运动的反思越来越深刻，我也逐渐领悟到，当时所谓发动文革之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是为了“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原都是舆论宣传，都是官方冠冕堂皇的说词，也都是愚民的谎言。文革的实质就是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党内权利斗争的发展延续和扩大化，犹如“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同时，在当时历史背景下，在错棕复杂的形势下，很多当事人既是参与者，同时又是受害者和牺牲品。　　我刚来日本留学时，同班有一女同学的父亲是文革时期担任江西省委第一书记程世清，由于程世清属“林彪在江西的代理人”，“913事件”后即遭羁押监禁，粉碎“四人帮”后，程世清又被判刑投入秦城监狱。为此，该同学在班上一提及文革，俏丽的脸庞上顿显怨忿，直言道∶“文革就是人整人”。最近，我在网上看到有文章为程世清这位11岁参加工农红军，走过枪林弹雨，戎马半生，37岁即被授予少将军衔，惟后半世历尽坎坷，被监禁10年的开国将军鸣不平。若非文革的发生，程世清的遭遇不会如此凄惨吧。　　随着文革的远去，现人们都意识到十年文革是一场噩梦和政治争斗，又是一本道不清恩恩怨怨的糊涂帐，也许这就是现中国政府不愿过多论及文革是是非非的理由。　　我以个人的一些经历、感受和所见所闻来解读那场前所未有的文革运动，也许这样审视文革有其局限性，这也可能带有片面性和个人色彩，但我不知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叙述、诠释和理解文革。　　文革兴起至今已悠悠四十载过去了，四十年来沧海桑田，世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对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亦有了深刻的变化。岁月如河，当年惊天动地的文革现已成了默默的历史，成了遥远的追忆，我也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了中年人。蓦然间回首往事，我看到文革犹如一个大舞台，一些人在舞台上尽力表演着，到头来，曲毕人散，时光流逝，万事皆空，留给人们的惟有无限的痛思和教训。　　(2006.5)

回复[1]: 卫建兄，晚上好！ 蓝色海洋 (2006-11-11 06:20:54)

　　卫建兄，晚上好！

　　深夜细读卫建兄的文章，四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恍惚就在昨天。今天的中国，在某种意义上，有点像大革命后的法国。伟大的作家雨果跳出了革命党、保皇党的局限性，写出了《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等不朽的名著。沉溺于历史旧账的恩恩怨怨之中，结果冤仇越积越深。他主张全体法国人捐弃前嫌，发扬上帝的爱心，和谐共处，使法国人回复了心灵的平静。遗憾的是，当年文革那场灾难的教训并没有真正地被汲取。

回复[2]: 吴卫建 (2006-11-11 01:15:38)

　　蓝色海洋：谢谢，现先想到你在2大上的照片，从那模样和神态看上去不是社长，也是个取缔役之类

。

　　是呀，文革虽已远去，但留给人们的反思是很多的，尤其是当时党内非民主的一言堂作风等。确实法国人在对待历史问题上是大度的，这不仅在对待本国的历史旧账，在后来处理英法间的历史问题时，也能捐弃前嫌，要知道英法在历史上的纠葛是那么的深，但一场反法西斯战争将英法陈账统统一笔勾消。

回复[3]: 蓝色海洋说的好 校长 (2006-11-11 00:55:54)

　　支持一个.

　　吴员外,俺当时想和蓝色海洋沟通一下的,被吓住啦,呵呵

回复[4]: 吴卫建 (2006-11-11 01:53:26)

　　校长是被蓝色海洋的气质和修养镇住了吧，不过能瞻仰到本人就不错了，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聆听教诲滴。

回复[5]: 卫建，校长，早晨好！ 蓝色海洋 (2006-11-11 06:42:04)

　　卫建兄，校长，早晨好！

　　我们兄弟之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还是我们有缘，能在镜子里相识。能成为两位的朋友我很高兴。这要好好感谢坛主陈某。

　　我也很敬重龙升兄。正像卫建兄所说： “很敬佩你，你个人和家庭长期以来遭受那么多不幸，但你从无偏激之词和过分的哀怨，你父亲与你和家人由于国共纷争而长期分离（比丁尚彪与家人分离的时间还要长吧），你长期被监禁和流放戈壁，甚至经历过刀架脖子，但你叙述这些时是那么的平静和沉稳。”

　　龙升兄是条汉子！中国需要前进，历史也要发展。巨大的历史变革，应该诞生不朽的历史名著。在我的心中，龙兄可比雨果笔下的让阿让。

回复[6]: 吴卫建 (2006-11-11 12:02:40)

　　蓝色海洋，校长：早上好！真的，能在镜子里与你们相识确实很高兴。

　　龙兄是条好汉，小林兄亦如此，由于当时的极左路线，为中国革命作出贡献的小林父亲竟被长期流放塞外，晚年也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这是多么的不公和凄凉，但小林在文中只有沉痛的叙述，从无强烈的措辞和复仇般的呐喊，敬重也。

回复[7]: 小林 (2006-11-11 14:17:52)

　　校长；蓝色海洋兄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不但气质和修养好，见识也不凡。下次相会一起聆听教诲。

　　吴员外的民国人物写得好！现在许多人都不知道了。其实民国人物颇有古风，多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应该挖掘一下，让大家了解那一段历史。

回复[8]: 陈梅林 (2006-11-11 18:32:00)

　　同意上面的见解，大家都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