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阪神大地震追忆(上)

水双 (发表日期:2007-01-17 23:01:42 阅读人次:1900 回复数:17)

  一,震撼

  
那天晚上,好像特别安静。

  
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鸣,我躺着的身体被横着抛起来,又被甩下来了。接着就是一阵摇晃和推轧玻璃的那种撕裂,延续了很久。我蜷缩在被窝里,从心底发出了一句无声的喊叫,“槽糕”!我意识到了,这就是日本的地震。

  
等摇晃停了,我试着挪了挪身子,才发觉,原来放在床脚的书橱正面倒下来,端端正正地覆盖在我的被窝上。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离开这儿。但是,身子动不了。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吸了口气,然后往上拱了一下,用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敏捷,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又拽出了压在书橱下的滑雪衫和裤子,哆哆嗦嗦地花了很长时间才穿上。一边穿一边好像要对自己说话,但又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牙齿在上下碰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样哆嗦。

  
模到了眼镜和打火机,又哆嗦着摸到了煤气灶,拧紧了开关。嗅了几下,确实没有煤气味道,然后点燃了打火机。漂漂闪闪的火苗照出了屋子的模样,家具的形状和位置全都变了,满地都物品,电视机和冰箱都翻倒了。

  
电话铃响了。循着铃声,我终于模到了电话机。是住在社市的前辈老胡打来的。

  
他用神户方言问我:“爷儿们,活者吗”?

  
“活着”,我也用神户方言回答了一声,然后又加了一句,“帮我打只电话到上海,就说我呒事体”。

  
放下电话,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了门口。门闩和门框已经分离了。我把门带上,断断续续地点亮打火机,模到了楼梯口。从楼下走上了一个中年男子,他也是这栋公寓的房客。

  
我问他:“楼梯,行吗?”

  
他回答:“还行”。

  
于是,我就从四楼扶着把手,一楼一楼地降落到地面,从我住的那栋沿街公寓来到了街上。

  
街上也很黑,远处飘来了焦味,那是木造房屋在燃烧的焦味。没有警报声,没有车轮的滚动声,也没有人声,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大地吸收去了。

  
天渐渐地亮了,我坐在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的椅子上,惘然地望着周围的人们。玩具店的老板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那里在播送安全信息,内容都是“须磨区某某町的某某人说他们全家无事”之类的信息,而且是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地播送,没有其他新的信息。人们的脸色都是灰蒙蒙的,认识的人互相打个招呼,不认识的人们,只是看对方一下,眼神依然很灰茫。余震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每次余震来,老人们就紧紧地抓住树干或其他什么东西,一动也不动,孩子们发出了悲鸣,大人们则在余震之后,三三两两地往家里跑。

  
天大亮了,我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租的房子在神户市中央区,离新神户车站不远。这是一栋钢筋水泥结构的四层楼房,一楼是房东的印刷工场,二楼以上出租,每个楼面有六户,都是给单身者居住的。房间面积是六帖(约8平米),加上厨、卫、浴间,一共大约有14平米,两年前我搬进去的。因为交通比较方便,在社市就职的老胡也偶尔来我这儿聊天,喝酒。晚了,就睡地铺。房间虽然很小,日常生活都能过得去,到也有点儿“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

  
大件家具只有五件。电视机是老胡送给我的,没有遥控开关的那种。弹簧床垫是先辈老高送的,在榻榻米上铺床垫,对我们留学生来说是很豪奢的。烤塌子(暖脚被炉)是先辈老郑送的,冬天全靠它了。书橱是日本友人加藤先生送给我的,原来是立式碗橱,被我放书,就成了书橱。单门冰箱是自己买的,跟着我搬来搬去,用了好几年了。

  
我把电视机搬回原处,又把冰箱扶起来,关上门。冰箱里的几个剩菜全都洒了。当我把书橱翻起来时惊呆了。被窝上除了散乱的书籍,全是玻璃碎片。多亏我蒙着被头睡觉,被窝保护了我,使我竟然滴血未流,真是奇迹。我把碎玻璃全部扫掉,粗略地把家具的位子挪好。把家里能够往肚子里装的东西,两片面包和一罐咖啡都装下去了。

  
我不想呆在家里,余震很讨厌,还是到人多的地方去,也许安全点。而且,很想看看街市的模样。带上照相机,骑上自行车,往三宫方向驶去。

  
远处飘来的焦味越来越呛了。透过街树和房屋的间隙,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不时地刺向天空的火焰。

  
二,三宫

  
半路上,目睹了一场火灾。

  
火苗从一栋三楼小洋房一楼的窗口冒出来。已经有两辆救火车在现场了,但是,救火车的水箱里的水好像都已经洒光了,安装在附近各个大楼的紧急水箱也没水了。消防队员只能把水管拉到附近的河里去吸水。冬天的河,水位很浅,水管不够长。等到第三辆救火车赶到现场,接上水管,把水吸上来的时候,开始断断续续地放水的时候,那栋房子也只剩下一堆灰烬了。消防队员在来来回回地奔跑,不少居民也在帮着拉水管。但是,这些努力都没用了。消防队员们明明知道已经无济于事了,但是,他们还是把好不容易抽上来的河水往灰烬上浇,直到一丝烟都不见了,才罢手。

  
后来才知道,当时有不少这样的场面,因为地震把水道都破坏了,没有水的消防队员,只有端着水枪,看着火势蔓延。一年以后,有一家电视台采访当年神户的某一个消防队长时,消防队长是这样回答的:“作为消防队员,没有比端着不出水的水枪时更难熬,更屈辱了”。我想,他说的是实话。

  
快要到三宫时,在一家日夜商店门口的电话亭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电话是那种镶嵌着黄色说明板的国际电话通用机。我一下子明白了,日本国内电话已经陷入混乱,很难打通了。但是,国际电话反而好打。我静静地从后面一个一个地往前排。打电话的人都是外国人,都说得很快,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平时我往家里打电话,总是要看着笔记本打,因为家里刚搬家,换了新号码,记不住。这次居然背出电话号码,一下子就打通了。

  
“姆妈,神户地震了,老结棍格。

  
“我蛮好,呒事体,那放心好拉。

  
“啥辰光回来?勿晓得,慢慢交再联系。”

  
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放下电话,后面还有很长的队伍。

  
三宫是神户的中心地区,也是交通的中枢。JR、阪急电车、阪神电车、市营地铁、新交通公司都在这儿设站,所有的线路都在这儿交汇。公司、机关的办公楼、服务设施、娱乐场所都自然地集中在那儿了。

  
大部分大楼、商店的门窗被压扁变形了,招牌倾斜坠落,砖瓦道具散落在街路上,有些地段寸步难行。位于最中心的交通大楼的四楼被压掉了,五楼以上的楼面倾斜地压在三楼楼面上,好像一块搭得不整齐的积木。神户最大的中华料理店“神仙阁”大楼也倾斜着躯体,顽强地立着。道路上有几个被硬抠出来的大坑,无规则地把路面扭曲了。阪急三宫站原来是一座把铁轨伸到大楼里去的车站,而现在,大楼没有了,只剩下半堵墙,铁轨暴露出来了。再往西走一点,就看到铁轨象两条断了的皮带,垂落在地面上。周围散了一大堆铺路石。我一路骑车,一路拍了些照片,我想这些照片今后总会有用的。

  
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中午。来电了。电视上出现了许多悲惨的画面,死伤人数在一点一点地增加。那天晚上,我没关灯,没关电视,也没脱衣服,只是坐在烤塌子边上,迷迷糊糊地和上了眼。就这样,我渡过了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我开始面临着另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水。

  
平时我是用一个塑料水桶到附近一个井口取水的,那里涌出来的是六甲山系的深井泉水,很好喝。地震以后,亏得我那里还有一桶泉水,饮用能对付一阵子。但是,自来水断了,淋浴、用厕成了大问题。用厕只能到附近的小学校去,淋浴是在一个星期后才实现的。

  
三,避难

  
学校都成了避难所,那些房屋倒塌的人都到那儿去生活了。学校的操场成了救灾物质的收发所,体育馆、教室就成了集体居室了。第二天,我到春日野小学校去避难,在那儿可以领到便当。因为4级以上的余震很频繁,我有点儿害怕,就试着在那儿投宿下来了。

  
一个大教室里,睡了足足三十多人,虽然只开一半的灯,但是还是异常耀眼。有孩子的哭声,有病人的呻吟,有大娘的梦语,有老汉的鼾声,根本无法入睡,只是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个夜晚。第三天晚上,就又回到自己屋里去睡了。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吧,那天晚上我对余震一点儿都不敏感了。说起余震,自从那次大地震以后,现在我可以比较准确地猜出每一次刚发生过的小型地震的级数,八九不离十。

  
我家附近有一家小型超市,就在楼底下,平时我都在那儿买日用品。因为很方便,所以我基本上是需要买的时候再去光顾,没有囤积的习惯。这次地震后,超市已经好几天没开门了,我就揭不开锅了,就盼着它早点开门。第四天中午,超市开门了。被震歪的自动百叶门只开到一半,个子高的客人还得弯一下腰才能进店。店内散乱得很,要有一些瓶罐碎了,汁水洒了一地。老板娘只把那些完好无损的商品卖给顾客。我挑了几包方便面和一棵白菜,先对付一下眼前的难关。

  
回到家里,用小型罐装煤气和炉子煮方便面。一个人过日子,有这种小型煤气炉挺方便的,突然来客人也不怕,随便搞一点菜或鱼肉什么的就可以吃火锅了。我用煤气炉煮方便面,再放点白菜,已经好几天没吃热的东西了。当热气渐渐地弥漫者屋子的时候,我不由得象在和别人一起吃的时候一样,把筷子架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象一座小小的桥。然后举起筷子,轻轻地叫了一声:“那我就吃了”(itadakimasu)。我记得,那天的面条是“出前一丁”。

  
关于震灾的信息越来越多了,各大电视台的采访直升飞机整天地在低空盘旋,轰鸣声铺天盖地,象沉闷的梅雨一样,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曾经有消息说,在救人现场,直升飞机正在上空盘旋,轰鸣声掩盖了抢救者的呼喊声和被压在废墟里的受难者的求救声,耽误了救援活动。还有谣传说,一些从东京来的记者到现场采访,由于不顾灾民的心情而被围攻,甚至遭到抢劫殴打……。

  
神户是一座东西狭长的沿海城市,横贯东西的交通主要是JR新干线、JR东海道本线、阪急电车、阪神电车等铁路线和阪神高速道路、国道二号线、国道四十三号线等道路。地震以后,这些交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其中阪神高速道路的破坏程度最显著,在四十三号国道上的高架路桥,斜着倒塌下来,象一条巨大蟒蛇蜕下的皮那样,阴森森地悬在地面上。

  
东西向的交通被阻断,就意味着和外界的联系就很困难了。终于在一个星期以后,阪急电车从西宫北口到梅田的线路开始运行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决定离开暂时神户,到名古屋避难去了。(未完待续)

  
(预定小标题:四,远行。五,错乱。六,灾民。七,镇魂)




 回复[1]:  风 (2007-01-17 23:11:33)  
 
  

 回复[2]:  雪非雪 (2007-01-17 23:17:22)  
 
  他用神户方言问我:“爷儿们,活者吗”?“活着”,我也用神户方言回答了一声,然后又加了一句,“帮我打只电话到上海,就说我呒事体”。

  
————

  
大难来临时,方知朋友可亲,亲人可念。

  

 回复[3]:  唐辛子 (2007-01-17 23:16:29)  
 
  水双兄亲历了阪神大地震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福,祝福。。。期待下文。

  
还有:什么时候再来名古屋,一定记得和我联系。

 回复[4]:  陈梅林 (2007-01-17 23:19:49)  
 
  没想到水博也经历了这场旷世灾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回复[5]: 那句方言 水双 (2007-01-17 23:34:06)  
 
  雪san:那句神户方言,我一直记着:“おっちゃん,いきとん?”回答是:“いきとる。”

 回复[6]: 哎,名古屋 水双 (2007-01-17 23:39:09)  
 
  辛子san:

  
名古屋是比较难写的一段,沉思中。

 回复[7]:  雪非雪 (2007-01-17 23:46:19)  
 
  十分理解。

  
地震后朋友们到我家一起吃晚饭干杯齐呼“活着万岁!”。这样说的时候真觉得死离得很近,余震一会儿来一次……。

 回复[8]:  少年行 (2007-01-18 09:42:33)  
 
   印象最深的就是阪神高速公路扭曲的那场景了,确实如水双所描写的,阴森可怕.

 回复[9]: 水双写下去 陈某 (2007-01-18 15:37:41)  
 
  莫非名古屋有艳遇

 回复[10]: 先上几张写真 水双 (2007-01-18 18:55:05)  
 
  先上几张写真,然后再挖记忆。

  


  

 回复[11]:  唐辛子 (2007-01-18 19:21:14)  
 
  55~~水双兄:快挖快挖~

 回复[12]:  唐辛子 (2007-01-19 17:31:21)  
 
  水双兄:四,五,六,七呢?我今天有空,明天有没空了,水双兄的续集怎么还没“挖”出来?我想看你写的名古屋。

 回复[13]: 在名古屋 水双 (2007-01-19 21:44:53)  
 
  辛子san:

  
在名古屋,我只呆了一个星期,就回神户了,所以难写。要核对一些事实,说不定还要修改一下(上)。

  
开了春,忙得火烧屁股,没有自己的时间,再等等,抱歉。

  
你的新房子在哪儿,“个人集合”里找不到,想看看。

 回复[14]:  老三 (2007-01-19 22:12:23)  
 
  水双也是经历过大难的人了。

  
“大难见贤、大难生智”。

  
等着看下文。

  

 回复[15]:  唐辛子 (2007-01-20 19:43:20)  
 
  水双兄:这张照片真COOL,蒙面侠似的~

  


  
我的新房子在这儿:

  


  


  


  


  

 回复[16]: 辛子san,新屋改建 水双 (2007-01-21 10:15:43)  
 
  辛子san,你的新屋,我改建了一下,站得更直一点了。看到倾斜的屋子,就有点怕。

  


  
至于我的报名照嘛,我想表示的意思很简单:

  
1,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立足新家,不忘老家。

  
2,你大还是我大?

 回复[17]:  唐辛子 (2007-01-21 11:50:32)  
 
  水双兄:多谢多谢!有了你的改造,我们的房子会更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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