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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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
龍昇 (发表日期:2009-02-02 10:32:48 阅读人次:4244 回复数:41)
我在福冈的最初四年，过的是将家留在东京的单身赴任生活，住的是公司的“寮”。两房一厅的“寮”在一栋公寓里，隔壁住着个老头。和他隔壁住了四年，却不知他姓甚名啥。在日本做邻居，这不新鲜。交往不深，仅见面点头说两句客气话而已。因为爱看点书和写点东西，晚十点下班后，我总熬到后半夜二、三点才睡觉，而总会在一点左右肚子饿，那时就下楼到不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中去买些东西回来吃。我和他见面大多在买东西的路上或同上九楼的电梯中。　　他是我见到的少数保持日本旧习惯的人。他年龄在六、七十之间，永远身着和服，不是蓝色的就是灰色的，春夏秋冬都趿拉着木屐，头上总戴顶小礼帽，脸挺像战后首相吉田茂。他的整个身材可比做两根白罗卜支撑着一个西瓜、西瓜上又顶着个圆茄子。他的脸都是茄子色儿的，因为我们相遇总是他在哪家小酒馆喝了酒回家时。他喝的酒好像没下肚而是全泛到脸上，脸就变成红色，再着些夜风就变成了紫色。我们的千篇一律的客气话都是在相遇的路上或电梯中、他脸是紫茄子色儿时说的。　　“晚上好。”“呵，晚上好。今天，我又喝了！”“看您喝的痛快。”“痛快，痛快。我昨天喝了，今天又喝了！” 　　出电梯分手时，我便向他道句“晚安”嘱句“当心”。而他总是一扬手还句“没事”便东倒西歪地扑向自己的房门。　　我是单身，得掏钥匙开门。他家里有人，是叫人开门。他从不按电铃，也不是屈指敲门，而总是先在门前运一口气，然后上用拳头下用脚地急促地捶踢，嘴里还嘟噜出一阵日本人素常不用的粗鲁的卷舌音去叫门。　　住公寓的日本人一般不会那么敲门的，他们都会尽量不打搅不惊动邻居的。他之所以那么敲门，大概是他曾经阔过、曾经了不起过、曾经住过独门独院的豪宅，现在虽不得不与人隔壁为邻而居，脾气却是改不了了；大概还因为他已知左邻的我是个夜猫子，右舍是对不值得“远虑”（客气）的经常“闹猫”的小男女。那对小男女好像是没结婚而同居着，我在白天也见过面，挺文质彬彬的，但他们经常在他喝酒回来也就是我去买夜宵那个时间带里，在房间里弄出夸张得如鬼哭狼嚎的响彻楼道的作爱声。听到那鸾凤和鸣，他会用同样的卷舌音朝那房门嘟噜两声“豁啦！豁啦！”再拳捶脚踢自家门。　　比较多的场合是随着那一阵拳捶脚踢，门立刻无声无息的打开。于是他便在门前抻个懒腰、打两响嗝、痛快地喊声“喝了！”像个皮球似地滚进房间，就不会再有动静。　　有时，门没有随着那阵拳捶脚踢立即打开，他的紫茄子脸就会气出许多灰斑，他就会再往门上捶、踢出一阵暴风骤雨。当门终于打开，他不再抻腰打嗝，而是冲门里吼骂一句“巴格！”会在一只木屐踏进门的同时扬起一只巴掌抡进去，我就会听到一记肯定不是落在很光滑结实的、而是皮塌的脸上的沉闷的耳光声。　　他家门很快地打开约用几秒钟，开得慢时也不会超过十秒钟，都是我自己用钥匙开门进门或听他暴风骤雨式捶门时而不由自主地驻足的短暂一刻，因此我听得到那沉闷的耳光声。我们房间之间的隔音不好，他一旦打了门里人耳光之后，还要在房间里咆哮上一阵子，那令我好半天看不下书去。　　他房间里的人能在他拳捶脚踢叫门几秒中将门打开，即使偶然将门晚开几秒而挨了打、任凭老头耍死狗，却从来没发出一丝声音，简直像个幽灵一般。我猜想那幽灵准是他老伴儿，在日本能如此逆来顺受的年轻人是没有了的。　　我常在他打了人装死狗之后，为门里的幽灵抱不平，想以后不再在路上或电梯里和他打招呼，不助长他的酒势汹汹了。但在下次相遇时我们还是会打招呼，因为我不理他、他会主动对我说“晚上好，我今天喝了。”我不得不回句“晚安”“当心”的话。　　那样的相遇断断续续了三、四年，为他开门的“幽灵”我始终没见到过，因为“她”始终没迈出过过那房门一步。也许“她”白天出屋活动，但我那时间在外工作，没有机会看到。　　在我结束单身赴任生活前不久，又一次在电梯里碰到他时，他的样子大大地变了。一向平展展的和服有些皱巴巴的，脸上虽泛着酒色，可掺了不少凄惨。他喝的酩酊大醉，舌头理不直地对我说：“今天------，又------，又喝了。”但他没说“喝的痛快”。　　他出了电梯站到自己门前，刚要扬拳抬脚却又收缩回来。他将手伸进和服袖子里摸索了老一阵子，抓出一把钥匙。他的手直哆索，以至钥匙被抖落在地。他想弯腰去拾钥匙，却总也拾不到，因为他的圆圆的茄子头已经晕晕乎乎、短短的罗卜腿已经摇摇晃晃、而西瓜身子上好像就没长腰。　　我很好奇他竟会自己掏钥匙开门，所以一直在注视他。见他寻找落在地下的钥匙挺艰难，便帮他拾了起来。这回他哆哆索索地将钥匙往门钥匙孔里插，搞了半天竟没插进去。尤其那时右舍门中又发出“闹猫”的小男女的鬼哭狼嚎声，气得他骂了几声“呜噜噻噫”（讨厌、烦死了）后就更找不到钥匙孔了。最后还是我帮他打开的门。　　门开之时他突然掉头抱着我的肩膀呜呜哭了起来。　　“她——，她——，死了——，死了——。”他将泪水洒在我的肩头。　　“谁？”我立刻想到了屋里挨他耳光的人，但还是问：“你说谁死了？” 　　“还能有谁哪？”他步履踉跄地将我也拖进了门。　　他摸索着找到电纽打开了灯，让我看到迎门客厅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幅用黑镜框镶着的老太太的照片，照片前摆着个用白布包着的四四方方的匣子。我知道了，那就是老头儿拳捶脚踢房门几秒后就会战战兢兢地开门、稍迟几秒就会挨耳光受训斥的那个人了。　　他将我拉进门就自顾自地跪在老太太照片前叨唠：“我回来了。真对不起呀，我又喝了。对不起呀，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他有孩子或有过孩子否，但我听得出他说的“妈妈”是中国话中的“孩儿他妈”亦即“太太”、“亲爱的”。哦，屋里人果真是女字旁的“她”，果真是我猜测中的他的老伴儿。现在她真地在我几日没见老头儿之中成了灰、无声无息地成了幽灵！　　我们的公寓不是很高级的，没有单独的置放佛坛的房间，但也在一间房的角落设计了个凹入墙中的空间。他没将她的遗影和骨灰安置在那个空间里，而是摆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客厅的桌子上，这意味着什么呢？大概他不急于为她择墓入土，不急于为她购买佛坛供灵，而是干脆就将这套房子当做坟墓当做佛坛，与其妻之骨灰亡灵共存吧。　　这种情况，尤其是在并无深交的人家遇上，我是不知所措的，只有乘他还未再对我讲话前悄悄地退出了他的房门。　　临出房门，我听他嘟嚷：“你走了，剩下我可怎么办哪？” 　　那话显然不是指我的退出而是指老太太的逝去。那种话在家庭妇女失去丈夫时常能听见，能理解是一时六神无主。但这老头的那句话我可没那么理解，他还能活下去，只是从此他过不上回家作威作福、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日本大男子主义的生活了。当然从那句话中能听出他还是爱老伴儿的，但我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记得日本报纸上做过一个统计：老夫妻中先寡者长寿，先鳏者短寿，同健者皆长寿。我同情那没见过的先成了幽灵的老太太，也担心先鳏的老头儿他从此会因再不能拳捶脚踢地恣意地叫门、脾气无处发散而很快地衰老下去。　　我老婆孩子从东京来到福冈，我另外租了好一些宽绰一些的房子搬出了公司的“寮”。半年后，偶然碰上老邻居——那对“闹猫”的小男女从一栋新公寓门里挎着胳膊走出来，他们主动和我打了招呼。他们上赶着告诉我说他死了，他把他们吓死了。　　他们说一天半夜，他拼命敲打他们两家之间的墙壁，开始他们并不去理会他，但最后听到他屋里“咣当”一声响，不得不跑一楼喊醒了公寓管理员拿钥匙一起跑过去看看。他们看到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客厅地上，屋中酒气弥漫，他嘴里和胸前满是污秽，一手捏着幅老太太的照片，一手抱着个骨灰盒。他脸倒是不狰狞，后来也被证明不是他杀或自杀，但他们还是觉得他死的“氛围气”（气氛）有些可怕，所以也搬了家。　　“他”和“她”终于一起去了，我祝愿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没酒气没耳光地相敬如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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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1]: 蓝色海洋 (2009-02-02 16:39:14)

　　龍昇兄过年好！先占上沙发，慢慢地拜读。

　　龍昇兄把那对孤独的老人写绝了！尤其是老人的醉态，写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夫妻之间的事儿人们永远也说不清。老人对老妇人看来不是简简单单的虐待，从他临死前“一手捏着幅老太太的照片，一手抱着个骨灰盒。”的姿势来看，老人还是爱着老妇人的。老妇人逆来顺受竟到了如此的地步，我想个中一定有外人无从知晓的原因，深写下去一定非常动人。

　　

回复[2]: 小小鸟儿 (2009-02-02 13:54:35)

　　把一个日本特色的酒鬼描绘的惟妙惟肖的

　　这世上爱他的人可能只有他的老伴儿，他的老伴儿为什么无力管教好老公，无从知道啊！

回复[3]: 黑白子 (2009-02-02 12:21:54)

　　爷爷的白描功夫厉害呀！

　　

回复[4]: 小鸟看走眼了？ 科长 (2009-02-02 13:06:31)

回复[5]: 小小鸟儿 (2009-02-02 13:44:20)

　　什么看走眼了

回复[6]: 是的 (2009-02-02 13:52:45)

　　小鸟儿用了“惟妙惟肖”，同感~~

　　另，小鸟儿，看走眼了~~~

　　哪怕仅就那么一句万能自圆，固若金汤的“迷惑かける”之阴影里。。。堂而皇之地封堵了多少心灵温暖，封锁了多少深情向往，封闭了多少交流渴望。。。

　　也由此，日本社会自身，将越来越比其他国家社会(自然也一样日趋面临)更深刻地，日趋严重和突出地面临∶ 灵魂散发的孤独。。。无援。

　　前些时间，雅虎网首页曾刊出一头条瞠目新闻∶一孤寡老人，孤独死在群集住宅区家里，竟约10年！才被人发现。。。日本智识者里，似有些神经者喜欢鼓吹日本的“沉没”。那么，日本的“沉没”，不会是岛屿陆地的下陷沉海，恰恰是，一种灵魂散发的孤独，从心底浮出海面。。。

回复[7]: 小鸟儿~~~是这儿看走眼了 是的 (2009-02-02 13:50:40)

　　>不知道他有孩子或有过孩子否，但我听得出他说的“妈妈”是中国话中的“孩儿他妈”亦即“太太”、“亲爱的”。哦，屋里人果真是女字旁的“她”，果真是我猜测中的他的老伴儿。现在她真地在我几日没见老头儿之中成了灰、无声无息地成了幽灵！

回复[8]: 小小鸟儿 (2009-02-02 13:52:34)

　　奥，我又犯一目十行的毛病拉

回复[9]: 是的 (2009-02-02 13:53:50)

　　嗯。有时候，要十目一行~~~

回复[10]: 小小鸟儿 (2009-02-02 13:55:32)

　　是的，请你再仔细看一下2楼，我哪儿走眼了

回复[11]: 是的 (2009-02-02 14:07:10)

　　这年轻地小鸟儿~~~这不是欺负我老眼昏花嘛

　　换成是“老伴儿”，就没错儿了~~~

　　

回复[12]: 做鸟要厚道 科长 (2009-02-02 14:06:14)

回复[13]: 小小鸟儿 (2009-02-02 14:07:40)

　　也没伤害到谁阿，怎么不厚道拉

回复[14]: 是的 (2009-02-02 14:30:46)

　　嗯。作鸟儿不厚道，蓝天怎美妙？

回复[15]: 都是狐狸惹得祸 黑白子 (2009-02-02 14:09:06)

回复[16]: 小小鸟儿 (2009-02-02 14:30:11)

　　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心。。。。。。

回复[17]: 是的 (2009-02-02 15:13:24)

　　刚才又胡思乱想了~~~

　　作鸟儿不厚道，天空全乱套儿~~~

　　想想，蓝天里，小鸟不是展翅飞翔~~~ 而是: 一会儿蹦迪，一会儿跳高儿，一会儿跨栏儿，一会儿扭腰儿，一会儿举重，一会儿奔跑。。。。。天空。。。不乱套儿了？？

回复[18]: 都怪我那儿没白描好， 龍昇 (2009-02-02 15:15:48)

　　绕了几道弯儿地说老太太是老头儿的媳妇儿。别怪小小鸟儿，我也知道你的心。

　　

　　我又想起小时逗老头儿老太太的儿歌：

　　

　　一个老头儿老太太

　　他们两个上北海

　　老头儿背着老太太

　　摔个跟头起不来……

　　

　　

回复[19]: 邓星 (2009-02-02 15:36:19)

　　龙爷，写得真好。可笑又很悲哀，那种老式日本女人是很惨。

回复[20]: 夏夏 (2009-02-02 17:59:48)

　　写得真好!

　　这老头,真不知怎么说好.那么爱喝酒,唉.....

回复[21]: 旅人 (2009-02-02 19:48:39)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两棵草就这么去了。

　　龙生的人生白描深刻。

回复[22]: 赵然 (2009-02-03 18:14:50)

　　

　　爷爷这篇让我差点没做了贼

　　前几天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就去唐·吉柯德买东西了

　　买完东西回家，到家才想起，今天挺快，没排队好像

　　再一看，对方怎么塑料袋子也没给我啊

　　仔细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没掏钱，拿上东西就出来了

　　当时记得正替老头心酸呢

　　呵呵

　　很难受看的，老头爱喝酒，我也爱喝酒

　　老头脾气不好，我脾气也很暴躁

　　男女之间简直太复杂了

　　说也说不清楚

　　呵呵，回家有个人给开门，有人等

　　喝多了有人倒杯热水，足矣，

　　记得一个哥们说好几次自己喝多了回来，第二天发现自己睡在厕所里

　　呵呵，其实只要给盖个哪怕大衣呢也好啊，

　　看看老头，联系下哥们

　　在联想下自己的老年

　　感到很悲哀，呵呵

　　草草回下，这篇文字我感觉真的很棒

　　有到是千人千种愁

　　一辈子，稀里糊涂得了，想的多，愁就多

　　呵呵，感谢龙爷的文字，

　　越发羡慕龙爷爷的幸福

　　前生尽是学雷锋了吧爷爷，呵呵

　　我这辈子也好好修

　　

回复[23]: 人间百态。 自带板凳 (2009-02-03 18:14:35)

　　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