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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鲁木齐到东京|第十四章

龍昇 (发表日期:2023-01-22 19:52:53 阅读人次:56015 回复数:3)

   私人照相簿

  
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翌年,我在新疆读到了一篇后来被誉为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因为刘心武从事过教育工作,所以我拿他当作好作家也当作好老师地尊敬。前两年我妹妹从香港寄了本南粤出版社出的刘心武的新作《私人照相簿》,我以极大兴趣和崇敬的心情,拜读了那通过一组组私人照片透视剖析出来的一个个人物社会故事。读罢,不禁翻弄起自己的照相簿,也手痒痒地摸了摸笔,想写点什么。

  
刘心武在那本书的序言中写道:“《私人照相簿》虽然披露一组组私家照片为其组成部分,却是以尊重隐私权为绝对前提的。就整个社会而言,任何强制性或透骗性地让人披露隐私都是一种罪恶,但就文学而言,又总是建立在一定程度甚至最高程度地自愿袒露隐私隐情之上的。”

  
我不由地翻弄自己的照相簿、手痒痒地摸摸笔,是受到了那位今人尊重的作家和我心目中的老师的启发和鼓励。我讲自己的故事应是一种隐私隐情的披露,但讲到今日也没达到了一定程度的袒露,当然就难以升华到文学上来,读过《私人照相簿》,我也想那么试试。

  
以前有过好几册照相簿,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烧了,也烧去了我许多可以用肉眼看得见的隐私隐情。现在的几册是来日本之后重建的,内容虽然形形色色,不乏大人物之照,但被年轻一代的泄笥逊词�,许多人会指着里边七八位电影明星和歌星让我讲讲故事。年轻朋友们是追星族,期待的是明星趣闻、甚至想得到点小报之外的花边新闻。我讲了一点点,都令年轻人失望,他们认为我有大明星的赠照和合影,却说不出些特殊的玩艺儿,实在是交待不过去。

  
对于几位明星,我确实讲不出特殊事,但巧得很,紧接着得到她们赠照合影前后,在我自己身上却发生了可以叫作隐私隐情的特殊事,或者说一看到她们的照片就能触及我自己的灵魂。刘心武的《私人照相簿》说的是照片本人的事,我得到他的启发后想提笔试试的是照相簿的画外音,不知行否,举两例试试吧。

  
李秀明的照片是张大的黑白艺术照,正面签有她的名字和赠照时间---1982年11月。正是那年,她以《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许秀云的角色,获得了第五届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也获得了第二届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不记得那年“影后”一词又被重新使用否,但她的端庄美丽和上乘演技是影迷们共知共誉的。

  
在我的照相簿上和李秀明并排的是位英俊的青年,他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男演员张渤。张渤的父亲是北京友谊医院名医,曾精心抢救过我三姐的癌病,和我二姐很熟。八二年中国电影《秋瑾》到日本来拍镜头,张渤有角色也来了,我二姐提前将消息告诉了我,让我抽空去看看他,还说摄制组有个人要买台电视而手中外币有限,人家不提也要我主动帮助一下,人家要推辞就说回国内还人民币。我到摄制组住的中国大使馆文化处见到了张渤,办了那事聊了会儿天,正聊得热闹时,来他房间一位和装丽人,他给我介绍她是“秋瑾”——李秀明。我和李秀明也聊了几句,说我很敬佩秋瑾女士,也敬佩能将秋瑾演成功的人,她就很高兴地送了我那张黑白艺术照。

  
不表李秀明,不表张渤,却说我要帮人解决电视机的钱。我工资高时每月能买十台八台二十几英寸的电视机,而八二年我每月只有一万五千日元生活费,实际零花钱只有四五千元,仅够买 21英寸的十分之一。二姐一拜托,叫我犯了大难。正好那时二哥带他东工大的教授去了国内,唯一可借钱的人不在,爸爸妈妈那里是不能开口的,所以,有两三天上班下班我都在琢磨怎么才能搞出五万元的办法。

  
一天中午小休息,厨房里先休息的两位师傅有说有笑地从外边回来,兴高采烈地说俩人去打 PACHINCO,都赢了大钱,那叫该接着小休息的我心中一动。

  
八二年没有上海来的人把 PACHINCO 翻译成“扒金库”,只有台湾人开始将它翻译成“薄情哥”,它是一种电子游戏机。早年我在上海玩过一种弹子机,是一张写字台大的扁盒子,上面镶着玻璃,盒子右下角有个弹簧把儿,能弹出一颗弹球儿大的钢弹子,弹子在盒盘中转来转去,能滚进写有数字的洞中或滚进最下面一张大嘴巴中去。大人用它赌钱,我们小孩儿是花一分钱弹五颗弹子玩儿。PACHINCO就是将那种弹子盘立起来。不同的是体积小到了弹子机的三分之一,手动变成了电脑式。我刚来日本时管玩PACHINCO叫打弹子,现在中国的东北、四川、北京、上海、广东也有了。

  
日本的法律是禁止赌博的,玩 PACHINCO 怎么能赢钱呢?中国有法律还有政策,日本的法律定得严严死死,却反而能有空子钻。比如有种法律规定某项服务行业的人不准穿将阴毛露在外面的裤衩,好,我穿透明的裤衩,毛不外露却更赤裸刺激。玩 PACHINCO是花钱买钢珠儿,赢的也是钢珠儿,凭钢珠儿可在店里领到奖品,奖品从巧克力糖到电视都有,其中有几种圆珠笔、塑料牌之类,你可以拿它们到店外另外一间小小的房子去,那也是间小小的会社。它会出高价用现金购买你的圆珠笔、塑料牌之类小玩艺,它再去PACHINCO店实报实销,这样大家都不犯法了。PACHNCO店是日本装潢最漂亮的店,入夜,灯光最辉煌的店就是它,从到日本就引起我注目。在我工作的新宿和涩谷都有二三十家。我曾在店外隔玻璃窗窥视过,虽觉有趣,但因不知内中奥妙和囊中苦涩.从未敢进去过。今日急在脑门,又见二位先辈均大胜,我一狠心决定冒险去试试,去了离饭店五六分钟路远,在樱花照相机店旁的叫阿拉金的PACHINCO。

  
阿拉金店外白昼间也闪着霓虹灯,推门进去就听见劈里叭啦和锵锵锵的音响,有弹子声、有服务员为取胜者的报喜声,有《军舰进行曲》的雄壮音乐声,一片噪杂刺耳。早有二三百人手如铸在把手上眼如入骨三分地盯在盘面上地一排排地坐着。我先观察了一下人家是怎样换零钱怎样买钢珠儿怎样打的,然后在一张台前坐了下来。

  
我兜里装的是四五千元的零花钱,抱的是只能赢不能输的决心。往盘边投币口捅了两百元硬币买了几十颗钢珠儿,放到盘下拧动了电把手,钢珠儿被弹进了盘中,哒哒哒哒……。那是台有许多展着小翅膀的小鸟的盘,那几十颗钢珠儿撞到很多钉子后,一颗也没弹进小鸟肚中去,都掉进底下的大嘴巴里,没影了。又捅了两百元硬币,狗日的小鸟理都不理我,钢珠儿又没影了。

  
这台不灵,我又换到另外一排座位去。这回盘中是架大飞机,有颗钢珠儿钻进了大飞机肚子下正中一个洞,于是飞机翼膀张动了两下,有两颗钢珠乘它张动之机弹进了飞机肚里,其中一颗更是进了肚子里一个V洞。盘中闪起红光,大飞机隆隆鸣叫起来,飞机翼膀连连续张动十六回,钢珠乘虚而人,盘底下哗哗地流出一大堆钢珠儿。

  
我点燃了一支烟,一手夹着,另一只手则凭着刚才那颗钢珠儿进大飞机肚子下的洞中时的感觉,死死地握着电把手,眼睛则跟踪着每颗钢珠儿弹进盘内的轨迹,耳中的噪音变得欢快起来……又进了V洞!台下有小塑料盒,我将盘底下槽中流满了的钢珠儿装进了小塑料盒里。再进一次 V 洞,小盒就可以装满了,我接上了一颗烟。这回大飞机肚子下的洞好像被周围的钉子封死了,大飞机翼膀说死了不肯张开了,眼看着快满一盒的钢珠儿又填回了盘下的大嘴巴里。

  
再换别的台,有一排盘前不少人腿边架满了盛着钢珠儿的大塑料盒,那是什么台?那盘里有三排数字在转动。0至9,外加五个花,三个数字或花转成一样,就可以流出升那么大的一盒钢珠儿,要是转成 777,还可以连续打下去,这种台来的快赢的多,我找个空座坐下了。这边用的钱多,一下捅五百元。数字转转转,不是001,就是 454,总是悬得乎的差一点儿。不知什么时侯我的钱只剩下一千了,我急了,全捅进去,可能还差一点儿。完了,彻底完了,想赢个电视钱却将所有零花钱输了个精光!

  
这时,我左边坐下个男人,挺同情地看了我两眼,右边坐下了个女人,她用脚尖在地下勾了勾,弯腰拾起了一颗钢珠儿,放进她面前的盘下。娘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随便一拧电把手,那颗钢珠儿瞎猫碰死耗子地飞进了V洞数字盘转出付777!

  
我背过气去了。低头看看她穿的是双金色的高跟鞋,想想她刚才拿脚尖勾的位置,那不是我掉地上的一颗钢珠吗?一颗神弹呀。她那盘底哗哗哗地往外流钢珠儿,像是滚滚江水止不往,她也点燃起一支细长的坤烟夹在两红指甲盖儿中,她那红红的嘴中吐出口棍儿似的烟儿,那个得意自在! 我恨不能把她那耳朵上晃悠的跟手镯大的耳环给揪下来。左边的男人拍了拍我大腿。惊回首,看清他是个小方脸,头上包紧了小卷花发,正贼眉鼠眼地冲我笑,“兄弟,没钱了没关系,我借你,这台马上要开了。”

  
认得他是谁呀,他怎么注意到我钱捅光了,会无缘无故地借我,他拉开一个小黑皮包,拿出个小本子:“兄弟,这是有信用的会社,有正式发票。只铱匆谎勰愕娜魏我恢种ぜ涂山枘闱馓ǎ懊嫒送绷宋迩�,你又捅了三四千,一万头上准开,半途而废太可惜了。”

  
女人的弹子还在哗哗流,她那台盘中又出现了 555,那哗哗声变成了“快快快,快开啦。”

  
“怎么还?”我问小卷花头。

  
“借一万还一万五,赢了就还。”

  
“输了呢?”原来是放高利贷的。

  
“以后还,每天加一千。不过这台保证能开,一开五连胜,能赢三万呢。

  
“借五千。"我一咬牙,给他看了我的外国人登录证。

  
男人给了我五千元和一张借据。点上支烟,摇摇晃晃上别的排去了。

  
我捅了两千,任是一壶不开,右边女人又开了回 777。我正要捅第三千时,她右手扶着把手,左手递给我这边一张五千元的票子过来。她眼睛动也不动地冲着盘子,嘴中自言自语道:“赶快还他不然你要遭殃。”

  
她的话语很轻,勉强透过哗哗的钢珠滚动声传到我耳中,却是斩钉截铁像将军令,让我心中一机灵、出了身冷汗。正那时,小卷花头男人转回到我身边问:“兄弟开了吗?”

  
“开了,刚换来钱,还你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五千元加上剩下的三千都给了他。

  
“好快呀?”他有些怀疑。但看我还的钱比应付的还多了五百元,便将写有我外国人登录证号码的发票存根撕给了我。

  
右边的女人第三轮也开完了,她站起身对我说:“还能开,但我不打了。挺重的,你能帮我搬下箱子吗?”

  
我接了人家五千元,还不知怎么还,当然可以帮她搬了。她赢了三大盒钢珠儿,我们在奖品台前换得了一大把圆珠笔。她还叫我跟他在店外一个小房子用圆珠笔换了近两万块钱,她说:“多亏你那颗钢珠儿。跟我来,请你喝茶。”

  
我都输得六神无主了,不由地跟她进了一家咖啡店,没等咖啡上来,她就急忙说出了为什么塞我五千元的原因:“吓死我了。你是外国人吧?怎敢借那种人钱,看不出他是暴力团吗?剩下的钱打不开,有得你还帐了呢。”

  
再回忆那男人的形象,我又出了身冷汗。

  
“你不是来玩玩的吧。”

  
我觉得她那晃悠着的大耳环好看了,坦白告诉她自己不是来玩的,确实是急着用笔钱。她好像闲着没事,很想听听我为什么事急着用钱,我便将想帮朋友解决一台电视而自己又一时手头紧的原委说给了她。

  
“你为朋友不惜一切很令我感动,我是来玩玩的,却无意中赢了,那五千元只当是对你那颗钢珠的谢礼吧。”女人动了情:“看来你是好人,我愿意帮助你。老实讲,我经济较宽裕,但白送你五万元你也不好接受。”女人看着比我大些,不算漂亮,但化妆上品服饰考究,说话有些艺术家那种气质:“对了如果拜托你做件出力气的工作,作为报酬付你五万元干不干?”

  
我的脑子已在跟随她的话走,回说干。

  
“下下星期日你有时间吗?”

  
我一个月四个星期日中有三天要去涩谷打工,可以休息的一个星期日是随我自己的意志决定的。所以我对她说行。

  
她喝着咖啡对我说起了想拜托我要做的事:“我叫福岛礼子,做服装设计的。我的父亲叫福岛泰淳,他早在我三岁的一九四二年就去世了,埋葬在家乡。我的母亲已经七十五岁,而且脚有残疾行动不便,所以每年父亲命日都是我一个人去给他扫墓。父亲命日就是下下星期日,但是今年的那天正好有我设计的女装要在巴黎时装表演会上发表,说什么也不能去扫墓了。正想请代理的人呢,不知你能替我一下不?”

  
她说的代理人扫墓的事,我在报纸杂志上读到过。东京人做生意把招儿都想绝了,这一年新出了个行业就是代客扫墓。专为忙得拔不开腿的企业人士服务。你可以打电话给那种会社,提要求,他们会派职工或临时工去你指定的墓地,给指定的坟墓扫除杂草、淋洗尘垢、供花焚香,他们还会做忏诚哀悼之状,能表悲伤怀念之情,最后会将焕然一新的墓地拍成照片,将扫墓填土之情景拍成录像交给委托人。费用先交后付均可。

  
想想那事总比传说中的给殡仪馆背死人强,又能解我所急,我同意了:“但是我只能认真负责清扫和代你供花焚香。不可能做悲哀伤心状,因为我做出来也不会是由衷的。”

  
“可以,说这话证明你很诚实,你只做那件事即可,我会在巴黎遥遥祷告。

  
“那么,请你给我留下地址电话,我会拍下照片向你汇报。”

  
她给我写下了住址和她父亲的墓址,给了我路费、花钱、香钱和五万元:“我今天来玩,是想将工作紧张过度的头脑放松一下,请你相信我不是那种不想扫墓又想对人表现行孝的人,你不必拍照,我也确信你会将事办好。”

  
被素不相识的人如此信任,我得为她好好服务,那个星期日的一清早,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出发了。墓地在山梨县过去的静冈市郊,提前买好线香,坐新干线回声号在静冈下车,买上菊花和百合花,坐三十分钟巴士,走二十分钟路,到了一座叫万寿寺的庙,庙后院有百十座坟墓,在一棵大楠树下的树阴下,我找到了福岛泰淳的坟墓。

  
那是一座比其它百十座都有气派的坟墓,一米高的基座上立着一米半高的石碑,上书:

  
故陆军宪兵中佐

  
从五位勋四等功五级

  
福岛泰淳之墓

  
福岛礼子告诉我说她父亲死于一九四二年,名叫福岛泰淳,但陆军宪兵中佐六字没有提及。突然看到的军阶勋位,再想想那个年头,中国抗日战争最残酷的史画蓦地展现在我眼前。我虔诚的情变得紊乱矛盾了,菊花和白百合被失手落在了地上。

  
幕碑背面有文,我贴近身去认了出来:

  
悼记、泰淳君本町福岛健太郎之次男自幼胸怀报国赤心经东乡小学县中学入士官学校毕业后任饭仓四十五联队副任官少居至链笪菊押桶四曜ね吐�

  
同十一年以中队长出征北支参加大同张家口激战武勋赫赫

  
同十四年毕业于宪兵学校任上海宪兵队副官特高科班长于虹口晋宪兵少佐后任华中宪兵派遣分队长活跃于长江第一线昭和十七年以宪兵中佐战死三十八岁为国为家阵没痛惜不堪然君武勋灿烈辉辉于大陆之野遗勋当置靖国神社高阁

  
陆军宪兵中佐!日军侵华时最凶恶残忍的是宪兵了,他有那么多战功,不难想象其手中沾满多少中国人的鲜血,我给他扫墓供花焚香?

  
我白日里见活鬼似地跑出了墓地跑出了万寿寺,跑到了巴士站坐进回声号火车。到火车开动时,脑中才出现了福岛礼子的面影,想起她对我的拜托和对我的信任,想起我已用掉了她的五万元。

  
福岛礼子是个善良的日本女人,她对父亲表示孝心无可指责。我原本也应是善良之人,可碰上这么个引发民族感情的事,我做的对吗?为向她做扫墓的汇报我思想斗争了不少日子。我去找她了,想将我没有扫墓和理由原原本本告诉她,想请她接受我分期付款退还她那五万元钱。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示感谢才好。”福岛礼子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把我想道歉的嘴给堵上了:“你来看,我的作品在巴得到了公认。我知道这是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定是我亲托你扫墓之事完成的十分出色。

  
她兴奋地将我引进她家内,我果真见到了她母亲是位坐轮椅的人,而且非常慈祥,她也向我表示感谢。我感觉出既使将真情讲出也能得到她们的谅解,但肯定会给她们造成心理创伤留下遗憾失望,便将没扫墓的事压回口中。

  
福岛礼子给我看了在巴黎被名人簇拥着的照片和褒美她的设计的法文报纸,我衷心却带有自疚地祝贺了她的成功。

  
开始讲的李秀明的赠照与福岛礼子的事,既便牵强附会也难连到一起。但年轻的朋友们一问我李秀明照片的来龙去脉,就会使我联想到福岛礼子父亲的墓铭。我没对人讲过,那是段难言的隐私隐情。对日本人言,我收人钱没办事言而无信;对中国人言,尽管是失手花落地,也是落在了侵华日本陆军宪兵中佐的墓前。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别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

  
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我会唱的中国歌曲大多是新中国建国之后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期的,也能唱些比我年令老上一截的三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但自八O年出国到八九年,学会的国内歌曲仅仅有一首,就是上面这首《思念》。第一次听到它是从我的朋友、电影导演吴子牛口中,学会它则是跟着唱红它的毛阿敏哼哼了几遍。意外的是在九O年一次回国的飞机中,我寻找着即将和亲人朋友见面的感觉轻轻地用喉音哼哼它时,惊动了邻座的一位女乘客,她热情地给我指正了跑了调儿的错误,那位正是《思念》的作曲家谷建芬。《思念》的歌词是我上中学时就喜欢的词作家乔羽写的,内容正中我一生中频频发生的别离重聚,又有着以上那些异国结新友之故,我对这首富有感情的歌曲挚有深情。

  
八九年三月,一个中国电影代表团来福冈参加“福冈国际青年节”,领队是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的女干部王静珍,团员是导演吴子牛、脚本家司马小加、《电影通讯》副主编严晓明和毛阿敏。吴子牛是我留学生朋友叶言材的朋友,有叶言材的介绍,我于上一年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认识了他。这次在福冈接代表团时,一见面吴子牛就愉快地哼起了《思念》,我觉得好听,想学学,他说你跟毛阿敏学吧。原来代表团带来的有司马〖哟醋鹘疟尽⑽庾优5佳莸牡缬啊痘独钟⑿邸�,还有部毛阿敏主演的《疯狂歌女》,吴子牛告诉我说毛阿敏之所以是《疯狂歌女》的主演,首先因为她是位出色的歌手,而她正是以《思念》唱红的。

  
在我的私人照相薄中有许多和吴子牛、司马小加夫妇、王静珍、严晓明的照片,也有好几张毛阿敏即兴唱《思念》的镜头。毛阿敏穿条黑革裙,一条墨绿色的薄羊毛衫。羊毛衫腋下极宽,还有块披肩似的大领子,照片正是她展开双臂时被摄入镜头,那形象真象歌词中说的那只飞进窗口的蝴蝶。

  
福冈国际青年节是一些热爱中国和中国电影的日本青年发起的,安排活动的主要干事却是中国留学生叶言材,我只从侧面帮了点小忙,再说节间我主要接触的是吴子牛夫妇,所以有年轻朋友指着像糊蝶的毛阿敏问花边新闻时,我讲不出什么。倒是那一指却能触到我的隐私,因为就在有了那张照片的晚上,另一只蝴蝶飞进一我的心灵的窗口。她是一个浮浪者——女流浪汉。那天晚上我跟她有了花边新闻。要将那事剖露出来,倒像篇短篇小说,让我试着写写,给它起个名叫《浮浪者》吧:

  
浮 浪 者

  
她蓬头垢面、形骸枯槁、衣衫褴褛,每晚站立在新宿山手线剪票口的墙前,与驿西的摩天楼群和驿东的红绿酒家刺眼地不协调。一日,我进站掏月票时从裤袋里掉出一枚一百元的硬币,轱辘辘地正滚到她的脚下。钱掉在别处,我定会拾回。可我西服正装地从她脚下拾回,真是不好意思,只好忍痛舍弃,结果被她弯腰拾了去。

  
她直起腰站回原位的动作很怪,不是随便立着,而似在做一种造形,那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左右还有两个头发胡子长得分不清的男人。一个席地而坐,两手放在胸前,两腿盘得脚心向天,两眼闭着,颇似在坐禅。另一个将半个屁股落在一只破塑料桶上,身子向前倾出,将一条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手则托着腮,活脱一个罗丹手下的《思考》。她呢,在那两个人中间直直地立着,双肩放松,两臂垂下,一只手展平一只手握拳(握拳是因为攥着我掉落的一百元硬币吧)。她面孔也脏,但能辨出五官是端正的,唯一副眼睛睁的精圆却大而无神,迟迟呆呆的目光射不出鼻尖远,像是一副木眼。

  
俩男人的造形被我悟出,她那副样子我似懂非懂,我不禁失望,便带着“思考”转身要进剪票口。不料,她将拾起的硬币又惯出来,打在我的西服上,撕拧了我的自尊心。我想挽回面子,便走近她说:“我并无索回它的意思。”

  
“那你另有所求。”她回话一针见血。

  
我不禁惊讶:“你何以看得出?”

  
“我洞察世人。”脏女人的话未免狂气逼人,却有哲理性,我猜她是占术师,她清楚地对我说:“我是浮浪者。”

  
我袒诚地说出自己对于造形的发现,想得到证实和解释。这时她的木眼中翻出一片美丽,原来那付眼睛原本是水灵灵的,她说:“谢谢了。但我将要在这里站至零时,你有兴趣的话请在二时来找我,我住滨离宫恩赐公园南、新干线和高速一号羽田线之间。说完就又将眼翻回木状、身子也一动不动地恢复成直立。

  
没有住址门牌,只有空间范围,她的话如谜如魔,神使鬼差地引我在下半夜找到新干线和高速道那东京当代两大交通文明中间夹着的一片黑谷。那是一条长达数百米的纸板箱、塑胶布、旧报纸、废电器堆,堆里裹着百十多个似行尸走肉般的人。她是女浮浪者,找到她并没费太大力气。

  
“是的,我正是在做一种造形。你没发现我的姿式像圣母玛丽亚、我的眼神如自由女神?”她说。

  
想起来了,确实像。

  
“我试图给东京副都心装上一个饰品。你一定看到过不少宿娼的情人旅馆顶上塑有自由女神像,也一定见过那靠暴敛起家、如今富得流油的人的大厅前塑的孝子像,那是在以善良粉饰罪恶,我则提醒人们在繁华之中不忘丑陋陋。”她对造形给我做了解释。

  
我很感动,因为我在中国文化大革命中,有过一段流浪和乞丐生活,我告诉了她。她说浮浪者和乞丐是有区别的,日本现在真正的乞丐已少得微乎其微。浮浪者一般可解为无家可归到处流浪之人。我问她既不是乞丐,那么靠什么生活呢?

  
“今天晚上我用你掉下的一百元买了个方便面,吃的很香,你不好意思拾它,我用了。新宿驿内一天进出一百万人,掉东西的多了。拾到钱包我会交警察。你数过驿内有多少卖香烟、果汁、车票的自动贩卖机吗? 有多少公用电话台?几百上千。一般人掏口袋偶落小钱都会拾起,但小钱滚进机器下面的窄缝中去,就难了,有的缝连手都伸不进去,有的能勉强伸进去,但是西装绅士或穿一撅屁股能看见裤衩的迷你裙的女人是不会再努力去伸手。我行,我可以五体投地地去伸手或用小棍子将小钱拨出来。你掉的百元硬币算大的呢。机器下面多的是更小的钱。掉钱是偶然的事,但一百万人中的偶然还是不少的。”

  
我更感动,想了解一下她。她却不讲自己身世、不设想未来只说身边的浮浪者们多为好人,说他们不偷不抢,也劳动,是这富裕社会中许多浪费的再处理机。

  
她讲拾小钱很细腻琐碎,讲浮浪者又如迷如魔带哲理了。我想更深地吃透那哲理,她说:“那很容易,今夜请与我同眠。”

  
她说那话时嘴中眼中均无亵意,我却害怕了。我已不是在中国监狱逃跑、四处流浪、当过乞丐的我了,我没勇气裹报纸睡水泥地了,只好告辞。

  
此后,每在新宿驿相遇,她都会从木眼中翻给我一个美丽。我也向她微笑,却含歉意。

  
不久,所有大报的社会栏里都登了条骇人耸闻:“大阪的一群中学生用金属垒球棒和其它东西袭击了浮浪者,击毙数人。又不久,横滨也有中学生袭击浮浪者。学生们自称为浮浪者狩猎者,他们认为浮浪者是肮脏的垃圾、社会的蛀虫,应当一扫而光,采取的方式是打人杀人。那行动令人不寒而怵,也引起人们对浮浪者表示同情,但法律却不能严办肇事的中学生,因为他们都不满二十岁,都是未成年。”

  
新宿驿里不见了她。东京也有了流言蜚语,有人绘声绘色地对我讲死了五个浮浪者,四男一女。我到滨离宫恩赐公园南去寻过她几次,终是不见。

  
我受了刺激。每晚过新宿驿山手线剪票口旁的墙前,我都会喃喃自语:“回来,你不应该消 失!”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我在名古屋参加会社的取缔役会后,在等回福冈的新干线车发车时间前,在一家百货公司里闲转了一会儿在那里正好碰上一场时装表演。那是在卖女装的一层楼面里举行的表演,只有各女装摊位中间铺了条红毯子,八位表演者依次从化妆室走出来,没有记者和评论家在场,不收门票,随便谁都可以看。八位表演者年龄均在三十岁以上,不像专业,台步风姿却不让一流年轻模特儿,她们的着衣并不超前艳丽,却绝对通俗流行,所以能令我驻步欣赏。

  
一表演者面容气质雍容大方,肩削削胸平平,臂细细腿长长,长腿迈出的一字步里面或加几脚平常人的步伐来,使我产生了种贴近生活的庶民感,使我不由地多看了她几眼。

  
呀!那不是在新宿驿和滨离宫恩赐公园南消失了三年的女浮浪者吗?

  
唯恐是往日刺激过深地铭在脑中而产生了错觉,唯恐是眼睛在欺骗自己,我跟着她在红毯子旁来回走溜儿地辨认,引起了观看表演的顾客们惊异和紧张,当她第四次从化妆室里穿着一套黑色的和式套装出来时,长袖长裙盖严了她的臂腿,这回她是用灵幻的眼神来吸引观众的。音乐停了,却从她眼中流出音乐,灯光亮了,将她眼睛映成副琥珀……。她的眼睛明亮美丽,但她突然一抖细白的脖颈,明眸中却翻出一副呆呆的木状。复又一抖脖颈,又是一片美丽;那一木一美丽赢得了一片轻轻的叹息,叹息声中我确认了是她。

  
终场时我在化妆室前有礼貌地叫停了她的脚步,对她表示了一个观众的感谢:“你的表演让我看到了人间的善良和它质朴的美。”

  
“谢谢你能理解我的表现,这个世界原来就应该是美好的。”她回话中仍有纸板箱、塑胶布、旧报纸的韵味,但她好象没记得起我。

  
我从裤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扔在铺到化妆室前的红毯子上,又拾起它掼到她的身上,然后挺直身子,呆呆地将眼挤成了副对眼。她愣了一下,紧跟着将只纤纤细手掩在嘴上笑了,紧跟着又放开手将它捂在肚子上地笑出了声。

  
“别来无恙?我为你担心三年了。”

  
“你担心的是新宿的我还是公园南的我?”

  
“是的,那时的你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美极了。当然现在也是美的。”

  
她又笑起来,脆而甜,率直又会心,甚至笑出两颗泪来。笑毕她一歪头问我:“我们马上要开总结会,但我在这里饭店订了房间,今夜与我同眠如何?”

  
她的嘴中眼中仍无亵意,真挚坦诚,让我心领了,让我说出句本应脸红却未脸红的话:“我要赶车的,但我觉得已经跟你神交过了,身心都有着无限快感。”

  
她冲我莞尔一笑,我朝她一摆手,告别。没有相互问起分别三年事,没有想起相互留个住址电话,摆过手后我也没去想她何以以与东京截然不同的面目出现在名古屋。

  
日本年号由昭和改为平成的一九八九年三月的一天,我在福冈市祇园大厦的博多大观楼请一个中国电影代表团吃过一次便餐,代表团中有我的朋友、电影导演吴子牛,也有名歌手毛阿敏,我跟着毛阿敏学会了一首叫《思念》的歌曲,内容是说朋友聚首分手之情。我觉得那歌跟我很有缘份,所以学得快记得牢唱着也带劲儿。

  
便餐后走出祇园大厦,在不远处的市商工会议所门外,我看到一个普通女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有人往她面前扔了一张纸币,我认为她是个女乞丐。但是她给了扔纸币的人一张硬纸板,我又认为她是个没有执照的街头小贩。但是也有人没扔钱也得到了她的硬纸板,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走过她的正面时不禁扭头看了一眼,呀,是她。她穿得即不象东京时的槛楼,也不是名古屋时的通俗流行,而是五六十岁老大娘才穿的杂花衣服。她的眼睛不木也不翻美丽,只是随和而温嘛.温顺得也象老大娘。

  
认出了我,笑笑。不是微笑不是放声的笑,是普通四十来岁的女人的和蔼,她说:“日本太小了。”

  
我说:“小也一亿多人呢,也能应上中国古谚:有缘干里相会呢。你现在是在做什么造形或是做什么表演?”

  
“不,我现在不做刻意的造形了,只是在随意的生活。”

  
“老远看见你拿张纸板送给路人,有的还是白送,那是作什么用?

  
她从一个布包里抽出一张硬纸板给我看,原来是专请名人签名的签名板,她说:“我在这上面写作俳句,我爱好。”

  
俳句是一种由五、七、五,三行十七字组成的短诗,是在自然现象、动植物、生活行事或者说是在风花雪月之前,即景生情时写出来的。她能在这大厦群的谷间写,真是功夫匪浅了。她又拿出一支储墨毛笔,要在那签名板上写俳句送我。我不愿意白收她的东西,更不愿意扔钱给她,我叫她写了送别人,但是我不知怎地说出句:“我来福冈较久了,现在一个人住着二间房的公寓,能邀你共眠吗?”

  
“还是我邀你,今夜来吧,在日之出公园。”

  
日之出公园就在大观楼不远,大博多路东侧,西日本银行总店背后,我常从那里走过,怎么没有见过她?

  
夜间我去了公园,在一棵小树下,一个大纸板箱中找到了她,她还是在做浮浪者。我想问她几时来的福冈,还想问她今后也这么生活下去吗?她按住了我的嘴,说不再想过去也不要想未来,现在是共眠的时刻。

  
那是个巨大的装电冰箱的纸板箱,一头开着口,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她的全部家当移到了箱外,箱口有两落儿旧报纸杂志并排着,是特意准备的枕头。我随着她钻进了纸箱,并肩枕上了纸枕头。

  
仰首映进眼中的一弯明月,满天星星。啊,到日本九年了,终日活动在大楼和电车里,只刚来时在名古屋东山的顺子妈妈家家里见过一次满天星星,除此之外,在我记忆中再没看到过目本夜空。日本的夜空中也有如此明晰可见的皓月繁星! 我不是置在纸板箱里,是在天上人间吧?

  
有如此姣美的夜色,我能入梦吗? 这纸板箱虽大,我和她也几乎是半拥抱式才能躺进,我能睡得着吗? 她干脆将我整个儿人移进了她的怀里,唱起了一首催眠的儿歌:

  
春天里草儿青,虫儿醒啦

  
夏天里草儿绿,虫儿叫啦

  
秋天里草儿黄,虫儿肥啦

  
冬天里草儿枯,虫儿睡啦

  
她唱那儿歌时像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我随那儿歌回到了童年。唱着听着我俩跟小孩儿似地滚出了大纸板箱,就着散发着清香的草地、望着皓月繁星,做了场大人的游戏……

  
小鸟叫,花儿笑,阳光爬上树梢儿,睁眼仍在大纸板箱里,枕边不见了她。猛坐起身,胸前掉下块签名板,映着金色晨曦,认出板上写着三行隽秀墨字,以中文按五七五格念出是:

  
青青园中草

  
东方吐白天欲晓

  
昨夜不是梦

  
她人不见了,两包包家当也不见了。

  
稍后的日子里,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么一段记事:一位官僚的原夫人,放弃了离婚时应得的慰谢料,上街头做了浮浪者,从东京直下,到了熊本市,白日出现在一家慈善机构门前,夜宿小公园,早上还不计酬金地打扫公园。凭第六感我知道那是她。

  
年轻的朋友们!上面故事结尾部分就发生在我跟毛阿敏学会《思念》的当天夜晚,而故事本身、那催眠的儿歌、那俳句又似与《思念》的歌曲有种呼应,所以你们一指我照相薄中的形象如蝴蝶的毛阿敏时,另一只蝴蝶、女浮浪者就会飞在我眼前。这故事要能当短篇小说独立发表,得补充些关于“我”的交待,但你们已经从更前面的故事中知道了我,就免了。那“就着散发着清香的草地,望着皓月繁星,做了场大人的游戏”之后的“……”本来是段细腻的性描写,也给省略了。因为我将自己来日本之前的经历写成的大段子在那次被吴子牛带回了国内,几经辗转,后来竟被出了本长篇小说。而上面的故事准备凑入我来日本后的大段子里,要是也能出成书,我老婆杜彩凤肯定会看到的,那么我对她唯一的隐私隐情就暴露了。老夫老妻了,她不会跟我打离婚了,但肯定会大煽我的耳光。我描写得越细腻越纯情,对她的刺激就会越大,我腮帮子就会肿得更高,为此,还是省略了吧。

  




 回复[1]:  采夫 (2023-01-23 00:42:53)  
 
  出艳遇了!

 回复[2]: 呵呵,知道采夫 龍昇 (2023-01-23 13:02:13)  
 
  爱看这个

 回复[3]:  采夫 (2023-01-23 21:31:17)  
 
  昭和、昭和の人間がすきだよね

  


  
https://youtu.be/Vf4T8WXxx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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