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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鲁木齐到东京|第十二章

龍昇 (发表日期:2023-01-15 19:18:45 阅读人次:54833 回复数:0)

  第十二章 “牧马人”试写故事

  
还是在东京的新宿大观楼做仆役桑时,常有来光顾的国内客人以为我是老华侨在日本生的二世,想听我讲讲经济起飞时代的日本。当他们知道我是刚来几年的“新华侨”时,反而又想知道我在国内的情况和来日因由。我在国内最辉煌的经历莫过于由北京公安分局抓起来,送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强制劳动改造十三年,实事求是地讲了之后,曾有好几个人先后说过我是“牧马人”。我不知牧马人是谁,被告之是部电影的名字,也指电影的主人公。那是我出国后上映的电影,当然没机会看,但客人的话令我始终对它抱有好奇心。

  
到福冈的博多大观楼后,过的是单身赴任的生活,每月两次后来变为一次回东京的家,剩下的工余时间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会喝酒,来日本却没养成每晚去喝小酒的毛病,十二小时的工作很累,我倒有了日本人不过一点不睡觉的习惯。我的宿舍离店不远,属于会社的一套两房一厅单元房,如果没有好电视节目看时,一个人守一套房熬十一点到下半夜一点的静静的夜,就有些寂寞了。很快,我发现离住处不远的纲场町有家日本人开的“中国书店”,便常去那里买上两本汉文书回来看,那即可打发长夜寂寞,亦可令我保持不忘中国文化。

  
那书店有位来自北京的姓叶的留学生在打工,我们成了朋友,我偶然问起他有《牧马人》的书没有?他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又在北京的电影制片厂搞过剧本,因此很里手地告诉我电影《牧马人》的原著叫《灵与肉》,并很熟练地帮我找到了载有它的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1980 短篇小说年编》。

  
一口气读完《灵与肉》,拿“牧马人”对照下自己,觉得似像非像。真巧,我和“牧马人”许灵筠是前后脚由大西北的改造单位跨进书中写的北京的那座大饭店的,和他一样见到了分别年数也一样的“洋爸爸”。不同的是他爸爸来自西洋我爸爸来自东洋,更不同的是他放弃了去美国的“黄金前程”回了大西北而我出了国。我有些可惜作者把“牧马人”许灵筠写回了大西北,假使他跟“洋爸爸”去了美国,前程是否如黄金般灿烂?我有了个设想,让他出国看看吧!或许我真有点像“牧马人”,那么能不能把我与许灵筠的不同之处写上一段子,然后只当我替他出了国,把“牧马人”的故事讲下去,讲到国外来呢?于是我计划着利用那长夜寂寞试写些小段子,最后于八八年底凑成了个大段子,起了个名叫《丝路之沙》,后来以《血色炼狱》的名字被群众出版社出版了。

  
我文化程度不高,有上面设想却没有功底。以前只写过些日记什么的,那回是拿在博多大观楼碰到的一些人和事做了几道练习之后,才开始写长篇的。上面那些话用在了我来日之前的大段子《血色炼狱》的后记中,曾做过的几道练习有点舍不得扔,让我塞在这本来日本之后的段子里吧。

  
不跳白不跳

  
我们博多大观楼宴会厅客满时会有近千人,十几个服务员是忙不过来的,便向日日配膳所请人来帮忙。配膳即是给食客摆案布菜献酒,做配膳的人叫仲居桑,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妇人。日日配膳所常向我们店派遣的仲居桑有十几位,其中最令人满意的一位叫中岛良子。

  
良子桑实际年龄已四十出头,看去却像三十左右。眉毛细细的,眼睛也细细的,酒窝浅浅的,总是微笑的脸。那种脸呈古风味,是很配穿和服的美人。看她黑头发高高盘起,穿着腰带紧裹的和服,跪在塌塌米和室门前,两手按在地上迎客的姿式,能让那些勒着领带着西服的会社职员们忘记一天的紧张劳动。她待客温存有礼,能在给客人亲切微笑的同时手不停地斟酒布菜,有时还应客人要求唱段民谣跳个日本舞。每次由她招待的客人在酒足饭饱后付款时,总会在柜台上赞美一番良子大姐的服务好。

  
店里给日日配腾所挂电话求人时,总特别指定要有中岛良子。她比别的仲居桑特殊点的是总要开车来,我情愿负担她的驻车费,为的是让来店的客人得到很好的服务。

  
中岛良子每次来店都穿不同的和服,裹不同的腰带,粗估她有二十套,那可不是个一般数字。她的和服和腰带,不管鲜艳绚丽的还是素气大方的,质地都很好,按每套三四十万低估,就是七百多万的财产。因此,我揣摸她准是属于家境富裕却不甘寂寞,为精神安慰而出来玩票的那种人。

  
一天,店里来了个中国市长代表团,吃饭的两桌客中除了三位日本政府官员和两名翻译外,个个都是在国内掌管几十万乃至百万百姓的父母官,我安排了良子桑为他们服务。市长们为了表示对店里服务的感谢和对海外华人的问候,一定要敬我杯茅台酒。我们上班时不准喝酒,我这一店之长也不例外,怎奈那么尊贵的国内亲人举杯等着,我破例干了三杯。

  
那天晚上我和一位大学老师约好了谈谈自己想写点东西的事,三杯茅台下肚,不能开车去了。正好大学老师家是良子桑家的顺路,她好心要送我去,那使我有了一次和她谈工作以外的话的机会。

  
“良子桑,你家中并不指望你出来做工挣钱吧?”我问了早想问的话。

  
“是的。我丈夫在会社里做部长,家中生活没问题。但是,我自己需要挣钱。”良子手持方向盘,眼望前方地回道。

  
“如果不是涉及隐私,我想知道你挣的钱不必贴补家用,自己怎么花?”

  
“我有自己的兴趣,挣的钱都用在那上面。”

  
兴趣即是爱好,一个人有爱好是种情操,我很感兴趣:“你都爱好什么?”

  
“比如这开汽车就是其一,这部车是我自己的,它的费用全由我自己开销。”良子很得意。

  
是了,我乘的这部车是丰田中档货,日本庶民都买得起。要在日本维持一部车,包括上税、保险、年检、汽油驻车场费用,刚好是一个人的生活费,确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做为店长,我知道良子收入,她的所得除了维持一部车尚有富余,因此我又问:“开车是其一,那一定还要其它爱好啦?”

  
“是的,还跳舞。”

  
跳舞?对了,那是要用钱。原来新宿大观楼有位洗碗的席田杉子桑,每月工钱都用在跳交际舞上了,买衣服做头发请老师吃饭。

  
“我说的是日本舞踊。”

  
“啊,对不起。”我想起她能给客人唱民谣跳日本舞之事:“不过,跳日本舞也要花很多钱吗?”

  
“跳舞并不要钱,去稽古所的月谢也不过一万多。因为稽古所远,怕挤巴士不准时才学的开车。主要的钱都用在置和服上了,你知道跳日本舞踊是要穿和服的,除了独舞的服装,一个流派要有一个派的和服,参加大型活动也要制一色的,那钱花的厉害。”

  
“这回对了。但你已经跳得不错了,又不是搞专业,为什么还要花钱去学?”

  
“谢谢你的夸奖,我跳得并不好。我只为高兴而跳舞,到稽古所有老师指导,更主要的是可以在许多已经跳得不错的人面前露一下,那时候可以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这么说你是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跳?”

  
“是的,人越多跳得越起劲。对了,不久就是咚哒鼓节,那时我要参加的,你不去看看吗? 我在第一百五十二号队里。”

  
咚哒鼓是博多的一个祭节,每年五月三日、四日在福冈市博多区的中心街举行。那时有数百支舞踊队、军乐队、体操队、救火队、花电车队的数万人参加行进表演,每天都有相当全市人口的人来观看。也常有美国、韩国的军乐队和鼓队来参加,我常想要是中国来支腰鼓队、秧歌队来是最适合不过,准能震一家伙。

  
“一定去看你的表演,不过,你怎么喜欢上日本舞踊的呢?”良子桑的车还得开一会才能到大学老师家,我继续和她聊着。

  
“那是在做姑娘时开始的。你听过一首叫阿波踊的曲子吗?阿波就是德山古时候的叫法,那里自古有种民间舞叫阿波踊,人们在祭日盛节时会边唱曲子边跳舞——”

  
良子确认了车前方很远处也没有妨碍她开车的汽车时,亮起嗓子哼了起来:

  
喔朵鲁阿好呢咪鲁阿好

  
喔那基阿好那拉喔朵拉尼亚损损

  
哎呀咿呀喳哎呀咿呀喳

  
那民谣曲挺欢快,我请良子重复了遍,在心中译出了它的汉语意思:

  
跳舞的是傻瓜,看舞的也是傻瓜

  
反正都是傻瓜,不跳就亏啦

  
呀呼依呀嘿,呀呼依呀嘿

  
“那舞踊美极啦,我看得心潮涌动。一次祭日,正看见一个阿波踊的队伍里有位老太太边跳边向我们观众招手。我想想那句词,对呀,不跳白不跳,不跳就亏啦!我随老太太的手势跟进了舞踊队,不会就瞎跳,打那以后就一跳而不可收拾了,哈哈……”中岛良子开心的笑声令汽车都有些振动,传染得我也愉快的很。最后我又问:“不过,你先生喜欢日本舞踊吗?”

  
“他不喜欢,但从不反对。我跳舞跟他工作和生活没冲突,不误他的早餐晚酌,是自己挣钱充实自己。他也有自己执着的兴趣呢。”

  
到咚哒鼓祭日,满城歌舞满城鼓,满城和服满城花,我早早上了街。街中心是电视实况转播台,台后大板子上写着二百多支鼓队舞队名。司会小姐报告了行进开始,市长、商工会会长、祭日主持人坐着敞篷车过来了,九州各县县密司过来了,花电车过来了……,各国留学生队、韩国老虎鼓队、美国海军军乐队……,女子高中军乐队、老人队、幼稚园队、民间消防团队、白衣天使队……,藤扇流舞踊队过去之后,看到了第一百五十二号队。二百名中年妇女身着花和服头顶花帽地舞了过来,我最先为她们鼓掌,带动起身边观众一片雷鸣。我辨出了队中的中岛良子,她朝我嫣然一笑,一手舞着一手向我招来。我脚底发痒,虽不知她们跳的是什么舞,但心中响起了“不跳白不跳”的阿波踊曲。

  
那天我随着中岛良子的招呼进了第一百五十二号舞踊队,歪歪扭扭地跟着跳到了一里外的终点。马路两边千万人,都笑妇女队里出了个老爷们儿,都报给了我热烈的掌声,我跳醉了。

  
不像中岛良子那么一跳不可收拾,回来之后就忘记了跟着走出来的日本舞步。但我有了个心得:人生事,别傻看人家,什么都该自已试试,不跳白不跳。

  
对啦,我不是想写点东西却发愁没有功底吗?试试看。我不不妨唱:

  
写书的是傻瓜,看书的也是傻瓜

  
反正都是傻瓜,不写就亏啦

  
呀忽依呀嘿,呀呼依呀嘿

  
我想:白写白不写。

  
父女同浴

  
白石英雄教授五十岁了,从教已二十多年。他的英语极棒,可在大学里教的却是中国语和中国文学,因此脑中东西文化思想兼有之。除了参加严肃的集会时他会将自己装裹得道貌岸然外,平时,甚至讲课时都是穿猎装夹克,背个破包儿,给人一种随和易近的感觉。他常到大观楼来,不是吃饭,是喝小酒儿,因为他和我交上了朋友。他爱和偶而碰到的能讲几句汉语的客人侃中国的天南地北,更爱和我扯个家常里短鸡毛蒜皮。如果店里不是太忙,我能陪他聊上半个钟头。

  
因为我俩都只有女儿,所以他常说的话题就是他家掌上明珠麻里香。他会用被酒催红了的大脸盘子,催出汗的蒜头鼻子、催出血丝的眼珠子和催亮了的光脑门子,学出麻里香不同年龄的可爱的表情来。那时他总会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麻里香那个时代的照片来,叫我验证学得像不。麻里香生来像个秃小子,可越长越漂亮,一岁时活脱脱一个洋娃娃,五岁时像个小天使,十岁时像小神童,十五岁像小歌星,不管几岁的脸上都带有天真和可爱。但在我眼中看到的学麻里香笑脸的白石先生初老的脸中带出的稚气更可爱。

  
白石先生讲他女儿麻里香给他生活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快乐。说她孩婴时的嚎啕大哭是悦耳动听的音乐,说她幼儿时用小手指头伸进他耳朵眼去挖耳屎的感觉胜过温泉浴后女按摩师的马杀鸡,说她少女时搂他脖子谢爸爸给买的雅马哈电子琴时的眼光比他太太谢他一点五克拉的钻石戒指时的眼光还明亮美丽……

  
他说麻里香往事的兴奋劲儿就像小情人儿似的,不由得没给女儿买过钢琴的我羡慕不已。但有一天他说到上中学的麻里香和他一起洗澡、给他打香皂后搓背时,我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把他的话叫了停。

  
“先生,上中学的麻里香还跟你一起洗澡?”

  
那时白石先生正往嘴里送一口酒,我一叫把他手中的酒杯也停住了:“你不和女儿一起洗澡吗?”好像不可理解的是我。

  
“小时多是妈妈给洗,我也给洗过,但不是一起洗,她们三岁时自己会洗了。”

  
“喔,我研究中国食文化酒文化甚至厕所文化,还真没深入过洗澡文化。告诉你吧,我们日本人父亲和女儿一起洗澡是不稀奇的。”白石先生以少有的认真给我做了文化比较。

  
尽管我脑中有种年龄观念,尽管我听说过日本有父亲和上幼稚园上小学的女儿一起洗澡,而和上中学的女儿一起洗澡尚属初闻,但我尊重他那丝毫没有猥亵的认真的面孔,便回了他个表示理解了的表情。

  
白石先生又可爱地笑了,愉快地灌下了那杯被叫停的酒。他面部表情实在太丰富,酒刚下肚,他将厚唇缩成小圆圈“啧儿”了下马上又张成大圆圈“唉”了一记,扬了扬光脑门硬挤出几道皱纹,接着从皮夹子里抻出张照片,不胜惋惜怀恋地说:“不过,麻里香上到高校二年下半期不来和我一起洗澡了。”

  
我眼睛瞪不圆了,是嘴巴张大挤小了它。看到他递过来的穿浅灰色衣裙的高中校服的麻里香的照片,我想不出接他的话碴儿。

  
“那时我们在大浴缸里一泡一小时,我喝酒她看书,那是多么安谧轻松的气氛啊!”

  
我不敢往邪处想,只得自己解嘲地哼了句:“姑娘大了,不好意思了。”

  
“也许是。但根本原因是有男孩子开始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把她转成大姑娘了。”

  
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在日本一码齐十六岁,那年龄的女孩和爸爸一起洗澡确实太大了,可有男孩儿在身边转来转去又显小了点,我想。

  
白石先生醉眼也能看穿我的心:“你脑筋太陈腐,你不看当今中国那么大的姑娘身边也有男孩转了吗!我说的男孩不是你脑中的搞对象,那叫波依夫林道,你不知在西方那么大的姑娘没男孩儿转她爸爸有多苦恼吗?”

  
他看穿我的心是因为听他上句话时,我左右晃了记脑袋,听过这句我不得不前后点了记头表示理解。

  
“不过,”白石先生眼睛一亮:“她现在倒是有了像你们说的对象的那种男朋友了。”

  
我知道麻里香刚过二十岁,白石先生不久前对我描绘过为她参加成人式买的和服的花样色泽。那年龄有对象我理解,忙祝贺:好事好事,你和你太太应当感到光彩!”

  
“谢谢谢谢,怎么不是好事,我们是父母嘛。可是你不知道麻里香下周末就要领那对象来家里见我们,我们都紧张死了。我们应当怎么招呼他?我们会给他什么印象?我太太收拾了一周的房间仍觉得不够整洁,我辞了东京的学会活动,还理了发,可是心里仍紧张……

  
“倒也是,我们中国人做父母的初见未来女婿也会这样,但头一关过去就好,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了。”我想象着碰上自已女儿那一天时的心情建议他:“依我看这初次见面最好就是请他在家吃顿饭,吃罢叫他们自己房间坐坐外边走走,就过去了。”

  
“对极了。我们正为准备什么饭伤脑筋呢,日本料理我太太拿手,可人家每天不也日本料理吗?不新鲜。西洋料理好,但得直着腰板摆规矩,会搞得庄重拘束。想想还是中华料理合适,大家一个盘中夹菜,随便亲切,感情通融,可我们只会吃不会做……”白石先生说着又抻出张照片改用日语喃呢:“麻里香,麻里香,爸爸难为死啦。

  
那是麻里香最新照片了,因为她正穿着白石先生描绘过的成人式和服。女大十八变,麻里香越发出落的水灵妩媚,那温和的眼睛和袅娜的身段正是和美人才有的,烫得硬直的钢丝发和直直的眉毛文给人种西洋美,她还是在微笑——让白石先生为难地笑。可怜天下父母心,白石先生已不是我店普通客人而是我朋友,这忙要帮他。我主动提出我会为他准备一席中国菜,请他说个时间开车来取就是。我的自告奋勇乐得他直拍手,他在麻里香照片上亲吻了一记,还站起身隔着柜台用他那红透了的大脸盘子在我肩上贴了半天。

  
那天我下厨做了席中国家庭菜,白石先生准时开车取走的仅两小时后他又回到大观楼店来,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要酒喝。

  
“我的菜他还满意吗?你没跟麻里香的对象喝酒?”我一时摸不准他进门来的心情。

  
“托福,菜被他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一瓶威士忌刚够他的份。”白石先生扬脖儿将我递上的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喔,酒豪!”

  
“还是烟豪呢!”他又扬脖儿饮尽一杯酒:“你知道我和我太太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麻里香的白马王子,结果来者吓了我们两口子一跳。

  
“怎么了?”

  
“来者生了一头四十公分长的绿毛儿。”

  
“哇——”我也吓了一跳。

  
“不光绿毛儿,还杂有赤毛儿黄毛儿紫毛儿,披在肩上盖住半边脸,坐了一个多小时都没看清他啥模样。”

  
我脑中闪过竹笋族、暴走徒之类的形象,又被自己否认,脱口溜出:“是位艺术家吧?”

  
“哪里,他只知道迈克·杰克逊和麦当娜,我唱民谣麻里香弹萧邦他竟扭着那套缀满按钉扣儿的黑皮衣跳摇滚,用你们中国话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倒是叫我了,不是叫爸爸是叫老爷子,是给我香烟时叫的,就隔着饭桌‘老爷子抽烟吗’地丢给我的,弄得我太太脸青一块白一块的。你都知道日本人不兴敬烟,中国兴,可也不能美国大兵式地飞给我老爷子呀!要不是麻里香搂我肩膀点火来,那烟真抽不下去……”

  
“那么你和你太太的意思一一”我试探地问。

  
“不不,我们没什么意思,意思全在麻里香。那孩子倒是身材魁伟高大挺男子汉的,只要麻里香喜欢,我们没有什么……”

  
白石先生说过就大口大口喝酒,那天他喝多了,喝醉了。那以后他来店里和我提起麻里香时,只简单说:“还跟绿毛儿交着呢。”

  
麻里香初恋正值春暖花开桃红柳绿时。到了秋风乍起九州山里枫叶化红时,白石先生突然很神秘地端着酒杯对我说:“我们白石家要换血了。”

  
那上下不着头脚的话弄得我莫名其妙,他忙解释:“麻里香有新对象了,是美国人。”

  
“嘿——新交的!”

  
“交了一段了。尽管我们没表示对绿毛儿不满意,机灵的麻里香还是看出来,把他辞了。也因此决定不谈成不发表,还是被我偶然发现的。我们家电话费一直是二万左右,上月竟用掉六万,原来是麻里香在打长途,问了下才知道是搞了个冲绳美军基地的兵,要翻着字典交谈,一小时说不了几句话。”

  
“这福冈离冲绳那么远,怎么搞上的?”

  
“你不知现在年轻人神着哪,通过电脑搞的。不过瞒着我不对,还以为我顽固。我已正式叫麻里香邀他来过圣诞节,这回不必那么紧张了,吃蛋糕点腊烛就行。”

  
“那恭禧了,麻里香真跟美国人结婚你们家是要换血,会生个小哈佛呢!”

  
树叶还没落尽,下了一场薄薄的雪,圣诞节来了。我从来不过那洋节,但这回我也有个盼头,盼节后白石先生来找我聊麻里香和基地通讯兵大卫的事。

  
白石先生来了,没开口先往酒杯里淌下两汪泪。

  
“先生,怎么了?”

  
“没啥,高兴的。”

  
白石先生擦把泪,换了个笑脸告诉我说,麻里香和美国大兵大卫成了。这个圣诞节把他忙坏了,他充当了他们谈情说爱直到确定关系的翻译。我直乐他哪有当那种翻译的?让他们比手划脚翻字典不就得了!他说那不准确,想想一些得偷偷摸摸说给情人的话要父亲替女儿说,我乐的出了声,又成了捧腹大笑。

  
我笑了,白石先生又哭啦。

  
“又怎么了?”

  
“没啥,我难受。”这回白石先生不擦泪,就让它任性地流。他说圣诞节之夜他们也洗澡了,麻里香照例先洗,照例给坐在客厅里的父母用手来了个“拜——”,他曾脚底一动又止住,再看她摇着的手转向坐他旁边的美国大兵大卫变成了招着的手,大卫军人式地弹起身搂着麻里香的腰一起进了浴室……

  
“从此我寂寞了。”白石先生说。

  
和尚

  
一队十几位和尚,头顶菅草笠,身裹薄薄黑袍,脚蹬哇啦叽(稻草)的草鞋,每人双手上托着钵、挂着数珠、提着铃、握着金刚杖,他们行走中整齐雄壮圆润地念着经。有清脆的铃声和雄壮圆润的经声,路人很远地就能看见他们。那行列那装束那声音能把人带到一个遥远的年代,一个极乐世界。

  
若是在山林间河川畔或京都奈良那种古城里看到那种行列,不会觉得新鲜,我是在东京大阪名古屋等许多映印着当代文明的都市看到那种行列的。那种行列在耸立着高楼大厦的宽阔马路或狭窄喧闹的商店街行进时,往往分成左右两排。那菅笠草鞋令人想起苦行僧,他们手上托的钵令人想起化缘一词。但他们在街上的行进步伐颇快,快得路人来不及往钵里投钱,巧有近身者往钵中放了点钱或小物什,托钵的和尚会驻足念句南无阿弥陀佛,然后会士兵归队般急步插回行列,那令我觉得那化缘的本意更似一种精神的形式。

  
僧人队在高楼大厦的谷间游动令人有新鲜感,而有一次见到个单个儿和尚却叫我吃了一惊:渡日不久某天,我有事走过东京的麻布街,一辆挂品川33B 车牌的奔驰450在我眼前停下,从驾驶座上跳下一肥头硕耳的胖和尚,穿着紫色袈裟,拎着个响着摇滚乐的录音机进了一栋花园洋房。品川33B 是日本一流车牌,奔驰450是七十年代末最高档次。和尚——奔驰——摇滚——洋房!实在叫我目呆心惊了一阵子。

  
新鲜、吃惊仅是一阵子,见多了不怪的。还有有意思的,是我喜欢欣赏愿意回味的:每年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时日本都放假,人们归乡扫慕祭祖宗。那几天的高速公路和乡间国道上挤满了汽车,都市里却空了半边城。往福冈市平时最堵车的天神十字路口一站,几乎杳无了出租车和行人迹,却见得着斜背录音机用木屐踏着脚蹬子的和尚们骑着摩托车,屁股冒烟地穿梭如行云。

  
那几日留在城里的人也要供鲜果施饿鬼,要请和尚念经祈祝先祖冥福,各寺庙都接到大量预约,僧少精灵多,和尚们便乘轻骑赶完东家赶西家地飞跑。录音机里录音带上录着经,一和尚领唱录音合唱。想想,四边角上火柴匣式的高楼内外没了平日的红男绿女,只剩十字街头穿梭着斜背录音机的和尚,不有意思吗?看看,和尚们驾摩托车的表情都紧张严肃认真忏诚,不令人感动吗?所以,我总爱在盂兰盆节时去天神十字路口看和尚。

  
我姥姥信佛念佛传佛经,妈妈信佛拜佛,我只拜佛。小时从《西游记》中知道了唐僧取经的故事,记住了如来佛大肚子弥勒佛观音菩萨的名字。他们教人行善,能解世人之难,所以我拜。但我对佛教认识极其浮浅,比如知道有四大皆空一句话,哪四大,怎么空,不知道。只自解是和尚和信佛的人不能沾酒色财气,简单点是不喝酒不吃荤不乱搞男女关系,更俗点是不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干坏事,沾了那些恶习的人是坏人,和尚是花和尚。

  
我拜佛只有逢年过节或自己有痛苦时,是向佛爷发誓不干坏事和求佛保佑自己与家人平安幸福,心不能算诚。猪八戒在高老庄被招了亲,可笑又可爱,鲁智深又吃又喝,但他除暴安良。少林寺和尚喝酒,是皇上批准的。我对他们没有反感,挺尊敬。

  
没读过佛经更没读过高僧传,只从文学历史书中知道许多和尚都是持有深奥知识的人,懂文史哲医天文地理,长诗书琴棋画。福冈的一所大学就请了位东京的和尚做教授呢,那和尚每星期坐飞机来讲两小时课,听讲的人很多。我就尊重那样的和尚。

  
日本的电视台里常有和尚出镜。中国电视也有和尚出镜,大多是报导隆重的盛典法式或宣扬国家宗教政策。日本电视里的和尚是直接参加节目。比如有套叫《有趣的夫妇》,主持人左侧坐的是先后登场的三对夫妇,右侧坐了四位来宾,夫妇诉说他们婚后的矛盾与烦恼,主持人幽默地批评化消那些矛盾和烦恼。引得夫妇和视听者破涕为笑,来宾则添油加醋批评表扬并指出改正方向。来宾都是政客学者名流名优,其中就有位和尚经常出场。那和尚能以佛俗两个立场发表评论和点化夫妻生活,很令出场夫妇和视听者心悦诚服。也有和尚在国际国内政治评论节目或满是穿三点式泳衣的美女的节目中出演,他们对政治和美女都能品头品尾,给节目添了郑重庄严或轻松愉快。

  
有两位和尚与我心目中的和尚印象不同,绝不能以他们代表今日日本和尚和佛教,却因都有过些交道,有些个别特殊性,所以想将他们的事记下来。

  
一位叫做中村贤治,自报法名仁海,没受过戒,严格地说是位假和尚,业余和尚。但他确实会念经,参加法式活动,我得管他叫和尚。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葬式上。那次是大观楼一位服务员的老爹死了,我代表会社去参加葬式。日本人死了,通常在自宅、葬仪社或寺庙里举行通夜守灵,次日是告别式,然后火化。守夜告别式和火化后,都会有和尚念经,念经的和尚多为三位。服务员老爹告别式那天,我赶到灵堂坐下不久,三位念经的和尚仪态凝重又大方地走进来,落座在吊丧的人们前,面对死者的椅子上。居中的老和尚身披紫袈裟,看上去慈眉善目德高望重。居右的中年和尚金银袈裟,老成稳重。居左的穿的是元垢衣,是位眉清目秀的小白脸。一记木鱼敲过,老和尚开始念经,念得时间很长,很是苍劲悠扬。途中一记木鱼一记磬,换了中年和尚,他的经声同样悠扬,更多了认真和虔诚。再下来是小和尚,没想到小和尚念经最美,悠扬宏亮又吐字清晰像是气发丹田又在脑后用了共鸣,因而数他念的经短却真能念到回梁三日。还是老和尚念长经,中和尚小和尚不时插一嗓儿和一声,像是领唱中加了伴唱和音。一场经下来,犹如听了场音乐,确能抚灵安魂。小和尚有如哪本书中有过的词儿是:面如朗月,声如钟磬,令我印象深刻地记住了他。

  
第二次遇到他是在一家酒吧,我是招待常给我大宴会活动的两个大会社的干事。酒吧里给客人斟酒点烟递毛巾的是几个女孩子,帮客人放卡拉 OK 洗杯子结帐的是个男青年。进门时女孩子欢迎声高,我没注意他。喝过几口威士忌,他给我送歌曲集时才正正地打上照面。男青年歌星似地留着中分头,黑衬衫金蝴蝶领带一脸潇洒一身帅。多看了两眼,竟认出他是那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让我惊圆了眼。他讨好地问我怎么不拿往肉里盯的眼光去看女孩子,单盯他?我站起身隔柜台趴他耳边说看的就是你,你怎么是中分头,不是会念经的和尚吗?他不像我那么鬼鬼祟祟,没有被人识破的窘态,朗朗笑颜大大方方地回道:正是我。头发原本就这样,念经时收在僧帽里的。

  
这可有意思了,那天的酒话就是他了。

  
原来,他是艺术大学学声乐的,毕业两年都没找到对口工作最后被聘在酒吧当主任。酒吧的实权是在能招客的妈妈桑手里,主任拿的薪水还没他管的女孩子多。他有个未竟之理想是去意大利深造音乐,那得有笔积蓄,凭小主任的薪水是积蓄不起来的,就想到了打工。酒吧的工作时间是晚饭后到深夜,他白天有的是时间。打什么工好呢?象我一样,他在一次死人告别式上注意到了和尚念经,音乐细胞令他发现自己的西洋美声唱法可以引入到东洋佛经的颂咏中去。他找了老和尚,试着读了一段经文,果然胜似修行有年之僧。老和尚收下他做专事念经的帮手,有佛事盛典通夜葬式人手缺时便请他去。他不必深悟佛经真谛,只须能背能诵即可。念场经他可得两万元报酬,还有斋饭吃,真是待遇优厚的打工。

  
“丧主不问僧人真假吗?”我问他。

  
“现在日本人什么都信,但都不往深处去考虑,只觉得自己有信仰即可。甚至许多在佛寺被超度之人并不信佛教,也可能是信神道的,那仪式不过是形式,谁追究?况且我确实将经念得有声有色呢”

  
打工的和尚?有意思。以后我又去那酒吧一次,他更对我说起酒吧休息日而又没经念时,他会去一家特殊浴场替换一位朋友打一天杂。日本几十年前取缔了妓院,却变相地留有女人为男人洗澡服务的特殊浴场,他替的那一天工实际上是当大茶壶。

  
他告诉我那事时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说:“我不计较那活儿龌龊,只求有积蓄。”

  
果然,半年之后他到意大利深造去了。走前和我打过招呼,做为送别,我给他起了个东西洋和佛味儿兼有的名字,叫做中村贤治·仁海。

  
另一个和尚不知是本地的还是外县的,我对他印象不好。我确认过他头上的戒疤,是真和尚。他俗名法名我都知道,不想提只称他吧。

  
初次见他带了位气质上品的妇人和一位身着鲜艳和服的漂亮姑娘来我店吃饭,我拿着菜单请他点菜。他说今天我姑娘二十成人,我和太太表示祝贺,将你店菜名报报吧。他有太太和那么大个女儿,虽知当代和尚不乏娶妻生子者,却因妇人姑娘都艳丽无比,我还是吃了惊。陪着小心报出了精进料理(素菜)名,他却说你们中华料理绝品不是海参鲍鱼燕窝鱼翅吗?结果我给他上了那四绝外加鸡鸭鱼肉。他们用香槟祝的杯,还喝了啤酒黄酒金奖白兰地。他姑娘二十成人首开酒戒喝了个够,他像酒场老泡儿灌多少都毫无醉意。干第一杯和最后一杯时仨人还接了吻,令我有置身欧罗巴之感。

  
大概是我们店的参鲍燕翅鸡鸭鱼肉对他口味,以后他常打电话给我订席位请客。请客席位常在七八个,主方是他和两个对他毕恭毕敬的小和尚,客人或是西服革履的商社先生或是披金戴玉绿眼皮红嘴唇的妖艳女郎。搞服务的不该细听客人讲话,那我也听到先生女郎们都不称他为法师上人而称会长。会长是大会社社长之上或隐于社长背后有实权的人,那么说他是做大生意的?日本和尚有的自己拥有寺院房地产,有的是拥有寺院房地产的人做了和尚,那样都可世袭下去,那些财产可以不交税或少交税,就有了某些寺院的和尚在寺院财产幌子下做逃税生意。偶然听到他与西服先生大谈生意经,我对他有了不好的印象。而又偶见他当着小和尚面和妖艳女郎逗情骂俏,煽起她们娇声浪气后,我憎恶他了。有老婆孩子喝酒吃肉可以理解,做大买卖弄小女人还能算四大皆空吗?

  
但他总是付现金,还给服务员们小费,一店之长的我以客为神为原则,始终未将对他的憎恶之感浮上眉梢。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他来我们店吃参鲍燕翅、喝啤酒黄酒了。有一天服务员拿给我报纸,在社会栏里指出了他的俗名和法名,他被捕了。被捕的原因是他在寺院财产名义下大做哄台土地价格生意,发了大财却百分之百地逃了税。在那之前看过情节相类似的电视片,又有平日对他的不良印象,我对那条报导并未过分惊异。但那主要报导下面还披露出了与案件无关紧要的、却令我哑然失色的消息:他还在某城拥有六家特浴浴场,而那六家变相的妓院都规规矩矩地交着税金。

  
博多寻古

  
博多人的喜欢祭日在日本是有名的,博多祗园山笠是最令博多男儿热血沸腾的祭日,也是日本有代表性的夏季祭日,已有七百余年历史,今日被指定为国家重要无形民俗文化财産。博多祗园山笠的祭日期间很长,每年七月一日始,十五日终。山是山,笠是斗笠、草帽、伞状物,山笠就是饰有豪华绚丽的博多人形的十米高的彩塔。古时人抬它过节,到了近代怕它挂坏电线而被固定在了街道旁,那叫饰山。饰山之外另做了有七百五十公斤、可由众人扛着跑的山笠,叫做舁山。饰山和舁山都是七座,是因为古时丰臣秀吉再兴博多时,将街区按佛教七条袈裟划为七堂、七番、七小路,形成了吴服町流、西町流、士居流、须崎流、东町流、石堂流、鱼町流的博多独特的自治组织,今日变成了东、西、中洲、千代、惠比须、土居、大黑七流。这七处街道的商家居民各自制做、展示和保存山笠,七月一日起将饰山装饰在自己街区,十五日扛着舁山游行竞跑,那竞跑叫做追山。

  
博多抵园山笠祭期间,整个儿市街上充满了生命活力和喜气洋洋。商家居民的男子们头上缠着捻细了的布巾,上身穿着统一的单袢,下身只系条兜裆布,将双腿和屁股蛋子全裸露着。他们有意表现男子筋肉健壮气质豪爽,就那模样上街,下酒馆儿。每流男子按年龄分成少年组、青年组、中年组和老年组,分担祭日中的各项任务。

  
我在祭日初期上街观看了好几座饰山,只见十米高的花架子上重重叠叠地饰着日本古代英雄人物、九州战将,还有中国《三国志》中人物,有的骑马射箭,有的弄剑舞刀,个个身披胄甲,神俊英武。十五日天未明,我去了追山的起点栉田神社。四点半,神社周围已是灯火如昼,成千成万的博多居民和外区居民老早都挤满了。四点五十九分,一番(第一)大鼓响起,一番流的青年组男子在万人欢呼中,唱着祝歌,扛着舁山跑进神社,先绕场一周,开始了追山,接着是二番流、三番流……。那“山”有七百五十公斤重,上面还坐着三名指挥者,近百名青年组男子用肩膀扛着“山”下八根木楫子(杠子)、嘴里“哦咿啸,哦咿啸”喊着号子跑起来。那阵式壮烈的激奋人心,我也想扛一膀子,但不在流不在组的人因怕出危险是被排挤在外的,便跟在一个流的舁山后面“追”。栉田神社在大博多通左数百米,舁山先被扛到马路右边的承天寺去转了一圈儿才疾跑着追了起来。街上的人有四五十万,大家都在喊着“加油加油”、“哦咿啸、哦咿啸”,舁山“追”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一片掌声。那欢声激起博多男子方刚血气、鼓起商家居民团结,我也被激起对生活的热爱。追山到终点须崎町有四、五公里,舁山下的杠子老有等在途中的本流人来换肩,沿途都有人用桶向杠子的人身上浇水。我不在流,没光屁股蛋子,但也有人往我身上浇水,到终点时我成了水鸡子,屁股蛋子也从单裤中透了出来,简直像过了回中国云南傣族的游水节。

  
起了个大早,跑了个呼哧带喘,还成了个水鸡子,但我觉得心胸放宽了,身上有了力气,有了男子汉血气。当我从终点须崎町往回走时,突然气血冲上头,头中被冲出几个问题。我问自己:这博多祗园山签祭说是有七百多年了,它是怎么产生的呢?

  
这祇园四周、大博多通两侧大小神社寺院数十近百,它为什么要从栉田神社出发呢?追山的队伍为什么单单要去承天寺转一下呢?我现在工作、生活都在博多祗园,人家商家居民那么为地区自豪尽力,我该对本地区有所了解才能更充实自己呀。

  
有了那个想法,我便抽些小休息时间到各神社寺庙转转,也跟来我们大观楼吃饭的本地住民聊聊天,结果收获很大。

  
原来,七百多年前是日本镰仓时代,当时的博多曾流行过一场很严重的病疫,承天寺开山始祖圣一国师来到博多总镇守栉田神社进行了祈祷,并坐在施饿鬼棚上,由人抬着在街中遍洒圣水,驱退了病疫。那就是博多祗园山笠的原始。知道了这些,也就明白了人们抬着舁山先到承天寺转一下,是去向圣一国师行礼的。那也让我在神道佛教分离多年之后,又能见其早期的合一原貌。

  
我对承天寺的开山,圣一国师极为崇敬,对他的事迹进行了追踪,结果有了意外收获。

  
圣一国师法名圆尔弁圆,原从高僧荣西弟子荣朝学禅,后去宋国经山万寿寺从无准师修禅得悟,归国后成了太宰府崇福寺、博多承天寺、京都东福寺的开山。敢情援助圣一国师渡宋、出资建立承天寺的,竟是一位住在博多的叫谢国明的宋朝商人。那就是我意外的收获:敢情七百多年前的博多驿就有华侨了,那是我的老前辈啦。

  
抱着对没有轮船飞机时代就来国外闯荡的老前辈的敬佩,我又打算对谢国明进行追踪。真巧,还没开始访长者查资料,我就找到了谢国明:祗园町斜对面的博多驿前一丁目,靠御笠川桥边上,有个小小的博多驿前邮便局。那邮局的老局长带着它的五位职员来我们大观楼吃过饭。我照例在三天之后提了盒中国点心去回谢。去时正碰上老局长拿把大扫帚从邮局隔壁的小院子里出来,我说过承蒙关照和欢迎再度光临之后,随便问了问那小院子是邮局之地吗?他摇着头说那是承天寺领地,也是“出来町”集会所,他是尽义务经常打扫它。我看到院内有棵四五米高的半截枯树,却被维护得干净齐整。觉得好奇,问老局长那是什么树?他告诉我那叫“大楠爷”。有趣!是楠树,粗大没错,可为什么称爷呢?深一步问问,再进小院内看看,竟看到了谢国明。

  
那半截树圆周有八米多,谢国明的墓就在树里。数百年前那棵楠树是立在谢公墓旁的,长着长着把墓包了起来! 小院里除了树外还有一个小屋,那就是町民集会所,小屋旁立着块很大的纪念谢太郎国明的碑。根据那碑文和后来听到的一些传说,我理出些头绪来:谢国明,宋朝临安人,住栉田神社侧,是拥有系岛半岛海外三十里的对外贸易据点小吕岛那样财力的贸易商人,曾出资援助圣一国师渡宋和建立承天寺,曾给今杭州的前述经山万寿寺大佛殿进呈材木千柱,还购买了野间、高官、原村等地士地进呈给了承天寺为寺领地。谢国明后来归化为日籍,更名为纲首谢太郎国明,享年八十八岁。

  
我给“大楠爷”鞠了躬,在石碑前烧了香。怎不让人肃然起敬啊,他不就是用现代语言可以形容的对日本和祖国做出了巨大贡献的爱国日籍华人吗!

  
顺着那头绪,我摸到了是谢老前辈把中国的针炙术和养荞面条制法传到了博多。那荞麦面条是个挺动人的故事:某年末,博多经济不景气,居民们正为过年吃食发愁,突然有人说:上承天寺去呀。于是许多人集了去。谢国明见状,拿出存在寺里的小山似的一堆荞麦面说:好啊好啊,诸位,这正好可以做驱厄免灾的过年面条。当时大家条件都不好,谢国明教给大家凑和着白水煮面,放些盐凑合把除夕度过去,说开年会有好运的。

  
不想那种方法做的荞麦面条又好吃又解饿,又巧得很,次日元旦天空大晴,有数条唐船(中国商船)开进了凑港(博多港),居民们高兴地唱起了“千艘进,万艘进”的祝歌,博多又呈景气。从此那种面被博多人称做了过年荞麦面和好运荞麦面,今日日本人年三十晚上吃的“年越荞麦”即源干此。

  
我越发对博多的历史和它在古代与中国的交流怀有兴趣了。从承天寺、圣一国师和谢国明往前追溯,追到了早他们四、五十年的荣西和圣福寺。圣福寺也在大博多通右侧,境内有三门、佛殿、方丈、禅堂等,是典型禅寺伽蓝。山门上悬有《扶桑最初禅窟》之敕额,是日本最早的公认禅寺、九州临济宗本山。荣西是圣一国师师爷(不知佛教能否这样称呼),原是神道的神官之子,出家后修行天台僧,曾两度从博多渡宋,第二次在天台山万年寺从临济宗黄龙派八世虚庵禅师修行四年余,成为禅僧,于1191年继承虚庵禅师之法成为黄龙派第九世后回日,当时入宋日僧直接在宋国嗣法的只有荣西一人。荣西回日后四年建圣福寺,在他的传播之下,禅宗教义波及日本全国。荣西回国前一年曾送中国菩提树给福冈的香椎官,是为日本之初。他回国带来中国茶种,种在福冈县背振山,成为日本茶祖。

  
却说那日本禅宗开山之祖荣西也和博多宋人有着密切关系,他创立的圣福寺就是在住博多的宋朝商人们进呈的土地上建的。那块土地本叫《博多宋人百堂》,日本学者推断它是宋人集住地的附属墓地,虽不是百分之百的结论,但供应我们大观楼肉类的商行的老华侨老板不久前去世了,他嘱其妻将他葬在了圣福寺,我想不是无缘故的。

  
据史料记载,相当于中国宋朝初期的日本镰仓时代,从博多的坚粕到筥崎一带,居住有数千宋人。除了临安豪商谢国明外,光有名有姓记入史料的就有河南汝南豪商周良史、其它籍贯的朱仁聪、王升等百余人。今日博多人口数十万,华侨百十人,七百年前的博多不会超过十万人口,竟有数千宋人,真是不可思议,古时筥崎宫前还有过一条大唐街呢。

  
谢国明进呈给承天寺的土地中就有一块是从筥崎宫买来的。当年有许多宋人归属筥崎宫,我又怀着兴趣骑自行车去那里访古。筥崎宫又叫筥崎八幡宫,是以应神天皇为祭神的神社,今划在福冈市的东区,靠近九州大学,它是神道的神社,我却在它的鸟居(牌坊)一侧看到了圣福寺一百二十三世住持、高僧仙崖的墓,而在仙崖墓旁又立着一尊石头雕成的唐船塔。唐是泛指古代中国的词,唐船是中国古代商船,难道那是为遇难的中国船立的塔吗?我找人创根问底,结果问出了一出谣曲《唐船》。

  
要从承天寺圣一国师谢国明将博多的历史和它与古代中国交流往前追溯,可以追到公元六百年开始的遣隋使、遣唐使,到《唐船》则要往后推到中国明朝了。因为宋朝后的元朝的忽必烈蒙古大军两征九州,这使文化交流和通商贸易一度中断。到了十四世纪,日本出现了成为东亚国际问题之一的海贼——倭寇,他们常组船队骚扰抢掠朝鲜半岛和中国沿海,他们抢掠米谷、高丽人参和明朝的渔民,那都成了一三九二年高丽国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谣曲《唐船》就是江户时代取材于被掠明人的新剧。

  
谣曲《唐船》的梗概是:十三年前,明商祖庆官人在赴日海中被贼船夺财掠人,被送给筥崎宫神主使役,放牛牧马。祖庆官人后来与宫中役人梅津之女结婚,生两子。多年后,他留在明土的两个儿子持财宝来日寻父,宫中允许他归国,但不准带走在日本生的儿子。祖庆官人夹在四个儿子之间,恩爱于双方,是归是留犹豫不决,想投海一死。神主终被感动,允许了他带走两个日本儿子,于是祖庆官人在四个儿子的陪伴下,在船中奏着乐曲回了国。

  
那谣曲留下两个尾巴。一是祖庆官人的日本妻子未被获准与夫同行,最后想夫念子而死。二是祖庆官人两个儿子来日本时,怕父亲已去世,带来了做为墓石的石塔,后来留在了筥崎官,就成了今日的唐船塔。

  
元朝在中国历史上也是有些年数的,我想那时中日间正式交往少了,但个人间的往来不会没有,就又寻找。找来找去只找到了因明兴元灭而亡命来博多的人。他叫陈延佑,曾做过元朝叫外郎的官,他在博多御供所町的妙乐寺里建了一座明照庵。妙乐寺离承天寺不远,那寺内有块石碑,上刻“外郎传来之地”数字,外郎两字是用平假名刻的,那正是我曾在名古屋吃过的一种名满全日本的点心名,真没想到它的发祥地竟在博多的一座寺庙里。

  
话说历史到了十五世纪,朝鲜半岛上的高丽国早被李氏朝鲜取代,中国也由元朝变了明朝,日本海上的倭寇减少了。但在一四一九年仍有五十只海贼船组队袭击了朝鲜并前往大陆海岸,朝鲜决定讨伐倭寇根据地对马岛。当时日本的室町幕府和九州地方长官不明朝鲜讨伐对马岛的本意,派了国家使节去朝鲜打听。派的正使叫无涯亮倪,副使叫平方吉久。无涯亮倪就是妙乐寺的僧人,而平方吉久则是归化了的中国人。

  
那外交官平方吉久的父亲就是陈延寿的儿子宗寿,陈延寿做过外郎,博多的人就称宗寿为陈外郎。陈家精医术,陈外郎曾坐遣明船从明土取来灵丹秘药透顶香,每年献给幕府将军。后来陈氏族中一支去了小田原,仍给后代将军呈献透顶香,也将色香都像透顶香的家制点心带了去,成了小田原的名物,还慢慢流传到名古屋、京都等地,后世人就管那种点心叫做“外郎”。今日生活在小田原的陈氏后代叫外郎藤右卫门,他家在日本的根是在妙乐寺,因此说点心“外郎”的传来之地也是妙乐寺。

  
从祭日博多祗园山笠开始,我在博多寻了番古。寻出一些东西之后,才发觉是一种感情和心境催使着我向它们走去的,那种感情出自自己的性格,那种心境正是我当时处境的体现。我是想从凭古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许那和读历史书可给今日社会发展找到镜鉴一样。

  
将寻到的古归纳一下可分几类:一是“年越养麦”和“外郎”那样的小知识。二是承天寺与谢国明、圣福寺和博多宋人百堂、妙乐寺和陈延寿的关系。三是谢国明更名为纲首谢太郎国明、陈延寿的后代名字演变成陈外郎——平方吉久——外郎藤右卫门,他们归化成了日本人。四是谣曲《唐船》。

  
博多自古是商人街,今日的老住户也是经商的多,而一些新型产业的经营者和大会社在博多的支店的负责人及职员就不一定是博多人了。我们博多大观楼不是坐地户,厨师、服务员和职员都是从大分、熊本、佐贺等外县来福冈工作的,他们也常会向我提在新宿大观楼工作的厨师小山口问过的问题:中国有杏子吗?中国有桃子吗?甚至有人提出了中国有荞麦面条吗?这回我不用翻书本了,我把他们带到离楼下不远的承天寺、圣福寺、妙乐寺和“大楠爷”处参观了一回,让他们知道了有不少日本的名物名食就是在他们身边由中国人传播开来的。我并不满足于他们的吃惊,而是告诫他们道:今日中国应当学习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但你们不要忘记日中交流的历史,也应当了解一些自己的历史,那样才能更好地去认识过去的那场战争。

  
我以归纳的第一第二两条给自己提了个问题:七百多年前在博多的中国人就创下不凡的事业,对日本社会和祖国做出了巨大贡献,你今日也来到了博多,虽然条件不同了,说巨大说不凡不容易,能做些小小的事情吗?

  
我以归纳的第三条给自己提了个问题:你能做个象中国报纸上说的爱国日籍华人吗?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寻到谢太郎和陈延寿的后代们更名改姓时,我加入日籍的申请经过两年多的审核被批了下来。一九八八年夏,我成了日本人,更名柳五郎。

  
我不能以谣曲《唐船》给自己提出个明确的问题来,因为我听到的故事梗概是说祖庆官人夹在两个中国儿子和两个日本儿子之间、恩爱于双方;而我看到一本简介他的书中的插图,画的却像是祖庆官人在受夹板气、被四个儿子指责。但是我预感到一部新《唐船》可能会以不同形式在我的身上演出,因为我爸爸在我加入日籍之前病倒了,在我加入日籍之后病重了,我的东京妈妈跟我讲过要做一番善前的财产处理。不知怎地,我脑中浮出两部曾在中国就看过的日本电影《华丽家族》、《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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