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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鲁木齐到东京|第七章

龍昇 (发表日期:2023-01-06 20:27:20 阅读人次:58745 回复数:2)

  垃圾千金假少爷

  
看过一位叫小草的自费留学生写的《在东京打工一千天》的书,她以女人的细腻,生动真实地描绘了留学生打工、学习、生活的艰苦。有一段她花一万五千日元租了间三帖大,没有洗澡间,听得到老鼠叫的小房子的叙述给我印象很深,令我回忆起自己。我在中国文革时期有过不是插队的却能和知青产生共鸣的经历,来日本也有过不是留学生却也颇似洋插队的磨练,都挺特别。我来日本比小草的条件强多了,不是举目无亲不用哭鼻子,我有间不必花租金的六帖的房间,还和二哥共有宽绰的饭厅客厅,洗澡不用像小草那样去“钱汤”,但小草的一万五千元房租令我想起了自己的同样数目的生活费。

  
上中学时看过香港电影《垃圾小姐》和《假少爷》,出国后听说国内演过一个叫《假如我是真的》的话剧,内容都是穷人被误认为相貌雷同的富人或平民冒充高干子弟而引出的一串串闹喜剧和讽刺。其实,让一个“公子”、“小姐”、社长的儿子每月有一万五千日元的生活费,也能闹出点事情来呢。

  
一天,洗碗的老太太席田杉子捂起了胸脯,叹着长气地说她寂寞了。原来她在一家大饭店工作的儿子在我进店前不久调动了工作,调到科威特的同一系列的饭店当客房经理,而她在我进店第五天上结了婚的女儿,现在又随由商社派往印度尼西亚的丈夫出了国,都是一去三五年,她冷清了。

  
我和肖春红劝慰她说没关系,我们陪她玩,我还脱口叫了她声“欧嘎桑”(妈妈)”。她高兴了。动情说要送我一辆自行车,她经常给厨房人 分点小点心,那我会接,自行车是大件,不好意思。她说那是辆跑车,她和她老头儿都不会弯腰撅屁股地骑,他儿子的车放置几年倒会坏掉,不如我休息天骑骑好。那话有道理,我便接受了下来。

  
那辆车是BS 牌,十八个变速,轻得一根小手指能勾起来,蹬起来行速如飞耳边生风。有一天,我试着骑上它去上班,用了十五分钟,比起从中目黑坐东横线到涩谷换山手线电车到新宿节约了十分钟时间。

  
我住的目黑区青叶台与涩谷区只一箭之隔,新宿大观楼离新宿驿才三分钟,而它所在的代代木二丁目却属涩谷区北端,我骑车出家门沿山手大道一直线通到店前,出门早点儿还可以在路过的代代木公园兜一圈儿,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省时间,练身体,还能省出来钱呢。日本会社只在最初一个月调查职工到会社的月票价格,再就按月照发,不问你怎么来上班的。我要是每天骑车上班不就能多出五千多零花钱吗?

  
我的生活费每月一万五千,每日合五百元。到日本后我只当爸爸面不抽烟,戒了一次,只熬过三天,却变本加厉每天得抽一包,七星烟一包二百元,生活费剩了三百元。房子白住,水电瓦斯电视放映费要自己付,我是有工作之人,不能叫二哥一人付,省着用一月九千元,我剩下的零花钱是每天一百五十,一个月四千五百元。我怎么也这么细腻地报帐?是要给国内朋友做个比较:1980年的四于五百日元绝对地折算是合是人民币五十元,相对地按生活水平折算国内三级工每月有八毛零花钱。你们说我是不是想省出那五千多月票钱来?那样,我每月零花钱是一万,就相当可观了。

  
那么想就那么做,到一个月月票用完时,我就骑车上下班。店里人知道了,没人想到我是要勒出月票钱,都说我挺伟大挺潇洒。

  
我来日本是五月,六月里明治神官的菖蒲开花,也正是东京梅雨季节,我骑车上班是七月底天放晴时。八月底天转凉之前下了场暴雨,那暴雨下的不是时候,正是我晚十点的下班前。目本下雨天骑车,除了送报纸的、看工地的,警察等,几乎都是打雨伞,因此就也没准备雨衣,而那天雨大得撑不住伞。肖春红给我出了主意,用倒垃圾的大黑塑料袋剪了三个洞,倒穿在身上,把半透明的盛米的塑料袋上捅了两个窟隆,扣在脑袋上,成了个连身大雨衣。

  
那付样子当然是很可笑的,但支配人原田胜广望着我脑后的“水晶米"三个大字说:“山中湖桑,农协要给你广告费才对。我说了,在日本没人笑话你做什么工作,只笑没工作挣不到钱。这也一样,没人会笑你,实用为上,淋不着雨为主。”

  
为防止长裤淋湿,我干脆换丁条运动短裤,穿着拖鞋地上了路。雨瓢泼似地下,我车蹬得挺欢,天上不时鸣记雷闪道电,它一来我就喊一声刚学来的它的日语发音,“卡米那里!”

  
离家还有一分钟路在菅刈小学校的路口碰上了红灯,我捏住闸停了车。路口没有车辆没有行人,我还是等绿灯,我已习惯了绝对遵守交通规则。

  
“昆浜哇!”身后有个向我道晚安的声音。

  
回头看看,塑料袋窟窿中现出位穿透明雨衣扶辆白自行车的警察,是巡警。我也回了他句 “昆浜哇”。

  
“洗扣兜诺卡也里?”(下班回家?)

  
“骚爹死”(是的。)

  
“该禁桑?”两句话里他听出我的话大大的夹生,问我是不是外国人。

  
我仍答“骚爹死。”

  
巡警前两旬话也是等信号的闲聊天,一听我是外国人,一蹁腿下车来了个立正,给我敬了个礼说:"请出示你的外国人登录证以吗?”

  
“我严守着信号呢。”

  
“明白,请出示外国人登录证。”

  
“我车上亮着灯呢。”

  
“明白,请出示外国人登录证。”

  
拿吧,我是严格遵守随身携带登录证的,看就看。将一条手臂从塑料袋洞上褪进去掏兜儿,坏了!我穿的是运动裤权,装登录证的长裤在店里衣柜里呢。我也不由地将腿蹁下了车。

  
“外国人登录证不携带?”巡警问。

  
“骚爹死。”

  
他围着我转了一个圈儿:“这辆自行车是你的吗?”

  
“骚爹死。”

  
“在哪里买的,多少钱?”

  
“我是刷锅的,这车是洗碗的席田杉子大娘送给我的。登录证不携带是我错了,但前面就是我家,你可以跟我去问问我哥哥,他知道这车的来历的。”

  
巡警去了我的家,二哥每天回家比我早,开门看到套着两个塑料袋的我和一个警察,吃了一一惊,忙往屋里请警察。巡警照样给二哥敬了个礼,但他说死了不肯进屋,只确认了我的住所就叫我跟他走。我跟二哥说警察是怀疑我的自行车来路不明,没关系的,叫他千万别给父母打电话。

  
巡警将我带到了中目黑驿前派出所,和里边值班的警察报告了我的情况,值班的警察立刻拿步话机哇拉开来。没两分钟,来了辆顶上旋转着红警灯、呼啸着警笛的东京警视厅的黑白警车。

  
怎么着?为没携带外国人登录证会逮捕我?不至于呀,怎么这么一板正经气势汹汹呢?

  
巡警叫我锁上自行车,跟他一起坐进警车, 警车里早有两位警察,一位开车,另一位就和巡警将我夹在了后排座位中。那副架式眼十四年前北京公安分局警察送我去南城监狱--模一样,不同的是车一发动,红警灯又转,警笛又呼啸起来。

  
“去席田杉子家,请指路。”巡警命令道。原来是要去对证自行车的事。

  
我去席田杉子家吃过一次饭,取过一次车,已经熟悉了。告诉警察一个住址,指了两三次左右,警车很准确地停在了席田家前。两位警察下了车,我要跟他们一起去对证,却被留在车里的警察按住了。是了,受嫌疑的人不可以和证人对面的。

  
对证自行车我不怕,但俩警察去了半天却让我心不安,席田杉子是坐电车的,估计才到家,人家也累了一天,这不是给她添麻烦吗?

  
俩警察终于回到车里,他们和巡警哇啦了一会儿,巡警有些失望,他苦笑着问我:“为什么早不说你是大观楼社长的儿子?为什么早不说你爸爸妈妈是日本人?”

  
我也苦笑:“你也始终没问我呀!”

  
“你是社长的儿子,下这么大雨,为什么不开汽车或坐出租车?”

  
“我还买不起汽车,也坐不起出租车。”

  
“可是,你知道那辆自行车多少钱吗?”

  
“不知道。”

  
“足够买辆汽车了。”

  
妈哟,这洗碗的老太太,把那么值钱的自行车给了我!

  
警车的警笛又呼啸起来,它不是回中目黑派出所,而是朝更远的地方开,我问了他们要去哪里,巡警说:“席田桑证明她是和你一起在你们家的大观楼工作,也证明自行车是她送你的。但是,那车并不是她自己买的,是别人送她儿子的,她拿不出发票,也不知道具体价钱,所以我们还得跑一处人家。”

  
有警灯警笛开道,警车跑得极快,那也开了半小时才到了第二处人家。谁想到那人家又是从另一家人那儿白得的自行车。警灯转警笛呼啸,警车开到了第三处人家。那家人的房是栋相当大的豪邸,警察们在那里看到了自行车的发票。

  
警车转了小半个东京,已过子时,暴雨骤停。往回开时,巡警道:"还不把你那大小塑料袋脱了?”

  
车里四人都大笑起来。回程的警车也是电掣雷鸣的,但车里轻松起来。巡警对我说他的管片,也就是我住的一带,最近遗失好几辆自行车,他看着我暴雨中一付怪样子,骑那么辆贵重的车,日语结结巴巴,又没带外国人登录证,不得不怀疑我。他对我说那种车通常是几十万,而我骑的那辆是根据主人身长体重脚力特制的,它在豪邸中被证实是花一百四十万买的。那当然能买辆小

  
汽车了。

  
接着他们跟我聊起了中华料理。他们都知道中国菜有四川、上海、北京、广东四种风味,但能说出的菜名却和大多数日本人-样:干烧虾仁、青椒肉丝、八宝菜、糖醋肉、鱼翅汤。我告诉他们远远不止这些,他们说以后一定要到新宿大观楼去吃一顿。

  
这时我问起巡警为什么刚才他死不肯进我家屋里去?旁边的另一个警察说他没有逮捕证,进了你家你可以告他一个“擅自侵人民宅”,他会吃不了兜着走。哈,原来日本有这条法律?那在中国不知有多少警察得丢饭碗了。

  
警车没先回派出所,而是开到了目黑警察署,警察署即公安分局,我被带进了一间取调室。取调室可以翻译成调查室或者审讯室,敢情客气归客气,外国人登录证不携带这一点不能饶我。我被命令掏出身上所有东西,警察在一张单子上记下了我的姓名住址和大小塑料袋各一、香烟打火机各一,让我按了手印,又把东西还了我。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么那么重要的登录证忘了,香烟打火机却记得牢?

  
警车又送我回中目黑驿前派出所,开出目黑警察署没多远,车里的无线机突然响起来。巡警对我说:“又有紧急任务,你自己走回去拿自行车吧,好在走十几分钟就到,实在对不起了。”

  
警车又呼啸着警笛飞跑了,我看看手表,已是下半夜的两钟。

  
次日上班,我直跟席田杉子道对不起,说昨晚打搅了。她说警察只反复问她自行车哪里买的哪里去了,说是人给的又给了我,就要下了给车人的姓名住址。老太太并不知道那时我就在她门外,直关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便把一夜的事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她直惊叹她也不知道那辆自行车值一百四十万。

  
支配人听完问我:“那巡警叫什么名字,肩上有几颗星?”名字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他肩章上只有一颗星。

  
“巴格!”支配人伸手去拿电话:“欺负中国人,瞎怀疑我们社长儿子。他是想碰巧抓个贼,好在肩上添颗星。我找他评评理。”

  
我已对那认真尽职的巡警产生了好感,忙对支配人说我确实忘记了带外国人登录证,违犯了日本法令,他才放回电话筒。

  
我又买了电车月票,只在休息天骑那辆昂贵的BS 十八速跑车。

  
立小便是我来日本见到的新鲜事之一。站立着小便的当然是男人,男人站着小便有什么新鲜的呢?凭汉字顾名思义地直解那三个字不行了,应当译为随地小便。

  
一天晚上下班后,我去新宿驿乘电车回家,途中突然看到前面一位西装绅士嘎地停下他疾行的脚步,背向街道面朝一栋写字楼的墙壁直直地立定。那突然的动作自然引起我的注意,我想:他要做什么?只一秒钟,当看到他双手朝腹前档中一拢,背往后一仰,凭男人之敏感,我意识到那绅士是要撒尿。

  
我觉得惊讶,感到狼狈,脸直发烧。这是在举世闻名的大都会东京的正中,虽是晚间且背街面壁,可那动作在车站那边和不远的百货店那边射来的霓虹闪烁之下,犹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我害臊得如自己做了亏心事地蹑手蹑脚擦他背后走路,就在擦背之际,那绅士了掂了掂腰,痉挛般快活地哆嗦了阵脑袋,把身子转了回来,正和我打了个照面。他的面孔也很绅士,显然他知道我看到他撒尿之事,所以一边拉上裤子拉锁还一边微笑着冲我打了两声哈哈。

  
那哈哈令我觉得他大概精神有些不正常,于是自己不害臊了,慢慢地就忘了他。

  
不久同样晚上同样路上,我身前悠闲地走着情人似的一对年轻男女。他们亲昵依偎的劲头儿勾起我许多美好的憧想和回忆,因此我不急于超越他们,放慢了脚步,充满羡慕和幸福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走路。

  
又是突然,那男的在女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就机器人似地站定,冲着一棵树做出了我已熟悉的撒尿动作。女的也就地站定,背就顶着男的后脊梁,眼睛还向人行道两侧张望。人行道上没有更多的人,她望风的眼一下就扫到了我身上,那令我心中产生了如过街之鼠的畏惧。要掉头逃跑反觉不礼貌,只得从女的眼皮下强行通过。过女的面前时,我听到她鼻孔中哼出了动人的小曲儿,但也没能掩盖住男的撒尿冲击树干的音响。我狼狈至极,又记起了绅士之事,连同他们在心中铭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两次见到立小便,虽觉惊讶,但只是在心中。当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贵妇淑女路过的场合之下,我看到了第三位立小便的绅士时,终于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表示讨厌的目光,不料却招来他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去请教支配人原田胜广:“对不起,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多次见到日本人立小便,你不认为那是坏事吗? 怎么没有人去干涉?或许他们有病?”

  
“哦,那的确不能算好事,它影响卫生和市容,不符现代文明和道德。”支配人直言不讳地道出我心中所想。但他口气一转说:“不过,没有人会去阻止的,法律上没写有那是犯罪。他们没有病,你想多了反会得病。”

  
“可是日本街道这么于净,卫生条件这么齐备,车站、百货司、每座办公楼都有免费厕所,他们怎么不能忍一下跑几步去呢?那怕稍挪几步找个僻静无人的犄角也好呀。”

  
“你错了。日本人很讲究一个忍字,许多人将那个字当座右铭挂在办公室和家中,那主要指精神方面,也包括物质。有尿要撒属生理现象,那是不能忍的。憋急了不排泄会造成生理机能紊乱,损害身体影响精神,搞不好会造成人体器官失调。不瞒你说,我急时也有过慌不择路的立小便之事,那一泡尿泄出来混身都舒畅呢。听说你们中国有活人让尿憋死的笑话,那可太残酷了。”

  
“……”支配人的话令我疑惑着悟出些道理。因为我想到中国还有句话叫做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慢慢地,我对立小便不当回事视若无睹了。

  
一天上班,正过十字路口。一辆汽车减下速度打左转弯,见有行人过人行横道,汽车煞了闸。汽车将停没停住时,走在我右边的一个男人往人行横道外歪了下身子,我下意识地拉了他一把,结果他大腿在离车头十公分的位置上站稳了,好悬!但从汽车里看好像是车头蹭上了他,开车人赶快跳了出来。被我抓了一把的男人梗着脖子瞪了我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过马路走了。怎么着?好心成了驴肝肺,这人有病?

  
开车人问我没蹭上他吧,我说没有。开车人问我认识他吗,我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开车人却冒出一脑门子汗。他忙问我叫什么在哪里工作,我告诉他说姓柳,就在前面阳光饭店的大观楼工作。眼看绿灯眨眼睛了;我赶快过人行横道,他也回了车里。

  
到店后一个半小时,忙完厨房里的准备工作,正要做店里人早饭,支配人从前堂走进厨房吩咐道:“小山口,今天你做饭,山湖桑,你出来一下,有人找你。”

  
谁会找我呢?支配人也不说。赶忙整了整工作服,正了正厨师帽,跟着支配人出去。

  
来人是早上那开车的,见到我就鞠深深的躬说:“今朝,得到你的救助,多谢了。”

  
小小不言的事,说救也是救的那没良心的过路人,怎么他来给我鞠这么大的躬?我赶快摆手。

  
支配人说:“这位是三裕商会的社长小泽畅男先生,他已经将早晨发生的事对我讲了。你的确救了他.人家特意找你来道谢的。”

  
支配人和那位小泽社长对我讲了我是怎样救助的人,那里的日语就复杂了,是肖春红翻译给我听的:早上那个人,根据他成心歪出人行横道往要停下的汽车靠和我善意的动作反而令他生气这两点分析,怎么想都是个“当屋”。“当”做名词是中采、中签,得心应手,待人处世、围棋术语叫吃,当动词也有多种意思,其一是碰上撞上。“屋”呢?是房屋、商号、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行业比如鱼屋就是鱼店或卖鱼的。“当屋”则是走运的人和无利不往的人。现在,有一种专门成心叫汽车撞上的人也叫“当屋”。

  
那种情况下被汽车撞上的人伤势不会重,但他会哇哇叫疼就势倒地,照透视不可能有确切的的诊断,轻重全由他说了。那种人多是没工作,医疗费会由开车人的保险里出,重要的是官了的话驾驶执照得扣点数,私了的话开车的得出笔慰谢金。敢情这“当屋”是耍光棍儿的。

  
怪不得这小泽社长早上出了一脑门子汗,这会儿回来专程道谢。我接受了他的谢意,但说算不了什么。这时他提出晚上要请我吃顿饭,我再三说算不了什么,他再三地要请。

  
支配人说:“日本人的习惯,拾了钱还人家他得拿出十分之一做为还礼,帮了人忙,他得送点礼物来,不然就是欠了情,所以都得清算。他是社长,要被那无赖缠上,不知得付多少冤枉钱,他不请你心里会不安。你做了好事,店里也光呆,你去吧,我让你八点钟下班。”

  
小泽男社长说好,八点钟来接我

  
晚上要去吃饭前,肖春红对我说:"柳大哥,人家早上是拿了点心来的,听支配人说你是社长的儿子才改的请吃饭。说是吃饭准是喝酒,我告诉你,他们会一次会二次会三次会连喝好儿家,一次两次尽管去,三次千万可别去,找个借口回家啊。”

  
喝酒有一个地方就行了,但为什么三次会不能去呢?她没解释,只说:“反正你不能去。”

  
小泽社长带我去的是穿过新宿驿就到的歌舞伎町,那里是日本最大的欢乐街,集中了数千家各式酒店和名目繁多的性风俗店。果然是喝酒,先进的是一家居酒屋。居酒屋的店主是位四十多岁的妈妈桑,穿和服抹浓粉,小泽跟她挺熟,他将我介绍给她说是大观楼的少爷。居酒屋是小酒肆儿,也卖些简单的吃食,我们在那里填了填肚子,灌了一通啤酒和清酒。

  
我觉得已酒足饭饱时,小泽说挪挪地方,一挪挪到了街深处的俱乐部。

  
在字典里看到过俱乐部的中文译意也是俱乐部,实际上和想象不同。居酒屋里的装潢摆设多是木头竹子陶土的,而往俱乐部里一迈腿,满眼都是铜铁玻璃大理石。还没来得及细看,我就被一位大美妞儿给拉住了手:“哇,你来了,社长!”

  
而另外一位大美妞儿搂住了小泽的肩,他是她的常客,她那么欢迎他,所以我旁边的也同样叫我社长。我们几乎是娘娘搀皇上地被让到一个自我小天地的沙发圈中,搀我的大美妞儿没穿衣没穿裙,身子中段箍了个大松紧套儿,袒露出乳峰之上的三分之一和胯下的三分之一身子。她递我小毛巾后,贴我身子坐下时,手不经心按在了我的大腿跟上。我一惊,她发觉手放错了地方,慌忙收回给我赔不是:“失礼了。”

  
这话可怎么回?只好”大丈夫(不要紧)”了。

  
不想她那慌忙收回的手又伸回来,在我那处裤子上揉了两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丈夫、丈夫(坚固、健康)”然后就很自然地将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

  
大美妞儿的手直往我心中放电,紧贴着我的肩膀挥发着浓馨的香水味,搞得我不知所措。

  
我们喝的是小泽社长存在这里的威士忌。大美妞儿给我倒酒时才将放电的手离开我的大腿,她在我的杯中只倒了一点点威士忌,放了几块冰,加进半杯矿泉水。小泽那边也是那么倒的,令我直纳闷:这喝一杯酒得灌多少凉水!我还纳闷小泽付钱却很恭维地给他身边的大美妞儿做酒。正纳闷时我身边的大美妞儿举了个空杯对我说“依赖爹,交待。(请给我倒上)。”

  
我照葫芦画瓢地给她做了酒,另一位大美妞儿明明见我做好了酒,还问了她句“依赖达?”

  
这边妞儿回了句“依赖达。”紧跟着除了我,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搞得我更纳闷。

  
小泽社长说我的日语不行,得通俗易懂解释一下。原来那"依赖爹,交待”“依赖达?”“依赖达”。三句话的确是“请给我倒上”、"倒好了吗”“倒好了”的意思,但还可以是“请给我放进去”“放进去了吗?”“放进来了”。

  
俩大美妞儿连声否认,轻轻地打小泽掐小泽,嗲声嗲气说不是那意思,那倒让我领会到就是那意思,也恍然大悟大美妞儿按错了我地方是她的服务伎俩。

  
开始喝酒,大家齐喊干杯,我就把那杯兑了冰的威土忌全干了。仨人看我杯里只剩下几块冰,都拍手说我酒量不得了。原来日本人喊干杯却并不干,都只喝了一口。这有什么呢?那杯中酒还没有半两“二锅头”的量呢。

  
大美儿又给我做好了威士忌。她一做酒,按在我大腿上放电的手就会离开一会儿,也会叫我心中的突突停一会儿,于是我就老干杯,结果我肚中装进一瓶威士忌和六七瓶矿泉水。

  
出俱乐部时候我已晕晕糊糊,小泽社长喝的没我多却脚底拌了蒜,他还要拉我挪个地方。我已领教了俱乐部里大美妞儿的动作和语言,能够猜出肖春红不让我去三次会的原因,真地找了个借口和东倒西歪的小泽社长告了别。。

  
没承想和他一分手我的腹下叫了急,是啤酒清酒威士忌和六七瓶矿泉水来了劲,一泡尿从小肚予顶到脑门子,憋的我直跳脚。想回俱乐部可小泽付钱我出了门还要找人家一泡尿,实在不好意思。望望周围,仍有无数酒吧舞厅影院在通宵达旦地营业,那种地方都有厕所,但进去不喝不玩撒泡尿更不好意思。只好一溜小跑奔车站,谁想小泽带我进歌舞伎町街太深,跑了二三百米都没出那欢乐世界。那尿都快挤出脑浆子来了,我感到这生理现象不是好忍的了,我想起了看到过的立小便三绅士,想起了原田胜广支配人的话……

  
偏巧这时我停在了一家不像其它酒吧那么灯光耀眼的店铺前,醉眼朦胧中辨出是间和式门脸,它的纸格子窗中只透出些昏沉的暗光。只有这个地方合适,就是它啦!那窗下黑乎乎地像立着块石头,正是可以泄尿之处,我拉开裤裆拉锁,“哗——"尿如喷泉般射了出去。那涨的如鼓之腹顿时松懈下来,头中一阵快感,有如在清晨的阳台上伸了个懒腰的舒畅……

  
尿欲尽,冷丁儿纸格子窗旁的门开了,从里边走出几位比我还醉熏熏的酒客。他们看到了我在立小便,谁也没拿那当回事。不料,他们身后跟出来位弯成九十度腰送客的妈妈桑,客人走了,她直起腰板儿转身回店时,瞥见了正痉挛般地哆嗦脑袋的我。“巴格!”妈妈桑气急败坏地骂起人来。

  
我知道她是在骂我。怎么着?别人立小便没事,我一烧香老佛爷就掉屁股?我真想照我看见的第三位立小便的绅士一样,斥她句“有什么大小怪的”。但我回头看到骂我的竟是刚才那家居酒屋的妈妈桑,我怎么瞎摸瞪眼地跑回这里来了?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从门中透出的光亮中看到她和服领中细长脖儿上的白粉都要气落下来,并要伸手抓我肩头,吓得我边拉拉锁边要逃,她脚登木屐和服又绊腿,怎奈我双手捂在档里跑不快,到底被她揪住了。

  
我鸡捣米似地低头给她赔不是,她死不肯撒手我衣服。待我站直了;她才认出我:“啊啦,大观楼的少爷!”

  
妈妈桑不怕我跑了,她松开手指着被我尿冲过的大石头说:“看看你尿哪里了!”

  
晃晃脑袋盯眼看,敢情那不是块大石头,像是个石像,可又不像人。

  
“抱上,跟我进店来。”妈妈桑命令我。

  
我乖乖地去抱石像,一弯腰闻到了自己的热尿臊。石像并不重,我将它抱进了店里。妈妈桑在地上铺了张报纸,让我将它放在了上面。

  
“再看看,这是谁?”

  
那像不是人,是个尖尖嘴似狐狸,肥肥胖胖像狗熊的动物。它有副大大的肚皮,裆下有两颗被夸张了的大睾丸。有趣的是她像人似地直立着,肩后挂个大斗笠,手拎了酒壶一手攥个本子。这是谁?我不认识。

  
“这是塔奴基桑!”妈妈桑气休休地告诉我。但是我仍然不知塔奴基是谁?

  
不知者无罪,我不知道塔奴基是谁,妈妈桑干跳脚骂死我也没用。刚才出去的是最后一批客人,她吩附店里两个打杂的收打烊,要细细地给我介绍一下塔奴基桑。连说带写,终于知道了它的正体:

  
塔奴基是狸。狸在日本是狡猾、骗人的代名词,比如狸爷理婆是狡猾的老头儿老太太,可以想象是中国的老奸巨滑,又比如狸寝可以解为装睡。日本有许多关于狸骗人的传说,其中有一个算美的,说是从前有只公狸,因愁于猎人专打狸,就变了个俏尼姑与猎人相会,劝止了他从此不杀狸,待他答应下来,公狸才显出原请求饶命,猎人既已发暂,没再反悔,为了表示谢意,公狸拍打着肚子频频行礼。狸拍打肚子叫做打腹鼓,是古江户(东京)街市上七不可思议之一,那时的人们在有月亮的夜晚能看到许多狸拍打着肚子取乐的事。狸背斗笠是给人化了,他拎个酒壶是要把人灌醉好行骗,攥着的本子叫通帐,用做凭证和结帐。酒肆门前放他则是反其欺人本性,成了殷实信用老少无欺招财进宝的象征。

  
啊哈,我那泡尿竟是撒在居酒屋的幌子上啦!那不像是在中国买卖家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招牌上抹了屎一样地缺了德了吗!难怪妈妈桑骂我巴格。

  
妈妈桑讲塔奴基时的表情是和气的,柔声柔调儿也带点狸婆劲儿,但等我把话终于听懂时,她又翻了个白粉要气落的脸:“怎么办?”

  
那塔奴基是陶土烧的,空心的,外表上有彩釉,尿不会浸透进身中去,我认为可以用水将它冲洗干净的。

  
“洗去!”妈妈桑同意了。

  
我将塔奴基抱进厨房,在地上冲洗得干干净净,擦的彩釉光光亮亮,闻闻确实没了尿臊味儿,再抱去给她检验。

  
她还真认真地检验了,但她气仍不消:“它身上是没味儿了,可是你给我店里带来的晦气怎么洗得掉呢? 以后我的客人会少了。”

  
“那我该怎么办好呢?”

  
“赔我一个新的塔奴基。”

  
“是,赔新的。”我搜出身上所有的钱:“有六千元,够了吗?”

  
“要五万元呢。”

  
妈妈桑哟,一个破陶泥俑儿要五万元,您莫不是真狸婆! 亏她没说是唐朝的夜壶,没开出个天文数字来。想想确实是自己错。这竹杠让她敲了吧。我答应了:“那么我分十个月还清,因为我每月零花钱只有五千元左右”

  
“胡说,那么有名的大观楼的少爷,又是小泽社长那么有钱人的朋友,每月只有五千元零花钱,骗谁哪? 等我给你们会社打电话问问。”

  
知道会社名,一查电话本就能知道电话号码,她要把电话打到爸爸妈妈那里去,我立小便还算小事,他们大老板的儿子手头那么可怜,不是太丢面子了吗?所以我恳求妈妈桑千万不要打电话。

  
“果然是胡说,你才多大年纪就想当狸爷?”

  
“不骗你,三十六岁。”

  
“啊啦,真年轻啊。”妈妈桑好像这时刚刚见到我,手按我肩膀端详了一刻,忽然摆出一副微笑:“你还挺帅的嘛,但骗我还嫩点,既有大把钱不肯赔,咱们换别的办法消除这晦气。”

  
“怎么除?”我觉得可以得到她的饶恕了。

  
“晦气在我身上,今天累死了。”妈妈桑摆出了累相,顺势倒在了榻榻米上,两腿一蹬,甩掉了登木展穿的布袜套说:“先给我马杀鸡。”

  
马杀鸡是按摩。这是去晦气?明明是她累了一天想来个舒筋活血,拿我人工顶赔偿。我来日本之前,爸爸要马杀鸡都是日本妈妈挂电话请人来,一个半小时六千元,我来之后才不请外人的。普通捏捏我还行,便跪在了她身边。

  
先让她趴着捏了肩膀腰胳膊腿,捏着捏着我逃跑时吓没了的酒劲又上来了,想偷懒免去屁股,但她用手拍自己屁股,坚持那儿不能省略,只好又对付了几下。翻回身捏前身较简单,只捏大腿肉就行,不想那儿比后边难。捏后边她舒服了就哼哼,捏前边大腿时她直翻滚着咯咯笑,大概是那儿有痒痒肉。

  
因困劲儿上来了,我几乎是迷迷糊糊地给她捏完的前腿。刚一放松,我觉得她用手摸了我脸一下,一睁眼,是她一只脚伸近我鼻前。女人脚是香的,可她干了一天活,脚香中也夹了汗酸味儿。是还要捏脚?爸爸的脚我常捏,可这只脚不是瘦骨伶仃,而是肥肥白白的,上面五个脚趾盖儿还染着豆寇红呢,看着它比威士忌还人醉呢。我只好背着脸给她完成马杀鸡的最后工序。

  
“我可以走了吗?”放下她第二只脚时我问。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拜托。”

  
不是命令是拜托,我将头扭向她去。妈哟,什么时候她将腰带解开了,将紫和服和白衬袍给敞开了?整个一个大裸体!四十多岁的女人有那么丰腴嫩白的大裸体!

  
我给吓住了,本来就跪着,顺势直作揖:“您饶了我吧,我有老婆孩子的,可不敢。”

  
“中国人有老婆孩子不行吗?我明天给大观楼打电话问问。”

  
“电话也不敢打呀。”

  
她坐了起来,摸过身旁的塔奴基,指着它那大睾丸问我:“这是什么?”

  
我已会的千把日语单词中没那词,我摇头。“它的为什么这么大?”她将上身逼近我问。我往后闪着身子说:“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妈妈桑此时眼光变成了她脚趾甲盖般的颜色,一只手拉上我的腰带,一只手冷叮儿伸进裤档里攥住了我的卵蛋,嘴里如二八姑娘的娇嗔道:“依赖爹,交待。”

  
才在俱乐部大美妞儿那里领会到那句日语的双重性,这会儿差点儿叫我魂出窍。幸亏眼前出现了杜彩凤和俩孩子的面影,我使出男人的真劲儿,从她两只手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跳到了门前。

  
“我要给大观楼打电话的。”妈妈桑坐姿改了个跪式威胁我。

  
打吧,塔奴基洗干净了,晦气也给你除了,别的顾不上啦,我冲出了门。

  
夜里一点前的未班电车没有了,兜里的六千元钱还在,那也舍不得花二千元坐出租,从新宿花一个半小时走回了家。第二天上班时,酒劲儿、困劲儿、累劲儿还都在。肖春红说我脸色发黄,是不是去三次会了。我说没去,但想起了立小便冲了塔奴基和令人心惊肉跳的居酒屋。她问我脸怎么又红了。可惜她没在大陆呆过,要不我会拿“防冷涂的腊”和“精神焕发”搪塞她。

  
后来又见过三裕商会的小泽畅男社长,他诡秘地告诉我居酒屋的妈妈桑不会让赔钱的,还诡笑着叫了我句阿呆。

  
那妈妈桑没往大观楼来电话,我也不敢再去那居酒屋。因为不好意思再问别人,我至今不知道塔奴基的睾丸为什么那么大。

  
刷锅刷锅,锅儿刷得沙沙的,锅儿在我手里转得跟玩儿似的了。一天小休息,金凤祥师傅往一个锅里倒了一公斤精盐,让我在灶上翻它,按照他说的要领练了一个钟点,那盐在锅中自由自在地飞起来。金师傅将瓦斯打着小火,叫我炒盐,盐热了,往里加了把花椒末,又翻了几翻,到闻得出香味儿时,他叫我将盐摊在报纸上晾凉,说那就是花椒盐。又是一个小休息,金师傅往锅里放了块捏锅耳朵的手巾让我翻,毛巾比盐轻多了,让它在锅中跟烙饼似地翻跟头可费了老劲,但我终于翻成了,还能将毛巾甩出锅老远再叫它翻着跟头飞回来。金师傅说行,说有这一手,以后做红烧排翅或鸡油菜心时用的着。

  
刷锅刷锅,锅儿刷得唰唰的,刷锅在我手中不算大活儿啦。我有充分时间给这师傅那师兄打下手,甚至可以忙里偷闲地抽支烟上回厕所了。支配人原田胜广看在眼里,给我增加了一项工作:前厅里有中国贵客来吃宴会时,让我出去问候一下。

  
随着中国国家改革开放,访日的中国代表团越来越多。属于政府级的团大多住在赤坂的新大谷饭店,属于经济型的大多住在品川的王子饭店,前者多有官厅接待,后者比较随便,会到新宿转转,常有日本经济团体和商社在大观楼招待他们。更多地来我价大观楼的是文化艺术体育代表团,因为阳光饭店南不远就是举过第十八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要设施代代木体育中心。我到大观楼的第二天,以项子明、冯迈伦为首的北京市经济考察团来到阳光饭店宴会场出席活动,菜是我们厨房做的,他们和我爸爸很熟,爸爸那天去了北京,指定二哥和在北京有过面识的我去问候了他们。半个月后的六月十六日,南京市商业代表团来店吃饭,爸爸也特意叫我去前厅问候过。再不久,中国女排来店,我主动地去问候过,她们是从赛场上直接来的,都想痛痛快快洗把脸喝些凉水(日本的生水可以喝的),我干脆将她们带进厨房在煮咖啡器旁的大水池上洗。厨房的人也非常欢迎她们,大家都想目睹一下郎平和张蓉芳的风采和日本人心目中的美人杨希。从那之后,中国女排五连冠的日本大赛时,她们都到厨房来玩过,那是后话。

  
支配人看出由我向国内来客问候一下、聊几句天,会给客人留下亲近感。因为他不会讲中国话,肖春红会讲而且美丽和蔼,但碰上文革、三通、向前看、拨乱反正等词也会白瞪眼儿犯愣,更不要说三面红旗、造反有理、雷锋、焦裕禄了。再有,支配人那时会介绍是社长的儿子亲自来征求对菜肴和服务态度的意见,可体现店里对客人的认真负责和重视。

  
那是支配人要搞服务向上的一个思案,现在看到我能不误工作地腾出些时间,就决定实施了。但是,他要求我向中国贵宾问候时必须穿西服,而不是厨师长征求客人意见或我见小泽畅男社长那样地可以穿白工作服。他要求我除了上下班衣服之外,要放在更衣室一套漂亮的质地好些的西服。他说那样才能和大观楼富丽堂皇的气派和会社名誉相称。

  
准备漂亮的质地好的西服,把我难住了,后来把我窘住了。

  
出阳光饭店往北,过十字路口,有鲁米奈、京王、小田急百货公司,穿过新宿驿往东,有丸并、伊势丹、三越百货公司。都去看了,一套中档次的西服都在五万元以上。再到新宿陆桥下的几家工厂直贩店看看,也是三万元以上,按我手头经济,还真一下子拿不出钱。当然也有五千元一套的西服,那跟麻包片儿似的,我肯穿,可见客人就不礼貌了。

  
就在我跑百货公司时,小山口满二十岁了。日本人二十岁算成人,有选举权,为庆祝他那大事,他花三万元去歌舞伎厅洗了回土耳其浴(逛妓院),花八万元在京王订制了一套带坎肩儿的西服。那花去他那月八成工资,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是他做为成人的社会学习和基本建设破费一下是值得的。他坦诚得叫我心跳也叫我心里难受。

  
来日本之前我是有几套西服的,想到日本可以买新的,就送了哥们儿所以我是耍着光棍儿地出来的。来后爸爸给了我些他的领带和皮鞋,都是法国名牌货,我的脚和爸爸一般大,他的鞋能穿,可爸爸比我高五公分,还有富人肚,他的衣服我穿不得。我知道爸爸当年留在日本时也是光棍儿一条,我当然应当自己购置衣物。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我在涩谷地摊上买了条一千元的牛仔裤,在新宿买了件五百元的短袖夏威夷花衬衫。七月中天气热了,爸爸在家中也穿了那么一件(当然价格和我的不同)他先夸我会选廉价品,当夜就往北京给妹妹打了个电话说我穿得像流氓阿飞,妹妹再把话转回给我,吓得我用第二月工资买了套三千九百八十元的麻包片儿似的西服。您瞧我那份儿德行吧,两头PARIS,中间麻包片儿。我不觉得寒伦,爸爸也不骂我了,东京妈妈也夸我。可这回是要给大观楼做面子,给客人留亲切感和责任感,那麻包片儿是不合适了。我确实为难了些日子,但正如中国俗话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久的一天,我有了漂亮的质地好的西服,一文没花,是拾来的。

  
这日本真是个消费大国,新东西变着花样不断生产,旧东西不断淘汰。从我和二哥的住处到父母家去的一路上,住的多是比富裕的人家,常能在路过的垃圾置放处看到七八成新的电器、家具、衣物等,我常为那些还能用的东西被丢弃而痛心。我曾为试试是不是废品,从离家两百米以内拾回六台电视机,连同自己的一台拧出七个频道转着圈儿地看节目,后来看累了,又一台一台地往外扔。

  
那天是星期天,我按例先上父母家请安,再到涩谷去做工,出门时顺便抱上最后一台旧电视去扔。正要将电视机往垃圾堆上放时,我被一位妇女给叫住了:“兄弟,今天不行。”

  
“为什么?”我是往指定的地方扔,而且那电视机本来也是从那儿拾的,怎么不行呢?

  
那是位上品的妇女,她挺吃力地抱着一堆东西,她将它们很小心地放在垃圾堆上后对我说:“咱们这一地区粗大垃圾规定在每月二十五日才可以扔。”

  
“是这样。那么你的包包也不小怎么可以扔呢?“我讨教地问。

  
“听口音你是外国人吧,新来的?是这样,我的东西都是衣服是可燃性的,你的东西是非可燃性的,又大,所以要集中在一天运到指定的处置场去。如果你不能在指定日里扔,可以打电话叫人在你方便的时间来取,但那是要付钱的。”妇女给我解释道。

  
“谢谢你的指教,那我将它抱回去,二十五日再来。”我向她道了歉。但记起她方才说她扔的是衣服,不禁问:“你扔那么多衣服是小孩子长得快,都短了吗?”

  
“不,都是我先生的。天要转凉,整理衣柜时发现去年买的衣服都穿不得了。瞧你长得挺匀称的,他原来也这样,怎么过了一个春夏猛胖起来,身子都装不进去,而且看着还有发胖的可能,所以今天要买新的去。”妇女话中有几分可惜,但能听出她家有弃旧更新的经济实力。

  
我再次向她道了歉,抱着电视往回走。我没走远,回头看那妇人不见了,路上也没行人,我又跑回了垃圾堆,那妇女扔的是大包内衣和一个鼓鼓囊囊的西服袋,我将西服袋放在电视机上一起抱回了家。

  
西服袋里装的是三套西服,一套藏蓝色的冬服,两套灰色的春秋服,冬服带背心,春秋服的裤子是各两条。西服都烫得平展展的,领挂上有洗衣店的封条儿,撕去封条看到的商标都是名牌 PIASPORTS。

  
啊哈,我一下子拥有了三套价值都在十万元以上的、漂亮的质地好的西服。

  
我带了两套放在店里我的衣柜里,那之后我曾多次以极快的速度脱去厨师的白工作服,魔术般地变成了两头PARIS中间PIASPORTS服的少掌柜,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地出现在前厅的中国客人面前。

  
话说入冬的一日,会社里通知我去参加一家啤酒会社的派对,那决定在我本人是件意外的事。日本啤酒几乎被三四家大会社垄断着,它们的垄断既默契又竞争激烈,都想占有更大的市场比例。那当然主要地是靠品质和不断有新牌子推出,但其中积极向各餐厅酒店推销也是重要一环。因为各种这类会社或店长可以根据自家需求或钟爱决定哪种啤酒为主要商品。那家啤酒会社搞的派对就是招待各餐厅酒店的社长或主要干部,搞亲善活动,联络感情。大观楼各餐厅用的酒柜贮酒冰箱、生机器和酒升酒杯都是另外一家啤酒会社免费供应的,它们的酒在大观楼占有百分之六十已有二三十年历史,爸爸妈妈或大观楼的主要干部出席那派对也不会改变既成的百分比。这样的派对邀请大观楼已好几年,毕竟大观楼进着百分之二十它们的啤酒,不去不好,去了吃了人家不办事也不好意思,这年就派了我。因为我是社长之子有可以吃却无决定权的双重身份。

  
那种派对是在豪华饭店豪华大厅举行的,出席者不是社长就是专务、常务,我得拾掇得人五人六的,便穿上了藏兰色的西服。

  
派对采取立食形式,是鸡尾酒会。会场里黑压压地站了三四百人,多是大腹便便者,唯我肚子瘪。人人都有名片可交换,唯我说是名片送完了用嘴报名字。

  
啤酒会社的东京支社长做了对大家常年使用他们的啤酒表示感谢的讲话,介绍了即将上市的一种新牌子,然后就可以举杯动筷了,外交促贩活动则由穿梭来宾之间敬酒的三十多名他的干部陪着笑脸进行。

  
派对出席者都不是政要学者,也没有记者采访,因此不拘束,中间还穿插了些小把戏,气氛还活跃。其中有一个小把戏叫“二人三脚”,即将两个并排站立的人相贴的两只脚绑在一起,做赛跑竞赛。司会宣布,由来宾自愿出二十人绑成十对参赛。设奖金、银、铜,奖品为十箱、五箱、三箱啤酒的券。

  
我年轻肚子瘪,被人哄着推了出来,和位女老板绑成了“二人三脚”。我对她说自己从未如此跑过,她很有经验地告诉我不必快跑,只须快步跳着走就行,但要听她嘴里念的一二、一二。

  
人们围着派对的主台让出一圈六七十米长的“跑道”来,啤酒会社支社长拉响一个抻花炮为起跑令。我听着女老板的一二、一二,按照她说的要领跑了起来,有趣的很,开始跑在我们前面的人有几对中途跑出南辕北辙,或脚底拌蒜或摔跟头,倒是我和女老板不紧不慢步伐统一地先到终点,跑了第一,得了金奖,我可以在任何酒贩店或百货公司凭券换到一百二十瓶啤酒了。

  
派对结束,兴冲冲回到家中,要脱衣服时,发现西服内口袋沉甸甸的,伸手一摸,竟抻出个鼓鼓的大皮夹子来。我身上现金最多时是一整月生活费一万五千元,因此从未用过钱包,这大皮夹子哪儿来的 ?打开看看外层一排信用卡,内层有三十二张“圣德太子”——三十二万纸币。哇,飞来之财!

  
这派对虽然搞得活跃轻松,我可是初次见识,并没敢多喝酒,脑袋没晕呀。低头看看西服,是藏蓝的呀。可是怎么觉出套在身上有点框里框当的了?慌忙脱下来细辨,看到内襟上纹路有点不对头,翻过内襟内领,看到内襟上绣着“松尾”两字,那跟我拾来的西服内绣的是一样的名字,再看衣服挂那儿的商标,却不是 PIASPORTS,而是 DANIEL HECHTER。

  
摸摸下面口袋,摸出个名片夹,抽出一张看,上印:

  
株式会社 白云

  
专务取缔役 松尾英雄

  
把名片夹中的名片全拿出来,看到有几张别人的,但大部分是松尾英雄的,使我确认了西服的主人就是他。白云是目黑驿那边的一家大饭店,有数百和式房间、巨大的和食餐厅、幽静的和式庭园,是股份上市会社,在日本全国都有名,这种会社的专务也是不得了的,他的衣服怎套在我身上了?

  
回想这一天,出勤时穿的夹克,上班时穿的白工作服,下午五点从店里我的衣柜里取出的藏兰色的 PIASPORTS,穿着它赴的六点开始的派对,然后呢?然后……啊,“二人三脚”时曾脱过它。记起来了,那时有好几名赛者都脱掉过上衣,都放在一张铺着白布的礼品台上了。我因领奖,是最后取回上衣的。看看是藏兰色,内襟绣有松尾姓,没二话地穿上了,却没辨出料子纹路的些微不同,没觉出胸前沉甸甸和框里框当。

  
这松尾英雄二定也是跑“二人三脚”的赛手了,准是他先错穿了我那件 PIASPORTS。

  
想着想着,一阵羞。我拾到三套西服后,看到洋文 PIASPORTS的同时也着到了松尾两个汉字,那当然是教我每月二十五日扔粗大不燃垃圾的妇女先生的姓。我曾想用小刀割钢针挑地抹消那令我面赤的两个字,无奈绣字密实,搞不清爽,要么就得破坏料子,只好作罢。我穿它们时总是小心翼翼,不使那两字外露,不让任何人看到,谁想这“二人三脚”让我疏忽了,让我现眼了。

  
我是柳莹,我是山中湖,假松尾现了。那位真松尾要是发现兜里只有两张毛票和一个大钢蹦儿时,会莫名其妙、会焦急到什么程度呢?我别考虑自己了,现了现了吧。赶紧给他打电话,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会社的,会社早下班没人了,往白云饭店打,那里管住宿值班的不知他们专务家的电话,只好明日联络了。

  
次日晨,我抱着松尾英雄的西服上衣,直接去了目黑驿南的白云株式会社。到那里正看到那里气氛紧张。当我对一位事务员说明是为送衣服求见专务时,她拍手笑起来,嘴里直喊:“阿大,阿大(有了,有了)!”

  
立刻,我被请进一间会客室。立刻,有人给我端来了热咖啡。紧跟着进来了一位只穿着衬衫的胖老头儿。他在门坎上就说:“倒毛倒毛,马滋窝爹死(多谢多谢,我是松尾)。”我一眼认出他是因摔交而跑最后一名的半拉“二人三脚”。

  
我对他说了自已是大观楼社长之子,叫柳莹,厨房里的日本名是山中湖五郎。如此那般地叙述了发现差错的经过和对出差之因的判断。然后将抱着的西服、皮夹子、名片卡请他过目验收。松尾英雄专务确认了衣服和皮夹子里的内容无误,再三谢我之后,也说了他发现差错的经过:

  
他比我马大哈。我穿他的 DANIEL HECHTER 觉得框里框当,他穿我的 PIASPORTS 应是皱皱巴巴,但从昨晚回家到今晨上班,竟未感觉出别扭,亏他太太帮他脱衣穿衣和司机迎送他时也没留意,倒是今晨到会社,有职员奇怪他一夜之间变苗条了,才终于发觉。当他摸不到皮夹子和名片夹时,糊涂了老半天。开始,许多人帮他回忆分析出和我差不多的判断,但凭两张毛票和一个大钢蹦找不到另一位松尾的,他们便给啤酒会社去电话问,问出昨晚出席派对的人中有六位叫松尾的,另外五位松尾都没穿错农服。这下有人分析,可能是有托底细的人有预谋地使的调包计,那就是案件了,结果就报了警。没想到报警才十分钟,原衣原物回来了。

  
松尾英雄专务说完,转向跟在他后面进会客室的一位男士盼附道:“铃木课长,赶快打电话给警察署撤消报警。”

  
那位被称做铃木课长的男士,脸上很严肃,他始终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他手中拿着看似我的西服上衣,但没有还给我的意思,我猜想他就是分析出调包计的人。

  
他正犹豫是否要立刻打电话时,有女职员进来报告说警察到了。松尾英雄有些不好意思,考虑了一下说:“请他们进来吧,正好可以表扬一下柳先生。”

  
进来的是两位警察,进门先敬礼。我一看他们的面孔,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弹立起来,伸手从屁股兜里掏出了外国人登录证——警察中有一位是曾经带我坐了半宿呼啸警车的那巡警!

  
我奇怪他是巡警怎么还管这事儿,我发现他肩上真地多了一颗星,莫不是升级调了职?他也认出了我,也很奇怪我在场的表情,但他笑着冲我摇了摇手,示意我不必出示外国人登录证了。

  
公事公办,他们坐下就一个问话一个打开记录本记录。松尾就报告事件发生发党经过,但半截上就表扬起我来了。原巡警合上记录说根据发事地点,他们应往新宿警察署报案,但现在听来,同题已圆满结束,没有必要立案了。松尾说他正要撤消报警呢,逗得大家都笑。

  
唯有铃木课长没笑,他向警察提了个问题:为什么他叫柳瑩或叫山中湖五郎,而穿的衣服却是松尾的呢?原巡警拍头想了想,他准是想起我套塑料袋骑别人送的价值百多万的自行车的事。他噗吱一笑地回铃木课长道:“人家外国人到日本来,取什么日本名都有的,放心,我保证这位柳先生是好人,你们应当感谢他。”

  
原巡警起身走前鼓励我道:“加油啊,柳桑,你是模范外国人。

  
我到新宿大观楼时,迟到了一小时,编了个瞎话胡弄了厨师长。

  




 回复[1]:  采夫 (2023-01-07 23:32:13)  
 
  很有意思。

 回复[2]: 谢采夫 龍昇 (2023-01-08 21:34:26)  
 
  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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