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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21,22)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24 10:12:20 阅读人次:2191 回复数:6)

   (二十一)

  
一去姑苏万里遥,萍踪无处不魂销。

  
梧桐雨滴羁窗晓,梦落吴江第几桥。

  
——(丰前上毛郡)恒远醒窓《远帆楼诗钞》赠江芸阁

  
道光十年六月初,东海之上风平浪静,船舱中,江芸阁在反复阅读《再叠前韵·奉答江芸阁先生》诗四首:

  
天涯両度领琼章,五彩吟笺墨有香。欲就幽窓诵来句。春池水暖浴鸳鸯。

  
到手天边云汉章,无由一面浴熏香。结他翰墨因缘在,何恨孤鸳不遇鸯。

  
女児何足接文章,自讶相知情意香,百度千回思不得,前身或是両鸳鸯。

  
停针聊以报来章,先拂几床先爇香。一片情怀达千里,乃知鸿雁胜鸳鸯。

  
那些诗篇是由他的好友日本国长崎的翻译官——唐通事水野媚川托人,于五月里送到的他苏州家中的。写诗人是日本美浓国安八郡藤江村的女性汉诗人、画家江马细香,发于两年前的日本文正十一年,但叠的是江芸阁多年前写的诗。沉思良久,他打算展纸复函,却又想起那年他曾给赖山阳写信赠诗并问候江马细香,赖山阳的回信是他上回离开长崎时收到的,现在还在“碧琳琅”的书柜中放着,便抽回手决定待到长崎阅览一遍以往书信诗稿再复函。

  
他走出了舱房,想看看海。船头上已经站着阿强和阿茶,他们正望着前方的蓝水在聊天。“说什么哪,兴致勃勃啊。”江芸阁凑了过去。

  
“是老爷。我们在谈海上经历和赴长崎历史,当然是阿强叔资格老,是我在请教他,在听他讲故事,阿强叔还下过西洋哪。”阿茶回。

  
阿强说:“江船头,我无非是给他讲了些安南、吕宋、交留巴、满剌加风土人情,那都是我年轻时的事了。到是我一直跑船,从未接触过生意经,所以也在听听阿茶这些年的经商心得。”

  
“哦,是在相互学习呀。”江芸阁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算来我乘阿强掌的船来长崎就有十五年了,更早的我哥哥也乘过你掌的船,加上下西洋,你可是个老资格了。阿茶连学徒到做生意也十年出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呀。我惭愧和阿强处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跟你聊聊西洋事,阿茶到是生意做的好,航海知识和西洋事情也处处留意打听。”

  
“老爷可不能说惭愧,我亲眼见你和广东船主、东京船主们谈西洋事的,那些事比我更清楚。”

  
“是阿,江船主饱读经书,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何况你长年出门广交朋友。”

  
“那你们讲西洋,讲出什么心得来了?”

  
“江船主,你是知道的,所谓西洋,我们指的是南洋,也延至更西。阿茶想了解的不仅是安南、吕宋、交留巴、满剌加等地的风土人情,更想知道的是在那里的红毛人南蛮人也就是白人的事情,还有白人他们老家的事情。”

  
“哦,阿茶真有心。你了解这些干什么?”

  
“老爷,咱们一直是做东洋生意的,真正南洋生意自有广东船东京船甚至厦门船去做,不关心也罢。但白人不是进了咱们大清国吗,葡萄牙人在妈港,英吉利人在广州,后者运来的鸦片连年增加。我琢磨日本为禁天主教,只留下荷兰人,把原来在那里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吉利人都赶跑了,但他们并没被赶回本土,他们仍在南洋呆着,而且势力越来越大,保不住人家会卷土重来。我是想多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以备万一他们卷土重来,我们的生意该如何做?”

  
“阿强,看看这阿茶短短十年竟深谋远虑了!”

  
“老爷,我还差的远,这些东西肯定早已装在你心中。但是我考虑的事大概轮不到老爷的头上的,你有弘扬文化的事情做的,那些事就交给我去考虑吧。”

  
“哈哈,弘扬文化?你把你老爷看的太高了。不过你这一提醒,我到是想练练我的笔了。”

  
船抵长崎,卸货卖货,一切顺利。

  
“碧琳琅”中,红烛灯下,江芸阁戴着水晶镜子在翻阅历年往来书信诗稿。他找到了早春离开长崎时收到的赖山阳的书信和回诗:

  
几番锦字见鳞差,母怪琼瑶相报迟。传译动须经岁达,开缄猶有寸心知。

  
袖遮咲靥应依旧,怀展愁眉竟曷期。安覩江郎梦中笔,为我亲写断肠诗。

  
诗中的“母怪琼瑶相报迟”和“传译动须经岁达”指的是长崎京都间路途遥远,委人辗转传递信件艰难费时,又江芸阁和江马细香之间的赠诗叠韵都经赖山阳转手,特别是江马细香的叠韵都与赖山阳反复推敲过,所以江马细香的“天涯両度領琼章”竟用了八、九年。江芸阁对照两人诗,不禁叹:“此番再书‘琼章’竟是十年过去了。”

  
江芸阁首书致赖山阳和赠江马细香“琼章”是上一个皇帝嘉庆二十四年的事了,赠江马细香诗写道:

  
能诗能画総文章,有女清贞号细香。京洛风华游艺学,此生不喜作鸳鸯。

  
两年后他收到了他们的回诗叠韵,江马细香的初叠韵是:

  


  
寒闺万里见文章,宝鸭先焚一柱香。几日柔荑耽把翫,金针不复绣鸳鸯。

  
痴唫无句报来章,漫写脩篁亲爇香。海外不知何日逹,霜深闺瓦冷鸳鸯。

  
赖山阳回的是五首诗,谨录其三:

  
云帆几度趁冥鹏,混迹鸱夷兴可乘。山馆书声交雨夜,海楼酒影乱春灯。

  
经年兰若护题墨,一笑黎涡犹旧朋。何日檗笺成唱和,片心相似玉壶冰。

  
穿眼秋帆来底迟,奈何游迹巧参差。周年会晤无天合,隔海心情有月知。

  
鸿雁才传寄吾字,玲珑应唱忆君诗。拟闻锦瑟同尊酒,云树茫茫未可期。

  
归鸿来燕苦相寻,回首崎阳落日沉。曾得交书如接漆,未能识面且知心。

  
扶桑枝脆犹栖息,行李途遐岂盍簪。筐底云烟存缟纻,此情独与墨痕深。

  
江马细香所谓“再叠前韵”叠的是多年前江芸阁多年前赠她的第二首诗:

  
多谢琼瑶报短章,笔痕潇灑墨痕香。琅玕欲把黄金铸,怀袖殷勤护彩鸯。

  
清词丽句好文章,嬝嬝风怀字字香。雨夜披图吟到晚,自怜鳏况泣鸳鸯。

  
检阅和回顾这些诗书往来,江芸阁想起赖山阳和江马细香的关系:赖山阳虽满腹经伦却有个“游荡儿”的恶名,江马细香才色兼备但上有兰医(西医)之父管束。当他们成为老师弟子关系、撞出了爱情的火花时,赖山阳想收敛游荡、转为爱情专一,江马之父却不允细香与其结婚,江马细香便抱了终生独身但仍与赖山阳关系密切态度,这种几乎是情人的关系反而被人默认颂扬。所以江芸格总会在与他们的书信和赠诗中写进赞词。

  
江芸阁反过来读他们的书信赠诗叠韵,也总看到潜有袖笑的词句,读着读着,他想出了在来船舱中暂时停笔的回江马细香《再叠前韵·奉答江芸阁先生》诗的诗,挥笔写下:

  
山阳绛帐产文鸯,意蕊心花细细香。千里新交丝不断,天孙掼织锦云章。

  
前生焼了数头香,地角天涯鸳与鸯。千种思量无一语,吟声和涙诵瑶章。

  
琅玕一幅墨痕香,玉手题诗和短章。早付装池悬卧榻,此情一似并鸳鸯。

  
相思相望杜兰香,双鲤迢迢牵翰章。闻取天台会仙石,几时遇合両鸳鸯。

  
搁下墨笔,拿起玉笛,江芸阁吹起一曲《平湖秋月》,曲声破窗而出,犹如明人沈燮庵诗云:

  
孤客吹长笛,凄凉调更清,

  
迎风声欲裂,海底青龙惊。

  
已躺在床上的阿茶和花听到了曲声,花跟阿茶说:“我怎么从这笛声中听出老爷如泣如诉,显出孤独惆怅,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他?”

  
阿茶说:“如泣如诉说的是,真孤独惆怅时也不必去打搅。睡吧,明日白天再去看望吧。”

  
次日晨,阿茶和花到“碧琳琅”向江芸阁请安,阿茶说:“老爷昨晚好兴致,那笛子吹的出神入化。”

  
“昨夜看了这些年来的一些书信往来,看出兴致,就多吹了会儿。打扰你们睡觉了吧?”

  
花说:“哪里会打扰,好听极了。不过再想,要是再有袖笑娘娘和上筝该有多好啊。”

  
“花真是听出味道来了。是啊,昨晚我就是看着书信看出袖笑来了,以至吹了半宿。”

  
“老爷,初紫阿姨最后来那回给你带来了一位能弹会唱的姐姐来,你没要。要不叫花告诉他们屋主再选一位来,也好有个做伴的。”

  
“不用了,那位姐姐好象叫桔梗吧,初紫见我不要还给你阿强叔推荐了呢,阿强也没要。谁能比得上袖笑呢,再有她推荐的袖扇好不容易生了大八郎却又夭折了,我还能要谁?我谁也不要了,只要留住对她们的怀念就行了。对了,阿茶,在船上我对你说起想练练我的笔了,是真的。所以这回也打算常住一段时间,这其间打算正式向长崎会所和唐通事会所为你单独申请一个信牌,以便接我的班做船主。”

  
“老爷,您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还是你当在留船主,我拿你的信牌回去办货就行了。”

  
“有自己的信牌绝对必要,早晚我都要替你办的,不说了。花,以后听到我吹笛子,你和阿茶就过来,咱们一起合奏好吗?”

  
“我和阿茶昨晚就这么想了,好的呀,我们准过来。”

  
从此,“碧琳琅”经常传出笛箫琴筝的合奏曲,那笛声传出了唐人大院,它构成了长崎八景中的“华馆笛风”,有日人舒君诵:

  
华馆楼高风露清,巧吹玉笛远飞声。曲中多折故园柳,月傍关山夜几更。

  
阿茶春夏秋三回跑船办货,在留船主江芸阁在回忆在回味书信往来在作画书写,他记起最早交往市川宽斋,读其诗作后和出的“一番春雨数畦开,崎水唐山处处栽。总是太平兴国景,踏青人自带香来。”他想起赖山阳、想起(野村篁园)、梁川星岩、田能村竹田……想起与他们的交往就想起牵桥引线的水野媚川和袖笑。江芸阁在这段时期作了许多书画赠送旧友新交和慕名来求这,那些书画流到日本许多地方……

  
两年后的春天里,江芸阁跟船回苏州,临行他给大通事水野媚川留下信说他已将赖山阳的巨作《日本乐府》带回浙江,找人作序作跋。

  
江芸阁在归船中对阿茶说下一番话:“阿茶,我已从唐通事会所得知,再来船时他们会颁发给你信牌,你可以做船主了。买卖上的事我不想多言,但在留这段时间里我回顾的一件事得跟你说说。你知道我与赖山阳神交已久,他很尊重我,但他也说过唐商‘只是一些狡猾的商卖人,与之交往难有获益’之言,你还应当记着在护送遇难的得泰船上,野田笛浦与我老友朱柳桥及船主杨启堂财副刘圣孚的笔谈,虽多善意但也有斗法,比如他有意问大清皇帝出身在哪里,刘财副装傻回说是江南出身;比如朱柳桥回他问题时说‘晚村是明代人,因不肯臣服于清朝,所以他的书集被禁不许阅读了’野田笛浦接着说‘正因他不朝于清朝,所以我最为佩服他’等话。从这些话中明显可以看出日本儒者或统治者对满清治汉的鄙视,他们虽然仍在孜孜不倦地学习汉书,但却有儒家正统已移在日本之思想,就是朝鲜也有这种思想的,这是很令人悲伤之事。想我等功名不就,难以在朝野阐述己见,改为行商实为不得已,但我一直以为向日本输出汉籍书画是件好事。所以想跟你说丝绸织物和白砂糖两大宗买卖要放首位,而汉籍书画你不能丢……”

  
阿茶再来长崎时,领到了信牌,做了船主,江芸阁随其船来后再次较长地住在了唐人大院,仍在吟诗作画。

  
春来了,他写下“雪泥鸿爪赠云华,回首阳崎道路赊。我有蒲团春似海,尽教魔女散天花。”给京都的云华上人。云华上人韵其“崎阳风月小繁华,越舶吴船海路赊。亦是数来能解语,可怜儿女口生花。”

  
夏来了,江芸阁得知赖山阳已于昨秋作古,忙至书水野媚川倾诉哀悼,也带信回国内催促对赖之《日本乐府》的书评。

  
秋来了,越中国长光寺主持雪象到唐人大约拜访了江芸阁,赠其诗:

  
仙槎几度去姑苏,万里来观东海旭。琼浦烟花倾酒榼,冨山晴雪映吟须。

  
沧波天远连三岛,彩笔名高动两都。吾国诗人今不乏,才华果有似君无。

  
这是日本天保四年、清道光十三年的秋,江芸阁五十四岁,年令亦入秋了。他本与阿茶说好,乘其秋来之船返唐山,从此叶落归根,但临发船时却跟阿茶说:“你先走吧,我过两天和陆品三、杨西亭一起走。”

  
陆品三和杨西亭均是清商客,也均是书画大家,和江芸阁是老朋友。阿茶想准是老爷要和他们同舟泛海,交谈琴棋书画和回味在长崎与日本文人交往事,便放心先走了,却不料回苏州月余也没见江芸阁归来,他后来见到了陆品三和杨西亭,他们说到是和江芸阁在唐人大院交谈了两天书事往事,但他并未乘我们船回来呀。

  
阿茶急急忙忙办好货又来到长崎,进唐人大院先奔的“碧琳琅”。“碧琳琅”中空无一人,只见书案上端砚下,压着一张书笺,楷书写道:阿茶,碧琳琅归你与花住。我很好,不必再寻觅。

  
怎能不寻觅?阿茶满大院寻觅,去了长尾门外的“乙名部屋”“通事部屋”寻觅,终是无踪迹。花来了,说:“莫不是找袖笑娘娘去了?”他们又托人去找袖笑打听,竟连袖笑也下落不明了。花想:难到是老爷偷偷走出大院,找到娘娘,俩人比翼双飞了?阿茶说:但愿如此!

  
尽管那么想那么说,他们还是在唐山在日本寻找江芸阁,直到过两年,大通事水野媚川报来信儿说:“有人在神户六甲山有马温泉看到一块碑,碑为《日本第一神泉》,铭文是‘有马之温泉,甲于天下。吾邦郏县亦有是水,其名相同。真奇事也。’字迹犹新,书者是江芸阁。”他们才停止寻觅变做思念。

  


  
(二十二)

  
踏みたおし.蹴りたおし毛唐.生捕はさすか武国の.かがみ饼哉.

  
(踏倒毛唐,踢倒毛唐,抓捕他们。你们是武国之榜样。)

  
——日人赞藩兵镇压唐人歌

  
天尚未明,遊女萩没有蹬木屐,打着光脚,跌跌撞撞来到“碧琳琅”前,倒不过气地喊:“花姐姐,不好了,快开门”。

  
阿茶的船刚刚到长崎两天,久别似新婚,他和花还睡得正香,却被萩的喊叫惊得睁开了眼睛。

  
“是萩妹妹。”花从床上坐起来。

  
“准是宋船主出事了,快去开门。”阿茶昨天还去看望过在留船主宋遇春,看到他身患重病,看到萩在他身旁看护,现在听到萩的惊慌失措的声音,料是出了不幸。

  
满脸泪珠子的萩在门外叫唤的花,进屋却是对着阿茶哭诉:“宋船主过去了!他的船还没到,这可叫我怎么办啊!”

  
“萩妹妹,哭可以,但别急,待我们过去看看。”阿茶和花边说边穿好衣服。

  
妈祖堂边的一栋小楼上住着船主宋遇春,他是江芸阁那一辈的人,因再经不起海上风浪颠簸,便将他包的船和持有的信牌交给他的副船主,自己长期留驻在唐人大院中,就和前两年江芸阁留在大院里而叫阿茶来回跑船一样。阿茶像尊重江芸阁一般尊重宋船主,萩自然先找他来报丧。

  
这是清道光十五年日本天保六年腊月初十,宋遇春病死了,享年六十一岁。宋船主在国内已无亲人,在大院里包了跟女儿孙女般年纪的萩,自是百般宠爱,萩也跟妻子照顾丈夫似地对他体贴入微,如今他已过世,萩自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望着冷冰冰的宋船主的遗体,阿茶也很难过,但他是男人,需要镇定,她对萩说:“我这回是和宋船主的船一起出发的,都因遭遇风暴在萨摩耽搁了几天,只是我船无须补给,风停了就驶来长崎,他们要补充些米水,估计也就一两天即到。你放心吧,在他们船到之前由我来安排宋船主的丧事,待他们到来后,我会告诉他们支付给你这段时间的报酬并对你的将来作个安排。”

  
萩自有花来安慰陪伴。阿茶先去长尾门外的乙名部屋向管理大院的日本官员报丧,请他们派医生来验尸作结,再是找到已在大院中的几位船主商量,搬出牌位堂中常备的棺材给宋船主装尸入敛,打报告请兴福寺的和尚来念经……

  
好在次日宋船主的船就到了长崎,从登船的唐通事口中得知在留船主去世消息,那船的副船主将在新地蔵的卸货入仓之事交给财副督办,先进唐人大院从众船主手中接下操持丧礼之事。其间,阿茶向副船主和跟着到来的财副提起萩在宋船主生病期间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宋船主死后的无比悲伤,两位负责人都向萩表示了感谢,除去陪她到乙名部屋去结算了这一段时间的“扬代金”,还代已故船主立据赠送她一千斤白糖,让萩感动得痛哭流涕,一直守着宋船主的棺材,对唐船的唐人们道千恩万谢。

  
却说烧香念经三日罢,要出殡将宋船主埋葬在兴福寺唐人墓地,谁也没料到这天出了大乱子。

  
午前,装着宋船主的棺材被抬出长尾门、大门,由十六抬大扛抬着,本船和其它几艘唐船的船主、财副、总管簇拥着出发去兴福寺,后面也跟出了百多号人。唐船上船主也好水手也好,多是同乡且沾亲带故,谁死了不想送上一程,加上宋船主的船刚刚到,是将送妈祖娘娘去兴福寺妈祖庙与送殡合在了一起,跟出来的人就多。宋船主口碑不错,别的船上朋友也不少,做生意也许有个藏着掩着,这人死了真情就出来了,也想送上一程。还有一些人是常年憋屈在唐人大院中闷得慌,想乘机到街上透透风。

  
管理唐人大院的里的官员,一半留在办公楼——乙名部屋中,一半带着大院监守大院的番兵跟出来监视出殡行列。来长崎的唐船上的唐人一旦住进唐人大院,除几个特殊的日子是不许外出的,像这种出殡之时,也只能允许是出来十来个人,经过唐人多年软磨硬顶,近年总算放宽到二、三十人。这回一下子从大院拥出百多号人,而且还有人在往外挤,着实让官员发了慌,忙令把门番兵关闭大门,堵死了继续拥出的人流。堵死在案门里的人不干哪,就在里面砸门抱怨,因此出殡开始就出了一阵小乱子。

  
寒风凛冽,天上飞起雪花,唢呐悲鸣,出殡行列向着兴福寺走去,十六抬扛的形式比较新鲜,招来许多长崎街人围观。萩毕竟没有名份,而且有日俗所限,不能亲手为宋船主下葬,便跟到思案桥头望着行列号淘一番,先由花搀扶着回了丸山遊廓。这行列走过思案桥,渐渐被围观的人截成两半,十六抬扛前后的船主、财副、总管及宋船主的至亲好友打头直奔兴福寺,后一大半的人中出现了东张西望,流连某处街景某些日本人的现象,以至放慢脚步与前半行列脱节,拉出一段距离。

  
近年常有唐人大院中人列队出来,有人脱离行列混入市街溜达一番,或将随身携带物品卖给市民的事发生,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今天出来这么多人,负责监视行列的日本官员都将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生怕有人出列,番兵们也不断高声吆喝“跟上!跟上!”。

  
担心的事发生了,有几个水手离队走到日本百姓中去,走向市街看热闹。番兵们很快就逮回了五名水手,用绳子给绑了起来。还有个傻大个儿仍在行列外瞎转悠,一个番兵抡圆胳膊照他脸上就是一拳。

  
傻大个儿一摸脸,摸出一手血,再看打他的是番兵,愤愤问:“凭什么打人!”

  
那番兵摸了摸腰间,发现绳子已用完,便瞪眼吼:“打的就是你,不许出界知道不知道,回行列中去!”

  
“我就看两眼热闹而已。”

  
“你们本身就够热闹的了,马上回队中去,不然我更不客气的。”番兵拔出了日本刀。

  
这傻大个儿是个下级水手,虽多次来长崎,走出唐人大院的机会却很少,那番兵的一打一吼令他的憋屈如火山般爆发出来:“我们是来做买卖来的,哪里来这么多不行那不行的规矩!我们是人不是牲口,老在那笼子里圈着不憋死了。你敢打老子,还跟我比划刀?你敢砍我吗?老子今天要破破这规矩,砸了这规矩。”

  
傻大个儿说着一掉头往回走,一扬手向行列中招呼:“我们每回来不憋得发神经病吗,还打起人来了!瞧他打的我这一脸血!谁跟我走,砸了那关着我们的大门去!”

  
这一招呼唤起许多人陈年积怨,也许是自有唐人大院近百五十年来的积怨,竟有七、八十人跟上傻大个儿返回了大院,他们更聚合被许多想参加送葬又被堵回在院中的水手,找出修船用的斧头、抄起棍棒,咣噹咣噹地砸烂了二门长尾门,将取暖用的火盆子扔进长尾门旁门的“番所”,他们还一鼓作气地到乙名部屋一通乱打乱砍,使那官员们的办公楼里顷刻狼籍,吓得留在大院的日本官员抱头鼠窜,逃出了唐人大院……

  
逃出大院的官员和大门二门的番兵唤来围拢大院各个“辻所”的二、三十番兵,合在一起提刀来反击水手们,却不料水手们见好就受,退回了内院,堵死二门,凭那二、三十把刀枪硬是冲不进去……

  
唐人大院的唐人因被圈禁而产生不满、产生对抗的事时有所出,他们有时自己打架发泄,有时发泄到船主头上去,当更多的是发泄到大院管理甚至发泄到街中去。这种发泄在日本人嘴中叫“骚乱”,小小不言的“骚乱”均由船主摆平或大院乙名唤番兵收拾了。这回是闹得大发了,惊动了负责长崎守备的福岡和大村两藩,他们连忙调兵遣将往唐人大院派正规部队。

  
话说那出殡行列的以各船船主、财副、总管和宋船主的亲朋好友为主的前半队人,走到兴福寺才发现跟上来的人不多,好在有已跟到的人动手下葬足够了,又想到大多数人的“送一程”不一定就是送到坟穴前,就没把有人没跟上来的事往心里去,先举行仪式把宋船主入土为安了。

  
哪料到刚下葬完毕,就有和唐人关系不错的一位姓彭城的唐通事来报:“坏了坏了,大院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众船主问。

  
“打起来啦!稀里哗啦呀!”

  
啊?!已到兴福寺的人大吃一惊,齐声问::“谁打谁呀?”

  
“刚才是水手们打窗户门,现在是好多兵奔那里去了,该是打水手了。”

  
已在兴福寺的人们慌忙再拜了一回宋船主,掉头就往唐人大院赶。途中就看到了一队队全副武装跑步前进的兵。彭城通事说:“不好,把守大院的是属长崎民团的番兵,这些兵是藩兵,是正规部队呀,他们可分不出你们是船主还是水手,分不出谁是好人坏人,只知你们是唐人,别让他们把你们也打了。看,前面是大德寺,先进去避一避,待我去看看究竟再来叫你们。”

  
彭城通事赶回唐人大院,看到大门里面已安静,找到了一位管理大院的“乙名”和一名军官,带他们到大德寺接走了去过兴福寺的一行人。这时阿茶想起托付唐通事说:“麻烦你去下引田屋,告诉花今天先不要回大院了。”

  
“阿茶真关心花啊,我去我去。不过我不通知她,她今天也进不了大院的,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啊,唐人大院前站满了正规部队——藩兵。知道来人是真正参加宋船主葬礼的人,便放他们进了大院。那藩兵的最高将官对众船主发话:“我们奉长崎奉行和藩主之命捉拿肇事者,我限令你们明晨乖乖交出他们,否则我们将不客气地打进去!”

  
船主门回到大院里召集水手门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种时刻他们不敢激怒水手,而是表示了对被绑捉走的五名水手和挨了打的傻大个儿的同情,只批评了几个砸了二门、番所、乙名部屋、通事部屋的几名水手的莽撞,希望他们能出去自首以求将大事化小。

  
那挨了打的傻大个儿竟是阿茶船上之人,他站出来说:“阿茶船主,我们是莽撞了些,可你看看我这满脸血,再想想被绑走的那些人,气不打一处来啊。不就离队远了几步,看了两眼街景吗,至于吗?这大院屁大的地方,一圈几个月,跟个牢狱似的,这不行那不行,憋屈死人了,敲打一下他们不行吗。就是你们当东家的,比我们也就多了些饮酒吃肉、写诗做画,女人包的长些,但你们也仅仅有几次自由外出机会,不也觉得憋屈吗。”

  
“对呀,你们也憋屈呀。”许多闹了事的人都应合傻大个儿的话。

  
阿茶想起了阿强叔,他老了,从前年起不跑海了,要是他还在做伙长,一定能拢住水手们的。阿茶虽没当过水手,但也经历过做书童打杂的很难出大院的时代、也有过硬闯出大院的事、更经历过多此“骚乱”的场面,他也憋屈也理解水手们的憋屈。他看了看别的船主、财副、总管们一眼,问水手们:“那你们说该怎么收拾残局呢?”

  
“各位东家,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毕竟是坐一条船来的,我们不想让你们将我们交出去,弄得像你们也服了他们似的。这样,你们只当不知道细情也没问出细情,踏踏实实睡觉去,我们等他们进来抓人好不好?”

  
阿茶“这?”了一声,看看众船主,想征求他们意见。众船主、财副、总管们与水手们尽管在跑船上生意上有东家和伙计之立场,有时会有些矛盾产生,但在唐人大院中生活的憋屈还是有共感的,他们相互看看,有人说出句:“那只好这样了,你们也别对着干了,待被捉去之后,我们再出保领回吧。”

  
天黑下来了,大家散了。

  
唐人大院外面呢,集合过来的藩兵已经达到三百余名,加上长崎各街民团水警,总计五百余名,点起灯笼、架起篝火,将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次日,旭日升起老高,大院里面寂静无声。不见有船主出来交涉,交出肇事者。藩兵将官往里面送进最后通牒,再次要求唐船主交出昨日肇事者,一边布置攻势:二百名藩兵突击正门,其它藩兵配合手持棍棒、木刀、钩枪、绳索、盾牌的民团水警,准备从大院四围蹬梯而入……

  
大院外面还围来成千上万的长崎居民,他们趟平了大院附近的耕地,引起了与地主的冲突,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忧心忡忡,有的为藩兵助威地唱:

  
踏みたおし.蹴りたおし毛唐.生捕はさすか武国の.かがみ饼哉.

  
人群里有丸山遊廓叫做“抱主”的各青楼老板和“遣手”们,大院中还有许多遊女哪,他们在求藩兵们进去别伤着她们。人群中有花,她昨天陪萩回丸山再来时,大院已经封锁,今天又来这里祈祷藩兵们可别伤着阿茶。

  
天已正午,仍不见院内动静,最高将官发出命令:“给我杀进去,把肇事者全都绑出来!”

  
“呯”一声火枪响,“啊——”五百余名兵士齐吼,正面的长尾门被攻破了,后面的观音堂、马祖堂墙外的兵士也蹬梯而入,顷刻间,唐人大院中涌进五百兵。

  
藩兵们哪里认得谁是肇事者,冲进长尾门见到人就打翻在地,拿绳子捆成个粽子样,吓的未参与打砸长尾门和“乙名部屋”的水手们在院中东躲西藏四处逃窜,逼的答应船主们说等藩兵进来束手就擒的水手和更多的人,慌忙折了树枝竹子对抗。毕竟藩兵手中拿的是真刀真枪,就是民团水警的铁钩也是很厉害的,那长长个铁钩钩上谁的腿就是一个跟头倒地啊。水手们纷纷爬上长屋二层楼顶上,掀起瓦片负隅顽抗,藩兵赶紧搬梯子来攻上楼顶……

  
藩兵们也冲入长屋楼里各房搜索抓人,可怜那些呆在屋里的遊女,也被那来势凶猛的刀枪吓昏了头,个个披头散发,仓惶躲避,有的竟撞破栏杆从二楼坠地摔断了腿……

  
藩兵们连鸡窝猪圈也要捅几刀,看看那里边有没有藏了人,直搞得满院鸡飞鸡鸣,猪跑猪嘞嘞……

  
这一战,直打到天昏地暗,藩兵擒获了一百三十名“肇事者”。将官怕有漏网之鱼,又令攻击搜捕,二战至深夜,再获五十名“残党”。这一百八十名“肇事者”被押进了唐人大院对面的大货仓——新地蔵。

  
哪里会有那么多“肇事者”?管理唐人大院的“乙名”带着唐通事来鉴别,发现二战捕获的“残党”中竟有没经捆绑就自动跟出来的阿茶。慌忙向将官证明:“这里有些人是只参加了葬礼的船主、财副、总管和高级水手,闹事时并未在院内,你不是昨天还勒令他们交出肇事者来着吗?请将他们放回去吧。”

  
将官仔细辨认一下,发现如唐人大院“乙名”所言,便说:“谁让你们不交出肇事者哪,害我下这么大力气。回去吧。”

  
阿茶站出来道:“将军辛苦了。我们放不放没关系,顶多立刻回国,这回生意不做了。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抓了这么多人,到是希望你们再分辨分辨。”

  
“顶多立刻回国,这回生意不做了”的话挺有份量,军官们和管理唐人大院的官员们经过一番仔细辨认,当场放回百名水手,余七十人连夜押送到佐贺藩在大村的大狱去了。

  
再后,经船主们向长崎奉行所哀诉,又赦免多人,仅留十八人监禁两年之后,遣返唐土,罚不得再入日本。

  
这次“骚乱”事件,虽以惩罚一部分“肇事者”告终,但也给日本锁国政策和唐人大院的圈禁方式提出了疑问,好像此后对来行淌人的管束略有放松。

  




 回复[1]: 一片情怀达千里,乃知鱼儿胜鸳鸯 小林 (2008-04-24 10:49:44)  
 
  龙爷!您这篇文章生不逢时,怎么跟在局长之后了?

  
您瞧他!鱼儿得水,美滋滋的。

 回复[2]: 在这东风吹战鼓擂的红彤彤的日子口儿上, 龍昇 (2008-04-24 12:07:42)  
 
  我贴这篇东西还不是生不逢时,而是跟不上形势,我先检讨一下。

  
最近一段时间里,我很痛苦,心里堵得慌。我接到不少邀请,希望我站出来参加战斗。我退缩了,我保持了沉默。我还是默默地发自己的东西吧。但愿这种不给添乱的沉默也算一种爱国。

  


  
局长啊,他精力充沛,让他美美吧。他怎么是如鱼得水了,不是鱼蹭鱼了吗?

 回复[3]: 龙爷做的很对阿 科长 (2008-04-25 13:42:00)  
 
  支持你

  
签名

 回复[4]: 锦囊妙计献龙爷 黑白子 (2008-04-25 14:15:32)  
 
  龙爷,您要是郁闷了,就跟局长学一招,换一件、两件、三件、N件马甲。

  
——您看,那部长、局长、处长、科长、科员什么的,没准都是局长一个人变的,多欢实……

  
不仅您可以畅所欲言,想拍马屁就拍马屁,想拍转头就拍转头,而且,还可以练练改变行文习惯,试试文风转换……

 回复[5]: 纯属胡说么! 我是局长 (2008-04-25 14:27:08)  
 
  局长就是局长,其他的官衔都不是我。我都知道他们是谁。嘿嘿。

  


  
爷爷!您要是郁闷了,咱俩也蹭蹭?您就快活了……

  
小林要去蹭越南鱼了,也不带我们玩儿,不是人啊他。

  


  

 回复[6]: 谢谢和蹭蹭: 龍昇 (2008-04-25 16:50:28)  
 
  摸不准科长是谁,仅表谢意。

  
马甲我不会穿呀,脱来脱去乎麻烦的,就穿原来的这件衣服吧。

  
这局长,谁跟你个大老爷们儿蹭?我还没郁闷到那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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