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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13,14)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10 09:19:45 阅读人次:2625 回复数:8)

   (十三)

  
趁潮快橹去双双,疏雨澹烟青一江。

  
初日忽晴风水丽,云仙山色到船窗。

  
——梁川星岩

  
六月底,一条小船,从佐贺经有明海驶往谏早。有明海是内海,这日风平浪静,小船航行轻快。一对夫妻,坐在船上,凭窗向左望,看到云仙火山袅袅升起的硫磺气,不禁满心欢喜,写下了上面那首即兴诗。他们从故乡美浓国安八郡曾根村出发,西行漫游,整整两年。过了谏早,即近长崎,那是他们西游终点。

  
这对夫妻是梁川星岩和张红兰,夫三十六岁,妻二十一岁,结婚方四年。梁川星岩是汉诗人,有日本杜甫之誉。其生性放浪,不仅少时好游,甚至新婚三月里就给妻子留下“多背颂些《三体诗》”的作业,又离家漫游东海一年多。张红兰是梁川星岩的表妹也是他的学生,是汉诗人也是画家。那回丈夫离家时交给她的作业是“多背颂些《三体诗》”,待丈夫回到家时,她竟背下《三体诗》的全部四百九十四首!张红兰原姓稻津,冠张为姓是随了德川幕府时代有些汉学者、汉诗人颇爱汉姓之风,就是梁川星岩也常用一个单姓“梁”字的。梁川很爱比他小十五岁的妻子,新婚中曾写诗“簾閣通明日漸高,画眉窓下笑桜桃。一輪粧鏡何多事,更向潘郎管二毛。”,他的新婚离家漫游只是生性所定,当他回家再做西游时,就和妻子比翼双飞了。

  
梁川星岩五年前曾往京都拜访过比他大八岁的一代名儒,汉诗、学问、历史大家赖山阳,不仅向他请教了学问,还听他讲了刚刚结束的西国漫游,自那时梁川星岩就萌发了西游的打算。现在他和妻子一起出发,沿途拜访名家大儒,请教学习;游山玩水,边走边吟。

  
他们经济条件不太好,因此大多路程靠步行,走走停停。他们用一年时间走到了广岛,在那里拜见了老一辈诗人菅茶山,那时他们已经走累了,打算结束西游,菅茶山劝他们要走下去,直到长崎。告诉他们对于日本儒者、汉诗人,最好是去中国交游学习,但此锁国之下,日人是不准出国的,唯一可能的是去长崎能遇到来做生意的唐人,那里不少唐船主是文人经商,他们虽不是顶尖级的大儒诗圣,颇有造诣的还是很多,去跟他们交流交流亦是好事。

  
“啊,又走一年了,这九州真是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是啊,当初要不听茶山前辈的话,自广岛返回家乡,我们哪里能看这里山水,哪里能结交许多名儒大家?真感谢你能带我同游。”

  
“我无巨财,这两年漫游或寄人篱下或风餐露宿,本是我放浪习性,却难为了你。”

  
“快别这么说,我们这样浪迹天涯吟诗作画,才是夫唱妇随。”

  
“好极了,那么让船儿快快开,唱到长崎吧。”

  
“快快开,到长崎。”

  
船停谏早,夫妻俩上陆路,越日见岭,于七月初来到了长崎,寄住在大光寺东厢。这天梁川星岩正和张红兰在院中闲聊,张红兰提起了明日之炊事,被一位来院之人听到,那人搭腔问:“听口音,先生可是远方客?在此地有什么不方便之处,需要我效劳不?”

  
张红兰不好意思自己的话被人听到,也不好意思由男人来回答这炊米之事,便枪先回话:“长崎人真是亲切,谢谢了。到也无甚不便,我们是在讲明日以何物裹腹之事。”

  
“啊呀,来到长崎当然应该尝尝‘卓敷料理’了,有猪肉的。”

  
“猪肉?野猪肉?”日本人只知道野猪肉,梁川星岩头一回听说“猪”,不由得接过口来问。

  
“是家养的猪,肉香极了。”那人荐道。

  
“那么到哪里去找猪肉呢,请问先生贵姓,莫不是唐人?”

  
“我叫陈祚永,乃街中唐通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梁川星岩。”

  
“阿呀,怪不得!我远见二位气质非凡,近听谈吐高雅,原来是星岩先生!你的大名如雷贯耳啊,想来这位是夫人张红兰了。在市面上很难找的到猪肉的,你不用去找了,明天我给你们送一桌‘卓敷料理’过来。”

  
“这可不敢当,咱们素不相识。”

  
“这不就相识了吗,我是冲你们的名字啊,你们能接受我一桌‘卓敷料理’是我的荣幸。你们不要再讨论明日裹腹之事了,就让我尽回地主之谊吧。”

  
陈祚永的话如此热情与尊重,梁川星岩就不拿它当天上掉馅饼的事了,顺嘴念出一首诗《从译司陈祚永乞肉》:

  
自笑平生只一贫,涌烟萧索甑生尘。虞粽车载何曾梦,但得豕鱼也足珍。

  
次日,陈祚永果然连着一张朱红短腿圆桌送过来一桌“卓袱料理”。卓袱料理乃唐人大院中八仙桌上放山珍海味转来,流行到长崎市中变了张朱红短腿圆桌,这种形式只有长崎流行,对长崎以外的日本人来说可谓新鲜,更加上陈祚永送来的菜中有市中都少见的用猪肉做的红烧肉,真令梁川星岩大饱口福,竟在那“卓”上吟出绝句十首:

  
撑肠文字不充饥,贫极兼无稀粥材。作夜灯窗占食指,果然郇国送厨来。

  
鲚宜孕子熊心白,雀是披锦蟹内黄。赧杀江南沈昭略,半生只淡蛤蜊汤。

  
………………

  
“乞肉歌”也好“吃肉诗”也好,均说俗事,哪想梁川星岩的诗中字字句句有出典,陈祚永虽是日汉两语通晓的翻译官,能听出藏有出典却对不上典出何处,赞叹之时不禁吐出句:“我得去趟柳筼池馆。”

  
那话让梁川星岩和张红兰摸不着头脑,都问他:“柳筼池馆是什么地方?那里有肉乎?”

  
陈祚永摸摸自己脑袋笑了:“看了先生的绝句,我头昏了,说话没了头绪。是这样,柳筼池馆是离这里不远的油屋町乙名村尾半村他们家院中的一个小亭子,我们这里有位大通事水野媚川正在那里——”

  
“水野媚川!” 梁川星岩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一亮。

  
“对,水野媚川。我只是街上的通事,他除了是大通事外,还是长崎文坛领袖。实在不好意思,我只粗通汉诗,先生大作中许多出典搞不清,我这是想找他去指点指明。”

  
“你能带我们去柳筼池馆见水野媚川大通事吗?”

  
“没的说,我与油屋町的乙名和水野媚川大通事都挺熟。你们吃好了的话,咱们现在就去。”

  
说去就去,陈祚永带梁川星岩和张红兰去柳筼池馆见到了水野媚川。原来这天是七夕,水野媚川是被油屋町的乙名请到这翠竹碧水环绕的凉亭来饮酒看银河星星来的。向柳筼池馆主告过“打搅”,梁川星岩和水野媚川互道“久仰”后,大家坐在了一起饮酒赏夜空,席间,梁川星岩打听:“早从大儒赖山阳处得知江芸阁大名,听他说起由你请来丸山名妓袖笑给他讲过江芸阁。我这回西行到长崎也是受到赖山阳和菅茶山的鼓励,希望在这里接触些唐人和来航唐商,特别是想能见到江芸阁,以求磋商儒学汉诗,不知其现在唐馆否?”

  
“巧啊,江船主船前日到港,还有同船船主沈绮泉的副船主刘琴江,都尚在馆。” 水野媚川答道。

  
“甚幸甚幸,我们久慕其名,大通事能给引见否?”

  
“哈,你找对人了,水野媚川大通事与江船主熟,托他吧。” 陈祚永说。

  
水野媚川高兴地说:“五年前,赖山阳来时想见江芸阁,不巧未遇,确是我请丸山遊廓太夫袖笑向他介绍的江芸阁。这么着,我带你去申请进唐人大院的腰牌,这回我也先告知袖笑,让她给你引见江芸阁吧。”

  
水野媚川给陈祚永讲了“乞肉”“吃肉”诗句出典,他对中华历史和诗词懂的多,自然和梁川夫妇对着明亮银河灿烂繁星谈话投机,不多表述,却说几日后,梁川星岩拿到腰牌,进了唐人大院。

  
“碧琳琅”中,江芸阁和袖笑,阿茶和花,正在吹笛弹筝。一曲终了,江芸阁夸赞道:“工夫不负有心人哪,阿茶和花进步真快啊!”

  
“不行,还差的远哪。”阿茶谦虚地回谢。

  
江芸阁乐呵呵地说:“还别说,真地不错,到底是年轻人学东西快,技巧上已无甚问题,但还须将心神也贯注进去,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就更好了。来,再练一曲。”

  
笛筝乐又起,婉转悠扬,正被踏进长尾门的梁川星岩和水野媚川听到。水野媚川对梁川星岩说:“好了,我还得办其它事,你只顺那笛声就能找到江芸阁的。我正好还有其它事要办,就不送你到屋中去了。那筝是袖笑弹的,我已经跟她打好照户呼了,由她引见比由我好。”

  
进到“碧琳琅”,全屋人都立起欢迎梁川星岩,他忙道歉:“打搅雅兴。”

  
“星岩先生好,我们早从水野大通事那里得知你要来访,我们这是在弄乐待客呀。”袖笑先主动招呼并介绍:“他就是江郎。”她还想介绍阿茶和花,但阿茶很识相地往后退去,花也说了声“我去倒茶备酒”走了开去。

  
茶酒交欢,论文说诗,谈的投机时,梁川星岩问:“江船主近有何大作?”

  
“我这多年弃文经商,俗不可耐,哪有佳作可言。到是圈在这大院里,常见丸山佳丽,即兴写了几首烂词,叫品花新咏,实在拿不出手,望批评。”江芸阁话刚落音,阿茶即从书案上拿出那打“品花新咏”。

  
那“品花新咏”咏叹了许多丸山遊女,篇篇情深词句艳丽,看得梁川星岩口中念出:

  
恶姻缘是好姻缘,收拾烟花尽入篇。从此东方佳话遍,文通彩笔薛涛笺。

  
“梁川先生出口成章!”江芸阁不由得佩服。

  
“早从赖山阳先生处得知兄乃儒商,我这是班门弄斧。读此品花新咏,篇篇俱佳,但唯赞袖笑一篇情深意浓,弟可取笔再随两首?

  
阿茶恰到好处地铺上笺纸,梁川星岩提笔写出:

  
残红剩紫逐风埃,命薄于云真可哀。唯此一支春好在,尽流颜色待君来。

  
杏腮桃面太妖嬈,占得春风色转饶。不是江郎持彩笔,爱卿眉黛有谁描。

  
袖笑二十八岁了,已步入遊女生涯后期,但她红颜未衰,正是红得发紫,难怪江芸阁那么爱怜,认得梁川星岩是在赞她,将个粉脸涨成红脸。

  
“看江船主之作,可见年轻时即是风流才子,能说说旧日之好吗?” 梁川星岩请求道。

  
“旧日江南好,你这一问唤起了我的年轻时,那时风光美啊。我少时喜欢唱歌演戏,至今还有许多戏服压在家中箱子底下哪。那时苏州有名妓叫红儿,只因囊中羞涩,百思不可求,差点想死我。到日本后见袖笑似红儿胜红儿,才叫我活过来了。哈哈,我可是拿你当知己的,才吐露真情,可千万别说给别人听啊。”

  
唰唰唰,听罢江芸阁那番话,梁川星岩挥毫写下无题诗一首:

  
几领诨衣折在箱,泥金蛱蝶紫鸳鸯。依稀扇底桃花影,髣髴梢头荳蔻香。

  
夜月魂归鸣珮冷,春云歌断画栏荒。唤回二十余年梦,悄立西风鬓欲霜。

  
“句句字字有出典,提笔生花!”江芸阁着实钦佩梁川星岩的汉文功底。

  
袖笑也拍手道:“我也总听你闲时哼哼几句小曲,不曾想在家乡还存有许多戏服。这大院里每逢二月二和喜庆日子都会搭台唱大戏,赶上时你总会拉个胡弓敲个小锣,我都看的如痴如醉。我跟你这么知己,你都没说过戏服事,还是梁川星岩先生面子大啊。下回把你那些戏服带来,登台唱两出多好。”

  
“好哇,下回一定带来,登台给你看看。对了,梁君夫妇皆爱汉诗,一路西行而来,想必沿途拾得不少佳句,能否拿出欣赏?”

  
“吾等长途跋涉,多带纸笔多不便,吾妻还好画,笺纸尽量归其用,我一路之作均装在脑中了,正待在这里安静地住下,把它们变成墨迹。我曾说是在广岛见到老前辈菅茶山,在他的鼓励下,我们的西征终点才伸到长崎,才有幸见到江船头。今日有纸笔,那么我写一首路过广岛时咏过的七绝吧。”

  
梁川星岩写出的是《过广岛南海边见围盐田养牡蛎作七绝》:

  
匝地笆犁不碍潮,时清斥卤也豊饶,淘淘三万六千顷,一夜寒风长蛎田。

  
“到长崎,见有唐船金德盛号进港情景,好生新奇颇有感触,脑中也生一诗。” 梁川星岩又写下一首《琼浦杂咏》:

  
报道蕃船进岬来,万艘牵曳故遅遅。无端号炮穿云响,赚杀娇娃望几回。

  
彩旗一道影飘翩,吴榜粤帆相后先。牌字揭来金德盛,恐卿错认别人船。

  
最后他才从怀中抽出几件彩纸道:“汉诗本家是唐土生,日人再学也是望尘莫及,还望指教。弟妹也十分崇敬先生,只叹女流不能进馆,这里也有几幅诗画请笑批。”

  
那两首诗是梁川星岩过广岛和到达长崎看到围海养殖和唐船进港情节的描述,真是生龙活现。再看张红兰的诗稿,竟是一幅幅水墨画,再在画旁配的诗!且画且诗,才女呀,看得江芸阁即提笔赠诗赞美,看得袖笑目瞪口呆,想出大院去拜访她。

  
江芸阁想起梁川星岩“吾等长途跋涉,多带纸笔多不便”之意,又吩咐阿茶取来他的几盒新的笔墨纸砚,赠与了他。

  
当梁川星岩再访江芸阁时带来了用那些笔墨纸砚书写的诗篇,有梁川星岩的做答:“天遣吾侪一例贫,愧君嘉贶最情真。兔枝宝墨生花笔,併作奚囊富贵春。有张红兰的韵江诗“寳鸭少殘拜月香,碧梧露潤月生光,蟫红竹素好相近,一點纱燈秋影凉。”

  
梁川星岩再访江芸阁多次,谈论诗词儒学。秋深了,梁川星岩要结束西行之旅,江芸阁也将返回唐山,他们见了最后一面。梁川星岩拿给江芸阁看了他在长崎三个月中写下的汉诗,竟有七绝、七律、七古、五言、五律八十余首,字字珠玑!连同他在西来沿路写下的,共有一百三十首,句句均含中国典故。长途跋涉不可能携带厚重的原著原章,那路上所作多是记在脑中,到长崎再安静地坐下,写在纸上的。

  
梁川星岩打算将一路走来一路写下的这些汉诗编成一集《西征诗》,江芸阁大赞道:“我读贵国汉诗不少,若论才情之美,梁君为最,俊逸丰丽,有如鹰旋长空,碧水芙蓉,当领一代风骚。” 还为后来成集的《西征集》写了跋语:“大楣读贵邦汉诗多矣,若论才情之美,莫过梁君星岩,西征诗凡一百卅篇,丰丽俊逸,如鹰击长空自若盘旋于风暴,婷婷如出水芙蓉……”

  
是日,江芸阁和袖笑吹笛抚筝,奏乐为梁川星岩作别,后有梁川星岩诗曰:

  
金风吹酒桂花香,月逗楼心引兴长。

  
最忆水晶簾押底,搊筝擫笛韵悠扬。

  


  
(十四)

  
问答须凭笔

  
言谈在此书

  
——刘圣孚、笛浦

  
清道光五年、日本文政八年除夕之夜,幽灵和海贼出没频繁的远州榛原郡下吉田村(静岡县榛原郡吉田町)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绰绰的庞然大物,把村民吓得心惊肉跳,彻夜难眠。次日,东方出彩霞时,村民们看到那庞然大物变成了从未见过的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船,他们斗着胆子跑到海边去,更看到那船高高扬起的船主船尾跟城楼那么大,都惊奇得目瞪口呆。砰!砰!砰!三声火炮响过,又传来噹!噹!噹!的锣声,又吓村民一跳,莫不是异国强盗袭来?那大船上始终有人向着岸边在招手呼喊,但因船离岸颇远,根本听不到他们嚷嚷的是什么。再后来从那船上抛下一只密封的木桶,随潮漂上岸来,木桶里边哗啦啦地响,有村民用刀劈开木桶,只见从里面掉出一片竹板,上面刻满了汉字,一个读过两年书的村民只看懂了“……遇难……饮水……此为何处……”几字意思。

  
那大船如何看去都不像日本船,它的来到非同小可,村民立即将那片竹板交给地方官员,地方官员赶来询问,得到大船上一纸求援信:

  
本船在唐于十一月廿四日,自乍浦开行,往长崎贸易并护送贵国漂流商民三人,本船共计一百十六人,在洋因风不顺,于正月初一日漂收贵地口外寄椗,但风浪甚大,恐有不测,伏乞俯念远商在洋多日,苦楚异常,速即禀明大头目大人,脩备小船将大船牵进山嶴之中,寄椗数日再行撁送长崎,船上柴米俱尽,立等应用,并望备齐给付是感

  
文政九年正月初二

  
宁波船主杨啟堂

  
村官见信,一边筹办水米一边派人速报上级官府,消息被层层上报,很快传到了江户城将军府,将军府即派人将大船拖至能泊船的骏州清水港来监视调查。经查,得知那遇难唐船,名为“得泰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发自清国杭州湾乍浦港,是持有“信牌”驶往长崎的贸易商船,因遇风暴漂落至此,那船的信牌名义人是刘景筠,已在长崎在留,船上有船主杨啓堂,财副朱柳桥,刘圣孚以下船员一百一十六人,还带回来漂流西洋七年的日本国民三人——长吉、鹤松、喜太,现在船中缺粮断水,急需补给和医治病号。

  
得泰船在接受了严格的调查、船只整修、补足给养后,待到顺风好天气,于三月九日得到允许启航,由护送船“天德丸”护送,驶往长崎。将军府在“天德丸”中派遣了宫本次郎左卫门、大坪本左卫门、羽仓简堂三名官员,派遣见习官员仓桥藤太朗、书记官野田笛浦和五名日本引水员登上了得泰船。登上得泰船的野田笛浦,年方二十八岁,名逸,字子明,号笛浦、秋嶽,通称希一郎。丹后出身,师从幕府儒官古贺精里,精通汉文,派得泰船中担任书记官,记录遇难始终及护送情况。

  
野田笛浦登得泰船时,财副刘圣孚曾感激道:本船因风欠佳,漂泊贵地。蒙东都诸凡厚待,而且有累三君护送,同受客中苦况,我等深为抱歉。

  
野田笛浦回曰:吾邦官府,深知本船漂流,故今格外加以体恤,饬令送至长崎。至于诸事一切,宜遵官府所谕,而中途行止,须凭日本舵工指示,我等三名倂随使,水手十四人,及你本船人,一路均安是望。

  
这野田笛浦汉文功底不凡,可从他回刘圣孚话中得知,亦可从一篇墓志铭中看出:却说得泰船在海上遇难,生出不少病号,其中一位叫做陈云漳的水手病情严重,到清水港时已是奄奄一息,他要求他人扶其站上船头,看到了耸立云中的富士山,发出此行得以见到东海名山死亦无憾之语。再起航赴长崎,经纪州二木岛时,他终于合上了眼睛。得泰船经野田笛浦与日本护送船“天德丸”上的高官联系,为陈云漳置办了棺木,将他埋葬在了岸上禅寺藤明寺。野田笛浦看到了陈云漳的病和死,以书记官的身份为他写下了墓志铭:

  
皇国文政丙戌春,清船漂到我远江榛原郡。余奉官谕,护送到长崎。船中凡一百十有六人,而其风调洒脱可喜者,云漳陈君一人。响本船之漂到也,风怒浪跃,性命殆在呼吸,众举棹栗,君独立舷上,望冨岳于云表曰:兹行吾获见东海名山,死亦无憾也。余心窃谓,死生亦大矣,渠务为大耳,其中未必然也,旋船到纪伊,君罹疾不起,方绝之际,命推船窗,瞩目曰:美哉海山,吾观之而毙,则勿有悔焉耳……日出之邦,南纪之地,浦有和歌,瀑有那智,厥水厥山,秀且美矣,魂而安耶,何问海内外。

  
真是一篇美文!

  
且说赖户内海风景如画,但终日行船也有寂寞无聊,野田笛浦本来负有书记官使命,便常到船主舱房找杨啓堂,朱柳桥,刘圣孚聊天,除去行船公务杂务,于唐于和、与文于商、交谈一些事情,几位船主、财副也愿意与他交流,一路上对话,时有商榷,时有斗法,颇是有趣,录些在下。

  
一日,野田笛浦与刘圣孚、朱柳桥对谈:

  
野田笛浦:你们大清皇帝出身在哪里呀?

  
刘圣孚:他呀,是我们江南人。

  
野田笛浦:我怎么听说出身于长白山呀?长白山在江南哪个州?

  
刘圣孚:哈哈,先生真是博学多识,于中国书籍无所不通。当别人不敢讲,告诉你一密话,现在华夏已经驱除了外狄,你看看我的脑袋,不是周围的头发都被削去了吗?这叫做天运循环啊。

  
野田笛浦:早年我国越前人,到过满州的奴儿干地方,看到那里人家门上贴着判官像,是我国古人源经义的画像,拿源经义供为祖宗,那么说清帝的祖宗是日本源氏后代了,你们听说此传说吗?

  
朱柳桥:忘了书名了,记得以前是看到日本的一本书中那末写的,我国还有传是康熙帝自己这么说过。这些都是传闻而已,并非真实。

  
野田笛浦:袁枚袁子才和赵翼赵云崧,均为嘉庆年间之人,学博文藻,雄视一世,不知贵国当代有比肩者否?

  
朱柳桥:赵翼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今文人甚多,但出袁赵之上者尚未曾闻。

  
野田笛浦:康熙以来的程朱学者,我只敬服陆稼书,明末吕晚村之见识又在其上。

  
柳桥:陆稼书先生,浙江平湖人,是程朱学正统继承人,当朝第一道学家,非它贤可比,和我同乡。晚村是明代人,因不肯臣服于清朝,所以他的书集被禁不许阅读了。

  
野田笛浦:正因为他不朝于清朝,所以我最佩服他。

  
从这些对话中,明显看出日本儒者或统治者们对满清治汉的鄙视,也看出清之船主和文人的无奈调侃。

  
野田笛浦:贵国书籍如山,但某些书未经翻译,有时不好断句,我能读的读了,不能读的只好束之高阁了。

  
朱柳桥:我国书籍丰富,但已有十之八九运至长崎,且被译为日本国字,不必担心看不懂,以兄之聪明又好学上进,就是在我国也是出类拔萃的。

  
刘圣孚:对了,我们这船底舱压着很多书籍,不太好拿。到是我这里有《聊斋志异》和《今古奇观》,先生有闲可拿去看看。

  
野田笛浦:这两本书都读过,《聊斋志异》实乃小说中之佳作,我极爱读。《古今奇观》因为用了太多的俗语,反而看不太懂,读到中途就束之高阁了,今有诸兄在可随时请教,正好借读。

  
一日,野田笛浦拿着一册书笺走入朱柳桥舱房,问:“柳翁可有闲空?”

  
“船中郁闷,整天有空,来聊聊。”

  
“想给你看看我往时旧作《海红园小稿》,芜杂不可登大雅,见笑。”

  
“不必客气,实话告诉你,你的大名我早有耳温,以前在我的旧识户塚柳斋那里看到过你的作品,句句流畅,而且书法遒劲优美,直追董其昌,钦服之至!”

  
“那里,我诸艺不及人,诗书更是无流无体。受翁如此衮美褒奖,譬如给村女穿罗衣,真是于心不安。若是柳翁能过目,请给予指正批注。”

  
“承示尊著文诗,容细细展谈,但恐弟荒陋,不能窥见高深也。”

  
不几日,朱柳桥通读了野田野田笛浦的《海红园小稿》,欣赏推敲之后,对每篇都加了批注,最后撰文:

  
岁在丙戌之春,下掟于骏河府清水港,奉东都官令专员三人护行往崎,野田野田笛浦君典香舶中,晨夕相聚,彼此各掺方言不能译点定,余久抛笔墨,何敢妄加月旦,而万里海滨,鸿爪偶印,倾向盖知交,未必他日佳话也,故为点定,并缀数言于简端处,野田笛浦学有根枑,诗文工妙,读者自知,不俟余之饶舌耳

  
大清道光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序于纪州二木浦

  
浙江朱柳桥撰

  
野田笛浦再来时,朱柳桥交回《海红园小稿》对野田笛浦说:“承蒙嘱托,我就斗胆加了点评,或有不当之处,又有几字擅自改动,弟莫怪我狂妄。”

  
“一一点评,加之以高序,感谢万分啊。”

  
杨啓堂说:“我也拜读了大作,文笔甚佳,钦佩之至。”

  
“让你见笑了。”

  
刘圣孚也推崇一番《海红园小稿》之后,野田笛浦话锋一转问起:“久闻江芸阁大名,他现在是否在长崎唐馆中?”

  
朱柳桥说:“江芸阁是我们老朋友了,他到了长崎了没有呢?我也在惦念之中。”

  
刘圣孚推测道:“去年冬天,我们得泰船,还有恒顺、寿昌、金全胜、永泰、日新鸼,共六条船是一起从乍浦港出航的,日新鸼船主刘景筠在留长崎并未回唐山,是江芸阁在日新鸼上。我们遭遇风暴又在远州骏州耽搁良久,想必他们早已抵达长崎了吧。”

  
朱柳桥说:“但愿他已经在长崎,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下,把《海红园小稿》也给他看看如何?”

  
“届时拜托了。”

  
又一日聊天。

  
野田笛浦:俄罗斯很狡猾,蚕食外地欲称霸五大洲,听说他们有船至你们广东。

  
杨啔堂:去年到广东的俄罗斯船有六十八艘呢。

  
野田笛浦:天若为我插翅,则愿翱翔于贵国两京十三省,以了我仰慕唐土汉文之愿,以舒胸荡气,唯恨翅短,只能纷飞于蓬草之中啊。

  
柳桥:话不能这么说,我看贵国山川秀丽,人物富庶,以君之才华,亦是壮志凌云。你的仰望唐土心情这正如我邦人士羡慕贵土一样,大家换个地方生活皆如此。

  
野田笛浦:也是好高务远,人之常情吧。可是以你生活的杭州乃是灵地,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航’,应当百无可恨,为什么还要屡冒风险来长崎呢,也算好高务远吗?。

  
朱柳桥:经商海外,实为蝇头小利,是为糊口之计,以至抛离家室。

  
野田笛浦:脱身名欲,游仁山智水之间,与造物者俱,当今岂无这种人了?

  
朱柳桥:昔人有游远山不顾名利,今代罕见了。

  
野田笛浦:指望家财而生活的纨绔子弟最后会成败家子,你以高龄还在奔波,是在以身作则教育子女吗?

  
朱柳桥:君言虽是,但是我膝下乏人,风尘仆仆,所为逐利之徒。如君雅士,必定见笑。君言诚然,而为商贾赴远域,实因糊口之计,不得不这么做。

  
野田笛浦突然说起:有书载广西地方,极多烟瘴,女子生而有毒,必先与男子交媾,将毒传之,男子毒发,腐烂而死。当真?

  
杨啟堂:那叫“过癞”,此乃恶风,官不能禁也。 “

  
朱柳桥:苗俗有跳月之风,任人自为配偶。听说今日本男子妇女,亦多野合者,国法不禁。

  
野田笛浦:我听说三代以前唐山并无跳月习俗,可见江河日下。我国跳月习俗,早已不存,那些野合者是为禽兽。柳翁莫不是老眼昏花,将禽兽看作人了。

  
“哈,哈,哈!”朱柳桥一阵笑。

  
说到此,野田笛浦问起杨启堂:杨兄在长崎有相好否?

  
杨啟堂:我二十一岁开始到长崎,共来九次了,有相好引田屋丝萩,日语念“伊登巴义”。

  
野田笛浦:昔日贾岛渡桑乾河曾有“并州是故乡”句,杨兄九往长崎,况有丝萩待之久矣,兄之望长崎,亦是此心情吧。

  
杨啟堂:恨不能如鸟生翅飞去也。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野田笛浦:杨州苏州之妓,才色双绝,非他妓之比也。小说中所记如此。昔称广东福州多美人,今尚然否?

  
朱柳桥:北地之妓,工琵琶、小曲,人极俏丽。广东有大蓬船上娼妇,名曰珠娘,亦多美色。

  
野田笛浦:说起小曲,听说长崎流行清曲九连环,柳翁可唱与我听否?

  
“唱到会唱,还是请杨船主和刘财副唱吧,他们唱的比我好,我这里正有弦子,到是可以伴奏。”

  
杨啟堂说:“我的九连环,调是一个调,但词和长崎流行的略有不同,柳兄给起个头吧。”

  
朱柳桥弦子拨起,杨啟堂唱出:

  
蝴蝶飞来是夜夜游,

  
情人吓送我九连环。

  
九九连环,

  
拿把刀儿割不断。

  
儿时,

  
夜夜游,

  
夜夜游。

  
杨啟堂既已唱过《九连环》,刘圣孚唱了一曲《烧香曲》:

  
荒郊树下一座庙,

  
苦命的女子把香烧。

  
上了香

  
何言何语何嘱告。

  
磕下了头,

  
泪珠儿滴在埃尘地。

  
叫一声神道,

  
你可知苦命女子把香烧,

  
你可知苦命的女子谁知道。

  
纱窗儿外吓月影儿高吓,

  
出路的人吓不心焦吓,

  
一思乡父母年高,

  
二思乡妻儿年少,

  
三思乡手足同胞。

  
……

  
说到此,唱道此,有几句话说与看官:这一船话说的对答如流,莫非是野田笛浦汉语流畅,非也,他是精通汉文却不会汉语。那船主杨啟堂、财副朱柳桥、刘圣孚长年跑船住长崎,却主要是从遊女处学的长崎方言,且搀杂了唐土家乡味道,和野田笛浦江户话对的竟是驴唇不对马嘴。

  
原来是明清以来,中国官宦士绅家族涉足商业贸易已很普遍,更有许多文人弃儒从商,得泰船船主杨启堂、财副朱柳桥、刘圣孚肚中均有墨水。而日本江户时代重儒学,学者多写汉文汉诗,野田笛浦就满腹经史文才。他们之间用得是笔谈,野田笛浦凭借一只生花妙笔把那一船话记录下来,得一部《得泰船笔语》传世。那些笔谈栩栩如生,犹如言谈。古人多文言,今者仅择书中片段说成白话而已。章首先有交代写上:“问答须凭笔,言谈在此书”,那前句出自野村笛浦,后句出自刘圣孚,载于《得泰船笔语》卷头。

  


  


  




 回复[1]:  小林 (2008-04-10 21:30:13)  
 
  问答须凭笔,言谈在此书

  
名文心向久,今日喜拜读

 回复[2]: 都忙着斗嘴 陈某 (2008-04-10 21:31:50)  
 
  如此好文章都没人欣赏了

 回复[3]: 大家热爱的还是政治啊! 小林 (2008-04-10 21:56:50)  
 
  

 回复[4]: 我是第一个看的。 我是局长 (2008-04-10 22:00:26)  
 
  今天早晨一上贴,我就打开看了。

  
因为当时手头有点事儿,看得不是很仔细。

  


  
爷爷写的故事很好,值得赞扬。

  
一个突出的感觉是,日本人的汉诗,毕竟是学来的,在我们这些背杜甫李商隐的人看来,日本人的汉诗都很生硬。

  
比如“趁潮快橹去双双”,之类的诗句,用词显得很生硬,读起来不顺溜。

  


  

 回复[5]: 是很生硬 小林 (2008-04-10 22:33:40)  
 
  比如

  
趁热快吃狗肉肉

  
晩酌黄酒二两两

 回复[6]: 有人问津了,谢谢呀! 龍昇 (2008-04-10 22:43:16)  
 
  谢小林光顾及发现妙语(不是我,是人家说的).

  
局长手头事太多了,你忧国忧民哪,再有可能是近日股市好,你腰粗了你痛快了.你这几天忙,忙的邪火.就这么百忙之中还是惦记着我,真感激.也盼你悠着点儿,当心身体.

 回复[7]: 我忧国忧民 我是局长 (2008-04-10 23:46:27)  
 
  其实就是想看开幕式的热闹。呵呵呵。

  
股票,还要等等。5月初估计有好消息。

 回复[8]:  赵然 (2008-04-11 02:35:16)  
 
  其实龙爷这唐家大院都在读应该我想

  
反正每天斗嘴也是逗,你让这拨人读砖头可能没戏

  
呵呵,别人俺是不知道

  
只是心里静不下来

  
自己是没细读不敢说话而已

  
走马观花读又对不起龙爷也对不起自己

  
这种文字不像佛跳墙啊,大丫啊得

  
读完就敢招呼发言

  
嘿嘿,

  
但确实每篇都在读,龙爷简直快升仙得道了让人感觉

  
认真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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