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渊雌渊 │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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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渊雌渊
龍昇 (发表日期:2006-11-27 21:43:09 阅读人次:2242 回复数:6)
我和妻子有个无须花大钱的休闲去处，在佐贺县嘉瀬川上，叫雄渊雌渊。嘉瀬川自雷山和北山出，半路向东拐个直角，汹涌了十来里路，又拐个直角往南，再就奔向大海不回头了。这两个拐角处，各有一个温泉乡，名古汤温泉，名熊川温泉，雄渊雌渊在这两个温泉乡中间。　　我们发现它时花了回大钱，是结婚三十周年时，第一次住了回温泉，就是古汤的“鹤灵泉”。据说“鹤灵泉”是徐福登陆日本时发现的，因此古汤就成了日本最古老的温泉。夜宿温泉，给我的感觉是身也净了，心也净了，万籁俱寂。天明后徜徉在温泉乡小街上，又是一番安详自在。走着走着，看到一块石碑，上书斋藤茂吉先生歌碑。看介绍，写道斋藤茂吉是日本歌（日本诗的一种形式）坛重镇。大正9年（1920年）9月11日至10月3日，他在古汤养病，作歌38首。我对日本歌一窍不通，因此只记曾有此人此事，并未更深研究。不料转身看到一个路标，上书“郭沫若先生纪念碑”，引起我的兴趣。郭沫若后半生之作在政治上阿谀献媚，我上中学时就有看法，但它前半生的中国文豪地位是不可否认的。难到他也曾在此偏僻山野养病、吟诗多首，才会有座纪念碑吗？我就想拉上妻子去看看。　　嘉瀬川从古汤温泉乡中间穿过，看路标只需沿川向东走，即可达“郭沫若先生纪念碑”，我们便沿川逶迤而去。川两边的山愈来愈高，川也愈来愈窄，窄成了溪，水流也就湍急喧腾了，像欢笑像唱歌。河床不时有个段差，就落出一帘瀑布，瀑布下总会积有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就成了潭成了渊。走了三里多路吧，看到山路旁一块牌子，大字写着“雄渊雌渊公园”。俯首往下看，看到两片明镜般的水，两片水是紧紧相连的，只是一个段差一帘瀑布将它们隔开。因为一大一小、一伟岸一苗条，它们被叫成了雄渊雌渊。　　　　这里叫成公园，是因整修了从山路下到渊旁的细道，盖了间厕所，辟出块能容十台汽车的停车场，几套石制木制桌椅。其它完全是随其自然，保留古风旧貌。两岸山高树茂，山脚树木的枝叶能越过山路,将荫影投进渊中。渊旁布满白色巨石，石有人高，被万年流水冲刷的圆鼓隆冬的。说是公园，但没有公园中必点缀的花圃，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藤野花。时值仲春，山上开着紫藤花，有风吹过，吹落了几片紫藤花瓣，纷纷扬扬，落在静静的渊水上。　　雄渊上面有座红色的桥，过桥有股细细的清冽的泉水自山上流下，捧起一口山泉水喝，甜甜的，透心凉。我们在那里遇到一位住在佐贺城里的妇女，她正灌满了十几大塑料壶的泉水，吃力地往红桥那边的汽车上捣腾，因我帮她捣腾了最后三壶泉水，她回谢似的跟我们聊了会儿天。她告诉我们说她家的饮用水都取自此泉，因为它洁净、不要钱。她跟我们讲雄渊雌渊来历除了它们的形状和紧密相连外，还有一个传说，她手指着雄渊下的一个洞说：　　昔日，古汤温泉有位少年，熊川温泉有位姑娘，他们相亲相爱。但姑娘家将她许给了另外人家，他们便私奔到两个村庄中间的这无人地方住了下来。以前从大山里砍伐下的原木是经嘉瀬川放流到平原地区去的，而那几年中常有原木到这里被冲进那洞中不见了。有位原木的主人舍不得，便潜入洞中去寻找，结果就碰到了那少年和姑娘，他们正用漂进洞中的原木建筑他们的家园呢。经过交涉，原木物归原主了，但他们要求原木主人不要泄露他们的住地，于是后来流传出其洞深莫可测险象环生的危言，令人不敢入洞，也就没人能找到他们了。　　好美的一个传说，那就是说这雄渊雌渊里真住着一对男女、雄雌、夫妻。我听得不由得想冲破那险象环生入洞去看望他们一下。旋即又打消了念头，不要打搅他们的两人世界了吧。　　过了那道细细山泉水，便是“郭沫若先生纪念碑”了。碑是块像梨子形状的大石，石的一面被削平，刻上了铭文,是廖承志手书。碑由四四方方的水磨石台座支撑，台座中嵌了块铜牌。碑建于1982年9月，碑旁有几棵中国送来的树。看铭文和铜牌知道郭沫若1924年秋天曾在这附近，也就是在熊川温泉和古汤温泉住过，在它们之间有雄渊雌渊的这条山路中走动过。但他在这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吟诗多首”，而是写下了《行路难》等小说。　　　　那天离开雄渊雌渊时，我想着得设法找到郭沫若写的小说《行路难》拜读一下。　　我找到了一套《中国现代名作家名著珍藏本》，里面郁达夫的一集叫“自叙小说”，艾芜的一集叫“流浪小说”，郭沫若的一集叫“漂泊小说”。那“漂泊小说”中有《行路难》。　　《行路难》是不以第一人称写的郭沫若自己，再次来日再次回国之间，窘于囊中羞涩和受日人歧视，带着一家五口人频频搬家，越搬越穷的故事。写穷窘写受气写退回福冈住房的押金，变卖带不了的家具，计划到有温泉的乡下去住，写到了川上江，就是嘉瀬川。他写搬到熊川温泉的旅店住下，想在那里安心写点文章，挣点稿费。他在《行路难》中先发尽牢骚、悲愤，终于在结尾呼喊出“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不通的路径上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婪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流吧，流吧，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从《行路难》中还看不出此文是郭沫若在熊川温泉的新屋旅社中完成的，因为他在那里还满腹牢骚、悲愤，那两间房中还住着三个小小的活蹦乱跳的儿子，书桌是“蒙好一层包单的白皮箱。”我在紧接着的一篇《红瓜》中读到“‘我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把动身时买的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把我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晓芙。’‘哦，写得不少了呢！’‘有三四万字光景。’‘你去了才几天了呢？’‘连今天才五天’……”原来是郭沫若又分居到古汤温泉单住，才把小说写出来，或他几天回一次熊川温泉的家，往复于嘉瀬川山路中构思出来的吧。“郭沫若先生纪念碑”立于这段山路中间距离的雄渊雌渊岸边再合理不过。　　郭沫若早已“暴怒的湍鸣”地流入大海甚或成了个海，他的牢骚悲愤呼喊，我已不太注目，到是他的《行路难》《红瓜》中川上河即嘉瀬川景色让我感到亲切：“红瓜、红荻、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浪奔腾而来”“狭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是庞大的白石。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爆射，又倒卧水中”……。　　　　郭老七十年前描写的这实物情景，今日仍能在嘉瀨川的雄渊雌渊及其上下溪流中分辨得出，历历在目，正是山水依旧。但我看它们的听它们的感觉与郭老不同，那因为他是文豪我是凡人，还因为他在此住时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牢骚悲愤呼喊；而我来此则已心平气和地走向老年，我已知足认命与世无争。比如郭老听的溪流声是暴怒的湍鸣，我听成了湍急喧腾，像欢笑像歌唱，或小河流水哗啦啦；比如郭老看的白色巨石“洁而平莹”，我看成了被万年流水冲刷的圆鼓隆冬。　　我喜欢我们偶然发现的雄渊雌渊，自发现它后我和妻子年年来季季来，来了十年了。这里四季水清清的、石白白的、山葱葱的，现在说季季来有点过，我们冬季不来了，高山流水寒天，老骨头顶不住了。春天里来,梅花樱花先后开，轮到紫藤开时嘉瀨川上会横挂起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布鲤鱼，夏天里来是图个凉爽，秋天里,桂花飘香、枫叶红、柿叶红……。　　那里成了我和妻子的休闲好去处，因为它叫雄渊雌渊。我们去那里无须花大钱：开车用的汽油钱可用灌满的几大壶山泉水找补回来，吃的是自己带的茶叶蛋烙饼馅饼之类，我们不住温泉旅店了，只去程或回程在古汤或熊川花五百日元泡个把小时温泉，也似神似仙。　　我们在雄渊雌渊一呆就是半天。半天里都干什么呢，有时沿山沿川走走，有时聊聊天，有时干脆就在“郭末若先生纪念碑”旁的凳子上默默无语地干坐着，或大眼瞪小眼，或掉转脊背各瞪各的眼。　　我们聊天，不聊希望不聊将来，因为那对我们来说已不太多。我们专聊过去，我们聊自己的过去，聊很少有过的得意自豪，聊着聊着，把它们聊成了平常自然；我们聊经历太多的苦难悲伤，聊着聊着，把它们聊成了甘甜幸福。我们也聊故友旧恶，我们怀念往昔朋友的情谊，我们聊着聊着，聊得以往讨厌的人也有很多可爱之处……。　　我们干坐无语时我是什么也没想，只眼勾勾地望着雄渊雌渊两潭清水，甚至瀑布泻入它们的声音也没灌入耳中——那两帘瀑布本不大，落声也小。我妻子想什么呢？我没去想，大概让我想，她也是跟我一样两眼勾勾地望着雄渊雌渊两潭清水而脑中什么也没想吧。但最后还是有谁先想起，说该灌山泉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