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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牛鬼蛇神歌之二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9-18 16:42:23 阅读人次:2488 回复数:7)

   葛朗台

  


  
要说一位“牛鬼蛇神”外号叫“葛朗台”,您能估摸出其人秉性吗?您要是读过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一准能估摸出来——吝啬,抠门儿。

  
葛朗台正名叫夏邦富,山西人,长的瘦小枯干,三十多岁就半白了头发,原来是北京东城一家电影院的放映员。他当牛鬼蛇神也是因思想问题,而不是因为吝啬和抠门儿。我们拿他当朋友是因为他只对自己吝啬而不抠人家。

  
葛朗台的吝啬和抠门儿挺可爱的,我给大家上两段子。之前先得交代一下时代背景和当时情况:被强制劳动的初期即六十年代后半,我们有二十六元工资和三十九斤粮食定量。因为劳动量极大和缺少油水蔬菜副食,所以三十九斤粮食是不够吃的。二十六元工资在一般条件下够维持生活,但大部分人要额外买些高价的粮票和粮食,二十六元一个月就显得紧巴巴的。

  
在那种状况下,葛朗台居然从牙缝里抠出一笔不小的积蓄(钱和粮票),简直是个奇迹。葛兰台的身子愈来愈瘦小枯干,白头发愈来愈多,脸色儿绿得用京话说是“盖张纸哭的过儿了”。终于有一天,葛朗台因活儿重劳累过度营养失调而吐了血,两眼一闭晕倒在了工地上。

  
众人见状,不知所措。到是领导看到了发令说:“把他抬回去休息半天,晚饭时让伙房给他做碗病号面吃。”我们大家都对领导的慈悲善心感激万分,因为“病号面”是一碗带汤的白面条,上面飘着数滴香喷喷的油花和数片碧绿色的葱花!即四川的“光面”上海的“阳春面”啊!对于整天啃苞谷面窝窝头喝苞谷面糊糊的我们来说,可是奢侈品啊!

  
不料,死过去半天的葛朗台此时睁开了眼,嘴中喷血地冒出句话:“指导员,那面加钱吗?”那话令我们全体在场的人面对着悲惨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谁有幸能吃到一碗“病号面”,除了要交两百克细粮餐券外,还要另加五分钱,即那数滴香喷喷的油花和数片碧绿色的葱花钱。这葛朗台都要死了还在合计花不花那五分钱!那面汤上飘着数滴油花数片葱花哪,领导说钱还是要加的。葛朗台说了句“不要管我……”又闭上眼睛死了过去,他那意思是说不吃“病号面”。

  
葛朗台没死。那天是我们大家出了五分钱替他打的“病号面”,骗他说领导改了主意不加钱了。那时代电影小说新闻报道描写英雄人物临死前,总要让他睁开眼睛说一句“不要管我”加上“先抢救老百姓要紧……”“要将革命进行到底……”“看国家财产受到损失没有?”之类的话。自打有葛朗台吐血晕倒事后,我们队谁有点头疼脑热工伤事故心情不爽,别人给他句安慰话时,谁都会回一句:“不要管我,先看看伙房的病号面加不加钱?”

  
那时候大部分人粮食不够吃,计划再好的人到月底也不过剩几百克粮票的餐券,绝了粮的人就向那样的人借一百克两百克地渡过饥荒。有一月月底全班二十人中十八人断了粮,我尚余四百克,只能救两三人,大家就将目光射向了葛朗台。众人还未张口,他就哆嗦着身子说:“哥们儿们别玩虎视眈眈,我也没有了。”那回因为我有四百克的“见义勇为”,只得由我来担保求说:“老夏,都这么水深火热了,拿出五公斤来,明天一发餐券我就给你敛回来。”

  
“刘颖,你我是信得过的,但我也确实没有了。不信你翻翻我身上,有我准借。”我算那帮人中比较文质彬彬的,葛朗台谅我不敢搜他身。那回是急了,顺着那话茬儿我抓住了他肩膀说:“话是你说的,我就不客气了,翻。”话刚落音,他双手捂着卵蛋子蹲地下了。

  
说葛朗台可爱就在这儿,凭那动作傻蛋也变机灵了。我一个饿虎扑食将他按倒在地,扒了他的裤子从他裆里抠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包来。此时葛朗台急喊:“借,我借。但你不能公布我的数目。”我答应了他,只数出五公斤餐券分给了大家,次日负责地给他完壁归赵了。

  
您猜他那小包藏哪儿了?在裤衩内面裆上缝的一个用大别针别着的小口袋里,那位置正是女人放例假带的地方。那小包有五公分高,真不知道夹着它走路干活磨得慌不?那小包里有厚厚一沓子二十多公斤餐券,有五十元现金,有一本两百元存款的存折,我守约没将那数目公布于众。今日当段子上给当代人,再做个说明:粮票餐券事您挺费解,他那些钱和存款相当于今日下岗工人裆里夹着个万元户。

  
八零年,葛朗台回京重当放映员,当了几年就退休了。

  


  
阿 定

  


  
“钱车子”是因为背下了人民大会堂有多少门多少洞多少台阶、背下了京城所有外国大使馆的汽车号码后于六六年五月被公安局以“特嫌”抓起来的。和我俩同年龄同年高中毕业同时期被抓的还有个叫张定国的,他有一大爱好是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战役、防线等,从“九一八事变”“芦沟桥事变”到徐州会战、广州会战,从德国入侵波兰的闪电战、日本偷袭珍珠港到联合军的诺曼底登陆、易比河会师,还有苏德“巴格拉季昂”战役、蒙哥马利击败“沙漠之狐”隆美尔的“阿莱战役”、马奇诺防线、魏刚防线……,整个来龙去脉、指挥将领、投入兵力、胜负结局他都门儿清。那些知识和分析能力要是上军事院校准能拿个硕士博士,以一个无正当职业的社会青年的他没事撑的研究那玩艺儿,就成了野心家危险分子了,再加上他无论从长相和急冲冲地走路姿势都活脱儿一个希特勒,那不逮他逮谁?

  
我和张定国在进公安局前就认识,因为我们都集邮,上中学时就都跑东华门集邮公司交换邮票。我搞得比较业余他搞得比较专业,我集的多为盖加票、欠资票、边区票和新中国的纪念票特种票,他集的多为伪满票、伪蒙疆票、法属英属非洲票、欧洲小国票。六二年,我姐姐给来华开会的保加利亚邮电部长做翻译,她将我一本新中国全套普、特、记邮票送给了他,而他答应回国后给我寄一部保加利亚全套的。不幸,那位邮电部长回国乘的苏联飞机在伊尔库斯克上空爆炸,机毁人亡,我的邮票也炸没了,那回事对我集邮打击很大。也是那年,张定国鬼神不测地给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写了封信,说他极想集些他尊重的总统的国家的邮票,结果他收到了南斯拉夫邮电部送来的该国全套邮票,那回事令他欢欣鼓舞。我俩的集邮虽有这般不同,但在六六年却有相同结局:邮票皆毁于红卫兵的抄家之中。

  
张定国是浙江人,那方土地上叫阿三阿四阿狗阿猫的人多了,俗称他为阿定不希奇,但他那阿定不是俗称而是我们那帮牛鬼蛇神给他起的外号,其“定”乃“腚”也。我们在新疆强制劳动时,碰上任何政治运动都要轮流揪出个人来配合着当活靶子跟着挨挨斗,林彪机毁人亡那回赶上张定国出场“配合”。会场的批斗气氛已酝酿得严肃,领导大喝一声:“将法西斯分子张定国带上来!”张定国不等警卫拿枪托敲打就急步流星地冲进来,到“主席台”前“嘎”地来了个立正,引起满场哈哈大笑。领导开始对我们的笑莫名其妙,后来想起他是迈着“希特勒步”进来的,不禁大怒,发令让他退出去重新“带上来!”哪想他重新展示的仍是“希特勒步”和“嘎”地立正,没把领导鼻子气歪了,直踢他的腿,直到两个警卫又架着他慢慢地入场才纠正了些他的步伐。这回他站定了大家还是笑,是笑他一瞪眼一瘪嘴的脸像希特勒,领导看明白了,大骂一句:“瞧你那法西斯希特勒脸,就像个腚!”

  
那回配合批林彪斗张定国,是因为当过国民党马步芳骑兵的我们领导批林彪这不是那不是时还批他根本不会打仗,他接了句茬儿:“队长,林彪确实是坏蛋,但他仗还是会打的,

  
比如‘平型关大捷’比如‘辽沈战役’。”那回批他长的像希特勒,他说不是他像希特勒而是希特勒像他,那是没有办法的。他说他崇拜的是苏联的朱可夫和伏龙芝,不是军国主义份子。那回批他无非是阶级斗争需要找个人出来开开涮,最后弄了个不了了之,到是让我们找到机会给张定国取了个外号,取“定”谐“腚”,腚是我们领导老家话,即屁股。

  
自文革之火燃尽平生积攒的邮票后,我不集邮了。阿定却在劳动改造当中重新打鼓另开张,积攒了许多文革票,把谁也想不到的“全国山河一片红”票、林彪票攒了一大堆,一市场经济都成了身价百倍的绝品。阿定七九年从新疆回北京,他不忙着搞平反和户口,先抓集邮。那年许多人还晕头转向于文革后遗症之中,没有保值升值思想,他就出五十元、一百元一本的高价去收购失散于民间的集邮簿,甚至出路费派还没到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的“钱车子”沿陇海线在陕甘宁偏远地区替他采购。没几年,五十元、百元一本的邮票都变成了五千元、万元。

  
他早发了,花钱“买”了个户口。八零年新年,中国发行生肖票,初印是“猴票”,阿定对我说出全了得十二年,那时的人要为配齐“生肖”而找“猴票”可就难了,建议我多买一些留着等升值。那时我正忙于出国,没买,他买了十版。才几年哪,那八分钱一张的破猴儿,滚成了成千上万元!阿定成了百万富翁,我后悔莫及。

  


  
大混蛋

  


  
前几年有位初识的在日华人朋友对我说他在北京时曾“玩闹”过,北城赫赫有名的“小混蛋”是他大哥,说我回国内遇到麻烦时可找他出面摆平。我问他:“你说的小棍蛋是回民、是卷花头发、是姓李?”他说是。我说那“小混蛋”三十多年前和我一起在新疆强制劳动过,他管我叫大哥。那位华人朋友立刻给我作揖道:“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今后还望多多关照。”

  
看官莫以为我此篇要说“小混蛋”,我是以其为引子,要说的是“大混蛋”。“小混蛋”和“大混蛋”,听名字可见是小巫见大巫。“大混蛋”大名于双江,也是回民,家往朝阳门外火神庙,今外交部后面,因此他的绰号全称叫“朝阳门大混蛋”。

  
“大混蛋”不是“氓爷”(流氓),是专门收拾“氓爷”的主儿。早年间,有人来喊他:“大混蛋,×××又拿着刀子欺负人啦!”他就抄起随手可及的家伙赶去三下五除二地将×××收拾掉。前前后后,他将朝阳门里门外的“大锛儿头”“小麻子”“镇朝阳”“赤发鬼”全收拾了。看起来他像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但收拾“氓爷”是公安局派出所的事,不归他一个平民管,所以不是“氓爷”的他扫平了“氓爷”之后叫公安局以流氓打架斗殴罪逮起来了。

  
“大混蛋”也管我叫哥哥,不按社会上一般地叫大哥,而是按我在家排行地叫五哥。那是因为我也替他写过检讨书悔过书之外,我和我老婆对他的结婚生活有些小小的帮助。我们在新疆强制劳动,身份微卑经济拮据,找个对象是很难的。我幸运地比“大混蛋”先结了婚,他晚我四年才碰上位川妹子。川妹子南下做“打工妹”是八、九十年代的事,六、七十年代贫苦的川妹子是闯大西北讨活命的。“大混蛋”讨老婆真用得上“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力气”,那年他回北京探亲归来,在吐鲁番等回南疆的汽车,碰一位背着竹篓的川妹子跟他打听事:“这位大哥,你是哪单位的?”他以为她是打听人或打听路的,就说了自己单位名,姑娘又问:“你们单位有人要老婆吗?”他说他就要,姑娘再问:“你能要我吗?”他说他要她,她就当了他的老婆。那川妹子的背篓里只有几斤大米和一套换洗衣服。我说的对他们结婚有些小小帮助不过是送了一块擀面板几斤粮票和两件我老婆的花衣裳而已。“大混蛋”管我叫五哥真有“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之意。

  
“大混蛋”讨的川妹子漂亮极了,是我们队里第一美人,一年后她生了两个男孩——双胞胎。双胞胎满一岁时我们的强制劳动算结束了,但想回北京搞平反迁户口得自己解决。我回京无策,采取了出国的办法,“大混蛋”于我离疆半年之后带着一家人回了北京。北京的派出所说“大混蛋”错误是有的,但也承认当年把他关监狱送新疆有点“过”,同意将他户口转回京。但他是在新疆讨的农村户口的川妹子,因此老婆孩子北京不能接受。“大混蛋”软磨硬泡缠了半年也弄不下老婆孩子的户口,终于有一天跟派出所犯了混蛋:他先将川妹子和老母亲送他姨家去,锁上家门,将双胞胎往派出所一扔,说了句“给你们了”就跑了。

  
这下派出所可傻了眼。俩光脑袋开裆裤的小牛犊子要么活蹦乱跳地折腾,要么鬼哭狼嚎地叫唤,在派出所里翻了天,派出所不能踏踏实实办公,还得派女警察给他们喂牛奶喂饭把屎把尿……。俩小牛犊子折腾了一礼拜,派出所顶不住了,跟拿通缉犯那么难地找到他姨家去作揖:“大混蛋,您饶了我们呗,把孩子抱家去吧,户口给了。”

  
一家子户口有了,“大混蛋”买了辆平板三轮车当“板儿爷”支撑家计,挣多了钱买了辆“京字 130”车跑运输,钱挣多了些,就小车换大车整了辆十吨卡车跑长途。他专给租不起或租不到火车车皮的单位拉货,跑趟沈阳吉林收三千元,两广四川收五千。价格公平,安全快捷,货主都爱用他的车。怎么快?沈阳一天多、广州五天打来回,他二十四小时不合眼连轴转。怎么能价格公平?沿路路卡都知道他“混蛋”,没人敢多收他买路钱。怎么安全?他碰上路匪劫货时总是提着摇引擎的铁把子下车说:“知道我叫大混蛋吗,我还想劫你们丫挺的哪。”路匪就乖乖地撤了,所以他从没给货主丢过货。

  
我是按今日流行管“大混蛋”的老婆叫川妹子的,她叫柳红花。柳红花能吃苦特能干,“大混蛋”有钱了,她也不在家坐吃闲饭,她摆了个服装摊儿练,练的不错,又摆了一个,把她小妹子从四川叫来交给她练,她妹妹才是今日川妹子。

  


  
老蔫儿

  


  
老提强制劳动这词儿,今日新人类大概听不懂它是什么意思,简介一下:在中国凡抓到干坏事的人可依法判处劳动改造或劳动教养或少年管教。还有些人的错误够不上刑法,但将他们放在社会上又让政府不放心,便将他们收容在公安部门管辖之下,在枪杆子监视之下进行强制性的劳动,是谓强制劳动,简称强劳。能被强劳的最低线是:在社会上无正当职业长期游荡者。那词儿是五、六十年代的事,没考证今日还有否,但愿是没有了。

  
说了上面一番罗嗦话,只为推出一位难友——性格内向、寡言少语、行动坐卧慢慢悠悠的“老知青”王金祥。提“老知青”您一定会想到文革时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他比他们早,那名词在文革前就有,代表英雄人物有邢燕子、侯隽、董加耕。王金祥六二年高中毕业去山西农村当了“知青”,但他没成英雄人物,而是面对艰苦“知难而退”地回了北京。他再也得不到工作分配,成了在社会上无正当职业者,因此在六六年成了强制劳动犯。

  
王金祥没偷没抢没打架没耍流氓没思想反动没出身不好,就为是回城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也拘留入狱强制劳动,心里老大委屈,性格越发内向,干活就慢慢悠悠,领导催他骂他打他都不带吭声,领导说他是三脚蹦不出个屁的人,我们就管他叫成了老蔫儿。

  
老蔫儿有蔫主意。六七年二月,我们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大家商量越狱逃回北京去平反,他不说话不做准备工作也不向领导汇报,只立着两耳朵去听的,但等我们冒着枪林弹雨跑出来后检点人数时发现他不紧不慢地用小碎步跟着哪,一直跟了一千多公里。

  
老蔫儿也有业余爱好,喜欢用小刀刻些小玩艺儿。林彪死后的七二年,文革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但老百姓己开始对它厌倦,社会上出现一股逃避现实的风气,其中一风是“刨荆条疙瘩刻烟斗”。即人们用休息日甚至工作日蹬自行车去京西山里刨一种叫荆条的灌木的根,用它刻烟斗。那时京城干革命的或被革命的抽烟的人几乎是人手一自制烟斗,老蔫儿那年首次批准回京探亲,他就去西山里刨了好些荆条疙瘩背回到新疆。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我们强制劳动队有位用捆绑吊打收拾了多少捣蛋鬼的管教最怕老蔫几。那管教爱趴墙根儿趴门缝儿偷听人说话偷看人行动,以发现人说反动话和越轨勾当。话说有一天老蔫儿脚崴了在帐篷里休工伤,他手还能动,就拿出荆条疙瘩坐床上刻烟斗。刻着刻着,帐篷门帘轻轻一动透进一道阳光,却不见有人进来。动一次老蔫儿没理会,以为是风卷门帘。但门帘动了好几次,外面又没有呼啸的风,他琢磨外面可能是管教在趴门缝儿,便随手抄起一把皮恰克(维吾尔人的佩刀)往门帘上甩了去。外边果然是管教,那刀的把柄留在门帘里,刀刃穿出帘外,正打管教耳边擦过,把他脸都吓白了。待他缓过神来冲进帐篷咆哮如雷地训斥老蔫儿时,得到句慢悠悠的回话:“鬼鬼祟祟的,我当是贼呢。”有那活在,那管教找不出正当理由收拾老蔫儿,从此怕了他。

  
自从老蔫儿刻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烟斗后,他就老叼着它,不紧不慢地往里边装烟丝烟叶儿,点上火慢悠悠地抽,一直抽到今天。他抽烟斗的姿势三十年没变过,总是人坐凳子上却将托烟斗的胳膊肘支在旁边的桌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做沉思状。

  
老蔫儿并不是好逸恶劳之人,80年他回北京后以蹬平板车到郊区买新鲜蔬菜拉到城里卖为生,后来跟种菜的“向阳花”结了婚,弄了个郊区户口。到实行承包制时他包了两个塑料大棚自己种菜卖,和“向阳花”小日子过的挺火红。说是家在郊区,其实就在新建的西火车站不远,如今他那小四合院和两个大棚被高楼大厦围了起来,看着挺像城中花园。前两年又有个外地公司出三千元月租租下了他们闲着的三间厢房当办公室,他过得更小康了。

  
我门回北京的那拨人都爱到他那城中花园小聚,他还那老蔫儿脾气,见客只三句话“您

  
来了。”“坐。”“我倒茶去。”对我这海外来客顶多多句“外边还行?”然后就叼着烟袋不言不语静听别人云山雾罩。他总在大家正兴致勃勃之时悄悄离开“龙门阵”,不一会儿又悄悄给大家端来他亲手做的拍黄瓜炸酱面、烙饼卷大葱和久违了的苞谷面糊糊——棒子面粥。瓜和大葱是从大棚里现拔来的。我们爱老蔫儿家那外冷内热的暖水瓶气氛,爱吃他家那口鲜儿。

  


  
学 生

  


  
我写的《老符》是右派,《老张》是反革命,《钱车子》《阿定》和我算反革命嫌疑、特嫌。

  
强制劳动圈里人给人起的外号不光是“大混蛋”“小棍蛋”之类,也有比较文明的。比如有位姓高的香港同胞,“进来”之前是在山东大学学原子物理,所以被叫成叫“高工”;比如有位姓戈的学历真稀奇古怪,他的罪名起自他曾是“留学生”,您猜他是哪国到哪国的留学生?您要是能猜得着才邪门了!他是从张家口到北平去学法文的,是日本人造的“伪蒙疆国”派往“中华民国”“留学生”,因此大家管他叫“假留学生”或“伪留学生”

  
我的外号叫做“学生”,起因是我带着副学生眼镜,改造十几年里常穿的是一套蓝学生装,无论是大知识分子或流氓小偷都拿我当学生看。这外号有褒义也有贬义,褒义是说我一挺老实的学生能有何大罪?贬义是说我尚未脱学生气,还雏还嫩,社会世故还得学。

  
那贬义的一面也对我有诸多好处。比如初进监狱在厕所撒尿,不留神溅在旁边一个人鞋上两点尿,侧眼一看那是位胳膊根有我两圈粗的凶神恶煞的般的大氓爷,我想完了,少不了要挨顿揍,忙鞠躬道歉,没承想那家伙颠颠屁股没事儿人似地走了。后来在改造中他求我帮他写检查时我说那回撒尿事差点没把我吓死,他笑道:“那天要是碰上也是玩闹的,非揍扁他不可。打你规规矩矩一学生,不让人笑话我只会找软乎的捏?”

  
那贬义的一面给我一种孱弱的伪装,常使我取得出人意料的胜利。无论中国还是外国,被囚禁的人之间都爱打赌,赌注是每日配给的粮食,京味儿作家邓友梅写他在日本当劳工时就打过那种赌。我们在新疆被强制劳动的人也打赌,赌馍票(餐券),大约为一公斤。我们在帕米尔高原的河谷里干活,经常挖出硕大的鹅卵石来,因为我像学生又叫“学生”,就常有膀大腰圆的人指名跟我赌搬大鹅卵石,能搬起过腰为胜,搬不起或搬不过腰为负。那种鹅卵石重量都在一百公斤以上,且圆鼓隆冬连个可抠的棱角也没有,能抱起它的难度很大。但是我外表孱弱身上却长了不少腱子肉,还能使点巧劲,还有能搬起哪块鹅卵石的先入感,因此我敢应战。当然我先要扭捏推辞一番,待对方当着众人叫阵“不肯搬就是搬不起,认栽吧!”一番之后,才运口气出人意料地将鹅卵石搬起,然后说:“拍馍票吧!”我利用我孱弱的伪装赢过我们班和外班人的好多回一公斤馍票。

  
“向毛主席保证”(文革时用语,即说老实话或老实说),我没“进去”之前确确实实是“好孩子”,要不后来不会被平反。也向故去的老人家保证,如今我“出来”身在国外也孔孟马列兼有,爱国爱党。但我正是在劳动改造的“圈里”、在“学生”的伪装下干过一件坏事:当时我们的姓马的斗大字不识几个的中队长掌握全队两百零几人生死大权,连谁有卫生员批的病假条没他签字也不准休息,难得他肯批也是将卫生员批的一天改成半天。批半天比批一天写字复杂一些,他就找貌似孱弱忠厚的“学生”我用橡皮刻了个图章,上书“准半天马”,以后就往他同意批的病假条上盖那么个章。他没想到我偷着刻了个同样的图章,专往卫生员批了但估计到他那儿批不下来的人的病假条上盖。那个图章用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一个叫“幽默鬼”的人身上出了事,那家伙感冒发高烧,卫生员批了他一天病休马队长却说他没那么严重而不肯批,他就说“其实我昨夜还跑马了,妇女来例假可以休息两天,您就准我半天马假吧。”京话“跑马”就是官话遗精,他那么说是不敢反抗也要幽队长一默。马队长当然没批他,但我给他盖了个“准半天马”的章。因为马队长被幽了一默,那天特别注意在工地查点人数,发现了“幽默鬼”没出工,最后查出了我那个图章,结果是“幽默鬼”被警卫拿枪押来干活,我被交出大印还被“绳”(绑着吊起来)了两小时。

  
老符言:“牛鬼蛇神原指虚幻怪诞”,我说的是我干过的荒唐事。

  




 回复[1]: 龙兄 你好 老三 (2006-09-18 21:24:03)  
 
  那年代的事,说起来心里就有圪垯,人真的不能叫人。

 回复[2]: 老三,我现在这么想: 龍昇 (2006-09-19 15:47:35)  
 
  好歹过来了。

 回复[3]:  陈梅林 (2006-09-19 15:55:42)  
 
  龙兄:俺喜欢看人物素描.赞一个.

 回复[4]: 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老三 (2006-09-20 12:21:55)  
 
  龙兄 你以前不是搞过旅游吗,最近我有个做老板的同学带着一班人来这里考察,顺便想游几个地方,怎样游着既过瘾又节省?请你一定指点指点。盼着。

 回复[5]: 龙兄 快看 老三 (2006-09-20 13:17:03)  
 
  

 回复[6]: 回老三的一个问题 龍昇 (2006-09-20 13:19:31)  
 
  我没搞过旅游,只卖机票,而且打算再干一年半载不做了,因为我已拿年金了。

  
你说的问题,如果他们是想逛热闹和购物我就不说了,如果是想了解日本风物:好像你是三重县(津市?)那么京都,津市、木曾岬、伊势都是好地方,再沿海岸往前一拱,看看传说的徐福登陆处更好。我的经验是一辆车挤得下最好开车去,那样经济又实惠也过瘾。我不喜欢带朋友去高楼如林的地方,因为那对国内人已不希奇。我喜欢带客人穿过田园地带去看海看山或一处景胜,在途中让人感受日本城乡差别的缩小,看到日本远村远山也有平展的道路也有高科技。还有带客人看看并讲解中国文化传到日本之地之故事,是我最爱干的事,也深得客人高兴。

 回复[7]: 老三让我快看什么? 龍昇 (2006-09-20 13: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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