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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含着眼泪带着微笑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9-12 11:10:50 阅读人次:2915 回复数:9)

  

  
前面《兴凯湖小调》中有“勒紧裤腰带,窝头眼儿儿大,菜叶白水汤,那肚皮空荡荡……”,《天涯沦落人》中有“饥饿实难耐,瘦弱的身躯拉大车……”《苦难悲伤》中有“吃地是猪狗饭,住的是茅草房……”的歌词,那是全歌中的片段。我们许多人在劳动改造时,遭遇最大的苦难是饥饿,为挺过苦难,大家都曾饥不择食地吃过许多本来不吃的东西,因此也用名曲填俗词地编唱那些吃的东西。唱吃的东西未免显得庸俗低级,可我们那时已是低级人,唱它也就无所谓了。记得当年社会上流行一首用《送你一枝玫瑰花》曲调改词唱的歌:“我的条件并不高,凤凰车儿罗马表,还有那半高跟的鞋儿,呢绒袜子一麻包。”(车也有要飞鸽牌的,鞋有加为毛料大衣牛皮鞋的,等等不同的要求,照自己喜好编。)我们曾用一首《含泪的微笑》编唱吃的,我觉得它比那“袜子一麻包”稍稍不庸俗了一些。那歌的原词和我们改的词如下:

  
含着眼泪,带着微笑,

  
好梦已了,爱情也飘。

  
往事知多少,留下我徘徊在今宵,

  
纵然是胡思乱想,我也要忘掉烦恼,

  
我只有带着含泪的微笑。

  


  
含着眼泪,带着微笑,

  
刺猬吃了,肚子已饱。

  
蝎子蜥蜴蛇,都是我充饥的佳肴。

  
纵然是五毒俱全,我也要坚决吃掉。

  
我只有带着含泪的微笑。

  


  
这首歌调子很普通,但被改过的歌词我记忆很深刻,也可举出不少产生它的事例:

  
进疆第六个年头,首次准许强制劳动犯探亲。管教我们的一位警察队长托我给做他卫生员的朋友(女性)从北京带了十公斤大米和一塑料桶花生油。后来警察队长调到卫生员所在支边连队当了指导员,他们给我介绍了位上海女支边搞对象。在那一年前我坐过地牢,端大枪看管我的就是那女支边,她是基干民兵。命运何其奇,至今她还看管着我,只是没拿枪。

  
初次见面空手而去,只带着走五十里戈壁滩和胡杨的热情。她们连队在一条总干渠边上,渠上架着一座小桥,我过桥时见一姑娘正在上面用扁担吊着铅桶打水。也在同时,从逆水中窜出老大条生物,落在了桥上,吓丢了姑娘的扁担和桶。老大生物在扑腾,眼见要落入上流去,我看清了那是条鱼,一个箭步冲过去捉它。它太生猛太滑溜,双手竟擒拿不住。直到拿膝盖压住腰,五指伸进鳃中,才将它制服。抬头看姑娘,巧也!正是我要搞的对象,便将大鱼送她做了见面礼。那是条鲢鱼,白鲢子,长一米二十公分,重七点八公斤。那桥面距水面一米五十高,那鱼要是鲤鱼的话,我今生今世就能“鲤鱼跳龙门”成人物了。

  
我们吃了那条活蹦乱跳的生猛的大白鲢子,奠定了爱情的基础。那会儿搞对象不像今日一回两回就能“搞颠”,我是走几千里路、踏破好几双鞋才搞成的。彼地彼时没影院舞厅咖啡馆酒吧间,就去戈壁滩搞。戈壁滩上有叶尔羌河泛滥时留下的水坑水洼,坑坑洼洼都有群群小鱼。小鱼长寸余,一网能捞数百条。捞回来和进稀面粉烙饼吃,跟小孩过家家似的。过着过着过成了真家庭。成家后一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用老秤要了要,重七斤八两。想起那条白鲢子是七点八公斤,就叹命运何其巧!新疆讲公斤,大女儿生时体重是白鲢子的一半,后来我们有了二女儿,补足了剩下的一半。我们一直迷信两个女儿是那条白鲢子变的。

  
我们工程一支队曾数年劳动在小海子水库,在里我们没少吃白鲢子。因常搞爆破作业,可偷偷留下炸药装酒瓶子里炸鱼吃。管教们对偷炸药视而不见,因为炸来鱼有他们的份。水库里炮响后一袋烟工夫,岸边泛起一片死了的小鱼。再后,离岸远处才有震晕了的大白鲢子浮出水面,那时大家下水去活捉它。我们伙房班长也娶了位上海女支边,他特爱她,但不会游泳,只能从岸边拾些死小鱼给老婆吃。他曾接受过别人送的几回生猛的大白鲢子,但他觉得不是亲手抓的表现不出对老婆的爱。终于有一天他想出办法,将身子套在一根架子车轮内胎中,游向深水处抓大鱼活鱼。不料内胎跑了气,他沉进了水底,等有人发现救起他,人已经死了。为让老婆吃上亲手抓的“生猛河鲜”而淹死,谈不上“轻于鸿毛”也谈不上“重于泰山”。我们就写了“爱情诚可贵,化做白鲢归。”几字给他做了挽联。

  
我在新疆吃过不少“生猛河鲜”,还吃过不少“生猛的其它的鲜”,比如毛驴子。毛驴子是亲手宰的,毛驴子倔起来时也猛的很,毛驴子肉确实鲜,俗有“天上飞的鹅,地上跑的驴”之美谈,所以可称“生、猛、鲜”。

  
向今日的各种动物保护协会道歉谢罪,我杀过毛驴子,还杀过狗什么的来吃,因为当时我们干的是重体力的强制劳动,粮食不够吃、缺少油水,脸都变绿了,得设法搞点营养。

  
人总以为新疆“遍地是牛羊”,但文革时代没那么夸张地多,即便能买到些也挺贵。我们就打起维吾尔人不吃的毛驴子的主意。北京人是吃毛驴子肉的,记得五十年代北京还有小贩背木箱子串胡同吆喝悠扬的“驴肉——哦——”声,六十年代初的一些小酒馆也偶有卖的。我们找维吾尔人买毛驴子去了。他们偶有病了残了不能拉车驮人的毛驴子,不能吃不能“卸磨杀驴”,乐得收两三块钱让我们拉走。当他们知道我们吃的津津有味后,涨价到五块。再后来健康的毛驴子也买得到了,最肥的二十块,我们就几个人摊钱买。

  
买的是活毛驴子,得杀了它才能分肉吃。我们队最早杀毛驴的是在北京劳改农场当过厨师的大郑,他早会杀猪,所以也就能杀驴,我们又叫他郑屠户。杀猪是捅心窝,杀驴是割脖子。大郑割断驴脖子,顺便挺麻利地将驴头砍下来放一边,那不在平分之份,归他一人所有。他会从驴头上剔下不少肉,还能用头上的筋头麻脑炖成一脸盆子驴皮冻。大郑付出了劳动,额外独占驴头,理所当然,无人发怨言。但大家也想吃那喷喷香又“筋道”的驴皮冻,就逼着自己学会了杀毛驴子,取它的头,分解各部位的肉。

  
一头肥毛驴子能出三十公斤肉、五公斤油,能做出几十道菜。要“生猛鲜”莫不过以洋葱爆炒鲜肉。北京有名菜“葱爆牛肉”“葱爆羊肉”,是用大葱“爆”的。维语管洋葱叫“屁鸭子”我们那道菜就叫“屁鸭子爆驴肉”,那菜极鲜极嫩。除爆炒吃鲜、剩下的肉就红烧了“酱”起来,细水长流地就着每天的窝窝头吃。说细水长流搁今日人听也吓一跳,每餐能“流”进肚中拳头大两块“酱驴肉”。驴心驴肝宜“爆”宜“酱”,驴肠驴肚可“酱”可“溜”,驴肠驴肺可用玉米面糊糊做灌肠灌肺……。买的是公驴,则能出道绝菜“钱儿肉”。那出自它的“鞭”,切出的横断面像枚铜钱。别看那家伙老长老粗黑不溜秋,断面上却是红里透紫,鲜艳晶莹,是最好的下酒菜了。买的是母驴,则比公的多出一两公斤油。驴油是最好的动物油,不像猪油的粘腻或牛油的板结,而是乳白松软,用它炸出的麻花油饼是酥的。过去北京好的酥皮点心就是用驴油和的面。毛驴子浑身是宝,它的皮做不成软褥子,但有一位绍兴支边青年会将它熬成“驴皮膏”带回故乡去卖钱。唯一不雅的是,吃驴肉拉黑屎,紫黑紫黑的。

  
强劳队在莫洛瓦西县的阿克丝色毛拉时, 最先有俩人搞上了上海女支边青年。随后我们队搬到了虽在同县却相距两百里外的土木休克。我们每月只能外出一日,他们俩不可能去会情人了,两位上海姑娘便结伴搭车走戈壁滩地来看情郎。俩姑娘到我们队时脸上挂满了沙子,每人都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包里装的礼物全是被戈壁风吹干了的窝窝头!看到那些裂开多少道口子的窝窝头,不仅情郎、连我们全班人都“唰”地流下了泪。我们粮食不够吃,她们也是从嘴里勒出来的啊!那礼远比夜莺玫瑰美酒咖啡重啊!“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情郎没好东西招待,便确定买毛驴子。他们俩没那么多钱,全班人凑钱买。

  
我们就弄出了二十几道菜招待俩姑娘,她们吃的美美的。做红烧肉时出了个大笑话,姑娘们闻着锅中喷喷香味儿禁不住想打开锅盖看看,一掀锅盖先支楞出一根一尺半长、黑不溜秋的大肉棒,吓了她们一大跳。她们问我们那是什么?我们谁都不好意思说。她们去问情郎,情郎照实说了。她们槌了他们一顿拳头说“呸,你们坏死啦。”嘴说坏死了,但她们吃了我们做的“钱儿肉”。两对男女青年后来成了婚。不敢说那次的“投我窝窝头,报之毛驴子”算“搞颠”,确也“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地加深了他们的感情。

  
话说我与现在的妻子谈恋爱时每次相会我得走五十里路,中间隔了一片戈壁滩一片胡杨林,路上只在戈壁滩和胡杨林交界处有个七户维吾尔族人的小村庄,那七户人家养着七条狗。我要想见现在的妻子就得来回走上一百里路,想和她度过一个浪漫的白日,就必须在星期六下班时上路、星期日晚饭后踏上归途,往返都是天色漆黑时经过那小村庄,那七条狗准会老远就听到我的脚步闻到我的气息地蹿出来咬我。漆黑一团的夜色中不近我的身旁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近身也只能看到几付他们头顶上绿灯泡儿似的凶眼,那时我脑中幸福的向往和甜蜜的回味都会飞离脑壳。我得抡圆了一根木棍抵挡他们的狂扑猛咬,我总会被他们咬得狼狈不堪、落荒而逃,几次逃得在胡杨林里或戈壁滩上迷了路。

  
我的朋友们为我那种幽会编了首《信天游》:

  
二十五里里戈壁滩滩,

  
二十五里胡杨林林,

  
哥哥寻妹妹有鬼胆胆,

  
只怕了依谢特的绿眼眼。

  
依谢特是维吾尔语的“狗”,亏他们能把新疆词儿套进陕北调儿,挺侉挺幽默。那词儿那调儿我也唱,成了我的壮胆歌。一次,我边唱壮胆歌边舞木棒地击中了一只顶着最绿最亮的灯泡儿眼的狗头。不久,戈壁滩上传说有人打伤了买卖提家的依谢特。我当然关心那事,变着法儿打听出买卖提是个跟我一样穷的叮当挂响的维吾尔人,他的那条依谢特是极忠于主人的牧羊犬,是那七条狗中的首领。我心中曾泛起过一阵对他们的歉意,但自那之后那群狗咬我不那么凶狠了,漆黑的夜间过小村庄时总要揪着的心也抻开来。

  
我和妻子结了婚。她怀孕两个月时从高处搬东西时闪了腰,下身见了红,眼看要流产。戈壁滩上没医院,跑百十里外找医生又要时间又要钱,急得我直跳脚转磨磨。穷人有穷法子,邻居一甘肃盲流进疆的大娘给我出了个偏方,说是吃活狗心能保住胎。

  
我撒出风要买一条狗。第二天,一个维吾尔族人牵着一条狗找上我家门来要卖。那是一条矫健凶悍的狗,黑头白身子,腋下和臀上也有两圈黑毛,尾巴半截儿黑半截儿白,脖颈和臀部向上昂起,脊梁弓着,显得支撑在地的腿强劲有力,头上长着三角形的耳朵和同样三角形的明亮的眼睛,除了眉间有条很大的伤疤外,怎么看都是条让男人喜欢的狗。待我付了钱问起名字时知道了维吾尔人叫买卖提,也就明白了他的依谢特正是被我打伤过的那条。

  
买卖提收起钱将他的依谢特拴在我家门前一棵树下,爱怜地顾盼了一阵,骑上小毛驴笃笃地走了。我转身从家中拎出根坎土镘把子,再看买卖提的依谢特时他已经傻了眼,那眼中流露的是一片哀伤和两颗葡萄珠般的泪。我被他预感末日来临的哀伤感染了片刻,但我想起我妻肚中的小生命,此时容不得仁慈了。我还没杀过狗,但我见过多次,只要抡圆棍把子照准狗的天灵盖猛地一击,就可令他一命归天。但不知何故我的手一抖,坎土镘把子没能抡圆,一击没能取了买卖提的依谢特的命,只震出他眼中更多的泪、嘴中的血和一阵悲鸣。

  
悲鸣划破了戈壁滩上空的天,走出不远的买卖提骑着小毛驴飞跑回来,他抽出腰间的皮恰克(维吾尔人的腰刀)要和我拼命:“我也是穷得无奈才卖了他,知道你们要吃的。但你太狠心,不能待我走远了再杀吗?叫我听了那惨叫心中何忍!”我只好解释妻的危状请他原谅,好歹打发走了买卖提。我扔下手中的坎土镘把子,返回家舀出一葫芦瓢水,夹住买卖提的依谢特的下巴灌进了他嘴中,他只喉咙中咕噜了两下就死了。

  
我剖开买卖提的依谢特的膛,取了他的心,按甘肃大娘的指示不加油不加盐地炖熟了喂给妻吃了。妻的胎保住了,后来生下个胖娃娃,就是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

  
我写得血丝糊啦的,真残忍。但当时我们都念经了,念叨过“他不吃我不杀”之类,也每对自己开杀戒“斗私批修”、“早请示晚汇报”过。

  
之所以说吃“生猛河鲜”后说了句“生猛的其它的鲜”,是因为我还吃过的许多生鲜动物一时不好笼统地分成一个类。比如乌鸦、麻雀、野鸡、野兔、野猪、鱼鹰子、蝎子、刺猬、田鼠、跳鼠、火鸡、蜥蜴、骆驼、蛇、……。现在仔细想想,可以将其中的蝎子、蜥蜴、蛇挑选出来算“五毒”类吧。蝎子、蛇、蜈蚣、壁虎、蟾蜍为五毒。我吃过的蝎子和蛇能对上五毒的号,蜥蜴不是壁虎,但长的像,便也给归纳进去了。

  
我们强劳队有个神人叫胡积德,能生吃“五毒”。有一回有人发现了一窝十几条蝎子,吓得直咋唬。胡积德走过去,一匹匹捉来,放嘴里嚼嚼吞下肚,菜叶色儿脸上顿时展现红光,看得大家目瞪口呆。问他不怕蝎子的毒钩蜇?他说五毒见他都得打哆嗦,哪敢蜇?他又拾起一匹蝎子放在手心上,蝎子果然老老实实一动也不敢动。问他好吃吗?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想知道桃子的滋味就得先尝尝桃子吗。结果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人就尝了尝蝎子。他先教了我们抓蝎子的方法:不能抓头抓身子,要捏它的尾巴,那么它的钩子就无用武之地了。然后就用捏住尾巴的手指头上的指甲盖将钩部亦是毒部掐掉,就可以往嘴里放了。

  
依葫芦画瓢,我也将一匹活蝎子放进口中。嚼嚼咽下,带土腥味儿,但更多的是青虾米味儿,生鲜得很。尝得美味,以后我见蝎子就生吃,一发不可收拾。胡积德说五毒见他都得打哆嗦有一半是吹牛,又一次做表演时让蝎子蜇了一口,才承认是来新疆饿急了吃起五毒来。我饿的没他要命,但也极缺营养,所以也吃,今日有钱人兴吃炸蝎子证明我当年吃对了。

  
我不是像吃了许多蝎子那样经常地吃蜥蜴,只吃过一个大的,两尺长,跟个小孩似的。

  
前文中说有个叫小马的京郊菜农,因在斗争陆平的庄严大会上放了个响屁被押送新疆,逃回北京又因看批斗马可露了“在逃犯”的馅儿,押回建设兵团,一直在团部大地窝子关着。一天,大地窝子塌了,他趁乱跑了出来。那天我正在胡杨林中伐木,突然听到“哒哒哒”一串枪响,紧跟着看到了蓬头垢面的小马。他说“警卫在追我”,我叫他钻进了一根空心树中。持枪警卫追到我跟前问我看到“犯人”往哪边跑了?我随便给他指了个方向,然后放走了小马。警卫追了一气没追上,返回来端起枪给了我一梭子,子弹打我耳边擦过。他枪法未达炉火纯青,再打两梭子还是能命中的。小命不能丢,我提着板斧撒丫子跑了。

  
那回我没往北京跑,知道还会被逮回来。我窜出胡杨林,淌过叶尔羌河,跑进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塔克拉玛干不全是“死亡之海”,沙漠深处有片核桃林,住着历朝历代逃避现实的人,都穿红皮靴子,过着与世隔绝与世无争的生活,那里是“桃花源”是“香格里拉”。闯进大漠第五天我粮尽水绝,也许离核桃林不远了,但我要死了,不得不往回跑。回程供水靠的是自己的尿,尿在体内做第四次循环后再也撒不出来时,我回到沙漠和戈壁交界处,看到了树林。啃树叶就能活,但来不及了,望山跑死马,那树林起码在二十公里外,我栽倒在地下。我还不想死,就以板斧和手指疯狂地挖掘地面,希望能挖出些湿土来吮吸。

  
掘地三尺,我的手感到了湿漉漉、冷冰冰。天不绝吾矣!我从地下抠出个五彩斑斓的怪物,就是那两尺长、长的像小孩的大蜥蜴。我用最后一把力气抡起板斧砍下了它的头,用嘴对着它脖子喝干了它的血,生吃了它的肉。啊弥陀佛,罪过,今日我这么忏悔。当时我只想“活着”。您问我吃蜥蜴口感如何?没口感。只心中觉得自己变了个冷血动物,凭着那冷血冷肉我跑回到胡杨林中过了小半年白毛女刘连仁式的生活,直到被抓回强劳队。

  
六二年高中三年寒假,我从北京去广东侨乡台山旅行时,吃过蟒,所以进新疆后敢吃蛇。新疆戈壁滩有蛇,河里水库里有水长虫。今日说吃蛇,北方人听了也不足为奇,我只说一特殊的:有一星期天我逮了条一米长的蛇,找盐炖它的一会儿功夫又丢了。侦察半天发现是被一天天自学英语的瓦匠偷跑了。原来他替人剥了一条狗得了一个头,偷了我的蛇别出心裁地炖在了一起。既被我发现了,他就不能独食,我们共享了“狗头炖蛇”。香是香,但色不美。蛇不管是清蒸白炖红烧,肉总会是白花花的。但跟狗头炖在一起,变得灰巴拉叽的。他拿狗头炖蛇的灵感出自名菜“龙虎斗”,但至吃完,我们也没能将那道佳肴起出叫龙什么斗。

  
将我吃过的许多生鲜动物中的蝎子、蜥蜴、蛇挑选出来归纳为五毒类后,其它就好说了。统称野味吧。因为除了火鸡和狗是豢养的,我不说它们了,其它都是野生的。

  
野鸡、野兔、野猪:那回我被警卫一梭子子弹打进了塔克拉码干大沙漠,又被饥渴逼回到叶尔羌河畔的胡杨林中,过了小半年白毛女刘连仁式的生活。胡杨林中能挖到蘑菇。河水泛滥成的池塘里能抓到小鱼。林中、戈壁滩上有野鸡野兔,维吾尔人抓野鸡野兔用两种方法,一是埋铁制兔夹子夹它们的脚,一是几十人排成队将躲在草丛土坷垃中的它们趟出来,将它们追晕,再甩出头上有大疙瘩的细木棒去打。我没有兔夹子,便用大疙瘩头细尾巴的木棒子甩。电影《白毛女》中有喜儿在山中用木棒甩打小动物吃的镜头,维族式的红柳棒子比她的先进好使,命中率高,因此我能接长不短地打中只野鸡野兔做烧烤。火是不成问题的,进过大狱、有劳改经历的人大凡会钻木取火。整个的野鸡野兔做烧烤,是外焦里嫩的,再抹上盐水吃就香不可言状了。我哪来的盐水?戈壁滩上的土是盐碱土,选盐多碱少的土泡到水中,不久水就咸了。我过了小半年原始生活,没变成“白毛男”的奥妙便在于此。

  
在胡杨林里见过野猪,但我没敢跟它斗法。尽管我手中有板斧,也不敢单枪匹马跟它战斗。因为它青面獠牙,一斧子抡不死它,自己就会被它拱死。吃到野猪肉是后来回队上时,一警卫碰上头野猪,他仗着有枪,给了它一梭子,打是打中了,却没死。这下惨了,野猪如火牛上阵般反扑过来,将他逼到了一棵树上。那野猪嘶叫呼唤来七八头同类一起拱大树,吓得警卫边朝天放枪边喊救命。是我们听到救命声聚了好几十人抡着板斧铁锹十字镐驱散了那野猪的同类、放到了它。凡救了警卫命的人都吃到了野猪肉,野猪肉味同家猪,却没家猪香嫩,因为家猪不劳而获吃精饲料养得一身懒膘,野猪得四处奔波自己刨食发达了筋骨肉。

  
田鼠、跳鼠、刺猥:我们在田地里干活时偶然会抓到田鼠和刺猬,在开垦荒地时能逮住跳鼠。在内地从未听说过跳鼠,在新疆戈壁滩上可大开眼界。它长得跟老鼠一样,不同的是细长尾巴尖端长着个圆圆的大肉球。它不仅能爬行,还能跳跃,一跳两米高七八米远。那技能有点像袋鼠,但它肚子上没口袋。因为有那技能,逮它不容易。我们常采取两人合作的方式,一人甩棍棒或硬器虚晃一招地打它,使它跳起,另一人在它腾空而起时判断落脚点,在再次起跳前将它击中。说来有趣,那时我们飞棒子打野鸡野兔跳鼠挺准的,但后来粮食不太紧张时命中率就差劲了。为何?是饿逼的,求生本能。

  
因为饿绿了脸,抓住的田鼠、跳鼠、刺猬等不及带回地窝子去加工,就地检柴火烧了吃。别问我田鼠跳鼠香不香,我只告诉你吃它们时的形象:北京人糟改女人抹口红过浓,会说“跟吃了死耗子似的”。我们就那形象——吃得血盆大口。吃刺猬嘴不沾血。刺猬是扁圆的,你一抓它就卷起身子变成球,给你一身刺。我们顺便搞点稀泥将它糊成个泥球,放篝火中烤。泥球烤干了,裂缝了,掰开一看针刺和皮都烧结在泥壳上,见到的是白生生的肉,是蒜瓣子肉。那种烤刺猬的烹饪法和“叫花鸡”同出一辙,可谓“叫花刺猬”吧。

  
乌鸦、麻雀、鱼鹰:1976年,“四人帮”倒台,我们强制劳动的处境待遇有好转,工资提高了,那时我也早已结婚。我们有好几个人买了气枪,那玩艺儿打野鸡野兔不灵,打乌鸦麻雀挺灵,我就吃了不少乌鸦与麻雀。还一回一位维族人到我家兜售一只大鸟,老婆不知其为何鸟,但因其肥,买下了,后来才知道是鱼鹰子。那回的鱼鹰吃得我直纳闷,我琢磨吃它该是在桂林山水中、在江南鱼米之乡呀,怎么新疆也有这玩艺儿?怪哉。麻雀肉香酥可口。乌鸦肉酸巴拉叽的。鱼鹰太肥太腥吃得心中恶心,以后再不敢恭维。有那感觉也许是因为能吃几顿饱饭撑的。

  
在日本,我常往汽车后背箱里装上牛肉、猪肉、鸡肉、玉米、洋葱、鲜菇、柿子椒和啤酒,开到山中、海滨,架上炭炉吃烧烤。就山风习习,望海浪滔滔,闲情逸致,浪漫高雅。但每每持箸翻动火网上的精肉菜蔬时,总会想起在新疆戈壁滩上的那段茹毛饮血和烧烤野味的生活,白鲢子、毛驴子、蝎子、蜥蜴、蛇、野鸡、野兔、野猪、狗、田鼠、跳鼠、刺猬、乌鸦、麻雀、鱼鹰……,都历历在目。

  




 回复[1]:  采夫 (2006-09-12 15:16:00)  
 
  吃过百种兽,唱过千首歌,行过万里路。 大丈夫是也!

 回复[2]:  风 (2006-09-12 15:36:06)  
 
  采夫一把就将百千万都装自家篮子里了,

  
俺想跟风说声 写过N言文,都找不着词儿了。

 回复[3]: 收下采夫百千万,但 龍昇 (2006-09-13 10:48:33)  
 
  大丈夫不敢当。

 回复[4]:  采夫 (2006-09-13 10:56:52)  
 
  在俺心里,龙哥是个汉子!

  
要换了我,不累死也得愁死滴。

  

 回复[5]:  唐辛子 (2006-09-13 15:54:57)  
 
  龙先生这一篇,看得我特难受。说不出什么,我哭去了。55555555555555555555~~~~~~~~~

 回复[6]:  雪非雪 (2006-09-13 16:04:06)  
 
  小时候听说吃狗肉是化病的,孕妇万万不可吃,吃了会化胎。看龙升桑文章才知道狗心尚能保胎。长见识了。

 回复[7]: 唐辛子雪非雪 龍昇 (2006-09-13 18:08:38)  
 
  唐:对不起,让你难受,但那已经过去了,你别“哭去了”,看看时间是该吃饭去了。

  
雪:也许各地水土各地狗不同?我太太确实是吃狗心保住胎的。

 回复[8]: I服了U,龙老大 校长 (2006-09-13 23:51:36)  
 
  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大蜥蜴救了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都这么说。

 回复[9]:  陈梅林 (2006-09-14 10:57:30)  
 
  龙兄写篇《活着》的小说或实录,可与余华比试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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