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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淡水河边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8-25 10:09:37 阅读人次:3917 回复数:2)

  

  
有一首叫做《淡水河边》的歌,曲调是日本味儿但却挂了个台湾地名,后来我到了日本知道它确是日本歌,名叫“柳ケ濑ブル一ス”(柳河滩布鲁斯),作于1966年4月,1967年9月青年歌手美川宪一初唱它,从此歌曲与歌手一路走红, 它流传到台湾变成了这样的词:

  
昨夜又下着细雨,心里是一片忧郁,

  
多少话埋在心底,就是说不出几句,

  
见到你默默无语,不见你更加忧郁,

  
这样的花月良宵,让我虚度,啊——

  
淡水河边的月亮多忧郁。

  
我记得你曾说过,花儿红柳叶绿,

  
你就会回到我身旁,谁知音讯皆无,

  
想到你心中痛苦,不想你真不容易,

  
这样的美好时光,让我虚度,啊——

  
淡水河边的花红柳又绿。

  


  


  


  


  
今日人们可以明目张胆、抒情达意地在歌厅唱它了,是因为大陆和台湾关系密切了,我们希望和台湾早日统一起来。当年却怕招“通台”之嫌,我们唱它时常将“淡水”改成“汉水”“洛水”“伊水”什么的。尽管改了地名,可是我们怎么在文革当中、在国外和台湾刚流行出来时就会唱它呢?因为我们中队有好几个在日本和台湾都有家的人。我在这里介绍一位,虽然不是说这歌就是他传来的的,但能提示一下我们会唱它的背景:

  
我在日本福冈住,常被人要求侃侃在新疆劳动改造时的段子,有回侃了个叫老张的人的段子,有个人将那段子趸到了东京去说,不久我接到了来自东京世田谷区的一封信,信中只数言:“谨启。龍昇先生,您好。小生林武年,1982年脱离新疆喀什地区重返日本。请问所谓老张(张小仪)所在劳改队是属地方或属兵团何师何团场?何年刑满释放并在何地区就业?祝夏安。”想不到那小段子竟被老难友读到,直叹“人生何时不相逢”。这林武年是比我这“小鬼”资格老的“老鬼”,看他那寥寥几字中表现出的确认的慎重,多么劳改后遗症,多么饱经风霜。我当即回信详尽地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告之我就是他的新疆难友刘颖。之后我们交换了电话,连连致电问候“别来无恙”,电信尚觉不过瘾,便乘有上东京参加参加一个忘年会之机,去看望他一下。

  
坐电车前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到世田谷车站接我,届时手持一条白手绢以便相认。我笑了,想起了我们曾经戴过的“日本间谍”和“台湾特务”嫌疑的帽子。我先到站,尽管久别二十余载,在经年被劳动改造之人脸上是“挂相”的,没等他掏手绢亮“暗号”我就认出了他。

  
林武年,台湾屏东人,1945年十六岁时从台湾来日留学,入日本海军学校攻读机械制图。53年回国,在北京的机床厂当技术员,56年被判刑送兴黑龙江凯湖劳动改造五年,释放后一直留场劳动或再劳改,凡30年。他的回国是段鲜为人知历史:1953年有批比在抚顺监狱关着的日本战犯小一些的战犯被释放、一批日本侨民被遣送回日,作为回应,接他们的日本船带去了一批留日中国学生。那批留学生有大陆来的有台湾来的,当时蒋介石也派员来日动员他们回台湾,但他们全选择了新生了没几年的北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林武年也在其中。

  
他56年的劳改是因倒卖了一部价值五千元、相当于文物的有历史研究的书籍。当时人月薪是十几、二十几元,五千元就是天文数字了;他的文物是倒给国家,理应是光荣的“大款”了,但那时代不是自由经济,一千元判一年还算对他“毅然回国”之人给予了照顾。

  
五年徒刑是在有名的兴凯湖劳改农场服役的,林武年刑满后成为留场就业人员,几经辗转回到北京良乡机械厂,关在号称特务楼的东楼。良乡机械厂生产电瓶车,他在那里搞图纸设计。我于1966年5月入良乡西楼,那楼里关押的是为确保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而清除的社会危险分子。9月下旬,东西楼新老“犯人”一起押往新疆强制劳动时我才与他认识。

  
我们共同在新疆呆了十几年,但接触仅仅只有半年和两回的几小时。我们9月进疆,次年2月我先越狱逃跑,他8月逃跑被抓回再逃跑再被抓直至又被判处五年徒刑,除了刚进疆那半年,和一次在火车上的偶遇,我们再见面是1979年2月的一天。那天,我从喀什去乌鲁木齐自治区公安厅领取出国护照前,在一位已调在喀什二中当英语教师的难友家吃了顿饭,席间来了久违的摇身一变成喀什十二中教师的林武年,他当我们面写下一封日语信交给了我。

  
我和那难友连呼“假日本!”“假日本!”,何以今日日文写得如此华丽流畅?想当年林武年在北京监狱时,公安局令他教授公安干警日语,他怕干警们学会日语更方便更严厉地管教他,便以虽在日本呆过却不会讲日语而拒绝了,并从此以后在任何时间场合都不讲日语。后于他进去的犯人以为他真地不会讲日语,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假日本”。

  
林武年笑道:“今日不同。今年提升干部要增考一门外语,喀什地区要给六十多名待提升的科级干部找外语教师,他们觉得同样使用汉字的日语比英语好突击,便找到了我晚间做职工学校的日语教师,我就成了国家干部,行政二十一级。哈哈哈,不瞒你们说,我刚从四十二团劳改队跑出来,警卫还到处抓我呢,这回他们逮不回去我啦。刘颖,拜托你一到东京即将此信给我亲友发出,请他们帮我联络出具手续,我将步汝后尘而去。”

  
我本应当79年3月来日,因家父令我在北京帮他做日中贸易的联络工作,出国日期推迟了一年。我便将那封信先交给家父带到东京发了,从此又和林武年久别。

  
几碟小菜,一盘水饺,两罐啤酒,林武年与我小叙别来之事。原来他在喀什教授干部日语有功,出国手续也就办了下来,但却又被新疆大学慕名请去当了日语教师。去新疆大学他也有一个条件:日本签证拿到即辞职,最多只教两年,所以他是1982年来的日本。

  
我们相互问起79年2月短暂一见时没来得及聊起的事,他问我67年2月逃跑时是如何越过叶尔羌河的?我说当时叶尔羌河中间两百米水深及腰尚可淌涉,两岸百米却因结的薄冰而难负重荷,是加大接触面积匍匐而进的。他说他8月赶上的是叶尔羌河水泛滥,不得不泅渡,差点儿没淹死,接着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那“哈哈哈”的大笑,每讲一事就会发一番:“你看我手腕上这黑道子,那回逃跑被抓回来,生让50团警卫拿土铐子铐的,今天买手表都不用买表带了,哈哈哈……,”“我是在北京被抓到的,押送回疆时在甘肃打柴沟跳火车,你不是看到的吗?我安然无恙,跟下来的警察却摔伤了大腿,怪对不起人家的,哈哈哈……,”“在42团服完第二个五年徒刑当留场职工不久我又逃跑了。我没你一次成功那么好运气,我是屡跑屡被抓回,每被抓回就脱一回皮啊,直到一次队长对警卫说此人打是不管用的,还是给他两窝头吃完了让他把咱们的土造汽车设计图快画完吧,哈哈哈……,”

  
他连续讲到第八次逃跑到喀什当了十二中教师后话题转到了日本:“不过,日本批我的是不得延期的90天探亲签证,把我恼大了,来日后跟入国管理局干了一两年仗。我说我是海军学校毕业的,又在海军工厂工作过,凭什么不给我户口?我明告诉他们我要当黑户口也不走了,我要跟他们打官司,最后他们同意不赶我走也可以先找工作。我找的工作是在三菱商事重电第三部当翻译,那时老回中国,不是当汉奸翻译是架设中日友好桥梁啦。签证早过期却可找工作在日本可算头一份也是仅有的一份了吧,哈哈哈……,”

  
“那么,你回台湾去了吗?”我问。

  
“回了。”他起身从书架中拿出一落文件展示给我看。有屏东县对他的死亡纪录、有他在台湾的户籍证明、有他在屏东县的土地房产契据和台湾护照。“回到台湾一看,人家把我当鬼了。原来一是政府糊涂二是亲戚为独得财产,那边早将我当死人登记了。我又打了好几年官司,人变活了,该得的土地房产得到了,户口恢复了。因此日本批我的不是归化而是永住,因此我每年必须回两次台湾以保住那边的户口。不过我还是傻了,后来有人说我要在复活之前先告台湾政府把我‘弄死’一状,会得笔赔偿的。我马后炮地去告了状,人家政府说档案中没有你的死亡记录了,你从来就没死过呀,那状竟没告下来,哈哈哈……”

  
林武年又抖落出的几份证件把我看惊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军事法庭判决书、同农三师撤消其刑事处分证明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市的户口本、购粮本及能证明他是行政二十一级干部的书类。判决书中写着他的罪状是:逃跑流窜其间偷窃农田中玉米和白薯吃,偷窃运输站被褥行李两件。我不禁摇头,想搁什么时代以那些罪行判五年徒刑都是重了,可这种判例还确实有过。那二十年前的黄牛皮纸封皮的户口本、购粮本恐怕今日喀什居民都没人保存了,林武年说要以其证明他还是中国人还是喀什市民。

  
林武年说:“我跟咱喀什市也交涉很久了,终于搞下了农三师撤销刑事处分的证明。最近我想想又不对头,这证明是说那五年刑判重了判错了给予撤销,但对我已服了的五年徒刑却没有个交代,所以我想回趟新疆找咱师去讨个说法。

  
我说:“您老先生坐牢、强劳、留场就业三十年,又花二十年打官司恢复在留资格、从死人变回活人、撤销刑事处分。你还要接着打官司,活得累不累呀,是想得到经济损失吗?我想不太可能,即使真能得到,也不够你来回折腾的路费,拉倒吧。”

  
“不然,也许我还要倒找钱,但该得的还是要争的,第一,我想以身试法实践一下今日国家已健全的法律。第二,我在喀什、乌鲁木齐或兵团都未曾办理过离职手续,我想让农三师宣布我为革命职工,再以其名申请退职,退职金可以不要,革命两字得要,哈哈哈……”

  
我不必讲林武年的年龄,那自可从他学历经历劳改历中去推算。他讲那些历史时总是哈哈哈地笑,好像一生幸福。他一笑就露出剥落不整的牙齿,跟未长健全的幼儿的牙花子似的。冲那笑,我离开他家时说:“那就回新疆看看吧,腾得出时间的话我也想回去看看。”

  
《淡水河边》不是经林武年传到新疆的,我说上面故事只是说我们能在文革初期就会唱它的背景。说《淡水河边》是由日本歌曲《柳ケ濑プル—ス》传到台湾后演变而成,想起另一首我们在新疆劳动改造时唱的歌《泪的小雨》:

  
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泪和雨忆起了你,

  
忆起你雨中分离,泪珠儿洒满地,

  
哭泣哭泣为了分离,分离分离在相见不易,

  
我要把你的爱情藏在我心底。

  
啊,藏在我睡梦里,就好象长期回忆。

  


  


  


  
到日本后我发现原来它也是首日本歌曲,名叫《长崎は今日も雨だった》(长崎今天仍是雨),是有名的“演歌”歌手前川清唱的歌。变为中文名的《淡水河边》和《泪的小雨》起始于中国文化大革命初,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仍在日本酒吧、卡拉OK中久唱不衰。我们在新疆的北京人在不但在封锁外国文化,而且也是消灭自国文化的时期,竟能竟敢与外国歌手同时唱它们,真是来路可疑、大胆妄为。

  


  




 回复[1]: 细数当年事 少年行 (2006-12-22 12:51:57)  
 
  淡水河边.

  
那哈哈哈的笑声听起来滋味复杂.

 回复[2]: 哈哈哈!谢少年行。 龍昇 (2006-12-22 16:03:01)  
 
  那“哈哈哈”是另一种“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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