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望月│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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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望月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8-16 11:56:02 阅读人次:2311 回复数:9)
一九六六年发配到南疆的北京人编成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的工程一支队、工程二支队，也有部分编入了水工团。十几年中经常变来变去，有部分人编入了支边青年的连队，也有少部分支边青年进入北京人的队中来。工程一支队曾经属于农三师的五十团，后来改为独立的工程大队。工程一支队是营级单位，下设几个中队。我们从良乡机械厂来的两百零几人编成了一个中队。　　劳动改造单位是清污除垢的地方，但那些污垢也有点其它能量，比如知识、比如技术、再比如艺术……。仅我们中队二百零几个人中就有正牌的画家两名、作家一名、编辑一名、京剧演员两名、话剧演员两名、中央乐团小提琴家一名，电影制片厂配音演员一名，论整个工程一支队中搞艺术的人就更多了，比如二十多年前成了电影明星的许还山就是一位。　　我们中队会摆弄乐器的人可以组成一个民族乐队、一个爵士乐队、半拉西乐队，能唱好歌的有十几位，爱唱歌的人近百。我们那两百零几个人中不仅有“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社会危险分子”，也有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残渣余孽”，因此在新社会几近失传的“三、四十年代歌曲”能在那劳动改造单位得以“泛滥”。“残渣余孽”回忆起的那些歌曲，被年轻人唱得更加绘声绘色。队里有两人能用女声将《可爱的早晨》《讨厌的早晨》《疯狂世界》《天涯歌女》《采冰榔》《假正经》《等着你回来》等歌曲唱出来，分别能乱周旋假白光。我们会唱《秋水伊人》《夜半歌声》《相思河畔》《千里送京娘》《蓝色的梦》……。若要选出一首公认为好、都能唱得好的当数《大江东去》：　　看流水悠悠，看那大江东去不回头。　　有时静悄悄，她有时浪涛涛。　　爱情像那流水，像那大江东去不回头。　　维拉利，我为大江在呼号，　　维拉利，我为爱情在呼号。　　走遍那海角和天涯，　　意中人儿何处寻找。　　永远向东流，向着沧海不停地流，　　维拉里，维拉里—— 　　看大江东去不回头。　　爱唱歌的人中有的是原来就爱，更多的是在新疆的劳动改造中爱唱起来的，可谓苦中乐。《与君永相望》那样的歌曲最初流行是因为我们希望“屡建战功，脱胎换骨”地将自己改造成一个“新人”，但后来“屡建战功”的希望破灭，大家唱出了一首《望月》：　　乌云迷漫，笼罩着明亮的月光，　　我独自寂寞怅惘，四周一片黑暗，　　有谁知我孤单，有谁知我悲伤，　　往日爱情，就好象消失的月光，　　我看不见你，在我身旁。　　回忆往事，对明月共同誓语，　　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明月知我爱你，也听见我们共同的誓语，　　我被遗弃，月亮却躲在乌云里，　　我衷心盼望，叫回到我的爱人，　　明月知我悲伤，在我心中只有你。　　　　　　　　直至有人被捆绑吊打，直至有人被枪打伤打死，直到面对了饥寒交迫才有了《苦难，悲伤》的传唱。那首歌的歌词够反动的了，但它唱的是事实。我们常在睡觉前唱它。也因为失望和吐诉悲伤，紧跟它唱出来的就是《望月》。一个班的人住一个地窝子，只要有一个人哼起这些歌，二十人就会轻轻地跟着合。这样合唱出来的声音不是雄壮，是悲壮。　　我们大多是对着月亮月光唱《望月》的，因为在戈壁滩上的月亮月光不象北京及其它大城市那样被许多房屋建筑遮挡，举头抬眼便能看到。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少男少女在月亮中寻找玉兔嫦娥，情侣看着星星月亮倾诉爱情，我们也思故乡，也企求爱情，也对月哭诉苦难悲伤。　　“天窗外风声呼啸，似裹着荒原上吠月的狼哮，众人举目，看到一弯苍白的残月孤独地悬挂在没有云彩也没有星星的苍茫的夜空。” 　　我写了篇小说《苍狼白月血罗卜》，快要发表了，上面这句话是它最后一句，在那之后“众人”就唱起了《望月》。以简介的形式说下我们是怎么自然而然地注视那“苍白的残月”的吧—— 　　一个叫大勘的人因不堪挨饿要去医院卖血换钱买粮，领导以“成心丑化社会主义，攻击党的粮食政策，反动透顶”理由不准他去，还让警卫看着他。也是挨饿的一个班的难友，骗过领导和警卫，支持他卖血成功，并帮他买了补血的鸡、鸡蛋、胡罗卜。但当大勘回到队上时却被领导连人带货拦下，令警卫将他关进了地牢。大勘被关了一星期才被奄奄一息地放出来，鸡、鸡蛋、却被领导和警卫吃掉了，只退换给他几根他们吃剩下的几根蔫了的胡罗卜。还好，难友们用他卖血钱替他买好了苞谷面，他们一口馍一口粥地把他喂活了。然而难友们也弹尽粮绝了，大勘要大家分享他的苞谷面，谁敢吃他的“血”呀。然而，饥饿难忍，最后大家勉强分食了他那几根干瘪的胡罗卜—— 　　难友们是仰身躺在地窝子里啃那干瘪的胡罗卜的，地窝子有洞开的天窗，月亮和月光自然映进大家含泪的眼睛，那首“望月”也就自然而然合口而出…… 　　再讲个大勘卖血后好几年的“大月亮”的故事吧: 　　某夜，我和一个叫老张的人值班，放水浇灌大田。忙完一阵子，躺在引水渠上，卷筒莫合烟休息。仰首正望见一芽弯月，我就哼起了《望月》，抒我“明月知我悲伤，”之情。　　老张可不老实，偏在大半夜里说鬼化狐吓唬我，说他昨晚上厕所时见最里边屎坑上蹲了黑糊糊的一个人，待他蹲下再看那人时却不见了，非逼我猜那黑糊糊的人是个鬼。　　没想到我却被天上的月亮吓得跳起来：“老张，你看！” 　　原来那月芽儿在伸长、长大，一倍大，两倍大，象北京颐和园的石舫大了，象北京天文台顶那么大了，象北京天安门那么大了…… 　　“是鬼打墙吧？”也跳起来的老张的声音在发颤。　　“鬼打墙哪有在天上做的？” 　　“咱们快跑回队里去吧，呆会儿它掉下来非把咱俩砸在麦地里不可。”老张怕那大月亮在天上挂不住了。　　我也想快跑回队上，跑到食堂前去敲挂在一棵树上的一段工字钢，好叫全队人都爬起来看看那大月亮，可是我俩的脚都象被牢牢地钉在地上，谁也拔不开腿。　　就在此时，大月亮又变了，它的肚子变细，两头向大地放射光芒，约在五分钟内射到南北地平线，变成了架在天地之间的一座拱桥，又变成一道五色彩虹，再就消失了……天上仍旧挂出平时大的一弯晶亮的月芽儿，只是偏西了…… 　　老张本是肚子里憋不住屁的人，没有故事还要自编自擂放出去才舒服，这摆着亲眼看见的新鲜事就更不用说了。第二天大月亮的事比风还快地传遍了整个中队。　　领导当然也听说那大月亮了，他敲起了吊在树上的工字钢，召集全队人开批判会，要大家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批判老张是反革命造谣惑众、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站出来证明那大月亮真地出来过，说它是自然现象、跟阶级斗争沾不上，就也被一起批判。　　“大家都看到过那么大的月亮吗？谁能叫出它的名字？”领导面向大家，实际是问我。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不过总有它的科学道理。” 　　“世界上的真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只有一条，那就是毛泽东思想这一条。你见过毛主席著作中有哪一条写着有那么大的月亮？你比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英明吗？还不是你们编出来的！” 　　领导一槌定罪，惩罚老张和我一个月不准休息，四个星期天打出四千块大土坯。　　我们火急向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请教，第三个星期天收到回信。信中道：“你们看到的现象叫‘极光’，在中国只有在新疆、黑龙江那样的位置的地方才能看得到，它实际是一种光的反射现象。你想具体了解的话请参考《十万个为什么》中的极光一段即可。” 　　还有一千块土坯可以侥幸不必打了吧，老张和我设法让在团部中学上学的学生借来《十万个为什么》，付上天文台的回信去找领导。哪想领导看也不看我们的科学论据，说“听你们说的紫金山原来是反动权威呀！勾结他们也挽回不了你们造谣惑众的罪行。十万个为什么？我不要那么多，我只问你们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从毛主席语录中去寻找你们这次犯错误的根源呢？把你们那些反动工具收起来，认真打坯去吧。” 　　四千块大土坯，一块十公斤，两块一斗，弯腰和泥屁股朝天，抱着坯斗子飞跑断了腿。悔不该那晚望着弯弯的月哼哼《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