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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 题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8-09 19:08:10 阅读人次:1966 回复数:0)

  

  
上篇说的那次大逃亡,从新疆逃跑回到北京的十四个人中有位叫老高的。他先前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配音演员,兼演些配角,后来是江西歌舞团的演员,文革前不久从江西辞职回了北京。

  
他“进”来的主要原因是演戏演出病来了。人说戏剧来自生活表现生活,生活就是一部戏,生活犹如大舞台,简而言之是人生如戏。他给搞拧了,他以演戏的思维方式去对待生活,拿戏剧语言去日常会话,成了做戏人生。比如说为了表示服从领导,他会行个纳粹礼、喊声日本“哈依!”比如说他对街道积极分子表示不满,会做个拔出东洋刀朝人背后虚晃一招的动作。那到为了确保首都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给派出所和街道下指标抓社会危险分子时,他就“进”来了。

  
那回越狱逃跑,十四个人刚渡过叶尔羌河,有了一点安全感时,有人提议将每人身上的钱和粮票统计一下,好计划全程开支。提议人本意是团结一致统筹兼顾,不想叫唯一分文无有的老高进入了悲剧角色,只听他突然朗诵了一句:“啊,你们不能抛弃我!”把大家吓了一愣。他又朗诵:“弱肉强食,何况吾无肉乎。”提议人忙解释:“我想的就是有肉匀着吃,不会甩你的。”老高将信将疑地跟了一程,又蹦出一句唱:“追兵来了,可奈何!”又把大家吓一跳。看看大家并未甩下他就跑,他笑了。大家劝他别在这要命的时候开玩笑,他却说:“谅你们也不敢甩我,前脚甩我,后脚我就回去报告这条新路线。”说完就迈着舞台步踱来踱去观察大家的眼神。大家给他逼急了,相互使了个眼色不约而同说:“先挖个坑埋了他算了,省得留个祸害。”他才说他那是在演戏,他信了大家了。我们也是在演戏,后来他一路上的吃喝都大家管的,但我心有余悸,想他演的那出戏如果未被我们识破,怕是大家真地会把他活埋了,我们这些嫌疑犯们就成了真的杀人犯啦。

  
路还遥遥,戏还在演。一次走到绝境时,我们遇到了一支维吾尔人造反队,他们给了我们食物和水。我们以一场朗读《老三篇》和合唱“语录歌”的表演做报答,他们竟以为我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又赠送给我们三幅印有维汉两文“革命左派”的红袖章,我们将错就错地扮演了一程红卫兵。考虑到老高会演戏,就将一幅红袖章佩带在他胳膊上,没想到真让他在生活中演戏竟给演砸了:因为有那三幅红袖章,我们在一个叫喀拉玉儿滚的地方被人安排坐免费的卡车去乌鲁木齐。谁想那辆卡车上还上来十来个维族人和四个真红卫兵。真红卫兵上车伊始就给维族人发“语录卡”和一张印了好多“走资派”的《百丑图》。后来真红卫兵给大家讲最新革命形势,讲到造反,老高真能从脸部表现出激情满怀,讲到走资派,老高脸部真能表现出深恶痛绝,他是演员吗。但真红卫兵冒出句“一切牛鬼蛇神,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时,老高突然从摇摇晃晃的车厢中站立起来,还低下头。他那动作一半是想表演一下坏蛋的形象,一半却是我们劳动改造的人一听到那句话就有的条件反射。真红卫兵没往前一半想,但注意到了后一半。他们拍驾驶楼顶子叫停了车,让司机盘问出我们是假红卫兵,把我们甩下了车。妈呀,甩在了四百里戈壁滩正中间!

  
老高到北京家里还演戏呢,当时他老婆还没下班,只他孩子在家。他想先躲起来,然后突然出现,给老婆一个意外惊喜。他家除了大床和八仙桌、连大衣柜都没有,他便钻进了桌底下。孩子说我妈一进门就能看见你的,他吩咐孩子说只当那是个有挡板的箱子,那叫道具,懂吗?老婆回来了,她懂戏剧懂道具,看见了老高也没吭声,淘米烧饭,吃饭洗碗。耗了两钟头是老高饿的坚持不住,从桌底下爬出来发脾气:“明明看见我了,咋不叫我吃饭?”他老婆说:“你演戏演得都快家破人亡了,以后别演了行不行?”就那样老高的戏还照演不误:北京的警察终于知道他从新疆逃了回来,去他家逮他。警察进门时他慌了一下,忙退后两步又钻进八仙桌下,还做了个关盖儿上锁的动作,把警察弄晕了。过老半天警察才醒过来,一脚将他从桌下踢出来。老高又八千里路云和月地被押回了新疆。

  
那回老高一惊一咋、把我们大家吓一跳地唱的那句“追兵来了,可奈何!”待大家缓过慌张后,想起那好像是电影《夜半歌声》插曲《黄河之恋》的开头一句,后面还应当接一句“娘啊,我像小鸟回不了窝”。老高能当配音演员当是喉咙好,唱歌也会音色很美。我们当然不会活埋他,那也得罚他个什么给众人压压惊啊,就罚他唱个全的《夜半歌声》主题歌。“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鼪,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风凄凄,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在这漫漫的黑夜里,谁同我等待着天明,谁同我等待着天明。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心儿是铁似的坚贞,我只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我愿永做坟墓里的人,埋掉世上的浮名,我愿学那刑余的使臣,尽写出人间的不平……”

  
这歌词挺符合我逃跑前的处境和心情,唯一差点儿劲的是唱歌的环境是在冰雪覆盖的大戈壁滩上,而不是凄风苦雨的寒月下,还差点劲的是唱歌人和听歌人均在急匆匆行进中,而不是凭栏举首时。我们便要求老高再来个别的歌,他还说来就能来,临时抓来个日本老歌曲子,套进他想早日回到北京见到妻儿老小的心情现编词句来了一段。他那张口就来的歌词听的我们我们很开心,都伸出大拇哥咵他“老高老高实在是高!”可是谁也没想到千辛万苦地真逃跑到了北京,他是那么戏剧性地见妻儿老小的,更没想到他是那么戏剧性地束手被擒再次被押送回新疆的。

  
因为是边走边演、边走边唱,没来得及将他那张开就来的歌词记录下来。待我也回到新疆归案后听到有人唱和老高唱的一样曲调、但歌词不一样的歌,我们有条件将歌曲歌词记录下来了。那首歌没有歌名,我们也没给给它加上新名,只称《无题》:

  
鹿为马,生灵遭涂炭,无辜千千万。

  
大雁哀声凄凄惨惨,风沙迷漫天。

  
流落在塞外,生活多劫难。

  
大地萧萧冤鬼喊,望着家乡眼欲穿。

  
白发娘亲盼儿归,妻儿空房待团圆。

  
君问归期期渺渺,游子心肠断。

  


  


  


  
此歌的词有点宋词味儿,不知何人所填,当是比老高还高的人。

  
话说那位舞台上的演员老高,在生活中把戏演砸了,让真红卫兵识破我们那帮逃亡者是假红卫兵,叫卡车司机将我们甩在了茫茫大戈壁中,我们吃着路边的雪继续向东走。走呀走,走出戈壁见到了绿洲,走过新和县走过库车县,对地理比较熟悉的我嚷嚷说前面该是轮台县了。和我同是高中生的董兆新听我那么咋呼,摇头晃脑吟出诗一首:“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啊,他能背中学课本中李白的《行路难》或是杜甫的《兵车行》之外的诗!忙问这是谁作的,是从哪里学来的。小董告诉我那是岑参的《轮台即事》,就是我们同行中的北京大学文学系大学生王宏池在进疆这几个月中教给他的。我就问王宏池,岑参还有写西北的诗否?他张口就来了首《首秋轮台》:“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愁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

  
我惊奇了,敬佩了。惊奇敬佩人家大学生的知识渊博,惊奇敬佩高中生小董在劳动改造圈里还不忘学习知识。我忘了肚中因无食而干瘪,提出请王宏池也教我几首岑参的诗。他就说咱们走哪儿说哪儿,边走边吟吧,那样容易记。我们从库尔勒往乌鲁木齐前进,过第一个关口铁门关时,看到一交通管理站,王宏池就吟出首《题铁门关》:“铁关天西涯,极目少行客。关门一小吏,终日对石壁。桥跨千仞危,路盘雨崖窄。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 他又紧跟一首《宿蒲关东店,忆杜陵别业》:“关门锁归客,一夜梦还家。月落河上晓,遥闻秦树鸦。长安二月归正好,杜陵树边纯是花”。他对我说:“我念的这个关门可不是铁门关,咱们把长安两字想成北京你看咋样?”我想了想,不觉拍手叫好。

  
他那种边走边吟的实地教学方法真好,令人记忆深刻。过了小两年,我结束流浪生活,不得已返回新疆归案时,从河南的三门峡就没打火车票,半路上在陕西蔡家坡(歧山)和甘肃武威南被赶下来过。武威南正下大雨,武威南站有好几里长的干打垒土墙,我走了一里地才找到个狗洞钻出站,落汤鸡的身子遭遇祁连山系的冷龙岭逼来的寒气,我一下子昏死了过去。是一个看道班老人用姜汤将我救活的,他帮着我又上了车。

  
当我完全恢复体力时,火车已过了酒泉,我顺口就吟出王宏池教过我的岑参的《过酒泉,忆杜陵别业》:“昨夜宿祁连,今朝过酒泉。黄沙西海际,白草北连天。愁里难消日,归期尚隔年。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

  
当我归案新疆路过阿克苏时,又挖回了逃亡时埋在那里的两个笔记本,后来就将去路上学的岑参的诗抄在了那上面。王宏池和小董也陆续从北京被抓了回来,我又可以和他们一起学诗了。后来不仅学了唐诗,还学了宋词,抄在笔记本上,再后来自己也练习着写了一些。

  
今天打开这失而复得的笔记本,我看到的唐诗宋词大部分是注了原作者的名字的。例如一首《调笑令》“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雨情,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茄一声秋绝。”就注着戴叔伦的名字。

  
有一首词“天涯难闻江南讯,心动知春音。应是桃红柳绿时,争奈昼卷狂沙、夜来雨。晶晶洗去胭脂面,淡妆裹红颜。莫逐风流愿情深,再度十年不老少年心。”没有注明作者名字,我回忆出那是我自己瞎填的。

  
这首词中“晶晶”是一位绍兴女支边青年的名字,她原来在纯支边青年连队劳动,后来被不喜欢她的连长踢到我们中队来了。她虽仍有支边青年的荣冠,但和一帮强制劳动犯们一起干活,不免委屈了她。我们都很爱护她,劳动时只尽量叫她做辅助性的活儿,有死定额的就帮她分担一些,还给她唱歌背诗听,渐渐引出了她的笑容。我离开新疆而出国的前一年,我们在帕米尔高原修建一座水电站,晶晶和我分在一个小组采石。在一个风沙迷漫的工作日中,我给他背颂了“边草,边草”。听罢戴叔伦的《调笑令》,她问我:“在这样的天气里,你能为我填首词吗?”看着她那平时总抹着“玉兰”牌香脂的脸上盖满了尘沙,我就填出了那首《虞美人》。

  
今天看那词,觉得是小儿科。想从新改写,却又不能逾越过它,真是不可思议。那时我觉得是在写她,也觉得是在写自己。我觉得经过十几年的劳动改造,我变的稍微成熟了。我那时不仅听人朗读过元朝人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还听人朗读了清末黄遵宪的“我是东西南北人,生来便是风波民。”

  
至于那首《无题》,我猜想可能就是教我诗词的几个人中的哪位、或者其它中队的人在逃跑中的心得。因为歌词最前面“鹿为马”三字在当时太敏感、太“反动”,没人敢承认是自己填的,也没人想去追究,大家只是偷偷唱。那词写得太真实、太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唱起来让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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