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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担石沟歌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7-31 13:41:02 阅读人次:2205 回复数:7)

   北京除正式监狱外还有许多劳动改造单位,比如天堂河农场、团河农场、天河铸造厂、良乡机机械厂……,还有许多在外地,像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吉林白城子农场、河北茶淀农场(又叫清河农场)等等。有许多被长期改造的人,会转押过好几个地方,不少人从东北角的兴凯湖开始唱着歌“进去”,最后是从西北角的新疆唱着歌“出来”的,不能不说炼狱流行曲源远流长。

  
有个叫从维熙的人就在上述好几个单位转悠过,他“进去”时就是北京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出来”后成了名作家,成了“大墙文学”的鼻祖,他有一部描写从当上右派走向劳动改造之途的长文《走向混沌》。从那本书中,我们可以知道当年的一批优秀的知识分子不仅是被“阳谋”“阴谋”算计成了“右派”,就是走向“劳动教养”“劳动改造”和监狱也是被“阳谋”“阴谋”算计着着进去的。他们先被在城里组织劳动,再下乡向农民学习、改造思想,还搞劳动竞赛最后才分配进“圈”里的。书中写到从维熙与北京市委、团委、新闻社、报社的一大批右派,在京西潭柘寺还西边的一个叫“一担石”的山洼里劳动的情景。他们在那里打钎、放炮、破石,用肩膀抬上一筐筐几百斤重的卵石去将山洼填平,修筑一座市委疗养院。后来当了文化部长的王蒙曾经玩过黑色幽默,要求从此放下笔杆去卖冰糖葫芦而未准,也被送进大山。一位后来当了北京广播局局长的张永经编了一首《一担石沟歌》:

  
一担石沟石头多,

  
石头满沟满山坡,

  
激流拍石泉水好,

  
石径入云起战歌……

  
书中写道“马上有人把它谱上曲子,于是这首歌常唱在右派开会之前,或在和下放干部联欢时,高唱起来。你唱,他唱,我唱……后来成为老右的流行歌曲。”

  
书中接着写道:“这也许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惟妙惟肖的画像,身上背着沉重的黑十字架,头上戴着无形——但比有形还要厉害的‘紧箍帽子’,肩上抬着超过人体正常负荷的石筐,嘴里还要唱着抒情豪迈的歌。静夜深思,我不知道这种精神到底是应该歌颂的坚忍不拔气质呢,还是鲁迅笔下的阿Q这条好汉,把辫子伸延安到中国知识分子脑袋上来了,使他们成为头上没有辫子的新型阿Q。之所以引起我的敏锐联想,也是对自己心态的某种解剖”。

  
从维熙解剖了自己,他将他自己与《一担石沟歌》同时期写的一首诗回忆出来,写在了书中:

  
狂风似虎啸,落叶满山飘,

  
巨石冻裂嘴,老树吹弯腰,

  
三九隆冬狠天热,赤臂裸胸把水挑,

  
汗泉浇开冰霜道,一路歌声一路笑。

  
“这首诗被穿插在右派的‘诗歌联唱’中,在晚会上进行了表演。为了表示我们的改造坚贞之意,我和漫画家李浜声还以模拟已故京剧名流叶盛兰的小生笑腔,显示我们挑水上山的不凡气概。感情是虚伪的吗?相当虔诚。是为了显示积极而自我表现吗?绝非如此。当天右派几乎全部上阵,王蒙也概莫能外。但这种虔诚的背后,诚度越纯,越能说明潜藏在中国知识分子血液中的阿Q遗传基因。”从维熙这样解剖自己。

  
从维熙在劳教收容所土城、营门矿山、茶淀农场、团河农场等地转悠过,我的难友韩宝兴“有幸”与他在团河农场同窗。他后来看到了《走向混沌》,看到了那“一路歌声一路笑”的诗,他很为从维熙的“解剖”而感动,他为那首诗谱上了曲子,使它变成了歌。

  


  
那首诗是从维熙步入混沌前不久作的,他在“混沌”中写过诗中唱过歌吗?

  
我们知道宁夏有另一位“大墙文学”名家张贤亮,他写与从维熙初识时说:“而我们两人一握手之间,却也马上对上了劳改队的黑话和切口,形如两个越狱犯在车站搭上了话,话不用多,斜一眼,一皱眉,一耸鼻,一歪嘴,就知道志同道合……”那次,他们“忆苦思甜”过,回忆起一首共同会唱的歌:

  
……,改造,改造,

  
改那么个造啊!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从维熙和张贤亮被劳动改造的地点相距千里,他们竟能唱出同样的歌,也说明了炼狱流行曲的源远流长。吃饱了撑得慌的人爱唱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也爱唱歌。撑死的人唱一无所有,饿死的人唱一丝希求。那“一大瓢”是什么?是铁勺木勺或葫芦瓢舀的“米面调和”、包谷面糊糊、高粮米粥、老咸菜汤、菜叶白水汤、难得有油星的肉汤……。可怜,简单哪,但情深。我们在新疆也唱类似的歌,有一时期歌罢还加一句道白“毛主席万岁!”。因为排到打饭窗口时你不喊那一嗓儿,窗口里的“瓢”会反扣着伸出来,重重地扣在你的“狗爪子”上,等“狗爪子”上扣出一道白印子再补上那嗓儿后,“一大瓢”会变成“一小瓢”。

  
我在北京红星农场曾一个人被分配在一个全是右派的小队里务过农,那些右派都是北京各个大学来的,他们没有放在劳动改造或劳动教养单位,而是交给人民公社里由农民监督劳动,那时我的年龄是十八岁,涉世尚浅,看到的右派都是有学问有能耐的人,看不出他们哪里像是坏人。到我二十三岁到新疆被强制劳动,每天都跟被长期劳改劳教的右派一起劳动生活,也没看出他们有多反动,我对他们的大多数都很尊敬,但我也看到一些右派被“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啊”地改造得不是他原来的人了,我想在这里纪念一位大概是血液中阿Q基因多了些的知识分子。

  
他叫杜文学,个子高高又被改造得瘦瘦。他原是北京房山县的中学教师,他怎么当的右派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说“我恶毒攻击了社会主义,恶毒攻击了毛主席。”教养多年后,他又无限热爱社会主义,每天大赞共产党和毛主席,可热爱赞美得不太自然,弄得除去领导谁都不信任他。领导号召大家业余积肥,他和大家一起拾路边和野地里的牲口粪后,还去正在拉屎的人屁股后面等热呼呼的屎去,招得人反感;除了大家一起正经八板地学习毛主席著作外,他还做了个能挡风的小煤油灯,每天早晨擦黑出工时,他总是用麻绳将铁锹、十字镐、砍土镘(新疆掘土农具)和饭盆儿水碗,叮呤噹啷地绑在身上,好腾出双手,一手举煤油灯,一手捧毛主席的书,边走边读,他那么“走读”经常撞上前后一起出工的人,总被人骂他是装丫挺的 ……。

  
话说毛主席逝世一个多星期后的1976年9月18日,在劳动改造后期的我,列在万人队伍中,站在喀什市人民广场上,参加全国人民都同时参加了的的毛主席追悼大会,听着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华国锋总理的悼词。虽然我还是劳动改造的地位,但我是从小接受新社会共产党教育的人,我热爱毛主席,对他的去世很悲痛。那天杜文学就站在我的前面,他也很悲痛,悲痛的程度不仅大于我们这些一起被劳动改造的人,还大于其它队列中的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战士,他甚至于悲痛得不能自制,身体摇摇晃晃地要站不住了。自从革命者队伍中有人因悲恸而昏倒在地后,他就在摇晃,但在他身后的我却看出他那是装蒜,因为他在摇晃的同时,眼睛却在四下顾盼,显然是想选一个谁都没注意的时刻恰到好处地昏倒在地,尤其得乘在站在他后面的我不注意时昏倒。我曾被领导命令在“早请示晚汇报”的墙上画过一幅叫做《朵朵葵花向太阳》的壁画,杜文学曾从那些葵花中发现了几个面目狰狞的鬼脸儿横眉怒视红太阳。当年他的发现曾使我受过一场灾难,因此今日他觉得他的悲恸地昏倒在地必须得躲过我的目光。

  
其实我并未记他的仇,只是记下他不像别人那样越改造越聪明,而是越改造越糊涂了。我能理解他,他是一心想翻过身来,想摘掉头上那顶沉重的右派分子帽子,只是觉得他那些过于真实过于诚心诚意的表现有点假。那天看他那别别扭扭的摇摇晃晃欲倒又怕的样子,我又可怜起他来。他要是不倒下去,就在别人、在领导面前表现不出对毛主席的忠心,就失去了一次改造的机会,改造不是要重在表现吗?我用眼角的余光朝四周看了看,广场上的人都眼朝前方,耳听红色电波传来的北京追悼会的实况呢,我悄悄弯曲右腿的膝盖朝他后膝窝处轻轻一点,他他终于摇摇晃晃地到下了。立刻有一付担架把他抬走了,他躺在担架上嘴里还冒出了白沫子!

  
杜文学在毛主席追悼大会上悲恸地昏倒在地上成了他积极改造思想的重大表现,我的小动作令他和我重归于好。但是后来我心灵中还是受到了顿挫——一年多以后全国右派一拨齐地被摘掉了帽子。就是说他不必在追悼大会上摇摇晃晃、悲恸地昏倒,我不必搞小动作,他的帽子也会在那个日子里被摘掉,我们的大小动作都是阿Q。

  
我还想纪念一位在劳动改造中死去的右派吕文香,他死的时间和杜文学“悲恸地昏倒”是前后脚,他就在我和许多人的眼前死去,死的情景令我终生不能忘怀:修建一座水电站的蓄水槽的工地上,安装着一台往高处运混凝土的绞盘机。一个班的劳动改造的人们分秒必争地突击混凝土搅拌和运送工作两个小时后,被宣布小休息十五分钟,绞盘机也被关了电源。大家坐在地上喝水抽烟时,这位吕文香却放弃了小休息,拿起一把破扫帚去清扫水泥坡上的沙子。其实班里人早已将不允许掺进混凝土的多余的沙子清扫干净了,但他还是要扫。就在那时,停了空车的绞盘上的放着空的钢丝绳竟意想不到地绷断了,绷断的钢丝绳头不偏不倚地抽中了他的脑袋,他的脑袋被削去了小一半,人当时就死了,他从活到死的过程连一秒钟都没有,比被枪毙的人还得抻两下腿还快。

  
经领导确认后,班里人将吕文香的尸体抬走了,留下我清理现场。我拿起刚才还捏在他手中的破扫帚,将他留在水泥坡上的白脑浆子和凝固了的血扫进了一个牛皮纸的空水泥袋子里,点把火烧了,然后提了一桶水,擦干净了留在水泥地上的痕迹。

  
我烧他的脑浆子和凝固了的血也算我对他的祭奠吧,我那时曾想他要是也和大家一样坐旁边小休息一下,喝口水抽颗烟就不至于死了;我曾想在规定可以休息的时间里他还要额外干些不必要的活儿,是假积极;但我又推翻了假积极的看法地认为他那是真积极,他实在是想让领导知道他是在比别人更加努力地在接受改造,因为他比别人多一顶右派的帽子,他实在是太想摘掉那顶重于泰山的帽子了。吕文香来自河南一个偏僻农村小学,我真搞不清一穷乡僻壤还能出产什么右派,更不知他那天要是不死,还得改造到哪年哪月?

  
他以死表现了他彻底接受改造,他以死证明了他没有反对过党和社会主义。

  
但是那时我真不知道他要再坚持一年就能大拨儿轰地摘了右派帽子的,惨哪!

  
(有一段与前贴我的1976重复,求鉴谅。)

  


  




 回复[1]: 致龙先生 蓝方 (2006-07-31 18:47:05)  
 
  龙先生:

  
“ 因为排到打饭窗口时你不喊那一嗓儿,窗口里的“瓢”会反扣着伸出来,重重地扣在你的“狗爪子”上,等“狗爪子”上扣出一道白印子再补上那嗓儿后,“一大瓢”会变成“一小瓢”。 ”

  
不亲自经历那个年代,想象力再丰富也制造不出来这样的故事。邪恶当道群魔乱舞的年代,真是太可怕了。可怕的同时,又令人心酸。

  

 回复[2]: 和大瓢小瓢类似的 龍昇 (2006-07-31 18:55:22)  
 
  情况,那时代一般人也常遇到,比如坐摆渡船过河,背不出《老三篇》之一篇,您甭想上船。

 回复[3]:  陈梅林 (2006-07-31 22:23:17)  
 
  船儿也载不动这么多的苦和愁,岁月也冲不淡刻骨的悲和恨。

 回复[4]: 陈梅林 龍昇 (2006-08-01 13:08:31)  
 
  峥嵘岁月?青春无悔?

 回复[5]: 龙兄,唱不尽的悲歌 吴卫建 (2006-08-01 20:53:37)  
 
  龙兄的苦水多啊,倒也倒不完,现人家都在说哪儿景色美,PLMM美,龙兄是从戈壁滩到密山,现又到团河,诉呀诉那个苦,但我还是很要看的,以前从维熙的小说大都读过,大墙文学在70年代末很流行.张贤亮的《肉与灵》小说改拍成电影《牧马人》当时还作为爱国主义教育来宣传的.

  
你的”......看到的右派都是有学问有能耐的人,看不出他们哪里像是坏人。到我二十三岁到新疆被强制劳动,每天都跟被长期劳改劳教的右派一起劳动生活,也没看出他们有多反动.....”之认识是如此的,我当时亦如此,当时看到什么地主,资本家,右派和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就是平时话少一些罢了.

 回复[6]: 吴兄,有苦也有甜 龍昇 (2006-08-01 18:37:52)  
 
  那里也有“我们新疆好地方”“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我会继续唱下去,最后一篇唱“亲爱的朋友们,你面对生活不要地头,人生谁都会经过苦难和忧伤,啊世上有苦水也有美酒,那就看你怎么去追求,人生路要靠自己闯,历尽苦难才有幸福……”

  
正是看过作为爱国主义教育书、片《灵与肉》《牧马人》,我才开始写了一篇长篇。原由是他写得很好,但最后许灵筠又回大西北了,我觉得不真实,是配合了爱国教育,是张贤亮的无奈。事实是有《牧马人》之父背景之人,你想回大西北政府还不干哪,如我。我有了设想:“牧马人”真回大西北了,他在那里创出了什么成就?假使他跟“洋爸爸”去了美国,前程是否如黄金般灿烂?我替他到外面走走吧,就写下了那长篇。

 回复[7]:  陈梅林 (2006-08-01 22:16:04)  
 
  龙兄比王蒙、从维熙、张贤亮们一点都不差,都让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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