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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兴凯湖小调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7-25 11:40:30 阅读人次:2683 回复数:5)

  五十年代初,一批军人去北大荒屯垦戍边,1955年一批北京青年去了那里,1958年又有一批北京的犯人去了那里。那批犯人中大部分是右派、知识分子、有海外关系或有“特嫌”的人,是后来又增加了许多刑事犯。那个改造犯人的地方叫兴凯湖农场。在黑龙江省密山地区中苏(现中俄)边界上,有个兴凯湖,确切说是两个湖——大兴凯湖和小兴凯湖。大湖像个嘴儿朝下的葫芦,多一半在原苏联少一半在中国。小湖像条黄瓜,横卧在大湖上方不远的地方,全在中国境内。两湖之间和东边有片湿地,兴凯湖农场就在那里。那批犯人最初的工作是挖排水沟,将湿地中的积水排出,然后用拖拉机开垦出农田来。那里的冬天最冷时气温可达零下40度,真是天封地冻。那种天气里,犯人们也要干活,干活时要“全副武装”,将棉衣棉裤用麻绳系紧,头戴皮帽栽绒帽,脚蹬用乌拉草絮着的黑棉鞋。他们要用十字镐去刨冻土,一镐下去最多能刨到拳头大的土块,那天气里刨土定额是一立方米,就那样一镐镐一拳拳土,他们硬是开垦出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良田。到1962年,农场犯人和职工已达万余,发展成一个总场,八个分场,两个职工分场和一个造纸场。

  
去兴凯湖农场,要乘火车到密山再转乘汽车,冬季里汽车就在小兴凯湖的冰面上行驶,沿途可以看到大风卷起迷漫天际的雪花而形成一种叫做“烟泡”的奇景,也可以听到边境对面苏联那边传来的炮声——报告那种天气的苏联气象炮。那奇景“烟泡”和气象炮森严得令人寒心,给人一种改造将是没完没了甚至会是一去不复返的预感。实际上有许多人的改造是没完没了的,比如国务院颁布“劳动教养”的决定是1957年8月3日,但劳动教养的期限的条例(最长期限为三年 )却晚在1961年6月15日才被制定出来。58,59,60年被劳动教养的人的刑期也从那时开始算,前面服过的几年刑算白搭了,因此他们实际服了五、六年甚至近七年刑,比有些有刑期的劳改犯服刑期间还长。因为劳动繁重、生活条件差,再加上还要受批斗,实际上有许多人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兴凯湖农场有个太阳岗,死去的人就埋在哪里,一堆黄土前插上一块木牌,牌上用毛笔写上“劳改分子×××”“劳教分子×××”“就业人员×××”。人们也许在其它回忆录中看到过×××的名字,这里举个和音乐有关的人名——莫桂新,他是中国著名的歌唱家和指挥家,是著名女歌唱家张权的丈夫,他就长眠在太阳岗。

  
那批劳动改造的人碰上了新中国建立后发生的最大的“自然灾害”,面临了新中国改造史中最大的饥饿。太阳岗上长眠的劳改、劳教犯和就业人员,大多不是被劳役累死,而是饿死的。

  
北京的北郊有座土城,它确实是古代留下来的一围土垣,但它又被一圈红砖砌起的高墙围了起来,外看似一个机关大院,但红墙里面竖立着从外面是看不见的岗楼,那里是土城劳教收容所,是将判处劳动教养的人往各劳改农场发配的中转站。土城里面有一排窑洞,空场上支着许多面像蒙古包似的大帐篷,每面帐篷里人挤人地收容着五、六十人,每当凑够人数或人满为患时,就发配走一批。

  
1960年底,一批劳动教养犯被从土城劳教收容所送往北大荒兴凯湖农场,行前他们的家属给他们送来了东西,除了衣物外,最最宝贵的是食物。当时社会上所有人都在挨饿,但家属们还是勒着自己肚子也搜罗了亲朋好友们家的口粮,给他们送来了食物。有一个叫张仁杰和一个姓王的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的母亲送来的是五、六斤糕点。他们在收容所里早已饿得眼冒金花,所以未等开晚饭,就一口气将五、六斤糕点狼吞虎咽的塞进了肚子。他们吃下那些糕点后就感觉肚中又涨又疼,连喊请医生,完了就接二连三上厕所拉肚子。就那样,他们也被拉上北去的火车押往兴凱湖。在火车上,他们拉肚拉得脸色苍白,脸拉成了长条。兴凯湖等待那批教养犯的是六排土坯和芦苇盖的简易房与繁重的劳役,小张和小王幸运地住了三天简易房,他们也幸运地逃避了等待他们的劳役,他们从那里命丧黄泉了。听起来他们是“撑死”,但归根结底是“饿死”的。他们被用苇席一卷,载上爬犁,拉到了太阳岗。太阳岗上凭添了两个饿死鬼,凭添了两快“劳教人员”木牌。

  
太阳岗名字灿烂明媚,却是个乱坟岗,在那里埋葬许多罪犯,而那些罪犯中却有许多中国的优秀的知识分子。

  
1961年早春的一天,兴凯湖农场还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八分场场部前被人用铁锹铲雪清理出一块露出冻土的场地,五、六百被改造人员被告知集合到那里去看总场来的文教队演出。那天气温在零下20度,干活的人身体活动着还不至于被冻僵,在冰天雪地里站立不动地看演出可就受老鼻子罪了,人们都将脑袋缩进衣领,仅露眼睛在外,两脚不停地来回跺着。文教队的演员也是劳教人员,他(她)们更是惨,舞蹈者得脱去棉衣露出紧身的绒衣、毛衣,脚上得穿缎子面的舞蹈鞋,那样哪能轻摇身段跳出优美舞姿,只能是旋风般的狂舞和掩饰不住的身体颤抖。可怜一位表演放风筝的女演员,小腿紧跑,差点儿将风筝放断了线。演奏乐器的人手指头冻得掰不开镊子,似要粘在笛子洞和手风琴键盘上。歌唱演员的喉咙也只能是颤抖的,因此本应按要求发出的抒情还得高昂的声调就变成了凄惨的悲鸣,不过那样的声音却在那些罪人心中产生了共鸣。你听,那男演员的独唱:

  
提起了黑龙江哎,谁不知道北大荒?

  
土地呀肥沃,一眼望不到边,那四处无人烟。

  
我们从北京到密山,背负重任垦荒原,

  
来到了兴凯湖,把这里变良田……

  
这首歌叫做《兴凯湖小调》,听歌词显然是经过审查的。它被在各个分场演唱过,但各分场的劳动改造的人学会之后又都给它加了词、改了词,最后变成了这样:

  
提起了黑龙江哎,谁不知道北大荒?

  
土地呀肥沃,一眼望不到边,那四处无人烟。

  
我们从北京到密山,背负着重任垦荒原,

  
来到了兴凯湖,到农场加油干。

  
夏天啊天莫测哎,蚊子小咬叮人恶,

  
身穿呀破棉袄,头戴纱帘帽,那天上野鸭凄凄叫,

  
我们今天改造明天改造,一直改造到太阳岗,

  
泪洒兴凯湖,那冤魂常哀鸣。

  
冬季那雪如海哎,烟泡漫天盖,

  
门窗呀挂冰帘,边境上炮声响,那抵不住就送命,

  
我们穿着乌拉鞋黑裤袄,头上扣顶大皮帽

  
脸上是白眉毛,那似人又似妖。

  
老大哥要讨债哎,勒紧啊裤腰带,

  
窝窝头眼儿大,菜叶白水汤,那肚皮空荡荡,

  
撑起瘦弱的身卖大力,每天要挖冻土一立方,

  
最怕太阳出,盼太阳落山岗。

  
改过的歌词第二段出现了“一直改造到太阳岗,泪洒兴凯湖,那冤魂常悲鸣”,那岂止是冤魂的悲鸣,是还活着被改造的人的无奈的发泄和控诉。第四段的“窝头眼儿大,菜叶白水汤”需要给今人解释一下:今日富裕人偶尔会喝碗玉米粥喝,作为营养补补身体,其实才二十年前北京普通老百姓还是拿粗粮玉米面(土话棒子面)蒸窝头当主食的。窝头又被穷苦人爱称为窝窝头,形状和颜色都像一座金字塔。它和白面做出的圆圆的馒头不同的是底座上有个做饭人用大拇指捅出的洞,那是因为玉米面粗,导热性差,钻出个洞是为加大受热面积催熟它。“窝头眼儿大”是讲捅出的洞大大超过了必要的大小,熟的到是快了,但同样体积的窝头因为眼儿大,皮就薄了,玉米面就被偷工减料了,就吃不饱肚子了。北京的监狱藏经馆的窝头眼儿大的出名,甚至制造出一句流传于市井的歇后语“藏经馆的窝头——眼儿大”。许多劳改农场的食堂都会做“大眼儿窝头”,兴凯湖农场也不例外。那时劳改人员吃饭分到窝头时先端详的不是它的外表形状美与丑,而是先将它翻过个儿来检查里面洞的大小深浅,碰上个眼儿特大的,只能叫苦不迭。犯人是爱当打饭的值日生的,因为分窝头眼儿大眼儿小靠自己命运去碰,而分“菜叶白水汤”或棒子面粥时,则能得点好处。分汤分棒子面粥是个难事,因为一班人的几十对眼睛都虎视眈眈盯着大桶和马勺,谁都担心自己少分一片菜叶、一口粥、一滴油星,有时都会因丝毫之差而大大出手呢。但毕竟那桶底能残留一片、一口、一滴的菜叶、棒子面粥、油星,它们是用马勺挖不干净的,这时候打饭的值班生有公认的权利——可以将头伸到桶底,伸出老长的舌头将它们舔得干干净净。那动作形态很是丢人现眼、狼狈不堪,有似动物野兽。流氓小偷们那末“下溅”,许多犯莫须有罪的知识分子也曾那么“下溅”过。是本是饥饿中更加“大眼儿窝头”般的苛扣,是无罪而加之的繁重的劳动改造将他们变成那样的。

  
兴凯湖总场文教队在八分场做歌舞表演的那天,台下“听众”中有个叫韩宝兴的人,他因参加“反革命小集团”罪,经审讯被送进土城劳教收容所,他曾和饿鬼冤魂小张小王同收容在一面帐篷中,一起被发配到兴凯湖农场那一排简易房中,他看到了他们由人变鬼,他很后怕。那回出发前,他的母亲也来接见。他的母亲因他的判罪而衰老,额头上增加出皱纹,头上添了白发。他母亲满面泪痕,只呜咽着说了一句“你多保重”后递给他了一纸包糕点。他接过小纸包,心中痛苦如刀割,浑身被痛苦和悲哀紧紧缠绕,任何话也回答不出来。他想到母亲也在挨饿,还省下糕点给他(自然灾害时作为营养品的糕点是凭点心票加粮票供应的,每月每人二两到半斤),他真无语以对,只感动得泪水如断线之珠地落下。那天他也没等收容所开晚饭,就将那小纸包里的糕点一口气地狼吞虎咽进了肚子,他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饱饭。幸亏他母亲没有能力搞到和小张小王妈妈那么多糕点,没让他在饿中撑死,但他目睹了小张小王的埋进太阳岗,一直心有余悸。

  
那天文教队男声独唱的《兴凯湖小调》中好像没有“太阳岗”一词,但他听出那悲鸣真像太阳岗中的死灵魂的呐喊,因此他脑中印下了《兴凯湖小调》的音符。四十年后,他想将它整理出来。为了准确无误,他通过剧作家杜高先生,找到了当年文教队的演员程宗咏和宋延先生(现从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退休),经他们证实,《兴凯湖小调》是一个叫白梦贤的人作的曲。据说白梦贤是早期黄埔军校毕业生,因历史问题去的兴凯湖。他有历史问题,但人却聪明,有音乐天才,曲子也写的别致新颖。韩宝兴还想亲访白梦贤先生,程宗咏先生告诉他白先生早已回广西老家,如健在大约是八十多高龄了,不便造访,但鼓励他整理出那支歌曲,给历史和文化留下旋律、给经过了那段历史的人留下难忘的记忆,说白先生知道了只会高兴,不会计较署名问题的。韩宝兴凭着痛苦的回忆和颤抖愤慨的心情,流着眼泪地整理出了这首《兴凯湖小调》。

  


  




 回复[1]: 沉闷 心酸 :( xuezi (2006-07-25 13:12:44)  
 
  悲怆旋律

  

 回复[2]: 太阳岗,伤心岗啊, 吴卫建 (2006-07-25 14:22:00)  
 
  莫桂新知道,因右派发配密山仅3个月就死去,后张权也因右派发配黑龙江17年,张权还是解放初回国的留美声乐硕士,悲,悲,悲。

 回复[3]: 学子请忍几回 龍昇 (2006-07-25 15:04:47)  
 
  沉闷辛酸,以后会有苦中乐的故事。

 回复[4]: 吴兄博闻 龍昇 (2006-07-25 15:12:54)  
 
  莫桂新只知其人,未听其歌。张权的歌在社会上唱过几年的,很美的,只是不记得她的拿手歌了。此文中几位艺术家都是活着从密山回来的,幸,幸,幸。

 回复[5]:  小林 (2006-07-30 18:08:10)  
 
  非常感人!值得在我今后文章里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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