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菜│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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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菜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5-29 10:11:41 阅读人次:1947 回复数:1)
通井川从城西南的油山上流下没几里，拐了两道弯进了福冈市里。在住宅区里直直缓缓地淌了十几里便注入了城北的博多湾。那河水并不横溢荡漾，连只船都浮不起，两岸景色也无甚妩媚动人之处，只稀疏断续地生几丛绿树野草。倒是河边几块被有闲情逸致的城里人开出的小菜园里青青翠翠地长着些大葱、萝卜、卷心菜等，显得生气勃勃，清新可人。　　有一块小菜园与众不同，半亩大园子里种有一分多地其它园子里没有的香菜。那香菜长得密密齐齐，远看像块茸茸绿毯子，蹲近去看那半尺高一根根嫩茎上都挑着一片小蒲扇似的翠叶儿，一丛丛翠叶儿挤在一起又像一群朝天张开的小孩子的手掌，很是晶莹可爱。那嫩茎翠叶中透出阵阵微香直搅进人的胃肠。　　日本人有钱了，将本国没有、外国好吃的东西都进口来摆满市场，但毕竟网罗不全，像中国人、尤其北方人爱吃的卤虾酱、韭菜花和香菜就没有卖的，因为他们不吃。所以偶有中国人闲溜通井川畔又偶见那片青翠可爱的香菜时，就不由得眼睛亮起来，它不仅搅动人的胃肠，还柔柔暖暖地翻起人心中一片乡情。　　那菜园的主人住在河对面，名叫庄天宏，是五十年前被日本军从河北省抓劳工来的。国内老一辈人听到劳工两字会面色骤变，实际来了的是十有九不能生还，可想庄天宏是历经多少辛酸劳苦活下来的。他活过了战时，活过了战后，终于以华侨身份进入了日本经济发展期。他做过苦力、小贩、开过饭馆、酒吧、俱乐部，用他自己的话讲是：也曾艰难困苦，也曾荣华富贵。　　庄天宏生得四方脸膛，浓眉大眼，性格豪爽大方，现在年纪大了，那些买卖也因他豪爽待人给荣华富贵光了。好在他还有对人生人世看得清淡如水的一面性格，好在交了数十年税金偿还回些微薄的年金，他便在通井川旁租了座很便宜的房过着清淡而安静的晚年。　　贫困时劳累，富贵时也劳累，晚年生活平静，身子骨不想松懈，他便以每月三千元钱租下了河对面那块有主的废地开成菜园种。他爱吃香菜，更思念家乡的香菜，苦于日本没有便从国内讨换了香菜种在自己的园中植下，开始只辟了自给自足的巴掌大块香菜地，后来为送人才扩成今日一分多大。　　他的香菜绝多送给了住福冈的中国人，那出于他的豪爽，还出于他能体会同在异国人的一片思乡之情。他不是海外钜子，无力给祖国家乡建厂兴学、修桥辅路，只寄些心思在香菜上送给长期短期滞日的中国人。有来福冈做客的中国人有时会闲语：“这馄饨汤中能飘几叶香菜就更够味儿”“我有盘盐拌香菜就能下酒”……。福冈城里中国人不多，那种话很容易传人庄天宏耳中，他便去地里拔上一大把香菜用报纸卷上，踏辆自行车给那素不相识的同胞送去。　　庄天宏送人香菜绝不收钱，但对方若送些国内带来的小礼物他收，他认为是故土情。收下的冻顶乌龙茶，新东阳牛肉干、挂花月饼、十八街麻花等，他都与老华侨们共享了，有放不坏的东西则格外珍惜地收藏了起来。送了十年香菜，珍藏起来的礼品包括文房四宝、字画条幅、书籍汉药、工艺美术品竟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庄天宏的一间陋室。　　送出的香菜微不足道，收下的礼品是故土乡情。庄天宏文化不高，也从来未核算过那一屋子礼品的金钱价值。他只是常躺在靠椅上眯小了大眼睛剃浏览那些礼品，从中想出绿岛姿色、神州风物，从心中浮出股荣华富贵时都没有过的一种安慰和满足。他常在那种境界中人睡，做些美妙的思乡梦。　　没曾想有懂行的日本人给庄天宏那些礼品估了个价，说值三百万！他听了先一愣，后放开嗓子哈哈一笑说：“扯笑，那没价儿。” 　　岂不知除观光客和生意人不说，短期出国的中国人都有点来历，在国内都是出类拔萃之人，送庄天宏的礼品中就有不少并非俗物。比如有几位丹青国手平日不轻易将自己墨迹出手却为他一把香菜翻起乡情也勾起画意，即兴铺纸泼墨为他画了几幅小品，那些国手的大幅在东京可标到三、四百万，他收藏的小品一幅也值几十万；又如有两位教授送他的自著《中国古代小说艺术论》和《中日文化渊源》，只是为学术研究印的，发行不过几百册，十年过来成了绝版孤本，更有著者签名，若卖给藏书家可身价百倍；再如一套宜兴紫砂茶具，那类似作品在日本商店也可平价购得，但庄天宏那茶壶底儿上烧有工匠之名，而那位工匠的作品前年在世界艺术博览会上得了金奖，知情的日本茶道迷出多少钱都肯买……。　　有老华侨将这些情况告诉给庄天宏，他说那更没价儿了。有文物古董商找上门来买庄天宏那些礼品来了，张口出价三百万。他一梗脖儿说：“那没价，不卖。”有人出三百五，他还不卖。最后有人出四百，并苦口婆心劝慰他一把年纪了，没甚收入，卖那些钱可贴补着过三年舒服日子。他说：“我荣华富贵过，现在也能维持。你要真心喜欢，我愿白白奉送。”出四百万的商人以为耳朵听差了。　　庄天宏伸出大手在屋里划了个大圈儿，一付认真面孔：“真送给你。但要应个条件：我种了些香菜，何时有人想吃，你帮我送去。”日本商人从未听说什么叫香菜，以为他那是婉言谢绝，只好告辞。四百万都不肯出手，商人们不再登他门了。　　庄天宏仍旧搞菜园。福冈天气好，他栽培有方，香菜越长越好，一年能拔好几茬儿。但他一把年纪过了七十，虽无大病，可在有坡有坎的路上蹬自行车感到吃力了。这年，通井川畔来了个新住户，也是中国人，名叫张志国，他留学来九州大学，毕业后被一家日本语学校聘下做副校长。他住的离庄天家近在咫尺，很自然地看到了庄天宏的菜园，也吃上了庄天宏送来的香菜。　　张志国极爱吃香菜，常想吃香菜，又不忍心老叫庄天宏送，便找上门去说：“庄伯伯，我也想种些香菜，您能给我些种籽吗？”庄无宏当然肯给，还打听他种多大地方。张志国是打算买几个大花盆种。庄天宏说：“你住的近，我也不给你送了，就种几花盆还不如想吃时自己下地里拔去。”张志国想的是一次两次行，老是不劳而获不好意思。　　庄天宏说：“那你闲时过来踉我一起摆弄摆弄那菜园，拔香菜时就心安理得了。”张志国觉得那样很好，于是早晚只当早操散步地和庄天宏一起收拾菜园。和庄天宏接触多了，张志国发现他给人送香菜蹬自行车力不从心。张志国有汽车，便提议道远处由他开车去送。庄天宏很高兴，以后知道谁念叨想吃香菜就叫张志国开车送去。　　张志国开车陪庄天宏送了一年香菜，送出了味道。他对庄天宏说：“庄伯伯，这香菜值不几个钱，那些收到香菜的同胞在国内吃它也不算回事儿，可他们在这儿收到香菜时的喜兴劲儿比送个大蜜瓜还冲。在外品到家乡味儿，花钱买不到的故士情啊，看他们那喜欢劲儿我心里热乎乎的，眼眶里湿漉漉的。我懂您的心啦。” 　　庄天宏看了那年轻人一年，听了今日他一番感触，笑了。他突然问：“张先生，你会在这福冈长住吗？” 　　“会的。我有了个日本女朋友，已经发展到要结婚的地步，学校也讲要长期聘下去。” 　　“你愿意把那块菜地一直种下去吗？” 　　“我会帮您种下去，我也爱吃香菜，也爱看同胞收到香菜时的笑颜。” 　　庄天宏的心里有了个主意。过了半载张志国要结婚了，庄天红把他叫到自己家中，将大手一比划说：“张先生，你伯伯大把攒过钱，现在不行了。你结婚我送不起什么，这屋子里的礼品你搬过去装装新房吧。” 　　张志国知道他那些礼品的来历，也听说过有人出过四百万要买的事，连忙椎辞。庄天宏爽朗笑道：“我还能活多久？过两年还想叶落归根呢！家乡什么没有？你年轻，是摆弄文化的，这些东西搁你那儿比搁我这儿有用。记着，那不是钱，是情，没价儿，拿去吧。” 　　不管张志国怎么推，庄天宏硬是叫他把那些礼品搬走了。眼下庄天宏还没叶落归根，他还摆弄得动菜园。张志国白日里是文质彬彬的日本语学校校长，早晚是种菜的高手。他的日本太太也吃香菜了，他们多了个种香菜送香菜的帮手。通井川畔的那块半亩大的菜园里的香菜地扩大了，那里的香菜生得更加密密齐齐，更加青青翠翠。　　1992，8，2 台湾《中时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