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提的依谢特│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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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卖提的依谢特
龍昇 (发表日期:2007-08-01 10:24:59 阅读人次:2111 回复数:15)
莉莉死了。莉莉是爸爸豢养多年的一条狗，她一直长得圆圆胖胖，肉头肉脑，噘嘴噘鼻子巴勾眼，黑毛棕毛相间的脸丑得很，她得宠于爸爸在于有那付看似苯憨的嘴脸却极通人性。她会在门口迎接外出归来的爸爸，做摇头摆尾状，晚上会给靠在沙发里看京剧录像的爸爸投怀送抱暖手煨脚，早上会唤起爸爸一起在晨曦中散步------。半年前，莉莉开始大量脱毛，一直喂着的罐头和水果也不肯吃了，只大口大口喝水，大口大口地在她专用的电风扇下喘息，现在终于寿终正寝老死了。　　莉莉是条北京犬，在国外也是名犬，她有出生证，有血统书，可谓贵夫人。她死后待遇颇高，和尚念了经，爸爸的友人送了鲜花。墓地选择在富士山下、河口湖畔，今天是爸爸特意叫上我开车送她来下葬。　　当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对着莉莉的已合拢的坟墓合掌祈祷她的冥福时，眼前突然现出另一条狗的魂来。狗魂也有鼻子有眼，他鼻中冒血眼中淌泪地冲我“汪”了一记说起人话：“何等不公平！”我定眼一辨，看他胸腹是被剖开的，肚肠拖了一地，再细辨他那五赃六腑中唯独缺了一颗心。妈呀，这不是被我杀死的买卖提的依谢特（维吾尔语狗）吗！　　买卖提的依谢特迈着无声的脚步挪进我们身旁，我提心吊胆紧张起来，因为爸爸看不到他。我在喉咙中念道：“你是找我来寻仇的吗？但你不可伤了我的父亲。” 　　买卖提的依谢特形骸狼狈，面目却未露狰狞，他朝莉莉的坟墓望了一眼叹道：“我是狗，不会也无力与人寻仇。我只叹自己不幸，我已死去二十年，你从未想起过我念及过我，没在心中或逛庙时说上一句超度的善言，令我至今仍在做无家可归的游魂。” 　　我的脸发红了，我辩说：“多年来我从未忘记那事，常与人提及你呢。” 　　是的，多年来我多次与友人提及过那段往事：二十年前，我在新疆生活，正与现在的妻谈恋爱。我们俩住的地方相距二十五公里，中间隔了一片戈壁滩一片胡杨林，路上只在戈壁滩和胡杨林交界处有个七户维吾尔族人的小村庄，那七户人家养着七条狗。我要想见现在的妻就得来回走上一百里路，想和她度过一个浪漫的白日，就必须在星期六下班时上路、星期日晚饭后踏上归途，往返都是天色漆黑时经过那小村庄，那七条狗准会老远就听到我的脚步闻到我的气息地蹿出来咬我。漆黑一团的夜色中不近我的身旁我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近身也只能看到几付他们头顶上绿灯泡儿似的凶眼，那时我脑中幸福的向往和甜蜜的回味都会飞离脑壳。我得抡圆了一根木棍抵挡他们的狂扑猛咬，我总会被他们咬得狼狈不堪、落荒而逃，几次逃得在胡杨林里或戈壁滩上迷了路。　　我的朋友们为我那种幽会编了首《信天游》：“二十五里里戈壁滩滩，二十五里里胡杨林林，哥哥寻妹妹有鬼胆胆，只怕了依谢特的绿眼眼。” 　　依谢特是维吾尔语的“狗”，亏他们能把新疆词儿套进陕北调儿，挺侉挺幽默。那词儿那调儿我也唱，成了我的壮胆歌。一次，我边唱壮胆歌边舞木棒地击中了一只顶着最绿最亮的灯泡儿眼的狗头。不久，戈壁滩上传说有人打伤了买卖提家的依谢特。我当然关心那事，变着法儿打听出买卖提是个跟我一样穷的叮当挂响的维吾尔人，他的那条依谢特是极忠于主人的牧羊犬，是那七条狗中的首领。我心中曾泛起过一阵对他们的歉意，但自那之后那群狗咬我不那么凶狠了，漆黑的夜间过小村庄时总要揪着的心也抻开来。　　我和妻结了婚。她怀孕几个月时从高处搬东西时闪了腰，下身见了红，眼看要流产。戈壁滩上没医院，跑百十里外找医生又要时间又要钱，急得我直跳脚转磨磨。穷人有穷法子，邻居一甘肃盲流进疆的大娘给我出了个偏方，说是吃活狗心能保住胎。　　我撒出风要买一条狗。第二天，一个维吾尔族人牵着一条狗找上我家门来要卖。那是一条矫健凶悍的狗，黑头白身子，腋下和臀上也有两圈黑毛，尾巴半截儿黑半截儿白，脖颈和臀部向上昂起，脊梁弓着，显得支撑在地的腿强劲有力，头上长着三角形的耳朵和同样三角形的明亮的眼睛，除了眉间有条很大的伤疤外，怎么看都是条让男人喜欢的狗。待我付了钱问起名字时知道了维吾尔人叫买卖提，也就明白了他的依谢特正是被我打伤过的那条。　　买卖提收起钱将他的依谢特拴在我家门前一棵树下，爱怜地顾盼了一阵，骑上小毛驴笃笃地走了。我转身从家中拎出根坎土镘把子，再看买卖提的依谢特时他已经傻了眼，那眼中流露的是一片哀伤和两颗葡萄珠般的泪。我被他预感末日来临的哀伤感染了片刻，但我想起我妻肚中的小生命，此时容不得仁慈了。我还没杀过狗，但我见过多次，只要抡圆棍把子照准狗的天灵盖猛地一击，就可令他一命归天。但不知何故我的手一抖，坎土镘把子没能抡圆，一击没能取了买卖提的依谢特的命，只震出他眼中更多的泪、嘴中的血和一阵悲鸣。　　悲鸣划破了戈壁滩上空的天，走出不远的买卖提骑着小毛驴飞跑回来，他抽出腰间的皮恰克（维吾尔人的腰刀）要和我拼命：“我也是穷得无奈才卖了他，知道你们要吃的。但你太狠心，不能待我走远了再杀吗？叫我听了那惨叫心中何忍！”我只好解释妻的危状请他原谅，好歹打发走了买卖提。我扔下手中的坎土镘把子，返回家舀出一葫芦瓢水，夹住买卖提的依谢特的下巴灌进了他嘴中，他只喉咙中咕噜了两下就死了。　　我剖开买卖提的依谢特的膛，取了他的心，按甘肃大娘的指示不加油不加盐地炖熟了喂给妻吃了。妻的胎保住了，后来生下个胖娃娃，就是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　　“不对，你没对人讲起你剥了我的皮送给那甘肃大娘做褥子，没讲你将我的残骸扔在了戈壁滩上任秃鹰叼食，这些不提也罢，你跟人讲那往事的用意旨在传授甘肃大娘的偏方，脸上尚有洋洋得意之态。你没讲过一句幸亏是有我的死才保下你女儿命的话，哪怕你有过一次感激的话或心情，既是我已被分尸多处，也能修得一个完魂而得以安宁。” 　　“我是一条狗，我们的祖先原本是野狼，千万年来被人类豢养成了家狗。我们不必为寻食而奔波撕咬，不必在风雨中野宿了。但也给你们人类劳动服务，送去安全感和类人的感情。你们人类正在研究一个充满生机的生态系统学中的生物圈的问题，我们狗与你们人类的关系正是生物圈和人的关系吧，我们应当友好相处，共保自然生态平衡------。” 　　“我们的祖先虽野虽狠，却自由平等。你们人类还不平等，贵贱贫富分得很清，为什么要将那也强加于我们呢！看到莉莉的待遇和葬礼，我毫无嫉妒反而庆幸，我感到不平的是你们对事物不能一视同仁。我从前的主人买卖提和那时的你都贫苦有难，不得已卖了我杀了我，你如今到了国外，经济条件也有变化，我不求莉莉般奢荣，只求你给我一个心态平衡，以你往日的纯朴给我一个平和的悼念，我就可以完魂归西了。” 　　买卖提的依谢特说罢稍稍往后退去，他还追加了一句“本来我是可以到这里的爱犬协会或动物保护组织去告你的状的。”就拖着裸露的肚肠隐遁而没------。　　爸爸对莉莉的祈祷已毕，转身看到眼中含泪的我仍合着手掌，赞许地说：“看来你对莉莉的感情也很深，她在天国定会很幸福的。” 　　“不，爸爸，我错了。我愧对于莉莉，更对不起买卖提的依谢特。” 　　我对许多友人讲过去了买卖提的依谢特的心的事，可从来未敢对疼爱莉莉的爸爸提起过。今天有了知罪之心，不敢再瞒，便照直将那故事和眼前狗魂出现的事讲了出来。　　爸爸问：“刚才他的游魂真出现过？” 　　“出现过，又隐去了”我回说。但想到爸爸没看到他，又补充句：“或许是我良心发现，借对莉莉的祈祷想象出来的。” 　　爸爸没多想我那是为尊重他怕他受惊吓而做的补充，追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爸爸，我现在就做反省，为他做祈祷，如果您允许，我想在莉莉坟墓旁挖个小坑，为他招魂收进去。” 　　“他是公狗？” 　　“是的。” 　　“何不招他进莉莉坟中去，做她爸爸，或做老伴。” 　　突然，平地转出一袭青烟，它围着我和爸爸转了一圈之后，钻进莉莉的坟墓中去了，爸爸叫起来：“我看到你说的买卖提的依谢特了。” 　　（爸爸于莉莉死去一年后去世，此文为埋葬莉莉时我的心情，今做记录。）　　　　(又注:此文中间一部分曾在另外文中用过，因见近日爱狗文多，全文贴出反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