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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和她的母亲

祁放 (发表日期:2019-07-18 17:02:04 阅读人次:1359 回复数:0)

   四月的江南,莺飞草长、水天一色。

  
月底,忙里偷闲,来昆山参加诗歌民谣节。听说这个桂冠诗歌民谣节已经举行了7届,虽然是民间力量所为,但其认诗不认人的做法得到了诗人们的认可,于是也得到了许多的赞助和支持。只是,每次举办时间都是日本开学不久的时间,还指望上班生活的自己无法分身有术,每回都只好望洋兴叹。其实,还有更心里层次的一些犹豫是,毕竟自己在国内诗坛消迹多年,再出江湖已经名姓不同、观念改变。

  
不变的是自己的性情以及对亲情友情的爱惜,这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变得很重要。

  
举办诗歌节的地点在江苏昆山,昆山,除了诗歌节,还有另一个人让我惦念。

  
我的一位闺蜜,生心脏病住院了,我心里非常惦记她,几次想打微信电话,又怕让她激动而自己也说不清楚……很奇怪,我站了半生的讲台,有时不面对本人,却难以表达明白自己的心情……或许,这与我老是考虑诗句怎样才能不直白的思维有关,可生活永远过不成诗,自已却把自己吊在半空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了。而闺蜜她,这个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的美丽优雅知性的上海女子,竟然在去年年底离开了她居住过60年的上海,搬到了昆山。

  
昆山,这个我不熟悉的江南小城,该有怎样的魅力才让这样的两件原本毫不相搭的事情连上了线,让我非去不可呢!

  
闺蜜是一个学美术的人,她对色彩对线条对油画的喜好和见地让我憧憬和佩服之外,每次看到她本人,我都觉得她自己就是最好最美的艺术品。她却常常挪揄自己说、她不是个好画家,充其量也就是个好画发现者。她会为那些尚不曾有名但有着对艺术追求的年轻人,举办画展个展推介作品,也从不避讳说自己让他们的艺术和才能得到世人认可的同时,自己本身也因而可以赚钱生活。她活的很自在很个性,又过的很艺术很性情。

  
我们相识40年,时而相聚又时而相离的我们,用彼此的人生映照着对方,我的女儿受到了她的关照,她的母亲自然也成为了我关心和关心我的人。

  
在上海她那充满艺术气息的家里,我们一聊天就是天南海北的从晚上到天亮……甚至有时自己也觉得惊讶,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话可以互相倾诉,从过去到现在,从北京到海南,从姐妹到儿女,从做菜到写诗,从欧洲文艺复兴到文革,从毕加索到浙江美院,从景德镇陶瓷到装修房子……最近,我们的话题是自己老了怎么办。

  
老,这个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情,却也真的不确定自己可以处理好。关于老的问题,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它就这么不留情面地正面地对着我们了。

  
“那时我们还年轻……”闺蜜说。闺蜜的二十岁的照片一直摆在书柜上,汤唯的眉眼有些像她,但闺蜜更多了些与生俱来的大家风范。

  
如果我自己老了、身体不好了,一定不给别人添麻烦,申请可以选择尊严死的地方,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想法,离开这个世界,是我的愿望,人,生不由己无法掌握,死应由己可以提前规划……她说。

  
我没有她的潇洒自如和勇敢果断,我不知道自己到终点时是不是有坚定的信念和勇气让自己真的可以由己把握。

  
其实,这个话题里,我知道除了我们自己本身,闺蜜心里想的和必须面临的、是她的已经96岁的母亲。尽管她独特潇洒、她无拘无束,但她心里对母亲依旧牵挂和无法放下。

  
闺蜜的母亲我也随她叫妈妈,我母亲去世得早,她总是心疼我没人疼。每回去上海看她,她都会拉着我的手问、身体好不好,生活的怎么样,小孩儿书读的如何……90多岁的老人,什么都记得,甚至记得我爱吃她做的红烧肉和烧青豆。今年春节,闺蜜给我发她们全家一起过年的微信,还特地拍了一下她给老人家做的一件红花的棉袄。

  
母亲穿红棉袄很好看,满是细细密密皱纹的脸上漾着明亮的笑意,看出来那笑是从心里暖出来的,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上去人的精神状态很好。她的头发很浓密,至今也只是灰色的占半,我也不曾发现她有全白的头发。闺蜜自己在给妈妈做棉袄的时候,里面的每一团棉花都弹得很细很匀。领口、袖口都考虑到了老人的舒适和方便还加上她自己的设计。妈妈这方面的手艺相当好,她不想让母亲挑出毛病,每一针每一线都细致无比。

  
闺蜜的这个本事,只是她闲时的一个兴趣,她偶尔心血来潮,会去学做一些比较实用的东西,比如做衣服,比如烧菜做饭,却也都像她画画、或讲西方绘画艺术史、烧陶瓷一样,做的专业得让人惊讶。

  
文革前,闺蜜家的生活是富裕和优雅的,因为她长得好看,又外秀内慧,又有艺术才能,集了父亲的万千宠爱。又因为是大家庭的三小姐,弹钢琴、跳芭蕾、跟大人出入外交场所……,让她生活的从来都与里弄市井菜米油盐格格不入。

  
我70年代末第一次到上海她家时,她们家还住在静安区的一栋2层的木头洋房里,洋房当然已经有了些年代了,小楼涂着酒红色的油漆,是红葡萄酒那种红,外表墙壁的油漆已经斑驳,里面楼梯的两边颜色尚在,中间的部分因为人的上上下下,凹下许多,每一块楼梯板都是厚实的一整块木头,那些磨薄的树纹显示着原本的木头的年轮和原色。

  
闺蜜的父亲在文革中去世,使家里的状况从天上一下子落入世间的尘埃,母亲从一个什么都不用做的大家里的闺秀、一下子必须得面对整个丑恶的时代和满地狼藉的生活……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其实,只要做了母亲的人自然都会很能干”,有一次,她这么安慰我——看到为了女儿的反抗期伤心难过的我时,她对我这么说,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安慰和理解。

  
闺蜜的父亲文革里突然去世,让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失去了生活来源,也失去了与社会的连接和富裕,从未在外面工作过的母亲,为了养育5个未成人的女儿,一下子从天上落到地上的时候,这个柔细的女子失去了大树般依靠、又得独自一人带大大姐、二姐、一对双胞胎妹妹和闺蜜共5个女儿的时候,她依旧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肩膀,扛起了全部的责任和生活,也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她别无选择。

  
而且,即使生活贫困和拮据,她的衣服一直都是清爽整洁,头发丝丝光亮,桌上的茶杯小碟精致干净……因此我从她那里知道,整洁干净与贫穷没有直接关系,精雅细致与有钱没钱也没有什么必然联系,日子怎样过,过得怎样,取决于一个母亲自身对生活的认识和教养。

  
那是大上海的70年代,闺蜜家与这个城市一样,尽管已经没有了民国时期十里洋场的繁华,但上海依旧是有着底蕴的城市,透过闺蜜家的小家窗口,让从“文革”里见过无数野蛮粗野的我,体会了这种“洋”的感觉和不同于北京的气场,也让从更小地方来的我感觉到了自己周边生活的粗糙和单调。

  
闺蜜母亲不太爱讲文革时期的事,每每说到那时的艰难,她只是细声地说,还好、她没读那么多的书,还好没有正式的单位和工作,还好只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

  
因此也还好,母亲现在可以以她96岁的年龄,告诉我们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过的世道,告诉我们她用自己的脚经历过的年代。母亲没有说过任何大道理,她总是轻声细语,平静地如一湖水,你看着那水很清澈,以为那水很浅,伸进手去,却完全无法触摸到湖底。

  
很想听听她人生的更多故事,她却是个从来不讲自己的事情的人。

  
母亲不会说普通话,总是用她柔软如糯米的上海话和我说话,她问我从哪儿来,问我做什么,问我家里都有谁……她细语温柔,最初我却像在听外语一样不懂她说了什么……再后来,她说的很多话我都能懂了,却不是因为我学会了吴语,而是因为年轮的增长和人生越来越多的经历。

  
那天,闺蜜带第一次到上海的我去外滩,两人走累了,并排趴在江边的栏杆上,一片绯红的晚霞温暖地映在水面上,江上没有游览的船只,江对岸的浦东还没有那些高楼的遮挡,视线开阔,望不到天际,不时有海鸥低低地盘旋。闺蜜说,黄浦江的船通向大海通向欧洲,她很想去欧洲看油画。

  
那时,我一边呼吸着江水的气息,一边对水的存在感到无比的感动,原来,水不仅是人生命本身必须的物质,水还是人的希望和梦想,江连着海,海连着外面的世界。有着美丽色彩油画的欧洲,让刚刚在朦胧诗的雾霭里朦胧的我,眼前一亮地看到了美丽的色彩。

  
傍晚,回到静安的闺蜜家,母亲已经为了女儿和她的朋友,做好了晚饭。晚饭一起吃吧,闺蜜说。那时食物有定量限制,通常每家每户都很拮据,没有粮票也就无法留客人吃饭,我什么都没有,而闺蜜母亲却不声不响地准备了晚饭,两个盘子里一个是青豆炒肉丁,一个是清炒鸡毛菜、白米饭、笋片汤。母亲说,没办法为你们做红烧肉,只好下次了。闺蜜用普通话转述母亲的话,母亲看我们的眼神充满歉意……

  
我忘不了自己那时的感觉和所受到的震撼,我在自己的家里已经多久没有用过盘子了?一个大碗如果下边是白米饭,上边有青菜,菜里还能有油和肉,几乎就像是生日饭了,母亲客人般又女儿般的待我,我眼眶发热,语无伦次。

  
母亲的红烧肉是她的绝活,据说是闺蜜父亲的最爱。在人人贫穷的年代里,一碗红烧肉成为大多数时间里无法实现的奢侈。而对于我,青豆肉丁已经过年菜般的珍贵,盘子里的青豆和青豆般大小的肉丁,成为青春里的最难忘的记忆,还有那么新鲜的竹笋汤,味道鲜美难忘……许多年后,到日本的我自己也复制了无数次,也没再有过那么好的味道。

  
80年代初,我的诗开始在北京的报刊上发表,闺蜜来信说她在北京,我坐了8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过去见她,她告诉我说,她要去美国了。我那时还搞不准美国是不是离欧洲更近一些?看我一脸懵懂的样子,闺蜜笑的好开心,不过她说还是要到欧洲看油画的。

  
我来日本留学后,有非常多的机会看到欧洲的油画,每看到一次,我就想,闺蜜要在这里就好了。我看不懂的部分她都能讲解给我听……然后就会想,她在美国还好吗?或许就因为我一直这样想,有一天,就听到了她在身后叫我。天哪!真的是你啊?!

  
我们的重逢充满了戏剧性,东京的天空那么蓝,夏日傍晚的云,每一片每一朵,夕阳都给它镶嵌了橘色和金色的边儿,真的好看极了。

  
多年后再去上海闺蜜家,世间已经改变了模样,她在静安的家已经消失在宽宽的马路里,而马路上,挤满了各国各种品牌的汽车。母亲和她住在她们自己新买的长宁区的房子里。

  
看到我来,妈妈迎出来,笑眯眯地拿给我她自己手工做的棉拖鞋,冬日的上海,有老人在,家里很温暖。

  
闺蜜家的客厅里挂着她的油画和她喜爱的画家的油画,她画的是一幅栀子花,那雪白盛开的花朵仿佛有花香飘散出来,另外的几幅画是几处欧洲的风景,那风景,我已经见过了。

  
和闺蜜说话的时间里,妈妈进去了厨房,再从厨房出来,她用柔软如糯米般的上海话说,我今晚烧了红烧肉……

  
我心里一热瞬间泪奔……

  
尽管现在的我们,生活里早已不是缺衣少肉的状况,尽管我们已经进入控制饮食控制体重的年龄,尽管30多年里,沧海桑田,城市已经变得繁华富裕也已经没有了单纯,但母亲却一直记得,她说过为我做一碗红烧肉的事。

  
看到我的眼泪,母亲和闺蜜都笑起来,母亲说“喜欢吃,每次来都给你做……”

  
我喜欢,好喜欢啊!在家里面我得管孩子顾老公,我得自己上班、自己操心柴米油盐,有什么委屈也只能隐忍咽下……在上海的闺蜜家里,我却被母亲宠……世界上,还有比母亲做的红烧肉更好吃更值得感激的什么吗?

  
母亲在90岁生日的时候,执意要离开闺蜜的家,去住养老院,她说,“养老院里有同龄的朋友,可以说得来,可以打牌,大家都有空闲……你们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只是每天挂念我这个老人……”

  
这让闺蜜惶惑不安,以为自己许多年来对母亲的照顾让老人有什么不满意?母亲那毅然决然的神情里,却隐藏着无数的潜台词,闺蜜只顾着着急,未来得及细细品读母亲心里不会说出的话……我坐在老人的身边,用两只手握住她的满是皱纹的手,她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让我的心灵无比震撼的话,“我活得太久了,怕是耽误了小妹”。

  
小妹,是闺蜜的小名。

  
闺蜜的姐妹们都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只有闺蜜结婚又离婚后回到了一个人的潇洒……我在东京的街头奇迹般地和她相遇后的又10年之后,她来跟我告别,说她要回上海结婚了……

  
而我 再次去上海见到闺蜜时,她的婚姻已经结束,是我自己选择的,她既坦然又大方地说。

  
那幅画已经完成的时候,不再需要任何色彩,也不能再有任何多余。

  
在昆山,我们去了锦溪的古镇,水乡的石拱桥旁,有一大棵丁香树正开着紫色的花,花香沁入心肺,却有一点点忧郁。

  
乌蓬船摇晃着在从远处过来,从我们站立的桥上穿过,又向远处摇去,远处,湖泊的水天相接,石桥边的小茶舍,隐藏在开满粉色蔷薇花的篱笆后面,咖啡香里夹杂着臭豆腐的臭味,在阳光下飘散。

  
诗歌节开幕的时候,一轮明月在锦溪镇的广场上升起来又圆又亮,风湿润温柔地吹起来,仍有春夜的凉意,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年轻人开始唱歌。

  
闺蜜回去陪母亲了,我带的糖果,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喜欢。

  
母亲,这次没见到你,是唯一的遗憾。

  
舞台上,主持人已经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水乡夜晚的空气,开始认识身边的各路诗人……

  
有诗的夜晚,有诗的水乡,有诗的江南,还有闺蜜和一个有着母亲的家的去处,真的很美好,我觉得。

  


  
2018/5/12日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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