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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7、8

亦夫 (发表日期:2009-11-29 18:47:36 阅读人次:1498 回复数:2)

  7、

  
水最近陷入了一场梦魇般的恍惚之中。

  
水于这年初春的时候来到这个气候潮湿的异国出差,至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如旧,她总能接到丈夫俑打来的越洋电话和一周一封的来信。俑的信和电话缠绵得如同初坠情网的小恋人,情话娓娓,日思夜想,弄得水大受感动,几次差点放弃这次美差搭机回国,立即回到俑那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干瘪的怀抱。可最近不知为何,水已经有近二十天没有俑的任何消息了。房东那个说话咕咕哝哝如同含着一口浓痰的胖老太太,几乎每天晚上都给水送来一大捧信函、明信片、鲜花或小礼物。水房间的电话一天到晚铃声不断,讲英语的、日语的、阿拉伯语的各种声音杂七杂八,邀请去吃饭、喝酒、唱歌或散步。水一封信一封信地拆阅,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等待,如同在一大堆泥沙瓦砾中寻找一粒失落的宝石,仔细地筛选着有关俑的蛛丝马迹。但水等来的却只有失望和疲倦。她往往在床铺旁的地毯上死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四周那些拆开的信纸信封,就如同电影里仓皇撤退的敌军司令部一样杂乱不堪,狼籍一片。

  
水曾打电话给俑所供职的那家美术刊物编辑部,但每次等了半个小时都无人接听。这使水陷入了空前的失落之中。她整日恍惚地猜想着各种可能:俑喝醉酒被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横尸街头,血肉模糊;俑卧病在床,昏迷不醒,整天门窗紧锁,没有人能喂他一滴米水,奄奄待毙;俑另结新欢,在郊外租了秘密的房屋,和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整日厮守交欢,昏然不觉昼夜……关于俑在寂寞中另觅新欢的猜想,并不使水过分担忧或伤心。她知道她的男人,她潜意识里甚至盼望会是这种情形。但猜测的最后结局总是定格在不吉的凶祸之中,在水眼前晃动的尽是俑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滩滩的污血或是躺在病床上的他那双无力地大睁着的眼睛。俑对她过去所做过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水的脑海中,连伤害都变成了至为亲密的回忆。这使水一次次泪流不止,像真的面对弥留之际的至亲一样心如刀割。

  
在这个已经发达得近乎完美的国家里,人仿佛都成了多余的东西。每个人不依赖任何他人就可以轻松地完成有关生存的一切事项,因而相互远离,冷漠如同瘟疫一般扫荡着一切角落。水是个外来的过客,她那头不同于金黄色、栗色、血红色的黑发,她那娇弱玲珑的身段,以及对这个地区人们而言颇觉古怪的行为,却使水在这个异国小城中备受注目。长着各种颜色头发和眼珠子的小伙子们尤其对水充满向往,就如同北方汉子向往一颗荔枝或沙漠中久行的骆驼向往一瓢水。水冷静地看着他们迂回在自己四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手段显示所谓的个性和魅力。她想起了一只雌凤鸟看一群发情期雄凤鸟的情形:个个张开色彩绚烂的翅膀,闪光的羽毛如花朵一样争奇斗妍。它们金黄的尖嘴大张着,发出“咕咕咕”夸张的叫声……这种想法使水对周围的男人都产生了一个女孩子所不该有的厌倦。甚至那个叫彼克的当地小伙子穿戴整齐地来找她时,她竟指着人家极为考究的领结说:“你的羽毛颜色太轻浮了。”弄得那个自以为老道的洋人如同被一头蔫驴冷不防踢了一脚,愣在门口半天手足无措,不知道下句话从何说起。

  
水寄居的这家洋人的小楼后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坡,上面长满了齐脚的青草和一片姿态妩媚的小树。小树很稀疏,但个个枝繁叶茂,就如同身材苗条却烫了蓬头卷发的姑娘。水的屋子正对着缓坡,夜里常能听见潜伏在草间的虫鸣和树叶在风中的婆娑之声,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萤火虫在夜色中骄傲而又害羞地飞舞。这个时候水总是关掉忧伤的音乐,久久地伏在窗前,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使那些虫影像梦幻一样朦胧不清。

  
这块山坡让水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了自己和俑走到一起的那个初春的日子。

  
那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在国内那帮朋友圈子中,立、彪、霁及那群打扮得古怪不经的画界朋友,都不止一次地听过俑或水的单独陈述。他们每次的讲述都显得十分动情,但次数多了,却使一帮称兄道弟的朋友都厌烦起来,就如同人家老听祥林嫂说“我一直以为冬天的狼才会跑到山下来”时的神情一样。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人知道俑,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和俑的故事。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这个发现给水提供了一种摆脱寂寞和无聊的方式。她几乎逢人就迫不及待地讲述这个故事,用中文、英语、日语及她能对付的所有语言,讲给每一个怀着各式各样目的来找她的人。水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她像对着一群猫儿狗儿,自顾自地沉浸在这种倾诉的快乐中。

  
尽管水的态度有些骄横跋扈,但不管是肥得像个肉团一样的房东太太,她们家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一大窝孩子,还是彼克、瑞德、田中一郎、盖尔尼耶夫等等等等的人,仍是被这个从坟墓中刨出来的老套故事感动了一回。

  
水和俑相识的故事叙述起来毫无动人之处,且这是个以俑为主角的故事,多少对水有些不公平。但在水的眼里,这却是一段美丽得让她想起来就怦然心动的往事。

  
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就是那种柳絮如雪、草木绽绿且大街小巷中开始有猫闹春的凄号的日子。由于是周末,又由于水是外语学院大一女生,她自然到距学校很近的那个公园去参加“外语角”活动。“外语角”就设在这样一个树木稀疏、青草铺地的缓坡之上。学外语的、教外语的学生和教师每周日都自发聚集到这里,和慕名而来的外国佬们亲切交谈。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外语角也经常混杂着大量以找媳妇为目的的大龄青年和一心想吃嫩草的老色鬼们。这一点水很清楚。水的母亲从水刚开始懂事,就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给她打预防针。

  
当时人很多。春天来了,男男女女都穿得花花绿绿,山坡上到处像游动着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儿。水长得瘦小或者叫玲珑。她穿一件旧的鹅黄色薄毛衣在人缝中穿来走去,听人家高声谈论政治、治学、英国红茶或德国狼狗的有关知识。当水从两棵树间欲穿过去时,有个人横在那里,正专心致志地和两个长得不算好看但有一种狐媚之气的姑娘在说话。水说:“劳驾请让让。”那人转过身来看了水一眼。水感到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充电的灯管,在触及自己的那一刹那,立即由疲倦和脆弱变得明亮起来。水惶恐地笑笑,从他身边飞快地走开了。

  
水来到山坡的一处僻静角落,像遇险的小鹿一般找了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和自己聊天。她神情恍惚,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人家说话,心里却想着刚才那双让人心惊的眼睛。她知道那人肯定会跟踪而来,先是用外语搭讪,天南地北地夸夸其谈一番后,再假装随意地问出女孩子的姓名和学校,然后牢记于心,以便日后循序渐进,直到把一个女孩子诱骗到自己的床上。水本来想走掉,干脆回学校去,可她犹豫之后却留了下来。她至今都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舍不得放弃一次学习外语的机会,还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和猜想。

  
那个人果然来了。水侧目看着他从人群中踅摸而来,那道目光如同握在猎人手上的猎枪。水将脸扬起来和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说着外语,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大。那人走过来默默地站在水的一旁,半天没有插一句话。这意外的沉默使水的故作镇静被渐渐摧毁,她滔滔不绝地给中年人说着杂乱无章的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来人一眼。

  
“我就在旁边那座大白楼里上班,我想带你去那里。”来人并没有说什么外语,他口吻生硬得有些霸道,根本无视那个络腮胡子的存在。

  
水被他光柱一般的目光笼罩着,心慌意乱,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不要为了拒绝而寻找借口。”他说,语气坚定却似乎带着一丝伤感。

  
水愣了半天,最后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在那幢格局复杂得宛若迷宫的白色建筑群中,水跟着一个初识的陌生男人,七拐八绕地看了许多现代化的设备和休息日仍在忙碌的人们。他一直在说话,但水没有听进去。水的心一直怦怦乱跳,到最后只知道他是个画家。那人说话的方式往往使水猝不及防地陷入慌乱,母亲过去所教给她的判断和防卫男人的手段频频失去作用。他说自己是个画家,水便在心中说你就别给我上眼药了,这年头会给小孩画个猫儿狗儿甚至蒜头洋葱的人,都敢大言不惭地自称画家。可还不等水想完,他却说自己虽然是油画系的本科生,至今却一无所成,别说拿什么级别的奖项,就连一张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都没有。他说这并不能怨自己运气不佳,而是的确缺乏才气。他一脸真诚,使水的成见瞬间里土崩瓦解;他解释说邀请水到自己的单位来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水心想:哼!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难道你约我来这里只是想给我谈这些,我要是个男孩子或丑得让人无端陷入忧郁的女孩,你还会约我来吗?可他接着说,我约你来,只是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见到你就有一种亲近和喜欢的感觉,我控制不住自己……谈话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水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一败涂地。男人那道一直射向自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水的心,让她的任何自卫企图顷刻间都会化为泡影。让水隐约害怕的是,她自己似乎越来越认同甚至有些迷醉于这种崩溃。她感到自己正如一条可怜的小蛇一样,从干旱地段无奈地滑向充满危险的水塘。

  
大概已是中午了,白色大楼曲曲折折的走廊上开始有三五成群的人夹着饭盆走动。他们年轻的脸上绽放出轻松的笑容,毫不掩饰地流露着进食前的那份急切和喜悦。水听见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咕”地叫起来。水说:“时间不早,我要回学校了。”那人说:“别走,我请你吃午饭。”水心想:看看,还是走到老路上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不,我回去了,我从来不跟不认识的男人在外面吃饭。”

  
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直默默地送水到了白楼外的公共汽车站。远处一辆被广告画覆盖得花花绿绿有如迷彩战车一样的巴士卷起一缕黄尘开来,他却猛地一下扳过了水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

  
“你听着!有一天你会跟我去吃饭,单独和我,而且是晚上。”

  
“你……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水又被吓得心慌起来。

  
“不信你就等着。”

  
汽车停在他们的身边,随着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水不等别人下车便“噌”地跳了上去。她当时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总觉得他有可能粗鲁地把自己搂进怀里,当着大街上你来我往的行人强行亲吻。水从人贴人的乘客之间使劲往里挤,以便背后密集的人墙能阻挡他像箭一样射向自己的目光……

  
每当讲到这里,水都会感动得流下一行眼泪,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

  
今晚水是对房东胖老太又一遍讲述这个陈旧的故事。胖房东睁着一双发蓝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水因激动而结结巴巴的英语。见水流泪,胖房东的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她抚摩着水的头发,喃喃地说:

  
“他就是俑!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俑……亲爱的,你忘了说最后这句最让我感动的话了。”

  
胖房东的英语说得极标致,而且充满真挚的感动。但这跟故事不般配的声音却一下子把水从她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使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傻里傻气。水有些厌恶地把房东老太太搭在自己膝盖上那只长满金黄色绒毛的大手拿开,站起身走出了起居室。

  
“水,亲爱的孩子,晚上别再去那个坡地了。上午我在那里看见了一条鲜艳的毒蛇。”胖老太在她身后喊道。

  
8、

  
在来到这个国家以前,水就从国内的书籍报纸上知道了有关它的许多介绍,诸如“气候四季如春,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等等。但来这里三个多月了,这种毫无变化的季节却使水越来越失去兴趣。每天晚上,水都坚持收看关于国内的天气预报和新闻节目。自己所在城市持续的干旱和高温不但毫无减缓迹象,似乎还越来越加剧。气象节目之后的专题报道,近期也一直是有关气候反常的节目。电视画面上尽是些龟裂的大地、冒烟的楼顶、断流的河床、滴水不出的水龙头、表情焦躁的市民等等,然后是各国气象专家、环境权威、政府要员的分析、警告和呼吁。似乎那个城市在一夜间就会因干旱而瘟疫四起,将可怕的灾难传到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国度中来。

  
俑仍然没有只言片语。这使水把他的失踪又与这场高温联系在了一起,更是增加了她关于俑遭遇不测的可怕预感。水讲故事的兴趣已在别人渐渐漠然的表情中消退。小楼后那片永远春季的山坡,却依然一次又一次勾起她对那段往事的回忆,这使水劳累不堪,故而也使水对这个国家“四季如春”的特点变得反感起来。

  
这一天,水早晨去办公室后,一群洋人正在谈论高温大旱的有关报道。见水进来,大家都围了过来,不断关切地问诸如“那个城市还有你什么人?”、“他们住的地方离那个不出水的水龙头有多远?”之类的问题。水很奇怪,她望了一下用透明玻璃隔起来的总裁办公室,见肥头大耳的总裁不在,那个长着一头棕红色卷发的女秘书正笑着向这边招手。水知道今天一整天都难得清静了。她抱歉地朝红光满面的洋人们笑笑:“对不起,我今天不舒服,看来得请病假了。”说罢便低了头,穿过乱哄哄一片桌椅和人群走出了办公室。

  
水的办公室与房东家的小楼相距甚远。水不会驾车也无车可驾,每天都是坐巴士上下班。她站在飘扬着万国旗帜的大楼门前,温和的太阳光照得她双眼迷离。她望着宽大的街面上琳琅满目的店铺、急驰而过的轿车和熙熙攘攘的金发男女,忽然觉得自己实在离家太远了。她又想起了俑,不觉眼眶变得潮湿起来。

  
“水,亲爱的水!”

  
随着一声叫,一辆宝石蓝色的双座普通赛车“嘎”地一声停在了水的身边,一颗金黄略白的脑袋从车窗中伸了出来。水抬头看时,竟是彼克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水想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喊我?可她知道这个国家男人与男人、男人与女人及女人与女人之间,无论亲疏远近都这么肉麻地称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彼克说。

  
“不用!我叫出租车很方便。”

  
“让我送你回家吧。”彼克一脸哀求的表情。他见水仍神色疲倦地朝街两头张望,却从车座上取出一封信,冲着水扬了扬道:“水,你看这是什么?一封信,我敢说是一封你盼了很久的信。”

  
水看不清信封上的字,但却十分熟悉这样的信封,这是她和俑生活的那座城市最普通因而也最流行的国际通邮信封。水的心顿时一热,就如同看见了俑的脸或听见了俑的声音一样。水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道:“俑!”伸手就去接信。不料彼克却冷不防地将信收回,死缠硬磨地说:“信给你可以,但条件是让我开车送你回家,或中午一起吃饭。”

  
彼克的话让水又想起了自己和俑初识的故事。她回味着俑说要请自己吃饭时的神情,对彼克的轻蔑立即不由自主地泛了上来。她甩开手,说了声:“你乖乖将信放到它该放的地方去,免得给自己惹上麻烦。”说罢头也不回地从汽车旁边走开。

  
“水,亲爱的!”彼克见状,立即焦急地喊起来。他一边缓缓地开着车和水并行,一边用恳求的声音道,“别生气,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给你就是了。”

  
水本来还想赌气不理,可那封信就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她实在忍不住,便顺水推舟地接了过来。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边走边急切地看起来。但很快水却哭了起来。这并不是俑的来信,而是他的朋友立和彪写来的。大约半个月前,由于总也没有俑的消息,水无奈之下便写了信给立,探询俑的消息。立和彪的来信很简短,说最近天气炎热,人们昼睡夜行,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变得极不正常。他们找过俑,但俑因为辞职而被单位没收了住房,久已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们请水放心,说俑不会有事的。最后信上还开了个玩笑,说也许俑正在发奋做画,等水回国时没准就一下子变成个著名画家了。

  
这封信使水一下子从欣喜跌入了失望、难过、忧虑的深渊。她手上的信纸不由自主地落向地面,像一片硕大的羽毛般在微风中跳跃着飘走了。水以手捂脸,泪水从手指间一缕缕滑落下来。彼克见状,立即停下车子,跑出来将信纸拣来叠好。他一脸焦虑地问:“水,怎么了?别难过,有我呢。”说着便试探地想用手抚着她的肩头,拥着她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水只是哭,并没有拒绝。等彼克驾着车离开大街疯狂地奔驰起来时,水干脆伏在车座的靠背上,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工作日。房东家的孩子上班的上班,入学的入学,整栋小楼和它四周的草坪沐浴在安静的阳光之中,如画儿一般悄无声息。彼克陪着水刚推开一楼大门,竟一眼看见房东老太太正连呼带喘地在大厅沙发上和一个人在做那事。水眼睛近视,只看见胖房东仰躺在沙发上,双腿高高被举起,模模糊糊一团白花花的肥肉随着喘叫在剧烈颤动。水明白了事体,吓得头也不敢回一下地就往楼梯上跑。彼克似乎笑了一下,摆摆手说声“Sorry”,就跟在水身后上楼来了。水当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彼克那似笑非笑,包含着理解、包容等种种情绪的表情。水觉得这种神情中最大成分是默契,是对一桩早已设计好的阴谋的默契。这使水在感到尴尬的同时,心里更泛上一缕隐约的恐惧。

  
到了水那间小屋的门口,她掏出钥匙却并不开门,而是转过身冷冷地说: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谢谢你送我。”

  
“水……我能不能进屋再坐一会儿。”

  
“不能!我说过我要休息了。”

  
“我不好走,楼下……”

  
彼克这么说着,那种复杂古怪的笑容又浮现在他脸上。正在这时,楼下大厅里或许是为了遮蔽尴尬的动静,有谁按响了组合音响,很强烈的爵士乐顿时像风暴一样冲击着整个楼层。彼克又笑着耸了耸肩。水忽然一阵恶心,她冷笑一声:“哼!你跟一头猪没有什么区别。”说罢打开门冲进房间,“啪”地一声响亮地反锁了房门。

  
水说的是中文,彼克没有听懂。他敲敲门想问个究竟,水的房间里却也传出了一阵很响亮的音乐声。彼克知道这是完全被拒绝的信号,便沮丧地走开了。

  
水在自己的小屋中昏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大概已经到了黄昏。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梦里和俑相互拥抱、做爱的情形,眼泪差点又流了出来。水伏在后窗上向外看去,一片通红的夕阳正照射着那片坡地,把树木、野草和远处精巧别致的小楼都涂成了金红色,辉煌绚丽却令人倍感陌生。水想起夜晚在树林中彻夜飞舞的萤火虫,同时也想起了房东老太太说草丛中有鲜艳毒蛇的事。

  
正坐着,有人敲门。打开看时,是房东老太太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换了一身翠绿翠绿的薄绒套裙,但水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上午映入眼帘的那团丑陋的白肉。水知道这种印象恐怕以后再见到她时,不管她穿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您……有什么事?”

  
“孩子,”胖老太太满脸堆着温和慈祥的微笑,“你这几天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炖了奶油嫩牛肉汤,你趁热喝一些吧。”说话间就将一只透明的玻璃汤钵递了过来。水在闻见一股奶腥味的同时,也看见了汤钵里粘稠的白色液体。

  
“谢谢你。我不习惯西式汤羹,您还是端回去吧。”水一面向后躲着,一面紧张地说。

  
“咦?”

  
“噢,对了。您下楼算一下房租,我等一会收拾好就下来结帐,我要搬家了。”

  
“孩子,是为上午看到的事吗?在我们这个国家……”

  
“您别说了,我是因为别的考虑。”

  
“你……也要像俑一样失踪了?”

  
水没有说话,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回复[1]:  如水人生 (2009-11-30 13:35:50)  
 
  很喜欢楼主的文字,就是因为有人推荐楼主的作品,才进了“镜子”的。

  
小说写得引人入胜,欣赏了

  
有几个地方,感觉有点儿别扭,不知道是我理解得不对还是怎么了,请指教。

  
》水曾打电话给俑所供职的那家美术刊物编辑部,但每次等了半个小时都无人接听。

  
不知道水打了几次电话?前半部分感觉是一次,后半部分感觉是多次。

  
》这使水一次次泪流不止,像真的面对弥留之际的至亲一样心如刀割。

  
“象真的”是否应为“像真地”?

  
》小树很稀疏,但个个枝繁叶茂。

  
说小树“个个”是否合适?

  
》春天来了,男男女女都穿得花花绿绿,山坡上到处像游动着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儿。

  
“一朵朵”和“硕大无朋”是不是矛盾了? 一朵朵说明很多;硕大无朋应该是很少的感觉呀。

  
》她滔滔不绝地给中年人说着杂乱无章的话

  
这里的“给”是不是“跟”的笔误?

  


  
》七拐八绕地看了许多现代化的设备和休息日仍在忙碌的人们。

  
这句话好像不通!

  
》水说:“时间不早,我要回学校了。”

  
是否应该在“不早”的后面加个“了”字?

  
》“你听着!有一天你会跟我去吃饭,单独和我,而且是晚上。”

  
“你听着!有一天你会跟我去吃饭” 这半句话的后面是不是有个“的”字才好?

  

 回复[2]:  亦夫 (2009-11-30 14:00:21)  
 
  谢谢如水人生的阅读。这个长篇是1995年出版的,当时都是手写的。为了便于以后再版,最近较闲,我正在将其录入电脑,错处在所难免。望见谅啊。另外,您的认真让我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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