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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之1、2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8-18 18:18:17 阅读人次:2039 回复数:7)

   1、

  
春天来了,大街上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们越来越原形毕露的身影。

  
在这个季节里,俑像一只闹春的猫,骚动的心一刻也难以安宁。俑骑一辆没铃没闸也没有挡泥板的白色赛车整日在街上游荡。高楼林立,柳絮如雪。俑穿行于大街小巷,看喝多了酒惹是生非的男人,更看越来越坦然地暴露出身体的女人。

  
太阳高悬于天,满目悠闲的行人像一条条在暖水中漫游的鱼。女人是温驯的鲤鱼或草鱼,俑完全能想象得出她们那坦然无忌、黑白分明的鱼眼。而男人是什么鱼?俑不会说得十分具象,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一群奇形怪状、颜色杂乱无章的游水之兽。他们似鱼非鱼,似蟹非蟹,显得阴沉而可笑。俑知道从他们的眼睛中正喷出一道道看不见却赫然可感的目光,如同从氧炔吹管中喷出的火舌一般切割着女人的衣服和皮肉。

  
这是一条狭隘而让俑痛苦的思路,因为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俑便对所有男人充满了鄙视甚至憎恶,这当然包括对他自己、对他过去那崇拜的大师以及父辈亲朋。于是俑便努力调整这种偏执,努力把女人设想为挂满树枝的诱惑之果,毒汁横流却闪着美丽的光彩,而男人们则是满天旋飞的无辜的鸟儿,因难忍的饥饿而随时会倒毙于这种诱惑之中。

  
“可是……”俑想。

  
一个女孩子骑一辆单车从俑的身边飘然而过,俑满目顿时充斥着她放大的背影:黑丝般拂动的长发、蛇一般灵便的腰肢和紧勒在牛仔裤中弹性的丰臀。这使俑刚才的努力像座年久失修的老屋一样,因忽然遭遇了风暴而轰然坍塌。他无法再说服自己。俑环目四望,立即感到由男人目光交织而成的火网正从各个阴暗的角落抛撒过来,紧紧地罩盖在女孩子白蛾般纤弱的身上。

  
俑愤怒,既而却陷入伤感的自责。因为他知道在这张大网中,有一根粗大的绳索就出自自己的眼睛。于是便觉得自己像个黑色的毒蜘蛛,正疯狂地吐出长长的蛛丝,倾尽全力地完成着同类共同策划的一场阴谋。

  
“我只是在欣赏,与肮脏的欲望无关,因为我是个画家。”俑对自己说。可这句自语立即使俑觉得虚弱又虚伪,他想起了自己在人体写生课上的那一次次尴尬,顿时觉得满街男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轻蔑、嘲讽和充满对背叛者的敌意。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迷人的背影趁势而逃,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疯了!”俑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把,掉转车把,从一个狭窄潮湿的胡同中逃一般地跑掉了。

  
春天来了,满街都是俑仓皇逃窜的影子。

  
2、

  
在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俑的妻子到遥远的地方去出差,时间竟要一年零三个月。俑的妻子叫水,长得娇弱玲珑,虽说已年近三十,却依旧小鸟依人,眉目神情、言谈举止总也难摆脱那种“宛若处子”的印象。俑对水说:“你真像是我的女儿。”水觉得受了不平等的对待,委屈得竟潮红了眼睛。俑便去抱了她在怀中,除了平常的爱情心中更涌上一股奇怪的爱情。他一边像抚慰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抚摸着水的黑发和肩头,口里却仍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水,你真的像是我的女儿,真的水!”

  
不知是通知来得太迟还是水有意安排,俑知道水出差的事时,第二天一早便是妻子的行期。当时俑正在家中跟朋友立喝酒,两人的脸和眼睛都已经喝出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健康色。水下班回来,手里拖着一只看上去比她本人还要大的旅行箱,像一只吃力地搬动土块的小蚂蚁。俑笑起来:“水,你怎么总是买不够箱箱包包的。你又买这么大一口箱子,是要我打包把你寄到乡下去吗?”

  
水看着俑和立两人夸张地大笑不止,却没有流露出俑预料中的那种甜甜的、孩子气的笑容。水显得有几份忧伤,这使俑觉得一瞬间水多了几份成熟。“怎么了,水?”俑问。水却不说话地坐在俑的身旁,抱着俑的胳膊,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你看你看!还有客人呢。”俑嚷了起来。

  
“立,对不起,你走吧。我想和俑单独呆在一起。”水抬头对立说。

  
“怎么可以这样?立是咱们的老朋友,你今天究竟是犯了什么神经?”俑明知水心里有事,可有酒壮胆,他不能就这样在朋友面前拂了面子,便瞪圆眼睛冲着水声大调高地吼了起来。

  
立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拍了拍俑的脑袋,说声:“老兄你真是幸福得让人眼热啊。”然后就不太稳当地告辞出门去了。立打开门时外面一道亮光闪进,像夏天的闪电一般使水的脸在黑黢黢的门厅中悠然一亮,俑便看见了水眼睛中的两滴泪珠,晶莹如露。俑的感情浮水而出,转身将妻子永远柔软温暖的身子抱住,一边吻去她眼中的泪水一边说:

  
“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有我呢,天塌下来都有我呢。”

  
“我明天一早的航班,我给你说过的长差批下来了。”

  
“什么?明天早上?”俑显然吃了惊,语调顿时慌乱不堪。

  
水不再说话,也不看俑的脸,而只是用双臂将俑的腰紧紧箍住,像一条附身的蛇。俑慌乱地问了一些细琐的事,内心却隐约又涌上一些释然,这种释然俑过去自己去外地出差时常常会有所感。

  
俑故作轻松地用一些诸如“距离产生美”之类的废话安慰水,吃罢晚饭两人便一起收拾衣物用品。女人的零七碎八很快就使俑陷入了厌倦,而淡化了心中的失落及隐隐一现的对未来一年多自由时光的憧憬。午夜一切收拾停当,俑和水坐在床沿,水低垂着头,神情犹如电影里洞房花烛夜的封建小媳妇。

  
“赶紧睡吧,累死了。明天还要早起。”俑打着哈欠说。

  
“……”

  
“睡吧。”

  
俑把闹钟上到六点半,然后程序性地搂了一下水的脖子,翻身就倒在了床上。疲倦和酒精使俑的肉体和精神都变得迟钝和麻木,很快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对于俑而言,是他在这个春季甚至终生的一次失误。他一夜沉醉,第二天睡醒时已是十点来钟。俑想起妻子出差的事,脑子里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他从被卧里猛地爬起来,环顾四周,见屋子里早已空空荡荡,水和水那只沉甸甸的旅行箱早已无影无踪。俑慌乱地抓过闹钟,却见闹针被调到了中午十二点。此刻它正不紧不慢地“嘀哒”着,像刚才沉睡中俑的鼾声。

  
俑当时涌上心头的情绪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最初的惊惧变成了一种令人惊讶的冷静。他望着昨夜搁置那口箱子的木椅和水垂首而坐过的床沿,觉得自己的肉体中被掏去了些什么东西,恍惚间有些空洞而陌生。俑看见书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压放着水的手表,却愣愣地坐着迟迟没有伸手去拿。俑当时并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是逃避还是珍惜,是因为惧怕药的苦味而将丸药分成许多小份,还是舍不得将蛋糕一口吞下而切成若干个小块。俑就这么呆坐着。阳光透过卧室的玻璃窗照在俑的眼睛上,他这才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水脱得一丝不挂,甚至连一条遮羞的裤头都没有穿。俑低头看去,见自己的小腹上清晰地留下了一枚鲜红的吻痕,醒目得如同节日里单位用来封死门窗的封条上赫然入目的大印。

  
俑终将桌上水的手表拿开,将那张用作书签的方条取了过来。俑目光落向纸面时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等待宣判的囚犯或等待开局的赌徒。但映入眼中的内容却使他陷入了淡淡的失望之中:纸条上并不是给自己的留言,而是水用签字笔画的一副画。两条大腿,中间是乱蓬蓬如杂草一样的线条,估计代表毛发之类。隐匿在其间的那只鸟儿疲软地耷拉着,一看就知处在“不应期”。画面下写着一个英文单词 Lovemaker,直译应为“爱的器物”或“做爱玩意儿”,但估计这是水臆造的单词,多厚的英文辞典里恐怕都难以查到。

  
俑忍不住大笑起来。俑是画家,他知道水这副画的线条有多么幼稚。可俑的笑声就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咳嗽一样虚弱而短促。他看着这张充满孩子气的素描,心头变得越来越沉重,慢慢竟眼眶湿润,情绪孤独和充满悔恨。

  
俑能想象得出昨天夜里的情景,水如何为醉酒的自己脱光了衣服,如何呆坐在一旁长久地注视,如何俯下身去亲吻自己,又如何像自己给女人写生那样画下了这张对水来说可以称为处女作的画儿。俑知道水一夜都是这么过来的,在黎明到来之前,水重新调整了闹钟,然后拖着那口沉重的旅行箱悄悄出了屋门……

  
俑在这以后一直猜测妻子这些谜一样举动的动机,“她是想要我做爱吗?”俑想。但这想法立即被俑否定了。他太熟悉水了,水不是那种女人,即便结婚已经有这么多年。俑陷入了空前的迷惑之中,头绪纷乱得像又醉酒一场。他努力想象水当时注视着自己裸体时的眼神,最后终于觉得她的情绪复杂得令人莫解,就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阳光越来越明亮地从卧室的玻璃窗中投射进来,照着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和一切静悄悄的家具零碎。俑裸身斜靠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完全呈现出来的肉身,脑子里越来越充满陌生和死亡的感觉。

  
闹钟忽然十分刺耳地响起来。俑吓了一跳。他像忽然从噩梦中被惊醒一般,急促地穿好水为自己备好的另一身从里到外的衣服,慌头慌脑地蹿出屋去,骑上那辆破旧的白色赛车,漫无目的地朝前狂骑而去。

  
这是一个春天的开始,也是新的一年的开始。一片片柳絮正缓慢而随意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倒令人恍惚觉得一场冬雪正在降临。街道两侧、楼群中间和大大小小的胡同中都有人在走动。阳光如水一般覆盖一切,到处似乎都听不到声音,只有阳光溅落和流动的轰鸣如湍急的瀑布和不息的涛声。

  
“水啊,我亲爱的女儿!”俑望着偶而在高远的天空中像光鸟一般飞游的班机,忽然泪如泉涌,心中一派伤情。

  




 回复[1]: 玄鸟飞出来了 龍昇 (2007-08-18 18:39:20)  
 
  一开头就揪住了我的心!我要继续看下去.

 回复[2]:  亦夫 (2007-08-18 19:24:22)  
 
  龙兄,周末快乐。我正小酌,人生有缘聚时,敬你一杯。

 回复[3]:  雪非雪 (2007-08-23 12:05:43)  
 
  俑和水1、2读过。

 回复[4]: 水与俑 李长声 (2007-08-23 14:08:01)  
 
   听说,教师最得意的时候是考学生,网友最得意的时候是拍砖头,小说家最得意的时候是摆布笔下人物的命运。俑是土做的,首先需要水,用水把土和成泥。塑出了模样,又得把水去掉,晾干烘干才站得住脚,挺得起头。俑与水,亦夫要怎么摆布他们的命运呢?

  

 回复[5]:  亦夫 (2007-08-23 17:09:56)  
 
  不才如何敢得意,贴出旧文以接砖。呵呵,问候长声兄、非雪女士。

 回复[6]:  小林 (2007-08-23 17:48:38)  
 
  这不是老唤正要捕捉的小鸟吗?长得娇弱玲珑,虽说已年近三十,却依旧小鸟依人,眉目神情、言谈举止总也难摆脱那种“宛若处子”的印象。

 回复[7]: 等着瞧! 老唤 (2007-08-23 23: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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