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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四十一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4-02 10:29:23 阅读人次:1961 回复数:2)

  四十一、

  
九月初的时候,七、八月份那场漫长的雨季所造成的泥泞方才慢慢干燥起来。天高云淡的秋季来临了,却没有可以收获的庄稼,树木上也没有一枚果实。一颗越来越黯淡无力的太阳孤悬在瓦蓝寥廓的天空,像老人眼光一样注视着这片劫后的土地。吊庄村人门们已加固和修补好了他们的院墙和房屋。他们脚踏着越来越坚硬结实的土地,反倒有些陌生起来。这是一个本该繁忙的收获季节,此刻到处却一派闲散。不知谁百无聊赖,竟去田间把渐渐干起来的沤麦秆放火点燃。那麦秆已经无法起焰,而是在田野中蔓延引燃,散发出一股股浓浓的黑烟,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吊庄被这片黑烟笼罩着,到处朦朦胧胧,几步之隔就看不清对面来人的脸面。“狗日的谁闲得磨牙,做下这等缺德事?”人们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恼怒地叫骂着。但当知道燃起如此黑烟的是五斤那个碎娃时,却都又大吃了一惊:“老袁家一出怪事,村里就有灾祸哩。等着吧,不知又日神弄鬼地搞出个甚名堂来。”村人们渐渐地不再责怪叫骂,而是在呛人的浓烟中依旧平静下来,做着他们该做的一切。

  
这场持续多日都无法散去的浓烟,却使郝家药房陷入了无法解脱的困境。黑色的烟尘在空气中随意飘荡,落在屋内的案板、药捻、滚槽和各色各样的药面中,到处像撒了一层火药一般。郝家药房一年四季弥漫着的那股清香浓烈的药味,和这呛人的黑色细尘混杂在一起,发出一种类似腐尸般的奇怪味道,让人恶心欲呕。

  
慧超小师傅被这不绝如缕的黑烟弄得顿失平和。他再也无法成晌呆在药房,专心致志地研制灵丹妙药,而是心绪烦乱地在院里来回走动。“唉,这是天逐我哩。”慧超长叹一声。他抬头看看如阵阵恶云一样翻滚而下的黑烟,忽然想起了智远老人一度曾郁郁不乐的神情。“师傅,天降邪恶,徒儿恐怕也是难圆师傅多年之梦啊。”说罢慧超禁不住泪流满面。他起身唤来门下徒弟,在智远老人的牌位前行过大礼,遂吩咐打点行李,准备远游他乡。郝家药房众人也不多问,便立即行动起来,将各种药草妙丹、神水鬼符皆装入箱柜。不料慧超从房中出来,见状却道:“你等只须打点各自衣物用具,我们只带郝氏药典,这里所有的药物皆已经沾了邪气,都挖深坑埋了罢。”

  
九月六日,郝家药房一行数人在小慧超的指拨下,从远处雇请了一架马车,草草带着几箱东西,就要离吊庄而去。此时吊庄仍笼罩在一片浓烟之中,除了几个前来问病求药的老汉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消息。那几个病老汉拉着慧超的手苦苦挽留。独眼慧超说不出话,却淌下了一脸泪水。

  
“这二年能看病的都走了。看来天绝人命的年头要来了。”病老汉们望着消失在眼前烟雾中的那挂马车,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这场铺天盖地的烟雾,却给杨家戏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九月份大地渐渐恢复干硬以来,村里四处已经可以自如走动,加上人们对于那场晦雨所带来的烦恼也慢慢忘却,喜欢追蜂逐蝶的浪荡男人们旧病复发,又开始在夜间光临戏班这叫人消魂的所在。生意虽有起色,但毕竟人数寥寥,并不红火。这场大烟却使振而不兴的局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浓烟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使得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农活和家务都停了下来。男人们在家里无所事事,竟开始有人大白天在浓烟的遮掩下,到戏班大院里去做消魂蚀骨之事。整个戏班大院终于热闹了起来。不论白天黑夜,人们在如同夜幕般浓重厚实的烟幕中一面咳嗽,一面发出淫哼娇喘。这种风气弥漫开来,以致吊庄的浪荡男人们在浓烟中彼此辨出了对方的声音,也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公然撕破过去的面罩,结为嫖友,整日相邀了同出同进,声大傲高,无所避讳。

  
在这片铺天盖地而来的大烟之中,住在戏班大院最里面那间小屋中的小宁,彻底地病倒了。

  
小宁病起于五斤突然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戏班大院后不久。那几日她独自到厨房里做饭时,总是听到几个女戏子私下里喋喋不休地提及五斤的名字。她侧耳细听后,终于知道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小宁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的那种情绪,到底是失望、同情、怜悯还是恶心、憎恶或别的什么,她只感到当初那模糊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小宁当时正坐在五斤过去常坐的那个树墩上烧锅,这个消息让她恍恍惚惚,好几次都引燃了身边的柴堆。她又想起了净花描述过的五斤逗虫的情形:他将一只白净娇小的柳叶虫放在地上,再在其背上叠摞一只憨头憨脑的褐色土鳖,让两虫尾部对接。不料土鳖不解风月,一口将柳叶虫咬得绿汁四溅,然后吞入腹中……小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想起这些古怪是事情,只觉得五斤像过去存放在自己内心的一个神秘的坛子,此刻却被打得粉碎。小宁浑身的血像被人抽光了一样感到恶心和虚弱。她忘了锅里的搅团,结果一直烧得焦糊冒烟,在几个戏子的惊叫声中才猛然惊醒……

  
那天下午开始,小宁就病歪歪地倒在了土炕上。

  
九月初这场日久不散的浓烟,给戏班的皮肉生意带来一派生机。无论白天黑夜,大院里人来客走,热闹异常。小宁躺在自己的小屋中,紧关木门。她感到自己这间小屋如同漂浮在河水上的一叶孤舟,四周的水面上布满了肮脏腥臭的鸟兽或牲畜的腐尸。院子里那肆意的淫声浪笑,随着浓浓的烟雾一同飘进屋内,像一簇簇射向自己胸膛的利箭。小宁浑身酸疼疲软,脑袋里一片恍惚。她依旧想着五斤这个碎娃,想象着他被那些肥臀耸胸的浪荡女人骑在身上时可能做出的表情,是愤怒、痛苦、厌恶?还是喜悦、幸福、快慰?小宁想象不出来,就像她无法想象柳叶虫被土鳖压在身下一样。小宁的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这样一副画面:受辱后逃脱出去的五斤,在袁家土院和戏班大院之间来回徘徊,目光迷离,心无所归,最终低着头走向了远处荒凉的田野。他的身影在广阔得无边无垠的大地上越来越小,最后竟小得如同他经常逗弄的一只虫子。而土地却无限地胀大起来,阴湿处昆虫的洞穴变得大如地道,里面闪烁着无数只绿色的眼睛。它们正呼唤着五斤走进去,走进去,和他们欢乐地聚会……“啊!”每当这个时候,小宁总会惊恐地尖叫一声从想象中摆脱出来,她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满是虚汗。

  
“他还是个碎娃,他还是个碎娃呀。”小宁常常这样若有所失地感叹着。

  
大雾般的浓烟一直持续了十多天,到九月中旬时才渐渐散尽。人们在浓烟弥漫中不分白天黑夜地生活了多日,当一派晴明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空的时候,他们竟然被太阳那并不强烈的光线刺得直流眼泪。村人们到田野中去四处游转,见土地一片焦黑,厚厚的灰烬被微风吹扬起来,形成一股股贴地漂浮的尘带。

  
在这个季节里,老袁家那个寡妇银珍又从娘家鲁马镇回到了吊庄。令村人们惊诧不已的是,那个女人居然仍挺着那越来越隆起的大肚子!“老袁家这几年真是龟走鳖爬的,甚新鲜事都有哩。你看看,那寡妇不嫌搔脸,竟回婆家生她的野种来了。”村人们在背地里纷纷唾骂不止。但这种对闲事的愤怒毕竟是苍白的,很快人们的注意力却转向寡妇同时带来的一个消息:今年方圆数百里都遭了多年不遇的涝灾,有的地方不仅颗粒无收,而且发了洪水,人死房塌,到处都是冲得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消息使村人们震惊不已。他们想象着外地那可怕的惨相,心里渐渐倒侥幸起来:这么说咱处遭的这点灾就算不得什么了。咱吊庄年年丰收,余粮够咱过个一两年的。可北面一带就难了,不去逃荒怕只有等着饿死了。这想法使吊庄人甚至产生了一丝幸福的感觉。

  
银珍走回袁家大院时,水娥和净花正在后院用铁筛子筛石灰。见银珍回来,水娥忙起身接住。她不好说银珍身子不便之类的问候话,尴尬地将她让到堂屋中坐下,喊净花沏了碗茶端过来。

  
“大嫂,妈殁了?”银珍望着八仙桌上的牌位,惊诧地问。

  
“保英也死了。”水娥说。

  
“哦。”银珍说。

  
“你哦甚?你都不问问咋回事,也不给妈跪下哭两声?”水娥见状,有些生气地说。

  
银珍没有说话,却伸手从莽魁婆姨牌位前的供品中拿过一个拐头馍吃起来。水娥一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难受起来,气便也消了下去。她将那碗热茶往银珍跟前推了推,又有句没一句地和她说话。

  
“银珍,鲁马镇的人真的逃荒了?”水娥问。

  
“逃哩,全逃哩。”银珍仍大口地吃着拐头馍。

  
“咱吊庄粮多,你咋不把你妈一道引来?”

  
“我妈不来,我妈说宁可饿死,也不想看着我这大肚子丢脸。”

  
水娥没了话,但心中那股别扭又泛了上来。“你倒不怕丢人!你没听吊庄人咋学舌咱老袁家哩。”水娥这么想着,就没了兴趣再陪银珍说话,而是又去后院中筛石灰了。

  
银珍坐在莽魁婆姨的牌位前,一口气将三个拐头馍全部吃完,又喝了那碗热茶,身子立即暖和了起来。她安静地坐在堂屋的炕沿上,用双手轻轻地抚摩着圆滚滚的肚皮,喃喃地说道:“娃啊,妈要是不为你,早就死在鲁马了,还有甚脸到吊庄来?娃啊,你好好长,能把你生下来,就是让人恨得剁成肉酱,妈都甘心了。”

  
这么说着,银珍不觉淌了一脸泪水。

  
天气渐渐地凉了起来,人心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沉静。这时有关远方饥荒的消息不断传来,今日说某某镇饿死的人堆了整整一沟,明日又传某某村发生了父亲杀儿吃肉的事……流言蜚语到处疯传。但这些消息带给吊庄人的,却是安慰和塌实。他们望着土仓里堆得满满的粮食,想着那些处在饥荒中的人们,心中立即涌上一丝说不出的幸福。

  
但塌实的感觉很快就被打得粉碎。十月份初,乔山深处那种身形巨大的怪鸟再一次飞临吊庄。同时相伴而来的,则是外地大批大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叫化子。开始的时候,通往吊庄一带的条条土路上总是像跟集赶会一样,到处走着讨饭的外乡人。无论男人婆姨、老人小孩,皆瘦得皮包骨头,眼睛里流露着贪婪吓人的目光。到后来,他们竟从四面八方的野地里成群结伙地赶来,像铺天盖地的蝗虫。这些叫化子拖着长长的哭腔,在吊庄和附近的一些村子里挨家挨户地乞讨。起初吊庄人还能应付,到后来多得令人应接不暇。人们心里开始慌失起来,干脆日日紧闭大门,把乞讨者统统拒之门外。有的村人甚至起了惧怕之心,竟将铁斧钢刀之类的东西整日带在手边,以防发生什么意外的事。

  
成群结伙的叫化子们倒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们往来穿梭于六甲镇、老堡、天度、柳村、茶镇一带,渐渐地,竟有些叫化子们在这些乡村或小镇上找据点扎下根来。郝家药房的青砖大院没有上锁,开始也有些叫化子在吊庄住了下来。没有多长时间,就发展到药房大院无论屋内院外,都处都被他们挤满。就连吊庄村前那片空场上,竟也搭起了越来越多的窝棚,俨然像新起的一个村庄。

  
“唉,你看那些外乡人!催命似地整天跟在屁股后面,怕会越来越成个事了。”

  
吊庄人偶然聚集在那座古塔下,望着像燎泡般蔓延开来的窝棚,心里那份塌实感完全消失,一种恐怖和惊慌悄悄地爬上了心头。

  




 回复[1]:  蓝色海洋 (2007-04-02 11:14:14)  
 
   亦夫,聚会一别,别来无恙。我看电视连续剧,喜欢先录下来,然后一起看。今天我休息,五点起来以后,打完太极拳,静下心来,从第一集一口气看到四十集。刚要下来,第四十一集又来了!太过瘾了!谢谢你,亦夫!拍部电影吧,你一定会成功的!盼望着续集。问弟妹和女儿好!

 回复[2]:  亦夫 (2007-04-02 11:57:40)  
 
  蓝海老兄,近来忙忙乱乱,不过是些世务俗累,老兄近况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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