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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三十八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3-22 13:10:54 阅读人次:2003 回复数:1)

  三十八、

  
吊庄四周这片土地,在经历了过早到来的这个夏天的灼烤之后,在地里的青苗终于在烦躁难耐的村人们的盼望中变得金黄成熟的时候,却如同一个长久被压抑的人,在神经绷到极限的时候忽然走向了疯狂。七月十一日,吊庄家家户户皆已磨好镰刀,准备第二天开镰收获的时候,夜里却忽然下起了暴雨。这场大雨从后半夜开始落下,猛如瓢泼,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仍没有半点要停歇的迹象。

  
在这片雨声中,吊庄村人们一直睡到吃早饭时刻仍懒得起来。他们躺在土炕上,烦躁地听着房椽水猛烈敲击瓦盆的声音,心里急得像猴在抓挠。“唉,你看这天爷日弄人哩!好不容易盼到了麦黄,却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撒起了天尿。唉,麦子,那么厚实的麦子啊!”他们在被窝里想着田野里那翻涌的麦浪,一边不住地叹气,以便心疼得直揪自己的头发胡子。被酷热晒蔫了精神的碎娃们,在一片爽快清凉的雨汽里却高兴得睡不住懒觉,大呼小叫地早早下了炕,把藏在柜桌底下的泥蹄拿出来绑在脚上,“踢嗒踢嗒”地到街上踩着泥水疯去了。此时雨声正盛,晴天里那片响彻吊庄上空的蝉噪,却像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猝然被浇灭一样,显出一派叫村人们甚感陌生的静寂。

  
快晌午的时候,雨不但不收,反而越下越猛。吊庄四周、街道、院落、猪圈、马厩到处黄汤四溢、泥水长流。院子里的积水顺着各家门道下的水眼奔涌而出,在村街上汇成一条小河,欢快地喧哗着流向吊庄村前的涝池。村人们再也无心思装睡了。他们从土炕上爬起来,披了蓑衣、雨布或麻片,绑了泥踢或干脆赤着双脚,纷纷到村前去察看正在被雨水肆虐着的麦田。古塔和那道年代不明的牌坊下,到处聚集着神情忧郁的男人。他们望着在暴雨中痛苦摇摆的麦子,数目相对却不发一语。但后来,几个在雨天里耍水玩泥的碎娃的一声惊叫,让人们纷纷跑向了古塔前的涝池。他们惊慌地奔跑着,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甩起一长串的黄浆。

  
在这个令人晦气的日子里,老袁家又出了一桩大祸事:那个在吊庄继其父莽魁之后最有威望、最令人胆怯的袁家长子保英,一夜之间辞阳赴阴,永远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保英的尸首是被几个在涝池旁玩泥巴的碎娃发现的。村人们在他们失声尖叫中围聚到涝池旁时,看到的竟是一副血腥而惨烈的景象:保英仰面漂浮在涝池中央,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他的尸身已经泡得有些发白,血迹皆被冲洗一尽,只能看到胸口几处发青的刀刺窟窿。最令人不敢正视的是,他裆间的阳物被利刃镟掉,空荡荡地留下了一块醒目的伤口。保英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死人常有的那种痛苦或狰狞之相,反倒显得极其平静和安然。

  
村人们忘记了对麦田的忧虑,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得呆若木鸡。

  
“唉,又出事了!老袁家这几年的祸事,比老汉衣缝里的虱子还多。”

  
“谁跟保英结了这么深的仇?你看心狠的,连卵蛋都给割去了。”

  
“跟马种匠死得一样惨,怕是遭了土匪的劫杀。”

  
“老袁家虽说家业大些,可除了粮多院阔,有甚可值得抢的?八成是被人寻了仇。”

  
“哎,你们看!保英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该不会是自杀的吧?”

  
“甭满嘴跑牙!你见过谁自杀还割了自己的卵蛋?他拿刀肯定是和杀他的人去拼命的。”

  
……

  
村人们又震惊、又亢奋地围满了涝池四周,议论纷纷,猜测不断。涝池内保英泡得又胀又白的尸首,就像是开在水中的一朵硕大而奇异的花朵,使人们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述说的复杂情绪。他们在这朵白花前惊惧、狐疑、猜测和不断叹息。过去老袁家在人们心目中所有不快的回忆都被宽容地遗忘,此刻萦绕心中的,完全是深切的同情和淡淡的哀伤。大雨仍在无休无止地落着,从吊庄村街上汇聚而来的积水流入涝池,在这汪原本清澈明亮的水中冲出一道越来越宽的浊流。涝池渐渐变得混沌起来,保英尸首四周已经泥水难分、模糊一片,人们这才意识到应该赶紧去给袁家报讯,把人从涝池中打捞上来再说。

  
几个自告奋勇的小伙踩着齐脚的泥浆,跑到村西老袁家的大院去报丧讯。刚一进门,却见老袁家哭声一片。“哎,莫非袁家已经知晓了?既如此,做甚不赶紧去捞人,眼睁睁地看着保英就那么可怜地泡在泥水里?”几个小伙心中纳闷,走进堂屋看时,却见保雄、保武和几个婆姨碎娃,正围着一张灵床失声痛哭。灵床上躺着面色蜡白、身穿寿衣的莽魁婆姨,显然是已经下世了。

  
几个小伙吓得变了脸色,一时怔在那里,不知道还敢不敢再把保英的死讯说出口。

  
“大婆她老人家……殁了?”一个小伙怯生生地上前问保雄。

  
“殁了。唉,好端端的甚事没有,我妈不知为何,昨天夜里却忽然上吊了。”保雄眼圈红红地说,“你几个有甚事吗?”

  
“你大哥……”

  
“保英?他在哪里?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倒躲得没了影子。”

  
“在……在涝池呢。”

  
“在涝池?下恁大的雨在涝池做甚?”保雄既惊讶又怨愤地问。

  
几个小伙面面相觑,本来很轻易的话却谁也说不出口。最后一个胆大莽撞的半大儿娃说:“死咧!叫人杀了,在涝池里泡着哩。你兄弟几个赶紧去捞,涝池边上的人都围满了。”说罢,几个人都不敢再看袁家人的脸色,逃一般低了头,慌慌张张地从院子里跑出去了。

  
这消息犹如又一道晴空霹雳,把守在莽魁婆姨四周的袁家老少都吓得立愣住了哭声。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世界上竟会有如此雪上加霜的事情。一直闷头坐在老母亲灵床一侧、既不说话也不流泪的五斤,此刻却忽然恶狠狠说了一句:“死球了拉倒。”保雄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以为这傻熊不知道轻重,“啪”地抬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此时水娥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拖着长腔哭道:“娘啊爹啊,把我男人殁了!静花我的傻娃,你再也没有你爹了。”然后就歇斯底里地精赤着双脚跑出堂屋,尖声嚎叫着往涝池去了。

  
保雄和保武悲伤地对视一下,却又都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保雄默默地从墙上取下一卷麻绳,低头就往外走。保武转身看了看在灵床上像安睡一般的母亲,二话没说就跟着二哥走入了外面猛烈的雨线。

  
七月十二日这个风急雨大的晦日里,吊庄被发生在老袁家的两宗丧事搅得四处一团惊慌。正午时分,全村人几乎倾巢而出,围在风雨交加的涝池旁。保雄、保武和村里几个热心肠的后生下到已浑浊得像黄泥般的水中,小心翼翼地将保英赤裸的尸首捞了上来。袁家两兄弟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说一句话。他们目光死沉沉的,脸上毫无表情。瓢泼大雨让所有人满脸是水,也辨不出他们究竟有没有流泪。人们看到老四保武的右手腕无力地耷拉着,只能用左手和嘴绑紧和松开自己身上防止滑进深水的麻绳。

  
保英那缺损了男人标志的尸首,在吊庄村人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婆姨水娥趴在泥浆里撕心裂肺的恸哭中,在肆无忌惮的狂风暴雨里被抬进了袁家土院,被净身洗面、穿起一套笔挺的寿衣,并排放在了老母亲的灵床旁。袁家一家老小在保雄的指派下,悲哀而无助地忙碌着两个亲人的后事。保雄也曾问过五斤几次,让他说说老母亲好端端的,为何一夜之间会走了绝路。五斤先是闷着头一语不发,问得急了,反倒脖子上青筋暴胀地冲二哥嗷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问你问保英去!”保雄从五斤那像大人般锐利的目光中,确实也曾暗暗猜测老母与大哥一夜间双双亡故有什么联系,但悲伤和衰落的颓废使他终于哑了口,再也没有去探听任何细节。他忙得几天之内脸颊黑瘦了一圈。他常常站在两个亲人的尸体前,心中默默地说:“去吧,安安静静地去吧。你们也只是早走一步,迟早我们都会来的。”

  
袁家原本打算待云散雨歇之后再安埋老母和保英,无奈这场雨连下三天仍连绵不绝,丝毫看不出有罢歇的迹象。虽说下雨使天气骤然凉爽下来,但毕竟夏天放不住尸体,只好决定冒雨埋葬。七月十五日,在满街满院的泥泞之中,两口黑漆棺材被十几个青壮男人从袁家大院抬了出来,冒着纷落的急雨向公坟而去。保雄曾去请过录世家的乐人班子,无奈因五斤出生那年两家结怨,没有请得出来。倒是五斤说通杨戏头,带了几个男女戏子在入土前冒雨唱了几段戏、敲了一阵子锣鼓,算是给两个离世之人举行了点小小的仪式。袁家一伙男女老少跟在棺材后头,过多的悲哀已使他们变得麻木和疲惫。没有人的哭声,只有孝子们脚踩在黄泥中发出的一片“踢嗒”声。吊庄的村人们冒雨踏泥地站在自家门前,看着两口棺材被永远抬出了死者先前生活的这个村庄。他们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年保德入葬时的情形,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也真是日怪事!老袁家这几年埋人都烂泥一团。埋保德时正逢积雪化得稀烂,今年又遇上这么个大雨天。”

  
一切无论是平淡无奇还是触目惊心的事,最终都会被不断向前奔波的生活流水所淹没。在莽魁婆姨和保英神秘的死因被饶有兴趣地猜测谈论了数日后,这一宗事件渐渐便在村人们的心中变得遥远而模糊。他们望着阴云越聚越厚的天空,整日冒着大雨在田野四周焦急地徘徊。老呱呱一双小脚竟也绑了泥蹄,坐在吊庄的古塔前,做起了祛雨大法。她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辞,一手胡乱地挥舞着,另一手将菜刀剁向空中。

  
但这一切都不能奏效,这场狗日的淋雨仍是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到七月底的时候,田野中的麦子皆已被雨水打落在黄泥里。金黄的麦杆沤烂发霉,一颗颗已经成熟的麦粒被雨水浸泡得发了酵,竟满世界弥漫出一股浓浓的酒香,令人昏然欲醉。这段时节,吊庄各户人家喂养的牲口家禽和野外成群结伙的鸟兽们,却兴奋得如同过年。它们纷纷冲向田野,争食满地那发酵的新麦。浓烈的酒气将这些畜生们醉得东到西歪,令人作呕的秽物吐得满地都是。

  
村人们先是在这种漫天飘荡的酒腥味中痛苦得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有的人甚至扑进麦田里,将那些沤得酥软的麦粒带着黄泥抢回家来。但慢慢地人们却再一次平静了下来。他们不再到田间去看那令人辛酸的场面,而是独自呆在家中睡觉、喝酒或聚在一起游壶、揪方。收获的话题已经毫无意义,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今年这奇怪的气候究竟暗示着什么。这是吊庄多年来罕见的一个夏天,没有忙碌而热烈的场景,一切都浸泡在浓浓的雨汽中,显出农闲时节才有的一派冷清、寡趣和懒散。

  
“你看看这没头没尾的雨,怕是要灭绝咱这一带哩。”有人说。

  
“怕的球!咱吊庄就算两年绝收,仓里的陈粮都饿不死人,有甚可怕的。”又有人说。

  
“你年青人懂个屁!谁知道还有甚灾祸呢?你看这白茫茫的雨线,透着一股煞气。”老汉们一听这话,就黑了脸发起性子来。

  
已经到八月了,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雨仍不停地下着。村人们渐渐早已不再谈论被打落的麦子,村里有些人家年久的土墙或柴房已经被雨水泡得酥软,塌墙倒房的事已渐有发生。对性命的担忧开始成为人们心中一块驱散不走的阴云。此时,吊庄所在的这块大地已经变得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沼泽,那些成排的房屋岌岌可危地浮在这片沼泽之上,人们似乎可以感觉到整个村庄都在晃晃悠悠,终有一日会轰然坍塌或全盘陷入泥浆之中。

  
“这是天要杀人哩!”吊庄那些德高望重的执事老人们一言断定。他们率先从忧患和惶恐中摆脱出来,四处游说,安稳人们慌失的情绪,坦然面对命运的安排。“要活都能活,要死都得死。这有甚可怕的?咱吊庄人死在一起,倒也算得上是一种福分。”他们平静地说,如同布道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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