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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三十七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3-19 13:29:59 阅读人次:2016 回复数:2)

  三十七、

  
七月初,吊庄一带的麦子已经快要黄透。天空中那种叫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时令鸟儿,已经从遥远的地方飞临。它们从不歇翅地四处低飞鸣啼,催促着人们赶紧磨镰圈屯,准备收获今年的田禾。

  
保英早于七月初四就磨好了亮闪闪五把镰刀。它们被保英一把挨一把地挂在柴房的墙壁上,像五个残月一般闪着银光。保英每日从大门外走进来时,都冲着这五把镰刀微笑一下,只等带着它们走进金黄的麦浪,把一年的闷气全部化为酣畅淋漓的汗水挥洒到黄土里。

  
保英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将永远也不会摸到那五把割麦镰刀中的任何一把了。

  
就在六月里老袁家正一桩祸事接着一桩祸事的时候,保英又犯了去年夏天的老毛病。他几乎隔不了几天就做一次内容和场景完全相同的梦:他顺着一条没有河水、干涸得四处龟裂的河床茫然漫步。河床深深低于河堤。他看见两岸全是枯死的树木和废弃的房舍。那些枯树的枝杈上没有一片叶子,却挂满了各种飞禽走兽的尸体:死麻雀、死乌鸦、死猫头鹰、死猪死羊、死驴死马,以及那种身形怪异的巨鸟。那些尸体皆已风干,家畜的尸体干瘪得像一片片黑色的麻袋,死鸟的尸体羽毛翻卷,像一串串又破又脏的棉絮。保英明明看见河床两岸的天空上,到处都高悬着一颗颗燃烧得不时滴下一串串火水的太阳,河床里的感觉却异常冰冷,使他犹如身处寒窑而哆嗦不止。保英继续往前走去。河床两岸渐渐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看,竟全是些相违已久的亲人:保德正赤着脚在烧得火红的麦茬地里拼命追赶一个黑影,双脚被尖利的麦茬戳得全是血眼;保文正斜靠在一堵废墙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从洞穴中逃窜出来的一只只老鼠抓住塞进嘴里。他的笑声开始变得呜噜不清,嘴角一丛鼠毛中一只肥硕的鼠腿仍在蹬踢;还有爷爷、奶奶等一些记忆模糊的先人。他们表情冷漠地坐在墙头,嘴里的声音在风中辨不清是笑是哭……保英不知道他们何故如此,只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再往河上游走去,颤抖不止的保英却发现了希望:年轻的母亲正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在一棵大树后一边朝自己招手,一边轻柔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保英冰冷的身子开始温暖,几乎停顿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他朝着岸边跑去。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在这种奔跑之中逐渐变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三五岁的碎娃,浑身一丝不挂地奔向那盆诱人的温水……可就在他快要接近那目标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却幽灵般飞来一大群巨大的乌鸦。它们黑压压铺天盖地地扑飞而下,像一块黑布罩向自己。保英能清楚地看到乌鸦们那金黄的喙一张一合,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聒噪。保英受了惊吓,立即掉转方向,朝河谷下游狂奔而去。那群乌鸦还在不舍地追逐着自己,但叫声却越来越远地落在了后面……

  
每当这个时候,保英就猛地惊叫一声醒过来,才发现刚才只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此时房间里一团漆黑,院子里除了那不知何故又响成一片的铃铛声外,四处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

  
“狗日的枣胡老汉,做甚非得给我妈送那些铃来。把人的好梦都搅和成恶梦了。”

  
保英恼怒地叹息一声,调整一下情绪复又去睡。可那片铃声却搅得他心神不宁,再也难以入眠,只能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地熬到天明。保英老是琢磨那个梦境的意味,但却百思而不得其解。倒是梦中母亲年轻时的形象,让他心中涌起了十分温暖的回忆。保英小的时候,一到夏天身上总是生满痱子。那时还十分年轻俊样的母亲的确像梦中一样,总是在傍晚吃过饭后,温一盆热水,将他脱得精光抱进盆里,先是用热水撩着冲洗半天,再抱他出来用毛巾擦干,然后才用凝脂般的手沾上爽身粉,轻轻地涂遍他的周身,尤其是脖颈、胳肢窝、大腿根等容易沤烂的地方。爽身粉是巧手的母亲自制的,散发着一股皂荚的幽香,至尽让保英记忆犹存。“我怎么每年夏天都会梦到这一幕?”保英虽然说不出具体原因,但他心里清楚,在自己灰色、沉重的童年时代,这一幕是唯一的一抹亮色。那时父亲莽魁正值艰辛创业阶段,贫寒的家境带给他的是遥遥无期的苦难和寂寞,只有母亲为病中的他洗浴疗伤的场景,给他幼小的心灵和肉体带来了短暂却回味无穷的温暖。保英想起母亲那双光滑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游走的情形,身体深处竟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颤动。

  
夏天里保英已记不清楚自己做了多少回这样相同的梦,而梦的结局也都是无一例外地重复着:那群巨大的乌鸦聒噪着追逐自己而来,然后是惊醒,然后就是院子里那片铃声异常清晰地传入自己耳中。保英被这个奇怪而永远没有结局的梦搅得整日头昏脑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泡在什么充满谷粒或芝麻的缸中,憋得几乎要炸裂开来。“唉,妈耶!我妈到底是咋啦?非得挂那么一串子铃铛,害得人夜夜睡不好觉,做不好梦。”保英常常这样苦恼不堪地在炕上叹息。

  
七月初六夜里,保英又一次进入了那条神秘莫测的河谷中。他仍是沿着那条熟悉的路线往前走去。当他看见保德又在一片麦茬地中赤脚飞奔,拼命追逐一团飞速移动的黑影时,却有一只什么猛兽斜着冲过来,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胳膊……保英蓦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正穿着裤衩站在院子中,而自己的婆姨水娥正掐住胳膊摇晃着自己。

  
“保英,保英!你咋了?”水娥的声音充满惊恐。

  
“我咋了?”保英懵懵懂懂地问。

  
“我起夜解手,炕上没有你的人影,出门却看见你正摸着黑在院子里走着。叫你几声也不见答应,到跟前一看,你眼睛闭得死死的,像是还在睡梦中哩。你这是咋了?能把人吓死。”

  
“我也不知道。”保英仍一派恍惚。

  
“你怕是有梦游症哩。我一向睡得死,老是模糊觉得你咣哩咣啷的有动静,却不知道你有梦游症。”水娥的表情在昏暗中看不清,只听见她吓得粗声喘气。

  
保英看看自己,又看看水娥,相信自己怕果真患有梦游症。他想着刚才的梦,再瞅了瞅这座长方形的院子,忽然浑身一阵哆嗦,吓得身上立愣结了一层细汗。

  
自己正站在保德家过去住的那间空屋的窗前!

  
这次意外的发现,使保英由烦恼转入了强烈的惊惧之中。他夜里开始害怕再踏入那条河流,甚至害怕进入睡眠状态。保英不断地猜测,如果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梦游状态下的情景,那年轻母亲手中的那盆温水会是什么?那群铺天盖地的乌鸦又是什么?保英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但他心中却模糊地意识到,有一件充满诱惑却不知是福是祸的事,就在那条神秘河流的尽头等着自己。“麦黄了,我要割麦哩。家里千万可不敢再出甚乱子了。”保英前半夜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想着柴房墙上那五把闪着亮光的镰刀,想着吊庄四周翻滚涌动的金色麦浪,心里喃喃地向上天祈祷着。

  
可到了后半夜,保英仍然会被难以支撑的困乏和疲倦推入梦乡,仍然会时不时踏入那条让他恐惧的河床。而且保英怎么也没有预料到,自己整个六月份苦苦想接近那个温暖的水盆终究未果,而到了七月,当他开始对那个不知是祸是福的结局开始惊恐不安的时候,他却终于踏入了这场梦境的源头。

  
七月十一日晚,保英前半夜苦想心事,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明天就要开镰了,你这样干灯熬油的,如何支撑明天毒日下那场能晒脱人三层皮的苦役?”保英不住地说服自己入睡。他又是数数字,又是让迷迷瞪瞪的水娥为自己按摩捶背,一直折腾到三更时分,夫妻两人方才安睡过去。

  
保英几乎是一睡着就又懵懂地走入了那道河床。他心中似乎有一个苍白无力的声音说:快回来,快回来,那是一条充满危险的河床。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嗡声嗡气地大叫:冷死了,冷死了,快去前面温暖的池塘……梦中的保英清楚地感到,自己在这两种声音的吵闹中犹豫地站了片刻,但随后却无可奈何地被那强有力的声音牵引着,又一步一步朝着河床的上游走去。河床两岸的景致依旧,那些干枯的树木,那些挂在枝杈上的鸟兽们干瘪的死尸,阳光下泛着金光的麦茬地,残墙断壁的空房……一切的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了人影,没有了保德、保文,没有了年轻的母亲,也没有了漠然的先人,同样也没有了那群总像黑色巨石般纷纷落下的尖叫的乌鸦。保英没料到自己能如此轻松地奔向那个温暖的水盆。他看着自己在奔跑,看着自己变成幼年时那赤条条的模样,终于一步跨入了那盆温暖得让人浑身痒酥酥的水中……就在这个时候,保德、保文等人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们原本熟悉的脸幻化为狰狞的恶魔,青面獠牙地向自己扑来。他们嘴里发出阵阵恐怖的大笑道:“我们可把你盼来了,哈哈哈,你终于来了。”盆中幼小的保英已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挥舞着的蝙蝠般乌黑的利爪……

  
“妈,救我!”保英惊恐地大叫一声,立即从恶梦中醒了过来。

  
保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地狱里也无法看到的情景:堂屋内油灯通亮,自己浑身一丝不挂,正爬在一个女人同样被扒掉了裤子的身上。这女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那已进入风烛残年的老母亲!保英看见自己裆间那丑陋的物件已经泄光,正蔫软地从老母的下身里光滑地脱壳而出……保英彻底懵了!他分不清这荒唐绝伦的一幕究竟是真是梦。可他头上“劈啪”的打击声和真切的疼痛,让他彻底醒了过来。他看见五斤正惊恐而愤怒地坐在一旁,一面疯了一样用笤帚猛打他的头,一面声嘶力竭地骂道:“你是人还是畜生啊?你看看你猪狗不如的样子!日他妈我咋会有这么个不要脸的哥啊。”

  
保英死鱼般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惶惑。他看看身下已经昏死过去的老母,又望望自己的下身,甚至微笑着摇了摇头。伴随着五斤那尖利的叫骂和雨点般落到头上的笤帚,保英仅存的那一点点疑惑彻底地变成了绝望。

  
“啊,狐精!狐精又来了,快打啊。”被折腾得已晕厥过去的莽魁婆姨,终于在五斤的尖声叫骂中醒了过来。她嗷地尖叫一声坐起身来,双眼惊恐不安,脸色一片蜡黄。

  
“妈……”保英喃喃地叫了一声,随即惊慌失措地在炕上寻着自己的裤头穿了。他惊恐地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又恍惚地摇了摇头,似乎仍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啊,保英?”莽魁婆姨怔怔地望着儿子,然后又“啊”地一声尖叫,这才想起自己赤裸的下体还暴露在两个儿子面前,慌乱地扯过被子来搭在了身上。

  
“日你妈你还是人不是人?!”五斤仍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狠命地打着保英的头,“我要是不起夜撒尿,鬼知道你会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事体。”

  
保英仍愣愣地坐着,疼痛此刻于他,早已经变成了虚无的感觉。他想着刚才的梦境,想着今夜没有飞临自己头顶的那群尖叫的乌鸦,回过头去看了看堂屋的门洞,却见那里空空荡荡的,这才想起来是昨天下午水娥洗衣服时,顺便将老母亲那挂满铜铃的门帘拿去洗掉了。当时老母亲不让,后来在水娥的殷勤劝说下,才勉强顺从了她的意思,看着她将门帘上的铜铃铛一枚枚摘下来放入土柜的抽屉,抱着那块门帘出去了。

  
“妈!”保英的头里像塞满了棉花,木然得完全停止了运转。五斤那暴雨般的痛击仍在继续,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望着老母,眼神中笼罩着的全部是恐怖、痴然、绝望和悲凉。

  
“妈……”保英下意识地喃喃着。

  
莽魁婆姨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就在昨天儿媳要来洗门帘时,她心中曾有过一丝犹豫,怕今年夏天里至今未露面的那只狐精钻了空子。没料到今晚果真来了,莽魁婆姨更不会料到,所谓的狐精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保英!过去这么多年里恍惚发生在夜间的事,像闪电般一幕幕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生完保才后,男人莽魁几年内几乎都没再做过乃事,不料后来竟雄风重振,夜里像个吃不饱的壮汉般没完没了起来。莽魁婆姨望望上身赤裸的保英,见他腰身上那颗和莽魁长在相同部位的黑痣,饱满而巨大,像一只开得正盛的黑色花朵,在油灯下闪烁着令人迷惑的幽光。莽魁婆姨老眼里慢慢滑落下一串冰凉的泪水。她伸手将五斤手里的笤帚一把拦住,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五斤你甭再打了,你打的兴许不是你哥,你怕打的是你爹哩。”

  
“妈!”保英闻言,发出一声似人似兽的厉声怪叫。他那双死勾勾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五斤,过去多少年来自己心中那种说不清缘由的感觉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就说哩,我就说哩。”他喃喃自语道。此刻,保英的神思已从刚才的痴迷和恍惚中渐渐清醒,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和这个奇怪的孩子间的神秘关联。而这种关联本来就是以绝望的形式存在的,注定在找到的刹那间就意味着摧毁。

  
“妈你说的甚疯话!把你气得直说胡话哩,他能是我爹?呸,不要脸的东西,连我哥都不配当。”五斤一边呸呸地往地上啐着,一边厌恶至极地说。

  
保英抬起自己那颗已麻木得如同一块石头一样的脑袋,望了望老母亲,又望了望五斤。他失神的眼中没有半滴泪水,在清油灯的照射下,乌涂涂的没有一丝反光。他的嘴角动了动,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说点什么。但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手脚僵硬地爬下炕去,恍恍惚惚地穿过空落落的门洞,走出堂屋,消失在院子里那团漆黑的夜色之中。

  
“保英!保英!你甭乱想,你好好活,妈还有两句话给你说哩。”堂屋中莽魁婆姨泪流满面地喊了两声,见他没有回转,便也再无力气去管。她扑倒在被子上,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早死等的是甚?我等来的是甚吗?老天爷我日你妈哩,你把我一个老婆子往死里糟蹋呢。呀------啊!”

  
那哭声在半夜三更传遍吊庄的角角落落,使沉睡中的男女老少皆在梦中打了个哆嗦。随即神马蛇道、荒诞不经的事情纷纷闯入了他们原本甜美温暖的梦乡,使他们一个个咿咿呀呀、痛苦万状地发出一片呓语。

  
后半夜,一个响亮的炸雷忽然横贯夜空,随即竟“劈啪劈啪”地下起了瓢泼大雨。被惊醒的村人们冒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啊呀,麦子!

  
“日了他老先人了。”村人们忧愁地嘟囔一声,随即翻过身去,迷迷糊糊地又进入了梦乡。

  




 回复[1]:  雪非雪 (2007-03-19 14:39:15)  
 
  原来是这样……

  
惦记银珍。。。。

 回复[2]:  小s (2009-12-12 01:51:32)  
 
  看到这里,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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