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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三十三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3-03 11:29:56 阅读人次:1947 回复数:1)

   三十三、

  
四、五月份,当吊庄村人们在越来越热的天气中一件件剥去外衣,日益将他们或枯瘦、或丰腴、或美好、或丑陋、或青春、或苍老的肉身暴露出来的时候,银珍却仍穿着三月份换冬袄时穿上身的那套夹袄夹裤。她一身臃肿的装束,在家人和吊庄村人们的眼中带来的是不解和嘲笑,给自己肉体带来的是粘热和痛苦,但给她的心理带来的,却是些许的安慰和庆幸。

  
但这种安慰和庆幸是暂时的,很快它就会不可避免地被爆发出来的不安和恐惧彻底摧毁。这一点银珍心里确信无疑。

  
四月十八日六甲镇的乡集上,秋彦告诉她冯郎中已举家迁居南方的消息,使银珍差点陷入了绝望之中。那日,她心神不宁地随秋彦到街东去看了一段折子戏。秋彦因没能辨别出五斤而沮丧地唾骂不止,而她则双眼看到的仅是一大堆花花绿绿胡乱飘移的影子,双耳听到的只是鬼哭狼嚎般一阵阵杂乱无章的噪音。银珍想着自己的心事,双目黯然无神,两耳形同虚设。当杨戏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砖头砸翻在戏台上时,她差点从心眼里叫出声来:“上天有眼,这回我可是脱开身了。”被炸了窝的人群挤得自身难顾的秋彦还在扯声大叫:“银珍,别走散,挨紧我啊。”她却早已经从相反的方向挤出了混乱不堪的戏场。银珍几乎是做贼一般跑到了六甲镇南关的药市。这里是一条僻背的小巷,街两旁摆满了简陋的摊位。有江湖郎中的、卖老鼠药的、修剪脚趾甲的、挖鸡眼的、掏耳屎的、按摩捶背的,甚至有空手蹲在地上、等着被雇去给死人净身穿衣的。小巷里药味冲天,人声鼎沸,热闹而混乱。银珍贼眉鼠目地四下看看,见没有熟人,赶紧凑到一个横幅上写着“平安接来世,悄然送离尘”的野郎中摊前。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清瘦男人,他见这么一个丰腴白净的青年婆姨蹲在摊前,脸上还带着惊惧羞涩之色,心中立即就明白了几分。

  
“这位妹子,我敢断言你是来求打胎良法而非保胎妙术,对吧?”

  
“对,对!”银珍慌张地又四下看了看,“你小声点,你要能救我,要多少钱都行。”

  
“几个月了?”野郎中问。

  
“快四个月了。”银珍脱口而出。她想起了那个黄昏在柴场上的情形,心里“咯噔”地打了个冷颤。

  
“这位妹子,我怕是难从你手里挣得半个子儿了。”野郎中左瞧又看地仔细察看了银珍的眉眼、口鼻和舌苔,晃荡着脑袋道,“按说四月胎一符药水就能打掉,但观你五官,胎儿似成形已久,且胎相古怪。别说极难打下,即便真能打下来,我也不敢妄动。怪胎有如太岁,不是凡人敢动的。”

  
“你试试,你给我开些药水试试,我短不了你的药钱。”银珍一听,早急得脸都发起白来。她掏出乱七八糟一堆毛票,带着哭腔就往郎中手里硬塞。野郎中却说:“使不得,使不得!”,坚辞不收。银珍无望,又到别的摊上试了几次,竟都是相同的说法。银珍彻底绝望了。她失魂落魄地穿过六甲镇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流着眼泪,不知怎么就回到了吊庄的袁家大院。

  
莽魁婆姨在堂屋躺着,听见银珍的声音,唤她进屋后问道;“娃啊,你咋放个屁的工夫就回转了?你眼睛咋红红的?唉,你怕是又想起那个短命鬼了。别哭别哭,我是他亲娘都挺过来了,你有甚可哭的!”这本是一番劝慰话,没料到银珍听了更是心里难受,竟抹着眼泪回房去了。

  
自打从六甲镇回来,银珍有时也想拉下这张老脸不顾,去求智远老汉救救自己,没料到郝老汉那时正忙于给牛牛传授医术妙方,一切出诊看病统统取消。银珍去了药铺几次未果,自己又没脸给那个黑脸伙计说出此事,只好悻悻地回去了。后来当他听说郝自默竟然是智远老汉唯一的儿子,只是从小让他喊其师父时,银珍顿时在自己的偏厦屋中大哭起来:“看来是天意安排,不让我见着智远老汉,苍天是让我把这崽娃生下来哩。啊,可我咋办呀?我生下他我该咋样活人吗?”

  
银珍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从六甲镇回来后,已不再喝辣椒水,她知道腹中正孕育着一个生命力非凡的胎儿,其命之刚硬是远非辣椒水所能克的。银珍开始还是再做了一段最后的努力,她每晚都通宵在自己的腹部压上一块石磨盘,试图通过持续的重压,使那个给自己带来巨大恐慌的胎儿能化为血水流出体外。“你出来吧,我求求你了。你重新转胎投别的人家去吧,我求求你了。”银珍被沉重的磨盘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彻夜难眠,泪流满面地一遍遍乞求着自己的腹部。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这团充满憾人意志的精血的生存和成长,银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一天比一天更难以掩饰。

  
但从五月初十那天晚上开始,银珍却彻底放弃了这最后的努力。那天,银珍站在郝家药房店铺前的那块空场上,和许多吊庄的男女老少一道,目睹了智远老汉被熊熊大火烧成一捧黑灰、一股青烟的全过程。她想着智远老汉那个生得眉清目秀却变得呆傻不堪、至今恐怕已经早他父亲而去的郝自默,再看看自己被夹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腹肚,心中忽然涌上一缕无法言说的伤感,眼泪随即像断了闸的坝水一样狂涌而出。弄得和她站在一起的几个婆姨直用狐疑的眼光瞅她,她们说:“你瞧银珍怪气的!那老汉跟你何干,又不沾亲带故的!”

  
当天晚上,银珍吃罢饭回房将门插了,坐在放置于木凳上的那扇磨盘旁,怔了很久,然后将它吃力地搬回了屋角。银珍爬上炕去,将自己脱了个一丝不挂。她看着已明显高隆起来的小腹,一边抚摩一边流着泪说道:“我娃,我可怜的娃啊!妈再也不压你了,你要有命你就活,你要是没命,妈陪着你一起死也认了。”

  
从五月十一日开始,银珍脸上显出一种难得的平静和安详。她于这一日终于脱去了从三月份就穿上身的夹袄,换上了一件蓝府绸的薄衫子。她那对高耸的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若隐若现地显示着它们优美的轮廓。银珍迈着轻松的步子在院子中来回走了几趟,见袁家没有人,便大着胆子又到吊庄村子四周走了一遭。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自豪感,而这种自豪感使她忘记了随时可能倾盆而下的舆论的脏水甚至灭顶之灾。吊庄那些围在麦田四周、眼巴巴地盼着麦子变黄的村人们,看见一个白皙美丽、身穿好看的府绸薄衫的年轻婆姨,像只蓝色的蝴蝶一般在土路上翩翩飞过,并没有认出她就是短命鬼保德的遗孀、那个在大热天仍穿得像个棉球似的银珍。他们更没有如其所愿地注意到她那隆起的腹部。看麦子已经看得眼睛发花的村人们迷迷瞪瞪地说:“哎,你看谁家那婆姨,白得像从面瓮里爬出来似的。啧啧,谁日他妈命恁好,娶下这么个仙女般的女人。”

  
在这个夏天如同早产婴儿般过早降临大地的奇怪的季节,袁家大院被忙碌和烦乱所笼罩,直到六月初也没人注意到银珍这异乎寻常的变化。最令家人生畏的长子保英,似乎被堂屋门帘上终日不绝于耳的铃铛声牵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加上这个季节里他脸上那片燎泡开始疯狂地滋生蔓延,这个过去目光威严、像块随时都会坠落到每个人头上的巨石般的男人,变得慌乱而魂不守舍。保英每日都看着这个过去自己总爱观察其一举一动的弟媳在自己面前来回穿梭,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使得像在等待某个可怕时刻早日到来的银珍甚至感到一丝淡淡的失望。倒是表情越来越忧郁的莽魁婆姨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异常。她经常不由自主地在儿媳妇面前停住脚步,用一双苍老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银珍这个时候更是掂起脚来,努力地往后院一人高的铁丝上晾晒刚刚洗好的衣服被单。她上肢高举,薄薄的衫子被提起来,露出大半截肚皮的白白的一圈腰肉。她在期待着婆婆能询问点什么,盘查点什么。她甚至详细地考虑好了自己对不同问题的答复。但莽魁婆姨却只是这么默默地观察一会儿,然后“唉”地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再颠着那双小脚慢慢走开。倒是银珍自己再也难以忍受这漫长磨人的等待,有天上午当她在井台打水时,看到莽魁婆姨又悄悄立在一旁,观察着自己随着摇辘轳而一掀一掀的肚皮,自己倒开口问起来:

  
“妈,你看甚哩这样专心?”

  
“银珍你怕是有啥病了,你的肚子大得吓人。”

  
“我有了。”

  
“你是有病了,你的肚子里有东西在长哩。”

  
“妈,我怕是……”

  
“甭怕,有甚可怕的。有了病就看,牛牛娃出息成个神医了,有病尽管找他去瞧。”

  
银珍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婆婆苍老的眼睛中掩饰不住的悲凉,却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将那桶水绞上来,使劲地扯扯衣襟,说:“妈,天热你歇着吧,甭替我操心了。”莽魁婆姨照例轻声叹口气,慢腾腾地走开了。

  
六月份的时候,银珍的肚子已明显不过是怀孕了。吊庄的村人们看着她每天仍那么挺胸腆腹地在村庄和田野间四处显山露水地走来走去,在背地里纷纷起了一片骂声:“把个不要脸的骚货!做寡妇有了娃,居然还敢张狂地四处显摆?保英那大鳖头,连一点家法都没有了吗?”银珍听得见从身后传来的这些刻毒的咒骂。她也慌失过、羞愧过、难过过,但她很快却复归平静。她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肚皮,柔声说道:“我娃,你听人家在骂你妈哩!有我娃在,他们爱骂就只管骂去。”她甚至十分宽容地原谅了那些“呸呸”往地上吐着唾沫羞辱她的吊庄人,依旧脸色平和地在土塄坎上、田野上、荒地里慢慢地散步,或专注地掐那些开得紫茵茵的野豌豆花,神情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但最让银珍担心的并非是怕保英知道此事,而恰恰相反,自己的身子已经完全成了包在纸里的一疙瘩火炭,整个袁家除净花、小梅、小燕几个不懂事的女娃偶然问起过外,其余人却一律保持了沉默。这沉默如同一颗炸弹悬浮在银珍的头顶,让她难以忍受的并非它爆炸后可能带来的打击,而是等待它爆炸时那漫长无期的时间。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吃饭时分,银珍在自家的厨房中隐约听见婆婆和保英大吵了一场。她知道这场争吵的内容是有关自己的。那日有风,堂屋门帘上铃声摇曳。在这片清脆的铃声中,保英这个出了名的孝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发了脾气。银珍听见他那因暴怒而变得嘶哑的嗓音把窗户纸震得唰唰直响,而莽魁婆姨却低声下气,语气中似乎充满哀求。银珍坐在厨房灶角的木墩上,静静地听着母子俩从前院传来的不太真切的争执,知道自己等待已久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她想象着保英可能会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堂屋中冲过来,一面粗野地叫骂,一面撕扯着头发将自己拖出屋去,边毒打边向看热闹的村人们申诉自己伤风败俗的德行。“我娃,今日就看你命大不大了。”银珍抚摩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并无过去自己想象中的那份恐惧。她每次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是会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地护抱住肚腹。

  
那场喋喋不休的争吵一直持续了一个中午。最后银珍听见莽魁婆姨低声哭了起来,而暴怒的保英则挑帘出了堂屋。“娃啊,他来了。”银珍紧张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背对门口蜷缩在灶角里。但保英那沉重的脚步声并没有奔自己的厨房而来,而是出了袁家大院,很快就消失在了远处。“哎,日怪了!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饶过我了?”银珍愣愣地站起身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下午银珍去了柴场,想背一篓麦壳回来。她看见自家那堆柴禾,看见那块自己把郝自默压伏其上的麦草,心中“忽悠”地悸动了一下。回来的路上,她不停地想着那天暮色中的事,心里竟涌上一股强大的暖流,让她浑身筋骨轻松,心绪安宁。她想像着过去一直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自己的那双可怕的眼睛,觉得它已经如同黎明时空中的星星,越来越虚幻,越来越隐约难辨了。回到家中,莽魁婆姨喊她过去。银珍将背篓放好,来到堂屋看时,立即大吃了一惊:她的娘家亲妈正和婆婆一道坐在土炕的凉席上!

  
“妈!”银珍叫了一声。

  
“你还有脸叫妈?”银珍妈见她进来,立即板起了脸,“你不自重,让我一张老脸都无处可放。”

  
“亲家母!你看看你,我刚说甭叫你数落娃了,你咋就不听哩。她正在胎月,生不得气的。”莽魁婆姨见状,急慌慌地拦住了银珍妈。她轻轻地叹一口气,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枯瘦干瘪的手,像是自艾自怜般地说:“唉,甚话也甭说了。女人这一辈子呀,真是比做牲口还难。亲家母,咱说点别的,不准你再数落娃了。外人说让他说去,咱得疼咱自己的儿女。”说着说着,莽魁婆姨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是保英把您大老远从鲁马镇叫来的?”银珍站在地上,她想像着保英到鲁马娘家去逐门挨户地败坏自己的名声,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似地冷笑起来,“我说袁保英咋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慈善呢?没料想他把事做得更绝,跑到我娘家搔人脸上的皮去了。”

  
“你放屁!”还没等她说完,坐在炕上的亲妈却吼骂着将扫炕笤帚砸了过来,一下子打在银珍的前额上,差点伤着了眼睛,“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婆家对你多好的,你倒昧心地反咬一口。要是你嫂子、你弟媳谁敢如此作孽,我早把驴日的剁成肉蛋蛋了。”

  
“银珍,你娘家鲁马镇今年遭灾了,你妈是来看你的。”莽魁婆姨伸过手,拉银珍在炕沿上坐下,忧郁地说道:“你大哥保英是想给你动家法哩。也难怪,吊庄到处风言风语的,男人活的就是一张脸,怪不得他。我娘俩上午为这事一直吵闹,他到底还是听了我的话,不提说你一个字了。”

  
“把她惯宠的!该动家法就得动。银珍,你给妈说真话,肚子里怀的是谁的孽种?”银珍妈老脸搁不住,非得叫女儿说个清楚。

  
“你这当妈的,这不是把娃往绝路上逼吗?”

  
莽魁婆姨制止了银珍妈。她脸上堆出一看就让人辛酸的那种笑容,拉着亲家的手道:“你是一年半载来不了一回的远客。鲁马今年收成不好,你先不忙回转,安心在这里住下,等银珍生了你再回,也给娃做个伴。银珍,后晌饭别弄了,跟你嫂子水娥一起做顿哨子面,好好孝敬你妈。”

  
“我有甚脸在你屋住呢?亲家我回呀,我引上这死女子一起回鲁马。话都没脸说,还有脸吃你的哨子面?等她轻省下来我再来,咱再商量该咋处置她。”

  
银珍妈说着就从炕上跳下来,拉了银珍就去她屋里收拾东西。莽魁婆姨脚小,跟在后面勤走勤劝也无济于事。银珍那不到六十岁的母亲大声吆喝着女儿,拾掇好衣服包裹,黑了脸拉她出门就走。银珍泪流满面,她不住回过头来看满目苍凉的莽魁婆姨。到袁家大门口时,她终于挣脱了亲妈的手跑回来,“咕咚”一下跪倒在婆婆面前,哭着喊:“妈,你恨我吧。妈,求求你了,恨我吧。”

  
莽魁婆姨仰头而立,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几滴浑浊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洒了银珍一后背。

  




 回复[1]:  雪非雪 (2007-03-08 13: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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