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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三十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2-23 10:25:07 阅读人次:2042 回复数:1)

   三十、

  
四、五月份,吊庄所在的这片土地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各种传闻搅得人心惶惶,使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日望着厚实的青麦喜上眉梢的庄户人,也都无端地产生了惊恐。先是从四月初开始,到处开始传柳村恶人柳赖头一家惨死的消息。这件事吊庄人至今都不清楚具体情节,只是听说三月中旬的时候,柳村人发现远离村子的柳赖头家那座一般人不敢靠近的青砖大院周围,不分白天黑夜,总是有成群的野狗在满世界撕咬追逐着抢食什么东西。刚开始村人并没在意,等野狗群的数量越来越大、各种毛色和身形的野狗开始在柳村街道出没的时候,人们才万分惊讶地发现,在群狗獠牙之间撕扯着的,竟然是一个个人头!那些人头上的皮肉已被咬噬一尽,尽皆都成了恐怖森人的骷髅。柳村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后来几个胆大的后生成群结伙地提着棍棒,扫开野狗到柳赖头家的院子中去察看时,才发现他一家十几口人都身首异处,那些人胳膊、人腿、人的肠肚五脏,也尽被野狗撕扯得到处都是。柳赖头一家的死因没有任何确切之说,各种传闻都来自猜测,每一个版本都充满神秘的昭示,使吊庄人在初听这个故事时都吓得噤若寒蝉。紧接着到处流传的,就是乔山一带出现了一个土匪帮。据说有人看见他们蒙着黑漆漆的眼罩,个个快马如飞。关于这帮马匪的故事,多得可以让老汉给碎娃们整整讲上一个夜晚。传完马匪的消息,又有人传说老堡村那个在茶镇街口卖酿皮子的瘸腿老汉死了婆姨,终于把他那个如花似玉的亲女儿纳了正屋。据说那个老不要脸的还请了媒人和吹鼓手,正大光明地办了婚礼;南山石碑一伙油匠放弃了靠榨油赚钱糊口的手艺,竟在周邻四村买地开了客栈,专门做麦客的生意。他们等麦客收了钱回来,就招进店内,杀人劫财,并把人肉蒸了包子;杏林跟武功交界的某地挖出了一口怪井,簸箕大的癞蛤蟆一群一群地往出爬……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传闻,使吊庄的老汉们忧心忡忡,他们一边捋着花白的胡子在麦田里游转,一边暗自感叹:“龟走鳖爬的,怕是要出甚大乱子哩。”

  
对于吊庄而言,五月份出下的一档事也让村人们感到惊讶万分:人们都认为能长命百岁的郝家老掌柜郝智远,竟然架起一捆硬柴,自焚在郝家药铺的门前。而郝家药房的新掌柜不是那群郝姓徒弟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吊庄鳖旦家那个被牛橛戳瞎了一只眼睛的碎娃牛牛!

  
二月份开春以后,郝智远老汉率一拨徒弟从乔山的深山老林重回吊庄,人们并没有从这个鹤发童颜、一副仙风道骨的老汉脸上发现任何不同以往的表情。他似乎比以前更显得年轻飘逸和一脸轻松。唯一的变化是人们在智远老汉自焚后才总结出来的,那就是老师父自打过完年后就很少再亲自出诊。方圆几十里不管远庄近村,若有人来求医问病,请智远老汉出山,都被药房那个沉默寡言、脸色微黑的伙计一句话挡了:“师傅近日实在太忙,所有求疹都无暇应承。”有急病猛疾的,若要不挑不拣,那伙计会随来人前往治疗。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四月将近的时候,智远老汉才恢复了亲自出诊。

  
郝智远似乎忙完了一件什么重大的事。除了出诊为人治疗疾病之外,他不再整日呆在药房那座青专大院里足不出户,而是经常出现在村口、田畔、涝池、油坊等处。老汉脸上荡漾着一种平和轻松的喜悦,几乎失去了往日那副高古莫测、威不可近的仙人之态,变得像个吊庄本村普普通通的拾粪老汉。他或者笑眯眯地坐在古塔下和碎娃们说话,或者成晌默不作声地围观一群闲老汉游壶或揪方,或者沿着吊庄四周的塄坎、沟壕、坝塬四处兴致勃勃地乱走。那个时候,有些善于观察的老汉们也曾说过:“智远老汉这反常的样子,怕是他要离开呢。”但这话谁听了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有想到过智远老汉不但是离开吊庄,而且是离开尘世,并且选择那么一种叫吊庄人永世都不会遗忘的方式。

  
五月十日是个晴朗温暖的日子,蓝天如镜,万里无云。吊庄的村人们从四野的麦田中懒散地陆续回家,准备歇晌和吃午饭的时候,在村西郝家药铺前的空场上,看见郝家五、六个年轻的徒弟正把一捆捆新劈的硬柴码放成方方正正一个柴堆。村人们路经此地,都大惑莫解地问:“你们咋把硬柴往路上摞呢?人来车移的也不嫌磕手绊脚。”那几个徒弟神色肃穆,依然忙碌,无人搭茬。吊庄村人们弹弹嫌嫌地绕着走过,谁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就当人们在自家的土院中蹲蹴下来,美美地吃完几海碗婆姨们擀的二指宽的油泼扯面,准备到炕上歪斜着吃一袋水烟的当儿,满街道却响起了碎娃们亢奋的奔走相告声:“要烧人了,要烧人了!架着硬柴烧人呀!”

  
这一串声音起初村人们并没有听懂。当碎娃们满街的吼叫声响成一片时,他们终于意识到,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件正在或即将在吊庄发生。人们慌失地从炕上跳下来,无头苍蝇般地跑出门去,汇入了满街逃荒般的人群。

  
村西郝家药房的店铺前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百口神情惊慌的吊庄男女。场子中央那用硬柴搭起的四方四正的台子已有一人多高。此刻郝智远老汉和他手下一伙徒弟正站在柴垛旁边,举行着什么庄严而神秘的仪式。智远老汉剃光了须髯头发,只留下两道雪白的眉毛,神态极像个高僧。他和众徒弟皆身着烟色薄袍,一律脚登白帮绒面的圆口布鞋,个个面色恬淡,神态平和,使人无法相信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郝智远和分排两行的徒弟们相向而立,他并不多看一眼四周越围越多、正叽叽喳喳议论不休的吊庄村人,而是一遍遍将目光在徒弟们的脸上扫过。最终,他的目光定在了前排中间牛牛娃的脸上。

  
“众位徒儿!”智远老汉缓缓开口说道,“郝家世医,代代研习奇方妙丹,以救人于疾患苦海。为师我虽身体力行,劳碌操持数十载,却终无大成。今我已选定郝家药房接位之人,决意卸任自焚,以求永逸。”

  
众徒弟凝神屏气,一字一句地听着师傅智远的话。

  
“郝姓世医,本该传位与族内之人。然你等不是断失灵性,就是骚根复萌,于祖辈功德之业无大成之望。牛牛小儿乃天造继位之人,从今日起他将代替我成为郝家药房的掌门人。你等要竭力帮扶,成就千秋功业。”

  
智远老汉说罢,将牛牛从队列中唤了出来,让他立在自己身前,与众徒弟相向而站。那碎娃牛牛脸上竟毫无惊诧羞涩之色,神情坦然,落落大方,那只明亮的独眼平静地看着面前诸人。智远老汉道:“从今日起,你将以慧超之号成为郝家药房的掌柜和师傅。为师我苦心相告于你的话,你可都已烂熟于胸?”牛牛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智远老汉疼爱地抚摩了一下他的头:“如此师傅就放心了。”

  
“拜见慧超师父!”

  
那个面色黝黑的大徒弟亮声一叫,郝家众弟子立即掀起袍襟,齐刷刷地跪倒在牛牛这个碎娃的面前,三扣三拜地行了师徒大礼。

  
吊庄的村人们自打智远老汉张嘴说话起,都戛然止住了议论和打探。他们静静地听着老汉满嘴那些古奥艰涩、似懂非懂的话,眼神中流露出万分的惊诧和惶恐。那些在吊庄德高望重的执事老汉们,望着被众人簇拥跪拜的牛牛娃,心中大惑莫解:土匪世家的鳖旦,倒生出个入了圣医之门的仙人,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村人们都不言声,只是围在四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但当郝智远老汉走过去,一一抚摩过众徒弟的头顶,准备登上那堆硬柴时,人群立即骚动了起来。三省、保堂、忠杰等几个执事老汉从人群中出来,拉手的拉手、扯襟的扯襟,满脸惊慌地问:“你老汉果真要放火烧了自己?传位就传位,你闲着游转逛景不就完了,做甚非要弄这等怕人的事?老汉你想想,老汉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智远老汉却微笑着分开了众人的手,他神情轻松地道:“非我要如此,这是命数。我于此方消隐,却于彼方再生。你等不明白,这不是受罪,是真正的享福。”说罢便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从硬柴垛旁边那架木梯上攀上去,稳稳当当地端坐在了柴垛中央。

  
“师傅啊!”众郝姓徒弟大声叫着,“扑通”“扑通”面朝柴垛跪下,把脸紧贴于黄土之中,恸哭不已。只有牛牛娃脸色平静地站在一旁,毫无半点哀痛之色。

  
“彗超。时辰已到,动手吧。”智远老汉微笑着闭上眼睛吩咐道。

  
围观的百十名吊庄村人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看着这旷世难遇的场面,方寸全乱,不知道该不该蜂拥而上,把这个可能老糊涂了的智远老汉从上面架下来。众人心中被一种大祸欲来的惶恐笼罩着,不住地打起了尿颤。当那个村人们越看越觉得陌生的牛牛娃果然拿起清油和火把走向柴垛时,他们只是虚弱地骂了一声:“牛牛,你个忘恩负义的熊人,你点了这把火,都不怕日后遭五雷击顶吗?”但没有人敢出面阻拦,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牛牛将一桶清油泼向柴垛,然后像燃放一只烟花般轻易地点燃了大火。

  
那垛被清油浸透的硬柴顷刻间冲起铺天盖地的火焰,一道道金红的火舌立即包裹了智远老汉。人们透过灼人的火光,看见智远老汉那雪白的眉毛在被火舌舔化的一刹那见,他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了一串舒畅的笑声。这笑声十分嘹亮,在硬柴“噼啪噼啪”的爆裂中,听上去仍刺耳得让人心惊……

  
神情惶恐、惊诧、忧郁、不安等不一而足的吊庄村人,目睹这场大火持续燃烧了足有两锅烟的工夫,始终没有一个人离去。智远老汉在大火中扭动了几下身子后,片刻间就萎缩成了一块模糊的黑团。人们听见他肉体被烧得“吱吱”冒油的声音和骨骼像硬柴棒般脆裂的爆响,心头被巨大的恐怖所淹没,仿佛这些可怕的声音来自自己的肉体。大火渐渐熄灭,一股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伴随着血肉被烧焦的那股恶臭四处弥漫,似乎吊庄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被被它强烈地充斥着……

  
这是在四、五月份这个阳光明媚、田野上到处春机盎然的季节里,在众多奇闻怪事广为流传的时候,老村吊庄人亲眼目睹的极为惨烈恐怖的一幕。在一阵冲天而起的大火之后,那个仙风道骨、威势逼人的外姓之人郝智远,便化为了一捧黑灰、一柱浓烟和弥漫在吊庄村前屋后的那种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臭气。

  
这件令人想起来就心惊的事件被人们在饭后茶余嚼了若干遍之后,牛牛便成了吊庄上的一个人物。村人们一遍又一遍地翻寻有关这个独眼碎娃的往事,探讨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居然有了这样大的出息。他们想起的似乎没有什么像五斤出生以后那些神奇古怪的事,唯能记得的就是那年他被黄兽咬破了小鸡鸡、去年又被牛橛戳瞎了眼睛这两件晦气的事。村人们百思而不得其解,甚至刨根挖底地翻寻他爹鳖旦、鳖旦的爹以及爹的爹过去的往事。“唉,这世道真是倒了个儿了。他祖祖辈辈都是土匪,到了他爹鳖旦这一代,好不容易没当土匪,却又出息下一个烟鬼。你说这么一个家,竟会出下这么个小仙人来。”村人们四处忿忿不平地抱怨。这么说着,许多人这才意识到,似乎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鳖旦和改改了。“咦,日怪了!家里出了个小神仙,倒把两个大人烧包得没有影子了。”人们这么漫不经心地议论着,却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独眼碎娃牛牛改号慧超,做了吊庄村西那座郝家药房的新掌柜。从智远老汉化为灰烬那天起,他几乎连一点由小学徒到大掌柜那种过渡期的不适应都没有。接班伊始,慧超小师傅就开始为前去求医问病的人出诊。他平日也如同过去老智远那样,整日呆在那座青砖大院里不显头露脸。偶而碰上了急病,他才从后院绕过那排药柜来到铺面。小小的人儿竟也同样将手袖挽在肘部,双手沾满白色、黑色或褐色的粉末子。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才跟了智远老汉半年有余的普通儿娃,出诊看病时竟能熟练地搭腕号脉、张嘴观舌地治疗那些已经日久天长的痼疾,往往一根银针或一剂汤药,就能根除了病人的痛苦。这使得人们渐渐对他视若神明。没过多久,慧超在吊庄方圆百里已经是名声大噪,甚至超过了师傅郝智远和六甲镇神医冯郎中。智远死了,冯郎中拖家带口地逃离了六甲镇。人们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土匪世家的这个长相并不大器且被狗咬烂了裆、被牛橛戳瞎了眼的碎娃,已经真的成为吊庄一带的活菩萨了。这使吊庄那些祖辈品行高洁、威望深远的头面人物们,打心眼里感到沮丧和不忿。

  
被徒弟们称为“慧超师傅”的牛牛娃,在承接了郝家掌门人之位的那一刹那起,似乎就彻底告别了过去。他整日像个大人般沉默寡言、面色古板,除了去病人家出诊或躲在深宫般的郝家药房里研造秘丹,他心中已荡然无存别的记忆。他彻彻底底地忘掉了父亲鳖旦和千般疼爱自己的母亲改改,不但从未回过家门一次,就连别人告诉他爹妈已经数月未归、不知是死是活时,他也像在听别人家的故事一样,脸色平静,不发一言。

  
“把狗日的真养成个人物了,可到头来有个球用哩。你死了人家连瞅都不愿瞅上一眼。”村人们见状,一面骂声四起地感叹世态炎凉,一面联想起了自己晚年的光景,不觉对儿女们也冷了心,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地出出进进。

  




 回复[1]:  小s (2009-12-12 01:10:30)  
 
  〉 师傅近日实在太忙,所有求疹都无暇应承

  
也许是“求诊”的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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