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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十九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2-21 17:22:06 阅读人次:2138 回复数:3)

    二十九、

  
这一年,吊庄一带的麦子长得特别厚实茂盛。到四月中旬的时候,返青不久的麦苗竟已经高得没过人腰,开始扬花抽穗了。这时节油菜花也刚刚盛开。站在庄背的废瓦窑上极目望去,但见方圆几十里到处都是一片片的油绿和金黄。沿田野四周和土路两旁栽种的杨树,涝池旁的柳树,坟墓场四周的松柏,庄户人家院里的泡桐、土槐和沙枣树,都已经枝叶繁茂,生机勃勃。

  
“今年是个丰年!你看这麦子厚的。”吊庄村人们抚摩着田里的青麦,就如同抚摩着婆姨怀孕的肚皮。他们满脸喜色,眼睛中似乎看到这青麦正飞速地变黄,颗粒饱满的新麦已经装满了他们的土仓。可就在这段时间,吊庄里又算命、又接生、又保媒拉纤的老呱呱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四处逢人就说:“今年麦子长得这样急,怕是后面有甚灾祸紧撵着哩。”村人一听此话都拉长了脸,在背地里吐着唾沫骂道:“把呱呱那个老骚货!活得寡趣了咋的?尽说些不利市的屁话。”

  
四月十八日,六甲镇新年伊始的第一个乡集又到了。这天早上阳光明媚,天气好得如同村人们喜悦的心情。一大早,男人婆姨、老汉碎娃都满村串着吆喝起来,一派忙乱地拉了架子车,骑了老毛驴,背篓挎笼、抱儿携孙地朝着六甲镇去了。一路上人走车移,猪哼狗叫,鸭啼鸡鸣,好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致。

  
去年四月十八日,银珍因心情不好没有去赶集。今年她去赶集了,心情却越发地不好。

  
银珍吃罢早饭后,等老袁家的人都走了,自己才到堂屋中给卧病的婆婆说了一声,然后悄悄地出门朝六甲镇而去。一路上银珍低着头,生怕和万一碰上的熟人打招呼。她怕别人看她,尤其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肚子。天气已经热得穿不住夹袄了,可银珍却仍然捂得严严实实。

  
“日他妈胸脯是不鼓了,可肚子却鼓了起来。”她忿忿地骂道。

  
银珍在正月十七日和疯娃郝自默在暮色下的柴场上,匆忙而短促地作孽之后,她一直盼望自己能怀孕。她老是想起茶镇那个女巫的话。她知道自己若能如愿,这个夏天就不用再担心乳房那可怕的疯长了。开始时,她几乎每天夜里抚摩自己的肚皮,希望它能有所动静。她甚至怀疑郝自默那串看似成熟的果子,其实并不能完成豪迈的壮举。可是到二月底的时候,她终于盼了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结果。二月底开始,银珍先是饭量大增,且馋得能一气喝下半瓦盆老醋或吃掉两只猪蹄。另外,她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趴在洗脸盆上嚎嚎地呕吐。她吐出的不是积食,而是一股一股清黄色的酸水。从那个时候起,她知道自己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怀孕了。起初,银珍的情绪千真万确是一种“有喜了”的感觉。她没有丝毫惊慌,而是镇静自若地在夜间一碗接一碗地喝辣椒水。她的腹胃被烧得灼疼难忍,但心中却充满轻松与喜悦。她想象着孕育在自己体内的那团血肉正在被辣椒水化去,它是治疗自己乳房疯长的一丸妙药。待它彻底化掉后,自己就会告别噩梦般的记忆,开始一种全新的人生。银珍一遍遍幻想着重生的轻松,便鼓起勇气一碗接一碗地喝辣椒水,直喝得整个身体像被点燃一样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可那团血肉并没有消化开来,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地鼓胀了起来。

  
这种情形持续到三月中旬的时候,一贯镇静的银珍终于慌乱起来。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一桩比乳房疯长还要可怕的事。在随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银珍夜夜被这种惊恐折磨得难以安眠。她采取了蹦跳、跺脚、用拳头猛击腹部等一切手段,她甚至将手、铁钩或竹竿从下身伸进去往外掏扯,但一切都不能阻止肚皮缓慢而耐心的膨胀,就如同那个夏天她无法阻止双乳飞速的膨胀一样。银珍泪流满面,手足无措,经常整夜整夜睁着惊恐的眼睛在黑暗里坐到天亮。

  
六甲镇上跟集的村人多得几乎要从镇街上溢出来。家畜牲口的买卖市场一直摆到了离镇子一里路远的空场上。银珍从那里穿过去时,一眼瞥见保英正站在人群中,跟一个老汉将手伸进彼此的袖筒中交涉着一头猪的价钱。她吓了一跳,忙躲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背后,做了贼一般心虚地直朝冯郎中的诊所走去。不料刚走两步,肩上却冷不丁被人拍了一把:“银珍,你咋才来?”转过脸看时,却是保武的婆姨秋彦。

  
“你看看你,把我吓死了。”银珍有些恼怒地嗔怪道。

  
“太阳明晃晃的,心里没鬼没怪的,你吓的甚!”秋彦手里牵着女娃小梅和小燕,一人手中捏着一根麻糖在吃。

  
“走,咱妯娌两个一起转悠。听说街东头搭了台子,咱家老七今日上台,演的是杨家将里的杨四郎。”秋彦说。

  
“你先去,我肚子难受,怕屙稀哩。去冯郎中那里买副中药。”银珍心里有事,慌失地推让着秋彦先走,“我买好药再去寻你。”

  
“甭去咧,甭去咧。冯郎中那个老刀客,放着这么好的营生不做,说是连家带口搬去南方了。六甲镇以后再也没有冯郎中了。你不信?我刚去过。你看小梅脸色刷白的,娃也屙稀哩。”

  
“真格?”

  
“嗨,看你怪气的!嫂子骗你做甚?”秋彦从衣袋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取出几粒老鼠屎一样的丸药,“我刚刚在野摊上买了点药。你吃两粒就不屙了,咱们一道看戏去。”

  
银珍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起来。冯郎中是方圆一带的名医,接生打胎尤其手段高妙。据说他家院后的野地里,常年扔满了因各种原因不敢生下来的死胎。他要是走了,自己可咋办?银珍木呆呆地立着,直到秋彦把两粒丸药在眼前晃动着叫了几声,她这才清醒过来,连忙满脸堆笑地把秋彦的手推开:“我不太厉害,不吃药也能停住。走走,咱看戏去,咱一道看五斤唱戏去。”说罢两人一人牵了一个女娃的手,一边有心无心地说话,一边挤开人群,朝六甲镇街东走去。

  
“妈日翻了!冯郎中那个死老汉,做甚连六甲镇都不愿住了?他狗日的想住天堂呀!”银珍说。

  
“听说他算了卦,断定这几年此地有灾哩。唉,灾不灾的,要死都得死,怕个甚!”秋彦说。

  
“人都死绝倒好了。”银珍说。

  
“嗨,看你说话难听的!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啊。”秋彦奇怪地望了一眼银珍,见她脸色灰暗无光,还以为是屙稀给屙的呢。

  
今年六甲镇四月十八日这个乡集,比以往哪一年都要热闹。似乎方圆百里的所有男女老少,一个不落地聚集到了这里。就仿佛这是六甲镇的最后一个四月十八,这次错过以后就永远也赶不上了一样。往年四月十八不光是个赶集日,一贯结怨的那些村庄,也准会在这一天各自纠集了本村的小伙壮汉,在六甲镇商定好的地方比武斗殴,争出个高下,分清个输赢。几乎每一年都有人命官司,每年都可以看到一拨拨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被抬着从人群中挤出挤进。而今年一个这样的场景都没有看到,甚至连爱打架的碎儿娃也没有聚伙丢石头、撇瓦渣,到处是人们亲切和热情的笑脸,到处是观看唱戏、耍猴、练武、说书的笑闹之声,一派和平安宁的鼎盛之象。

  
但这一天对杨戏头而言,却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杨戏头于四月十七下午就领着戏班子到了六甲镇,而十八日下午,他却再也无法像昨天那样春风得意、满脸微笑了。他被一群男戏子抬着,面目青肿、血流不止地回到了吊庄。这也许是本次六甲镇乡集上唯一的一桩流血事件。

  
四月十七日,杨家戏班到六甲镇圈场搭台、布景拉幕,一直忙到天麻黑才弄利索。只等明日热热闹闹地卖票唱戏,稳稳地赚他一大笔钱了。一班二十来号人收拾停当,一起到六甲镇“莫记牛羊肉泡馍馆”美美地吃了一顿。杨戏头还趁着高兴,喝了两壶滚烫的老酒,这才去离街东头戏台子不远的“罗记客栈”里安顿歇息下来。众人忙碌一天,想着明天还要连轴转着敲鼓唱戏,纷纷回各自的房间睡觉去了。杨戏头也哼着小调回到了自己独住的那间客房。他上炕靠着被子躺了一会儿,刚才那两壶老酒却让他亢奋不已、毫无睡意。他辗转反侧,心中想着一幕幕乱七八糟的事,大概到二更天了仍没能睡实。

  
昏暗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客房,四周一片寂静。一抹淡淡的月光从墙壁上方那扇小窗中照进来,在杨戏头的炕沿上投下一个四方四正的光影。杨戏头瞅着这方在一片黑暗中唯一看得见的亮团,渐渐心里却毛起来: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心中恍惚,他似乎几次都看到一个人头的影子从那团亮光中投射下来,占据了大半光线。杨戏头惊诧地起身看看那扇小窗,却只见一抹灰蓝的天空中孤独地悬挂着半个月牙,窗高炕低,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杨戏头在低头看时,哪里有什么人头的影子?那方月光依旧整整齐齐,像铺在炕沿上的一块白绸子。但这种情形反复了三五次后,杨戏头的心里开始真正地惊恐不安起来。“难道日他妈有鬼来缠我了?”他这么想着,浑身的汗毛就“唰”地全竖了起来。他甚至后悔今日走得匆忙,忘了带上那杆土枪。

  
正当杨戏头坐卧不安地考虑是否出门喊醒几个男戏子来陪自己时,客房的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起来。杨戏头“噌”地从炕上跳下,顺手操起一根搭台剩下的木棒,站在门后厉声问道:

  
“谁?”

  
“是我,我是五斤。”

  
“你半夜三更的胡日鬼个甚!”

  
杨戏头一听声音,那颗高悬的心才悄然落地。他打开门,果然是五斤站在门外,光着脚,胡乱地穿着睡觉的短衣短裤。

  
“我起来尿尿,又想起有事要问你,就来敲门了。”

  
“大半夜的你想起了什么事?”杨戏头虽然声音严厉,心中却甚为高兴。他想起自己刚才恍惚看到的影子,便将五斤让进屋来,干脆点亮油灯,两人坐在炕上说话。

  
“《四郎探母》里面那段唱词,‘为儿我征战身在异乡,常年泪涟涟回首北望。想当年娘背儿四处逃荒’,到下一句到底是‘盼就盼匈奴邦早日灭亡’,还是‘盼就盼儿的伤早日复康’?”五斤问道。

  
“嗨,你小狗日的是吓我吗?!”杨戏头一听这话可着实吓了一跳,“明天就登台了,你怎么把唱词全串乱了?《四郎探母》中哪里有这段唱词?你是在哪里学下的这些戏文?”

  
“《四郎探母》中我演杨七郎。”

  
“嗨,你这碎熊今晚是吃了甚迷魂药了?”

  
待杨戏头再看时,却见五斤斜靠在被子上,早已起了微微的鼾声。杨戏头连摇了他几下,却睡沉得像头死猪,咋弄也不再醒来。

  
“这碎熊大概是梦游哩。”杨戏头笑着摇了摇头。他想着五斤明天还有戏,就没有再叫他。五斤的鼾声倒逗出了他的瞌睡虫。杨戏头早已忘了刚才那叫人心神不宁的一幕,吹熄油灯,挨着五斤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四月十八日,杨家戏班演出的第一出折子戏是《四郎探母》中的一段,五斤扮的不是四郎,也不是七郎,而是杨老太身边一个聪明伶俐的丫鬟。他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穿起府绸做的红袄绿裤,在台上扭扭捏捏,款款而行,慢声细气,拿腔捏调,抛眉送眼,使台下起了一片喝彩声。秋彦和满脸愁云的银珍买了票进去看五斤的戏,竟没有认出他来,气得直骂:“日他妈把钱花冤枉了。咱没看见七弟演四郎,倒尽看谁家个卖X女子满台骚情了。”

  
杨戏头一直坐在幕侧处拉二胡,见五斤伶俐聪明,演技叫座,心中高兴今日的大发市,手中的二胡也“吱吱嗡嗡”拉得更带劲。可就在《四郎探母》的折子戏刚演完,看戏人塞了满满一场,正准备等着看第二个折子戏《火焰驹》时,却发生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乐人到位就座,戏子在幕后已做好登台亮相的准备,就在杨戏头嘴里“呛”地一声吼,锣鼓胡琴齐声响起的一刹那间,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砖头,随着这声“呛”刚落,“咚”地一声正砸在杨戏头的面门之上。杨戏头手中的二胡弓刚拉开一半,连一声尖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从侧幕的乐人堆中一头栽出来,血头肿脸地趴在了戏台上。看戏的村人先是以为闹笑话,“轰”地一声大笑起来。待看见戏班的乐人和施粉化妆的戏子们都慌了手脚地跑上台来,抬手的抬手,抱脚的抱脚,将那个毛头血嘴的杨戏头扶起来时,才知道是真正地出了乱子。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声:“杀下人了。”上千号没有见过此等世面的村人们立即像惊了群的马,四下寻路奔窜逃开。一时间戏场里你喊我叫、男泣女哭地乱成了一团。拥挤的人流甚至连场子的围墙都挤倒了。台上杨家戏班也早已慌了阵脚,哪里还有心思演戏。他们日急慌脑地收拾起摊场,几个男戏子更是急白了脸色,在六甲镇下午集市正盛大当口,匆匆在野摊上寻人给昏迷不醒的杨戏头敷了些药,架着他挤开摩肩接踵的人群,神情沮丧地就奔吊庄的方向败逃而去了。

  
而六甲镇盛大热闹的乡集依然如火如荼地持续着。街东戏场发生命案一事,尽管一会儿便传得满市皆知,但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小小的插曲而有所震惊。“怕是杨戏头那熊人作了甚孽,今日叫人寻着仇了。”四邻各庄的村人们摇头感叹一声,继续蹲在摊前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或者把双手缩在袖筒里,满脸智慧地商量着一头牛、一匹马、一只羊或一口猪的价格。

  
越来越温暖的阳光照在六甲镇的街头巷尾,把一排排青砖红瓦的房子、店铺,把沿街两溜个各色饭店、客栈、酒肆、烟馆的幡幌,把满街攒动的人头,都照得鲜艳无比、醒目无比。

  
没有风,茂密的枝叶纹丝不动。

  




 回复[1]: 11 亦夫 (2007-02-22 13:15:45)  
 
  11

 回复[2]:  夏雨 (2007-02-22 21:17:17)  
 
  看完了二十九、接着猜ー猜“11”是什么意思.

  

 回复[3]: 谢谢夏雨 亦夫 (2007-02-22 22:59:45)  
 
  MSN老是断,国内朋友问一个数据,没有办法,我只好写在这里。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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