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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十五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1-27 19:50:08 阅读人次:1818 回复数:1)

    二十五、

  
腊月二十一日,鳖旦终于去了柳村柳赖头的家。

  
十一月底杨戏头回家过年前给鳖旦的那四粒黑屎蛋蛋,他紧省慢细地享用,也只维持了六天时间,到腊月初鳖旦就断了货。他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黄鼠一样,成天惶惶不可终日。有好几次他已经走出吊庄三里多路,已经能看见柳村模糊的影子时又折了回来。“柳赖头那狗日的可沾惹不得,他指不定会让你干什么呢!”鳖旦蹴在院中抱着脑袋痛苦地想,“还是等杨戏头回来再说,熬过正月没准把狗日的烟瘾倒能戒了。”鳖旦这么想着,心中生出一股力量。他将大院门紧紧关上,胡乱整了些饭吃完,就蒙头盖被地躺在炕上睡觉。可是鳖旦睡不着。那些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烟吃的虫子都从洞穴中爬了出来,在他的肉里密密麻麻地扭动着、噬咬着,就如同爬在粪池中那挤成一团的白蛆。鳖旦掀开被子,坐起身卷了一支旱烟,直到抽得嗓子都冒火了,可那些虫子依然安生不下来。鳖旦干脆抓了一把烟末子大口大口地嚼着往下咽,直到吃得他肚子疼得直在地上打滚。“让我死了吧!啊,天爷,让我立时三刻死去吧。”他痛苦不堪地嚎叫着。可那万虫噬肉的煎熬很快就让他忘记了腹痛,他感到自己一刻也不能再忍受,站起来打开院门,发疯一样朝着柳村的方向就跑。跑着跑着他又想起了柳赖头,恐惧再一次使得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要沾上他,你这辈子就别指望再活几天了。不能,不能去!”鳖旦望着已近在咫尺的柳村,一面掐自己一面说。恐惧常常使他的那份煎熬得以暂时缓解,重新鼓起勇气返回那座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家寡人的冷清的小院。

  
腊月二十一日晚,鳖旦再也无法抵挡肉体内那份掏心挖肺般的痛苦,终于走进了柳村那个方圆百里都恶名远扬的柳赖头的家。

  
柳赖头家在柳村庄北,是一座与村庄远远分开的独家独院。青砖墙、红瓦房,墙高房阔。门口一对石狮子,门楼描金涂银、绘草画鸟,一看气派就知是个非同寻常之户。鳖旦到柳赖头的家门口时,正碰见柳赖头出来送客。那客人也生得魁梧凶悍,满脸杀气,估计与柳赖头是同出一道之人。鳖旦待赖头与客人话别完毕,这才踅摸着上前报了自己的姓名。柳赖头听完高声笑了起来:“你果然有种!我料你最迟十日前就会来寻我,没想你竟能挺了这么多天。有种!来来来,进屋说话。”说罢领他走进大院,径直进了门房一间堂屋。

  
鳖旦进屋看时,只见靠墙摆着八仙桌、太师椅,一排雕龙刻凤的明柜,所有木器皆用亮漆涂过,在灯下明晃晃地泛着一派富贵之气。柳赖头客气地让鳖旦落座后,唤人沏了热茶,这才开口说道:

  
“鳖旦,杨思德待你如何?”

  
“不薄。”鳖旦猜不透他话中的意思,小心地答道。

  
“哈哈,你给他拉客挣钱,他才一天给你一颗黑蛋,你居然认为不薄,真上太不懂外面的行市了。”柳赖头摸摸自己闪着油光的脑门,盯住鳖旦那双焦躁不安的眼睛问,“你如果跟了我,干不干事,我都保证你每天两颗黑蛋。你愿意不愿意?”

  
“你先说说让我做甚事,我不知道我做得来做不来。”鳖旦一听每天能保证两颗黑屎,眼睛里顿时冒出光来。

  
“嗨,我可不会像杨戏头一样让你见天不得闲。有事办事,没事就歇着。而且我的事对你这条汉子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个事,轻松得很。”

  
“到底是甚事吗?你挑明了说。”

  
“杀人。”

  
这回鳖旦倒没有太吃惊。其实他早已估摸着柳赖头找他就是要他干土匪之类的营生,果然不出所料。鳖旦坐在柳赖头身旁的太师椅上,沉默了半天都没有吱声。柳赖头也不催他表态,而是一招手,随即两个妙龄女子挑帘而入,她们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皆穿着红袄绿裤,模样十分艳美。两人袅娜而来,在柳赖头一左一右地站了,一个为他捶背摩肩,另一个则俯身下来,给他掏起了耳屎。柳赖头也不看鳖旦,独自点了灯“咕噜噜、咕噜噜”地开始抽水烟。他一面痛快地咳嗽吐痰,一面哼哼唧唧地唱着诸如“玉米芯芯烧火旺,大姑娘上了我热炕”之类的野调鄙词。

  
鳖旦浑身已被肉里的白虫咬得一刻也不能忍耐,他暗想:杀人就杀人!杀人倒比拉皮条像一桩男人做的事体。再说这杀人的事,肯定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勾当,他柳赖头总不能见天叫我去杀人吧?他能把这一方地界上的人都杀光了,单留下他自己一个独活虫?想到这里,鳖旦抬起头问道:

  
“柳……柳东家,你果真不会瞒哄我,有事没事一天都给我两颗黑屎?”

  
“那还有假?我柳某人名字虽叫赖头,可一点都不耍赖。别说这点子烟土了,你要是干得漂亮,过不久也会有这样俊俏的女子给你捶背掏耳屎的。哈哈哈。”柳赖头说着话,神色暧昧地在女子的粉脸上拍了拍,两个女子遂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柳赖头从身后那排明柜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在八仙桌上,复回太师椅上坐下。他瞄了一眼鳖旦,问道:“怎么,想好了没有?”

  
“杀人就杀人!”

  
“你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全凭自愿。”

  
“你甚时给我黑屎?杀人就杀人,杀人算个甚!”

  
“哈哈哈,有种!祖辈上不愧都是英雄。”柳赖头见状高兴起来,将那盒子望鳖旦跟前一推:“这是十粒黑屎,是明天到初二你的报酬。初二你再来领。”

  
鳖旦将木盒打开,里面果然整齐地码放着十粒烟土,发出一股叫人浑身舒畅得飘飘欲仙的香气。他把那盒子往怀里一抱,喃喃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柳爷,你真上太够意思了。”

  
“这一段时间刚好有活儿哩。初二你再来时,要提上一颗人头来。”柳赖头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杀人!我杀我杀,柳爷你说提谁的头?”

  
“袁保英!”

  
“啊!袁保英?!”

  
“对,就是你们吊庄袁莽魁的长子袁保英。”

  
鳖旦万万没有想到,柳赖头会让他去杀保英,杀那个仗义忠厚、在他眼中敬若兄父的人。他原以为柳赖头要他杀的不是富翁就是仇家,而这两者跟老袁家都风马牛不相及啊。鳖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嗫嗫地问:

  
“柳爷,保英要钱没钱,要女没女的,杀他做甚?”

  
“我雇人本来一向只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允许打问原因。但对你例外,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喜欢把事做在明处的汉子。前一阵子杨戏头不知从哪里给我淘得一只金座玉佛,据说是罕世之宝。不料交货那天无意被保英撞到。当天夜里他竟寻到我家,说玉佛是他家传代之宝,无意间散失江湖,提了满满一箱票子想要赎回。我过去与他爹莽魁因争强好胜有过小怨,知道袁家人都十分看重脸面,便故意激他说:‘你若真心想要,也用不着花钱,只要有胆量和我打上一赌,我便将玉佛拱手相送,半个子儿都不取。’那保英问:‘赌甚?’我说:‘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一圈。’我原料定他死活不会同意,没料到那熊人脸色难看地沉默了半天,竟同意了。第二天我们相约上了茶镇,他果真精赤着下身在镇街上跑了一圈,引得人像看疯子一样追着看……”

  
“啊!”鳖旦听得傻了眼,惊诧地失声叫了起来。

  
“……他狗日的倒赚了。那时不像现在腊月,街上人并不算多。茶镇离吊庄又远,没有什么熟人碰见。他狗日的没怎么丢人,却白白赚走了我的玉佛。我早就起心杀了这狗日的,但你们吊庄人多势众,我不想出岔子,所以最好选熟悉本庄情况的人下手为妙。”

  
“不就是玉佛吗,我给你把东西弄回来不就得了?犯不着杀人。”

  
“杀了狗日的给我解气。”

  
“……”

  
“怎么鳖旦,你原来是个软蛋?你下不了手得是?看把你熊的!你想好,不干就乖乖把烟土给我撂下走人。不过甭把风声给我漏了。我手下有人,小心要了你的小命。”柳赖头那堆满横肉的脸上变了颜色。他眼睛耷拉下来,两片厚厚的嘴唇抿在一起,浮起一丝令人心惊的杀气。

  
“你干不干?不干就放下东西滚蛋。”

  
鳖旦怔怔地坐着,半天没有言语。他想着保英为了给自己追回传家之宝在茶镇光屁股的屈辱,想起这几年来他两人之间那说不清缘由的友谊,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鳖旦你可以不是男人,但你连人都不是了吗?赶紧扔下那盒烟土走开!可被那些可怕的虫子已经咬得千疮百孔的肉体却叫了起来:吃烟吃烟,赶紧吃烟!鳖旦脑子里被这两种声音充斥着,一片鸣金之声。他呆呆地坐着,柳赖头那两片上下翕动的嘴唇在说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见……

  
腊月二十一日深夜,鳖旦最终还是怀里揣着那盒烟土回到了吊庄。他从柳赖头家告别的情景像梦一样恍惚朦胧。在这个腊月的沉沉暗夜里,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寒冷的原野上,脑子里漂浮的全是些破碎的画面:正月初二自己提着保英的人头去见柳赖头,柳赖头高兴地奖励了他满满一大箱黑屎蛋蛋。而正在这时,桌上保英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却张口叫起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并没有按要求杀保英,柳赖头派来了十余个长相凶悍、杀气腾腾的汉子,正一人手攥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狞笑着向自己走来。而回头看时,身后却是万丈深渊,连一步退路都没有……鳖旦一路恍惚,如同梦游一般回到了自己那间黑灯瞎火的偏厦。他掏出烟土匣子,呆呆地在炕沿上坐了一阵,最后说了句“管他娘的哩!”,随即疯了一般爬上炕去,取烟枪点铜灯,一枪接一枪地过起烟瘾来……

  
院外正是午夜,在这寒冷而静寂的黑暗中,鳖旦那贪婪的嘬枪嘴的”别儿别儿”的声音,连同他痛快的咳嗽,听上去格外响亮刺耳。

  




 回复[1]:  陈梅林 (2007-01-27 22:07:38)  
 
  毒瘾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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