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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十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1-09 13:31:23 阅读人次:2002 回复数:4)

  二十、

  
与庄东那座整日锣鼓喧天、哼歌吊嗓的戏班院子相比,与其遥遥相对的位于庄西的药房铺子,虽说也是磨研轧碾之声不绝于耳,但那扇黑漆大门终日紧紧关闭,一股浓浓的药草味笼罩在这座院子四周,加上智远老者和他的徒弟们很少抛头露面,因而显出一副令人感到神秘肃穆的气氛。这伙来自乔山深山老林的郝姓之人,秉承了祖辈离世索居的遗风,幽居于深墙内宫,研造神丹妙丸和起死回生的医术。郝智远在大院面向吊庄的北墙上开了一家铺面,由一个眉清目秀、形如道童的儿娃坐守,负责售药卖丹及预约出诊时间诸事。铺面柜台后摆了一长溜药柜,密密麻麻的药屉上无非写着“黄芪”、“白茹”、“党参”、“枸杞”、“柴胡”之类的药名。只是字皆用小楷写成,形体飘逸雅致,一看就知出自智远老汉之手。药房的青砖大院除了这个铺面外,南墙的大门终日紧紧关闭,东西两墙均无旁门,因而无一处可以窥见大院内部的半点景致,倒像是一个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城堡。智远老汉从不在院内接疹病人,方圆四周所有患疾之人,均须与铺面里的小童预约后,再由智远亲自去病人府上问疹。偶然遇有病情急迫、痛苦难熬的急患,鹤发童颜的智远老汉也是从药柜后面绕出来,在铺面内为病人诊疗开药。在紧急情况下匆匆出来的智远老汉,总是双袖挽在肘部,两手皆沾满面粉一样的白末。对这座大院一直充满好奇猜测之心的吊庄村人,见此情景,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似地嘟囔道:“智远老汉也太把一伙徒弟宠得扎实了。这么大一把年纪,竟然自己揉面做饭!”

  
经管铺面的小伙计名叫郝自默,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清秀,倒像个女子一般。他跟智远老汉手下的其他人一样,寡言少语,目光沉静。顾客上门,问什么他答什么,要什么他拿什么,绝无六甲镇、茶镇一带药铺里的小伙计那种眉眼六变、冷热有别的架势。吊庄人刚开始都不理解,他们说:“智远老汉咋叫这么个蔫熊当伙计,不言不喘,没有眼色,跟个死鳖似的。”但慢慢地却习惯了他这种沉默和安定,倒觉得镇上那些小伙计诈诈唬唬地令人生厌了。人们越来越喜欢这个长相聪慧又随和老实的儿娃。他们经常有事无事就到铺面上去闲站一会,或给他送些时令菜蔬和地里的野产,或逗着他说些趣话。后来家有娇女的一些村人开始想入非非,托媒婆呱呱到智远老汉那里去提亲,要与郝家结亲联姻。那老呱呱一听却笑骂起来:“你老驴是逗着我老婆子耍哩。那个院子谁人进去过?要等我能和智远老汉说上话,你家女儿怕是要等白头了。”

  
到郝家药房铺面常去的人,郝自默大都渐渐熟悉起来。他们多是些闲来无事的老汉婆姨,要不就是患病者或买药人。自默神色平静地回答他们的提问,心思却总是在后院那间只有师傅智远一人能进的小屋里。智远成晌成晌地待在里面,出来时赤露的两臂便粘满了白色、黑色、褐色或其他颜色的粉末子。自默心里常常暗自琢磨师傅在黑屋中的古怪行径,神思飘移,目光空洞。吊庄前来逗他的老汉婆姨们自然如虚妄的影子一样,过后曾说过的话全然不记。但近来却有一个常客分了自默伙计的心神,使他越来越感到好奇和充满猜测。

  
这个人不是闲游漫转的老汉,不是说东道西的婆姨,更不是那些脸色蜡黄、气若游丝的患者,而是一个不足十岁的本村儿娃。

  
那儿娃以前不知来过几回,自默倒没有注意过。有一次铺面上来了一位中年汉子,不知何故被人咬掉了半个鼻头。尽管他已经在家里敷了观音土、头发灰之类的东西,但伤口仍是血流不止。那人来时毛头血脸的样子把郝自默吓了一跳。他急匆匆跑到后院去喊师傅,却被别的师兄弟告知师傅一早出门,去乔山老林中采药去了。自默复出,只好自己试着用毛腊和膏药之类的东西给伤者止血,甚至不惜动用了郝家祖传的“通神结霜丹”。那天也许该当老郝家医名蒙辱,郝自默忙了个四脚朝天,患者的伤口却依旧血如泉涌,一切手段都无济于事。正当小伙计窘急得白脸上细汗直流的时候,那个儿娃从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说:“我能把血止住。”自默正急,用手将他挡了:“你一个碎娃,以为是堵水呢?哪儿远去哪儿玩,别给我添乱了。”不料那儿娃却从容不迫地从兜里掏出一团泥状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朝那汉子的鼻子上贴了。那团泥巴渐渐由黄变红,再看那伤口时,果真立愣不再流血了。自默见状,赶紧往伤口上涂药上粉,这才顺顺当当地包扎起来。待郝自默把伤者打发走后,再转过身来想找那儿娃说话时,人群里却早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此后,那儿娃便老是到药房铺子里来。他不说话,趴在柜台上不住地瞅药柜那排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他的眼睛射出一道奇特的亮光,嘴里总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什么。自默惊诧,凑过来问话时,那儿娃却一句不答,转过身就飞快地跑开了。起初郝自默以为只是小孩好奇,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这种情形反复了多次之后,郝记药铺里这个整日神思游移、闷想心事的清秀伙计,一颗好奇心却被引蛇出洞,他心中甚至莫名其妙地泛上一丝惶恐和不安。

  
这一日天下淋雨,整个吊庄四周水汽蒙蒙。淫雨将田野里、街道中和土路上的粉尘彻底泡透,到处都是齐脚脖深的稀泥黄汤。吊庄陷入这片沼泽之中,除了偶而有穿了泥蹄的人影在街头晃过,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人们在闷睡、抽烟或做些明晴之日无暇去做的事情。甚至庄东的戏班大院内也是一派安静,断了往日那不绝于耳的鼓乐之声和男女戏子风浪刺耳的调笑。这一日注定不会有人光顾郝记药铺。师傅智远还从乔山采药未归。四、五个伙计无事可做,都灰塌塌地坐在房檐下,呆望着从瓦楞上线一样垂下来的雨水,像一群雪天里聚在井房中的蔫鸡。郝自默说他去开药铺,大徒弟却黑了脸:“你是暮气上脸了还是傻虫钻心了,这么泥滑的雨天谁会来买药?没病也跌出病来了。”自默不说话,却还是出去把药房铺面打开了。他心中有一个预感,觉得那个至今仍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儿娃还会来。近日以来,郝自默觉得自己如同得了病一样,一天不看到那双闪着奇异亮光的眼睛,心里就慌失得如同丢了什么。

  
就在郝自默“吱扭”一声打开那扇笨重的黑漆木门时,他一下子惊得呆在了那里:门口果然立着那个儿娃!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披蓑衣,满头满身早已经被淋雨浇得精湿。他裤脚高挽,赤脚站在黄泥汤中,正趴在门缝中朝里面观望。自默打开门显然让儿娃吃了一惊,他略一愣神,转过身就要跑开。眼疾手快的自默却一把抓住了他:“碎娃,碎娃!你甭跑,你到药铺里面来。”不由分说将他拽进了店门。自默取一块干布给儿娃把头上脸上脖子里的雨水擦了,将他按坐在一张木凳上。他觉得自己今日要再让他这么跑掉,自己就会被那种强烈的好奇和莫名的惊慌不安折磨得一刻都难以安宁。

  
“碎娃你甭跑,咱俩坐下说说闲话。看把你让雨浇的,你甭怕,多拿干布擦擦。”

  
儿娃望望门外正急如瓢泼的大雨和满地稀泥,又转过头来看看郝自默这个外姓之人,最终还是接过干布来擦自己满手的雨水和黄泥。自默望着他肮脏的脸上的一双童眸,觉得在那道醒目的亮光之中,竟充满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的忧郁和苍凉。

  
“碎娃,你叫个甚名?是谁的儿子?”

  
“我是袁保英的七弟。”

  
“噢,那你就是五斤了?”郝自默一听,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来吊庄不久,关于五斤出生时那道神秘的红光、左右两邻又死犍牛又疯骡子的种种传闻,被人们像掘墓翻尸一般又抖落出来,使戏班子和郝记药房两班外姓之人几乎无人不晓。郝自默当时心中就“咯噔”一下,心道:“这娃果然不是凡相,怕真天生是个怪才。”这么想着,他又记起了上次五斤用黄泥疗伤的异事,便问道:

  
“五斤,上次你给那人伤口上敷的是甚?药麸子还是耙耙馍?”

  
“是尿泥。”

  
“什么?果真是你用尿水和的黄泥?”郝自默一听,惊得把手中正摆弄的药等子“咣”地掉在了地上。

  
“就是尿泥!”五斤见他一脸不信,倒认起真来,“不过那不是用我尿和的,而是用花花的尿和成的。”

  
“花花?是你保英哥的女儿净花吗?”

  
“不是,是我养的黄兽。它死了,我把它摁在涝池里淹死了。”五斤想起黄兽,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他拿袖子去擦泪水,没料到那袖子上满是黄泥,倒糊了两眼。

  
郝自默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离奇的事。他震惊地看着五斤,一时竟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他所说的话。

  
“你听,黄兽现在还在涝池旁边叫唤哩。我原本想着要把它养到老,可却把它按在涝池里淹死了。呜呜,可怜的黄兽。”五斤说着说着哭出声来,两行眼泪流下来,把糊了眼的黄泥冲出两条白道。

  
郝自默惊恐地侧耳细听,店外只有一片辉煌的落雨声,除此之外便是死亡一般的寂静,哪里有什么黄兽的呜咽?他心想:这儿娃怕真是那种阎王爷帐前的灵童了。郝自默过去常听老人讲,有一种孩子是阎王爷帐前的灵童转世而来的,降生后不但能看见游荡的死人的灵魂,也能看见千禽百兽死后四处活动的影子,听到它们凄惨的叫声。老人们都说,这种儿娃只有长到一定年龄,天目才会被尘世蒙蔽,慢慢变得与常人无异。但他们一降生就带着制造灾难的神秘使命,注定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颗灾星。郝自默对此话原来并不太信,但有一次他跟师傅出疹时,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碰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孩子正跳靶儿玩,却忽然惊恐地拉住一旁的爷爷叫了起来:“你看你看,咱家屋顶上一个穿红袄的媳妇正在走哩。”当时正是中午,太阳亮亮堂堂地照着一切。自默随那女娃的爷爷回头去看,只见青色的瓦片上流荡着一层金色的反光,哪里有什么人影?当时那女娃的爷爷正数落道:“碎女家家的,尽满嘴跑牙。”原本没有回头的智远师傅却返身回来,对那老汉道:“老人家,我有一话,中听就听,不中听全当我老汉也满嘴跑牙。快回家用水浇灭一切明火,包括正在做饭的灶膛之火,否则会有火灾之患啊。”那庄稼老汉一脸狐疑,拍拍屁股却引着孙女游转去了。智远师傅轻叹一声,却没有再赘一言。师徒二人走出村庄,还没有拐过南壕的塄坎,身后那庄上却喊声四起,一派慌乱。两人回头去看,果然一道黑烟直冲上天,而其方位就是刚才那家。自默惊奇,询问师傅何以得知。智远老汉却一脸高古莫测的神情,低了头只是走路,一句话也不说。从那次起,郝自默就对阎王爷灵童转世布灾的说法深信不疑了。

  
“五斤,狗既然已死,哪里来的狗尿和泥?你怕是在瞒哄我哩。”自默说。

  
“我老早就和好的狗尿泥,不信你看。”

  
五斤把眼睛拿干布擦了,果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泥来。自默接来看时,正是上次用过的那块,上面还红殷殷地沾着污血。

  
“五金,脏成甚了你还揣着?你就这一块狗尿泥,得是?”自默问。

  
五斤一语不发,却起身走到药铺外面的淋雨中,伸手将那块尿泥让雨水浇透了,然后用力一捏,等一股红水流过,复过来递给了郝自默。自默惊讶万状地接过来一看,刚才干涩肮脏的硬块,果真变成了一团粘泥。除了一股浓浓的野兽的骚腥气味外,这团粘泥与吊庄随时随地都可用来砌砖盖房的粘泥相比,更光滑柔韧,竟能像面筋一样弹缩自如。郝自默还想细看,却被五斤一把抢去,复又揣回兜中。

  
“五斤,我问你,你天天跑来看着我的药屉做甚?你碎娃一个,又认不得字,狗看星星能知道个稀稠?”

  
“我没有认字,我闻味道哩。”

  
“药味呛人燎嗓的,你闻它做甚?”

  
“我不拿我鼻子闻,我拿着狗尿泥闻哩。”

  
“你这碎娃说话咋怪里怪气的!”

  
两人正说话间,店门外一阵稀哩吧唧的脚步声,随后一个人踅身进了铺子。郝自默看时,竟是师傅郝智远。老汉披蓑戴笠,脚下一双四腿泥蹄,背上一个烟色褡裢,袋口露出一束黄生生的缨子和一些圆形扁形的绿叶子。智远老汉刚进店铺,一股清香立即浓浓地飘来,盖过了满屋混杂的药草味道。

  
“呀,师傅!”郝自默惊讶地叫了一声,上前接过智远的斗笠和蓑衣,“师傅,您咋赶这么大的雨天下山,不怕路滑有个闪失?”

  
鹤发童颜的老智远却不理会徒儿的问候,而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中的五斤。智远在五斤四周来回踅摸着看了一遭,鼻子翕动着,像是在嗅什么气味。末了那老汉对五斤说:“乖娃你回,乖娃我药铺要关门了。天下恁大的雨,你屋人该惦记着你回去哩。”

  
五斤亮眼瞅着智远,手在裤兜里紧握着那团狗尿泥,一句话没有,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这碎娃就是五斤!师傅,这娃日怪得很,竟能拿块狗尿泥给人治病。”

  
自默刚殷勤地这么说了一句,脸颊上却“啪”地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平素慈眉善目的智远老汉铁青了瘦脸,只是即便在气头上,他也仍和平日一样,很少说一句话。郝自默怔怔地站着,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心里却叨咕不清这一巴掌究竟是为了什么。

  
“五斤是个乖娃,回家去罢,我店要关门了。”智远老汉立在距五斤远远的地方,努力平静着脸色给他说话。

  
五斤看了看自默被扇得起了一片红掌印的脸,愣神片刻,转身就冲到外面仍在不知疲倦地落下的淋雨中去了。他精赤的双脚溅起一片泥浆,甩得满身满背都是。

  
“师傅,我……”郝自默嗫嚅着,满脸委屈和狐疑。

  
“我一直惟恐避之不及,你倒心热地招进了店里。从明天起,你到后厨烧水刷锅,甭再用手动一下药丹。”

  
老智远说完,“咣当”一声将药铺的门关上,甩了手就绕过一排药柜,进到后院去了。眉清目秀的郝自默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怕是永远都不可能进入师傅那间神秘的小屋去了,顿时两行泪水滚落而下。

  
药铺外面的雨声响得正猛。

  




 回复[1]: 读了 少年行 (2007-01-09 14:27:46)  
 
  离奇,药店的神秘勾人.

  
作家最近贴的速度快了哈,严重表扬下下

 回复[2]: 素人 小橘灯 (2007-01-09 20:38:06)  
 
  基本每篇都拜读了,有些不解的是,能写出这么难以想象的文章,素材是来源于民间传说,还是亲身经历?当然我想大部分属于创作吧。

 回复[3]:  亦夫 (2007-01-09 21:12:51)  
 
  谢谢少年行、小橘灯的跟帖。欢迎多多赐教。

 回复[4]:  雪非雪 (2007-01-09 22:58:38)  
 
  静静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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