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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九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1-05 11:17:34 阅读人次:2011 回复数:5)

  十九、

  
一个让人心绪躁动的夏天慢慢地过去,天气渐渐变得凉爽起来。太阳越升越高,像一颗不慎断了线的气球。夏天里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桃树、杏树和吊庄四周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弯曲狰狞的怪树的叶子,都被太阳晒得冒出一曾绿油。而此时那种亮绿色的油汁已经褪去,所有的树叶都变得暗淡无光。整个夏天里狂鸣不止的蝉儿,此刻正沉默地隐伏在越来越老糙坚硬的树皮上。它们曾锐利无比的尖喙蔫软无力地垂在胸前,神情灰暗得如同丧失了男人蛮威的老者或痿人。树丛深处偶而也可传来一两声不屈者最后的歌唱,却也是断断续续、噤不成声。

  
凉意却使烦躁得如同患了癔症的人类感到宁静、感到安慰。而对于守了这么长时间活寡的年青婆姨银珍而言,这份凉意尤其弥足珍贵。当她终于穿上了一件夹衫的时候,她竟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分散多年的亲人一样,趴在她那间厦房的炕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已经过去的这个夏天,对今年刚好整二十岁的银珍来说,简直是一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保德的撒手而去,使她所遭受的沉重打击,其实并不在于使她一个弱女子挑起了全部的劳作和艰辛,也不在于使她在村人面前成了一个被人指指戳戳的“克夫鬼”。真正的打击是她那颗被网起来的脆弱的心。这是一张由内疚、愧悔、怀疑、担心、惧怕和内心难以忍受的煎熬织成的网,而她像一只可怜的蛾虫一样,被紧紧地束缚在其中,怎么挣扎也难以挣脱出去。银珍有时候想,其实这张网不过是一道可以轻易迈过的门槛,她只要顺从了婆婆和保文的话,就能从那阴森潮湿的洞穴中脱身出来,重新回到外面明媚而温暖的阳光之中。但银珍不管怎么努力却也做不到。她知道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死勾勾地盯着自己,充满幽怨和愤怒。银珍知道那是她死去的丈夫保德的眼睛。在自己那间光线一向昏弱的西厦房,在厨房,在后院,在井台,甚至在阳光正盛的田野里,她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双眼睛射来的阴冷之气。

  
保德刚刚去世的时候,身体丰腴、欲望如火的银珍被这意外的打击猝然击倒了。她整日如同身处恶梦,在恍惚中为丈夫换衣入殓、守灵、哭棺、抢坟……等到保德入土一个月之后,那场恶梦的影子才渐渐远去。银珍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冬眠初醒的动物一样,各种细腻的感觉都在悄悄地恢复和膨胀,而再强烈不过的感觉,便是来自身体的那种万蚁噬心般的欲望。银珍的晚饭越来越简单,她总是三口五口扒完之后,就匆匆回到屋中紧插了房门,飞快地将衣服脱光钻进被窝。银珍嗅着自己身体上发出的那种糖萝卜般甜丝丝的味道,立即就会将最近一段时间来的那份伤心、愧疚和全身的疲劳完全忘光。她静静地躺在夜色中,听着周身血液越来越湍急的流动声。她如同在一条干涸的河沟中听见上游传来洪水巨大的咆哮声一样全身惊恐而又无奈地知道,自己将不可避免地又要再一次被这大潮所吞没。她那丰满颤动的胸像冰峰一般开始不可遏止地上升,双腿间那片草地失控地变成了雨后积水的沼泽。银珍喘着粗气呻吟起来,她忘情地喊道:“保文快来,快来救我。”但她知道这种呐喊还要持续很久,只能等家人把保德青丧的哀痛渐渐忘却以后才能变成现实。银珍被万蚁噬骨的痛苦折磨着。她不由自主地用食指、茄子、棒槌、擀面杖甚至掏炉子用的铁捻子来驱赶这缠身的魔鬼,直到自己大汗淋漓、一身轻松地跌落到欲望的谷底。这种日子大概持续了十来天的时间,她感到自己正从丧夫的悲痛中渐渐解脱出来,春光明媚的好日子正向她招手。但之后的一天里,她却被彻彻底底地缚进了那张她终生都难以挣脱出来的大网之中。

  
三月初的一天晚上,银珍吃罢晚饭后,很快又像往常一样回到屋中脱衣上炕。这时,院子中全家人还在走来走去地做着事情,五斤、净花、小梅、小燕等一伙孩子还在前院堂屋中和奶奶闹着要什么东西。银珍仔细地辨听了一会儿,似乎听见保文到后院中撒尿去了。“保文你等着,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银珍想着过去和保文曾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浑身慢慢又像粘鱼一样滑腻起来。她在被窝中轻轻地引导和安慰着那对越来越高、越来越胀的乳房,感到那股温暖的热浪正一步步如期朝自己走来……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件东西一下子打在了她的脑门上。“啊!”银珍惊叫一声,那片即将把自己浸泡进去的温暖的池塘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浑身顿时结满一层冰凉的汗珠。银珍坐起来点燃油灯查看时,原来是放在头顶吊柜上的一把扫炕笤帚落下来砸在了她的头上。银珍长出一口气,将灯吹熄后复又赤着身子钻进被窝。她尝试着想睡去或重新探试着找回那个温暖的池塘,可不知怎么搞的,思绪却老是停留在额头那片并不厉害的灼痛之上。

  
“好端端的,屋中没风又没人,那笤帚怎么就自己落下来了呢?”

  
“咦,日怪了!落下来就落下来,怎么就偏偏砸着了我的头呢?”

  
“砸着我就砸着我,为甚偏偏就是这个节骨眼上呢?”

  
……

  
银珍无法控制住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维,想着想着,她忽然浑身“的的的”地打起颤来:她忽然想起了保德,想起了那个她正在渐渐淡忘的自己死去的男人!他就爱在自己最忘情、最欲火难耐的时候拿起扫炕笤帚,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敲一下说:“看把你这个水性扬花的风骚女人!”

  
这一夜银珍失眠了。她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颤抖不止的身体,在黑暗中整整惊恐地呆坐了一夜。也就是从那天夜里起,她感受到了那双无时无刻不在死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阴沉沉的眼睛。

  
此后不久的一天夜里,银珍前半夜一直在烦躁不安地听房顶上野猫那撩心拨肺的闹春声。她已经不敢再像过去那样脱光衣服,而总是和衣而卧,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压抑着这不争气的身体里那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她感到肉体一次又一次地膨胀、萎缩,再膨胀、再萎缩,无休无止地在折磨这自己。到后半夜,当听到保文蹑手蹑脚地溜过来轻敲自己房门的时候,银珍暗自“啊”地惊叫一声,用嘴死死地咬住了被角。保文一遍遍地哀求着要她开门。银珍一边粗声喘息,一边眼泪哗哗哗涌流不止。最后,那魔鬼般的欲望最终还是彻底摧毁了她,她心里道:“保德,你别看我。求求你走吧,你成全了我和保文吧。”手已经飞快地将全身衣服脱了个精光。她跳下炕急速打开房门,一把将保文拽进了屋里。

  
然而这一夜却无可避免地又失败了,而这失败使保文和银珍同时把一场没有做完的美梦,绝望而彻底地放弃了。四月十八日,当保文从吊庄油坊失踪的消息传到银珍的耳朵时,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收工后她回到自己的偏厦屋中,连晚饭都没有吃,伏在被子上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她心里伤心无比,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哭泣。

  
整个夏天里,银珍再也没有脱过一次衣服。她整天像个男人一样在地里拼命地割麦、打捆、碾场,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自己的房中睡觉。她甚至都不敢脱衣清洗满身硬甲般的汗垢,而是严严实实地将自己那天生就如水般多情的身子紧紧地包裹着睡觉。她的房子里越来越浓地飘起一股汗酸味。满身起了又褪、褪了又起的大面积的痱子让她浑身痒痛难忍。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胸上那双丰乳仍每日骚动不安。银珍一旦稍微分神,它们就会高高地耸升起来,将整个身体诱向那魔鬼之河。但可怜的银珍知道,即便自己的手都不能去安抚它们、平静它们,因为那双可怕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发出一阵阵让人浑身透冷的寒光。

  
一个夏天过来,银珍发现自己的胸乳越来越肥大高耸,就如同它们里面正孕育了一对婴儿一般。起初银珍并没有在意,她以为这只是心中欲火积郁所致。但渐渐地她却开始害怕起来。她发现这一双宝贝的确正在用一种难以觉察的速度在长大,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间。到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双乳房已经肥胖得使自己过去的衣服都已系不上纽扣,她几乎每过半月就得缝改一次衣服。莽魁婆姨似乎看出了儿媳的变化,曾试探性地询问过一半回,但都被银珍慌乱地掩饰过去了。整个夏天里银珍都是在恐惧的重压下度过的。七月份,就在吊庄热闹非凡,外村人探宝挖蛋、造纸制药等一拨拨人马兵走匪过般的那个季节,银珍实在难忍内心的巨大恐慌,独自偷偷摸摸地去较远的茶镇问了一次巫婆。那个干瘦枯瘪的老女人听完银珍的叙述后,神色冷漠地说:

  
“此症无药可医,挨到天凉,它自然就不会再长了。”

  
“可明年夏天天还会再热起来,它会不会再长?”银珍忐忑不安地问。

  
“那得看你的命数了。”

  
“你说说,我命路咋样了才能使它彻底停下?”

  
“恐怕得等你生了崽娃。”

  
“啊?!”银珍当时惊得眼球差点鼓出来。她看见保德那双眼睛正瓷勾勾地盯着自己,“可我是个守节的寡妇啊。我不再嫁人了,我不再嫁人咋能生娃?”

  
干瘦的巫婆却干笑两声,用一种类似发自洞穴般的声音说道:“说生娃并不一定非要把娃生下来,有生崽娃的命数就行了。”

  
银珍欲问其详,巫婆却不再说话。银珍心有所动,便也不再多嘴。她掏出两块钱给了巫婆,巫婆却死活不接:“你是个命苦的婆姨,我不收苦命人的卦钱。”

  
从茶镇回来,银珍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她总是喃喃自语道:“日他妈的天咋还这么热,啥时节才能凉下来呀。”莽魁婆姨好几次迷惑不解地问:“娃啊,你看你热的!你热就少穿一点,你做甚非要穿得恁厚?”那银珍却总是说出让莽魁婆姨愈加不解的话:“妈,我不是身上热,是心里热。”莽魁婆姨反问道:“心里热天凉了有甚用?冰天雪地里人心也会躁热不误。娃啊,你心里怕是装着甚事哩?”银珍却不答,而总是慌失地去干别的事情了。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无限的凉意正像黄昏时分的夜色一样,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当银珍终于穿上了夹衫的时候,她如同从致命的危险中挺过来的孩子一样,趴在自己偏厦屋中的炕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明年?日他妈明年爱怎样就这样,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哭着哭着,银珍忽然猛跳起来,抡着炕耙在空空如也的屋子里一面追打,一面歇斯底里地大声嘶叫。

  
窗户外面莽魁婆姨听见动静,从糊窗纸的破洞中往里看了片刻,喃喃地说了一句:“女人的命咋都这般苦呀!”,然后流着泪蔫塌塌地走开了。

  




 回复[1]:  雪非雪 (2007-01-05 12:11:36)  
 
  问候楼主,

  
新年好。

  
19章拜读过了。

  
佩服作者的细腻入微。

 回复[2]:  小林 (2007-01-05 12:17:52)  
 
  守寡不易!古时的贞洁牌坊不是那么好得的。

 回复[3]:  亦夫 (2007-01-05 13:09:20)  
 
  问候非雪、小林及其他新老镜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回复[4]:  小林 (2007-01-05 14:20:40)  
 
  恭贺亦夫新年吉祥,事业兴旺,全家欢乐,万事如意!

 回复[5]:  陈梅林 (2007-01-06 21:33:07)  
 
  丝丝入扣。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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