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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七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2-18 12:47:26 阅读人次:2025 回复数:3)

  十七、

  
夏天到来了。随着太阳越坠越低、越燃越炽,这块土地上的一切似乎都猛烈地燃烧起来:大地滚烫烙脚,树丛深处蝉儿在疯狂鸣叫,涝池里池水热得将鱼儿、青蛙煮得死尸漂起一层。但这一切都不值得害怕,真正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自己胸腔中那颗熟悉的心脏也燃烧般狂躁起来。一种摧毁的力量在每个人的情绪中飞快地孳生,一日比一日变得强大和难以驾御。

  
莽魁婆姨在这个夏天里冲满了可怕的预感。保文去油坊后,她派保武去证实了保文并没有骗她,心绪才略略平静下来。但那种预感却像栖在枯枝上的苍鹰一般,一动不动地盘踞在自己的心中,任何惊扰都不会轻易使它飞走。“唉,把我这个老不死的妖精,活着等罪受哩。”她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地叹息。保英是个孝子,常在晚饭后到堂屋来陪老母亲说说闲话。他惊讶地发现,年逾古稀的老母在这个夏天里变得极其敏感而好动。她嘴里的话滔滔不绝,身子根本就坐不住,总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一般六神无主地来回走动。

  
四月十八日保文从油坊失踪的消息传开,吊庄被这件突然的意外搅了个天翻地覆。人们议论纷纷,猜测保文出走的原因、去向甚至他出走时谁也不得而知的那些细节。保英脑子里一片嘈乱地从油坊回来。他对这个兄弟一直心存怀疑和讨厌。他的出走并没有在保英心中引起什么惊惧和伤悲,令他难以容忍的是油坊院中几百斤新油将泥土浇出的那股腥味,是吊庄男女老少愤然而起的那片骂声。“保文你个熊人,把咱的先人算是亏完了。”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沮丧地骂道。

  
保英回到袁家土院时,老母亲正在偌大一个院子中颤着一双小脚来回走动。保英说:“妈,这大热天的,你也不怕中暑。你到堂屋中来,我有事跟你说哩。”遂搀扶着已瘦得如一把干柴一样的老母去堂屋中坐了。保英知道母亲在这个夏天里反常的情绪,他一边犹豫着是否要将保文的事告诉她,一边掏出烟锅装了旱烟吸起来。

  
“是保文出事了?死在油坊了还是跑了?”莽魁婆姨一双苍凉的老眼默默地看着保英,脸上去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平静。

  
“妈!”蹲在炕底下的保英倒吃惊得睁圆了眼睛,“妈!谁嘴恁快,已经告诉你了?你看看咱们这个家,老是一档子事接一档子事。”

  
“保文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莽魁婆姨盯着保英的眼睛,那平静之中甚至带着一丝漠然。

  
“他能死?他哪里是个有骨气去死的男人!他个熊人把新榨的几百斤油全糟蹋了,村人又直戳咱先人的脊梁呢。”说着说着保英惊讶起来,“咦,妈你不知道这事呀?那你咋知道保文跑了?保文去油坊前是不是给您说甚了?”

  
“唉,这是早晚的事。”莽魁婆姨哀叹一声,没有再问任何一句话。她的脸上甚至表现出一种释然的神情,仿佛一件一直让人揪心的事情终于有了结局一般。莽魁婆姨没有流泪,她那双眼角粘满风干眼屎的小眼睛,像夏天里被彻底晒干的湖底。保英仍蹲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嫌保文这个孽种污损了老袁家在吊庄清白的名声。莽魁婆姨不听也不打断他,而是自己从炕沿下到地上,默不作声地走出去了。

  
“我妈今年是怎么了?怕是真老了。”保英吃惊地望着老母亲的背影,迷惑不解地在堂屋中咕哝了一声。

  
保文失踪的事过了没多久,莽魁婆姨果然又等来了夏天刚刚开始时,自己就隐约担心的另一件事:在一个炎热的夜晚,那个久违的狐狸精又一次在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女人身上作了孽。所有的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恍惚若梦,只是在这个夏天里,她更真切地感到了那狐精身上一层腻滑的汗珠子……第二天清晨,老女人从沉沉昏睡中清醒过来,她绝望地摸了摸自己红肿疼痛的下身,眼睛里却再也没了一滴泪水。此刻五斤正在自己的身旁熟睡,那条硕健无比的黄兽也正趴卧在老八仙桌的底下,眼睛半睡半醒地望着自己。

  
“把你这个杀来吃肉的东西!”莽魁婆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她跳下炕去,抓起炕耙朝着黄兽头上一边没命地乱打,一边尖声叫骂,“糜子谷子的白喂你这头畜生了,日你妈连个狐精都镇不住,我养你做甚呀?”

  
那黄兽还在半睡半醒之中,头上突然像遭了雹子一样地挨了几下,睁开眼睛一看是袁家的老主人,委屈地吱吱尖叫着逃出了堂屋。莽魁婆姨自小缠了裹脚,颤巍巍地追了几步见撵不上,便气得将炕耙从墙门中朝黄兽砸去。没料到隔壁门洞处有人“哎呀”了一声,紧接着就看见保英捂着额头从圆门中闪出身来。

  
“妈,你咋了?大清早的打狗做甚?是狗把油坛子撞翻了,还是在堂屋里撒尿了?”保英一面说,一面过来搀扶气得脸色蜡黄的老母,“妈,您老人家甭生这种闲气了。要打狗给五斤说或叫我来打。您脚小,跌绊了可不是事。”

  
“唉……”莽魁婆姨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这件丢人败兴的事能说给谁,只能空落落地叹息一声,把话嚼碎了咽进肚里。

  
“妈,黄兽整下啥错儿了?”保英仍关切地问。

  
“没甚大事。保英,妈把狗没打着倒打到你了。来,妈看看。”莽魁婆姨岔开了话题。她扳开保英捂脸的手,却发现自己扔出的炕耙竟不偏不斜地砸在了儿子的右额上,将那片燎泡打得流下了一滩脓水。

  
“我儿,你得去六甲镇找冯郎中瞧瞧了。看这燎泡大的!都这么长时间了,总是一犯再犯的,怕是有啥根子上的病呢。”莽魁婆姨忧心忡忡地说。

  
“不会有甚大事的,妈你把心放宽展,以后有啥事都甭再动气了。”保英一边宽慰着母亲,一边扶着她回了堂屋。两人进门,却见正酣睡的五斤无意间蹬掉了盖肚子的薄毯,裆里那物儿直棱棱地竖在那里,十分的刺目。保英和母亲都吃惊不小:这碎娃才七八岁,那物儿咋就长成这样了?莽魁婆姨拉过毯子重新给他盖好,嘴里尴尬地说:“看把娃叫尿憋成啥了。”保英想起这孩子从小就有不少古里古怪的癖好,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清楚的惊悸。他和老母亲讪讪地在炕沿上坐了,干汤寡水地说着闲话。

  
“妈,我七弟大了,以后睡觉叫他穿上裤子罢。”

  
“这娃火大燥热,睡前还穿着的,梦里自己就热得脱了。娃大了,早上起来穿裤子还躲我呢。”

  
“最近割麦忙得我都管不上,五斤都在做甚哩?还是引着黄兽逗虫弄蛇地疯跑?我问过净花,净花说她七爸不跟她们女子娃耍了,整天和牛牛在一起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捣腾些什么砖头烟锅哩。”

  
莽魁婆姨被昨天夜里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没有心思说这些寡盐少醋的琐事,便沉默着不接保英的话茬,而是拍拍五斤的脸蛋将他唤醒道:“五斤,五斤,起来尿泡尿再睡,去把尿尿了。”

  
五斤却一骨碌爬起来,快速地穿起裤子,往地上看了一下说道:“花花呢?我出去耍去呀,我引了花花去找牛牛娃耍去呀。”说着跳下炕来穿上鞋就往外跑。保英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了,老声老气地问道:“五斤,你老是这样早出晚归的,在和牛牛做甚哩?”

  
“没做甚,就是在废瓦窑上耍嘛。”

  
“耍甚?”

  
“没耍甚,就是干坐着晒太阳。”

  
保英“哼”了一声:“你长得快成半大小伙了,该到懂事的年龄了,却整天还是这样惹猫逗狗地疯玩。告诉你,那黄兽等我忙完夏收就杀来吃肉。过了夏你就要上学,总不能和狗一道坐在学堂里吧?”那五斤听见这话却急了,眼珠子瞪圆了嚷道:“谁要敢杀了花花,我就把他杀了。”话音刚落,五斤嘴上却“啪”地挨了莽魁婆姨一个耳光:“把你惯得没有个五形了,敢这样跟你大哥说话!养那个没用的畜生尽白糟蹋粮食,管你同意不同意,忙完夏天就把它杀了。”五斤见老母亲脸色铁青,没敢再说一句话,而是淌着眼泪转身跑开了。

  
“妈,你看你,我说他两句就行了,你打他做甚!虽说该上学了,可毕竟还是个碎娃嘛。”保英见状又心疼起来,心里直后悔自己不该多此一举。

  
保英和老母坐着说了几句话,见天色已经大亮起来,就连忙低头出了堂屋,挟了镰刀出门去割麦子。经过大院时,他看见守寡的弟媳银珍刚从后院的猪圈中出来,蓬乱着头发正在系裤带,心中不知何故竟掠过一丝酸溜溜的感觉来。

  
五斤挨了老母亲一个耳光,难免憋了一肚子怨气。他在院中撒过一泡热尿后,四处寻了一阵黄兽都没有见着,心里害怕起来,以为大哥保英在夜里已经将它偷着杀了。他疯了一般跑出袁家大院,在吊庄村口拼命大喊:“花花!花花!”,却看见黄兽从老远处撒着欢儿朝自己奔来。“花花!我的好花花!”五斤低头将黄兽的脖子抱住。他看见黄兽眼中充满悲伤和委屈的神情,自己的鼻头不觉又酸了起来。

  
这时天刚刚放亮,早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清凉的腥香。放眼望去,田野中四处都是金黄色的麦浪。早起的村人们已经挟镰出门,像咬噬油饼的虫子一样,在麦田中割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来。五斤情绪灰暗,蔫塌塌地去憋旦家想找牛牛玩耍,刚要进门却被牛牛他妈改改拦在了院中。改改一脸的不高兴,她说:“你又来了,又来了!你这么早是催命吗?你这么点碎熊,咋就给我牛牛教那些坏呢,你们袁家人都是这副德行吗?”一下子骂得五斤怔在了那里。

  
这时恰巧鳖旦出来,他见状叱骂了自己婆姨几句,就朝屋里喊:“牛牛,牛牛!你五斤爸唤你去耍哩。”没料到五斤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脸憋得通红地骂了句:“日你妈的,我还不稀罕和他耍哩。”说罢竟转过身去,飞快地跑出了鳖旦家。那条黄兽在院子中怔怔地立了片刻,也箭一般窜出门去了。

  
五斤在废瓦窑上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呆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先是搬开砖缝捉了一些柳叶虫,独自放在掌中玩耍。他想起上次看见柳叶虫成双成对、首尾相接地叠在一起的情景,忽然想出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点子。他将柳叶虫放在地上,用一道土围子圈好,又到砖缝中捉了几只大个的土鳖虫来。五斤将土鳖按在柳叶虫的背上,想看看它们叠在一起的样子。他甚至强行将它们的尾部接在一起。可五斤刚一松手,却见土鳖一口叼了细长的柳叶虫,三五下就撕成碎片吞进了腹中。五斤试了几次,结果都是如此。他扫了兴,站起来将土围子中的虫子全部狠狠地踩成了肉水,然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塄坎旁的一堆麦草上,闷闷地想自己的心事。

  
清晨空气中那缕清凉的气息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太阳在空中燃烧得正炽,流金似火的阳光将土地蒸晒出一股浓烈的土腥气,仿佛这块巨大的平原正在像雪一样融化。五斤的身上燥热无比,可心中却一团阴凉。他就这么在太阳下晒着,怎么也不想回到袁家堂屋那铺着凉席的土炕上去。黄兽在滚烫的土中趴卧不住,又不肯离开主人独自跑到不远处的大榆树下去纳凉,只好一圈又一圈地围在五斤的身旁乱走。它血红的舌头长长地吐出来,不时在五斤的身上嗅来闻去。

  
“你活不长了,人家眼黑你,要杀你哩。”五斤望着黄兽,眼睛就变得湿润起来。他想象着大哥保英杀黄兽的情形:他肯定会把黄兽用绳子吊在后院那棵大椿树上,然后再拿大木棒猛击它的头,待打昏过去再用刀割断脖子,开膛破肚……五斤想象着黄兽那凄婉的哀号和杀场上满地的狗血狗毛,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黄兽此刻仍不知疲倦或满腹心事地围着五斤转圈,那温热的狗舌仍嗅着他的脸、颈、双手和腿脚。

  
“你活不长了。”五斤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放你逃你肯定不走,即便逃了也会被人拿火枪打死吃肉。唉,你活不长了,花花,人家要杀你哩。”五斤泪流满面地抱住了黄兽的头,用嘴就去亲吻它毛茸茸的狗脸。黄兽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声,把头在五斤的小腹上贴了,舌头仍那样蹭来蹭去。“花花,你与其让人那样残忍地杀掉,还不如让我要了你的命哩。花花,你要恨我就恨吧,我是为了你好。”五斤主意已决,站起来领了黄兽就想走。黄兽却叼住了他的衣襟,呜咽着不愿松口。五斤重新坐下来抱住狗头道:“你有啥话呢?你生就不会说话的命,有话人也听不懂。”他摩挲着黄兽光滑如缎的皮毛,忽然明白了,“你是想含着它吗?你从小没爹没妈的,你是把它当你妈的奶头哩。”

  
五斤声音哽咽地说着,便伸手脱下了自己的裤子。黄兽果然一下子噙住了那物儿,像吃住了奶头一样。五斤觉得一股酥麻的感觉在腿根四周弥漫开来,痒得如同有千百只蚂蚁在爬,那物儿也就渐渐地变得粗大起来。五斤抱着黄兽的头,任它舔玩。直到后来变得疼痛起来时,他推开狗头,却发现那物儿已被兽牙咬了一圈红印,隐隐约约似乎有淤血渗出来。“看把花花懂事的,它知道这是最后一回了。”五斤这么说着,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他站起来提起裤子,心事沉重地引了黄兽就走。黄兽也不再叼他的衣襟,乖乖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五斤把黄兽带到吊庄村前,在古塔旁的那个大涝池边停了下来。“黄兽你喝水!我不骗你,我是要淹死你。”五斤说。他想起了当初鳖旦要用铁框将黄兽淹死在涝池的事,忽然觉得这池清水就是黄兽命中注定的归宿。黄兽抬起头来望望五斤,五斤便和黄兽一起流下泪来。黄兽伸出头去喝水,五斤在它身后站了很久,终于猛地摁住它的头,直到把它活活地呛死在涝池中。

  
此时已是正午,蝉儿在树丛深处叫得正欢。

  
黄昏时分五斤回到家时,莽魁婆姨正要和保英出去找他。保英还没说话,却见五斤走过来说:“用不着你再操心杀我的花花了。”五斤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奇怪的目光,让保英和莽魁婆姨都吃了一惊。莽魁婆姨说:“大人吓你哩。你甭急,不会杀你的黄兽的。我娃快回去吃饭。”

  
“不用你们操心,我把它淹死了。”五斤说。

  
“你胡说哩。”莽魁婆姨说。

  
“不信你们到门口看去。”

  
五斤说完,再也不看保英和母亲,径直朝堂屋里去了。莽魁婆姨和保英望着五斤虽幼小单薄却如大人般沉重的背影,疑惑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一齐朝大门口跑去。

  
那只至今仍弄不清是狗是狼的黄兽,果然已经死了。它那硕大沉重的尸体,此刻正湿漉漉地摆在头门后面阴暗的门道里。

  




 回复[1]:  雪非雪 (2006-12-18 13:29:42)  
 
  读过。花花。花花。

  
······

  

 回复[2]:  陈梅林 (2006-12-18 23:33:58)  
 
  揪心。

 回复[3]:  拖布 (2006-12-20 15:47:27)  
 
  媾疫,不就是花痴吗。

  
摸摸头,真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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