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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六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2-14 09:50:19 阅读人次:2390 回复数:3)

  十六、

  
六月初菜籽收进仓里以后,南山石碑一带的油匠和麦客便一同下山,蜂拥到吊庄一带这片北方相对宽裕一些的地方来寻找活路。麦客腋下都挟了四五把飞快的镰刀,油匠则掮着一捆捆被油浸透了的粗麻绳。他们像一群群蝗虫,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南下北上,一路上粗声野气地谈论着女人和钱财。这时田野里的麦子已经是金黄的一片,开镰收割的忙季就要到来了。

  
吊庄的麦子比邻村稍晚了几天,而油坊却早早地张罗开了。十五、六个石碑的榨油把势被吊庄人雇请住下,开始在庄东那座已弃置了整整一年的油坊中盘灶架绳,立桩包圈。成袋成袋的菜油籽被堆在油坊院内的空场上,散发着一阵阵清香。

  
“能下猪圈当劁匠,不到油坊当油郎。”这是吊庄一带多年来流传的一句话。在这三伏盛夏,低矮逼仄的油坊中那口蒸炉日夜火焰熊熊,磨盘飞转,一根大梁被拉起、放下,放下、又拉起,令人心惊胆颤。整个作坊四处都是浓厚得三尺之内看不清对面的白汽。炎热和潮气使那些能下得苦力的石碑油匠们身上一件衣服也穿不住。他们赤身裸体,头发剃得精光,用一块蘸了凉水的毛巾往裆间一绑,整天不闲地在这蒸笼般的空间里大汗淋漓地劳作。他们满身油污,偶而出来屙屎撒尿,让人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发腻的油腥味。这些油匠几乎一水是尚为婚娶的青年小伙,都是欲火正盛的年龄,油坊那乌烟瘴气之中,便整日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没完没了地谈论女人的粗野之声。

  
天热得已经让人喘气都有些费力了。村里村外的树叶间到处是刺耳的蝉鸣。这一日吃罢早饭后,莽魁婆姨正在后院的猪圈中为母猪拌食,院子里保文却“妈!妈!”地叫起来。莽魁婆姨在前襟上擦了手出来,见保文手里竟提着扎得紧紧的一床薄被,身后还垮着一个布褡裢。莽魁婆姨心里一怔,忙问:“三伏六夏的,你拿了被褥干什么?”保文脸色很难看,他没有回答老母亲的问话,而是说:“妈,咱去堂屋,我有话给你说哩。”这话又让莽魁婆姨的心中咯噔了一下。

  
母子俩到堂屋中坐下。保文从怀里掏出一叠揉得脏烂的票子放在那口土漆老柜上,沉默了半天才说道:

  
“妈,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几个钱。数儿不多,您拿上。遇事的时候使唤,就算您三儿在身边了。”

  
“保文,你到哪里去呀?你是不是嫌妈把你和银珍的事没有撮合成,负气要到外面浪逛去呀!傻娃啊,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妈您甭说了!银珍就是要相跟我我都不会同意。我上次给您说了,叫您甭再开口提这不结果子的话了。”

  
“那你是甚事烧包得要离家出走呢?!”莽魁婆姨动了气,流着眼泪骂起来,“把我这不死的老妖精,活这么长做甚呀!看看我娃死的死,走的走,我还不如早闭上眼睛清净呢。唉,把我这栽在世上的老妖精呀。”

  
“妈,你……你甭气急!我不是要出家,我是到咱庄上油坊里去学榨油呀。”

  
“学榨油?”莽魁婆姨根本不相信地望着保文,“你哄骗谁都哄骗不了你妈!这么长时间了,你整天一句话不说地出出进进,是心里有事哩。我娃啊,你到底有啥事不能给妈明说?”

  
“唉。”保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摸出一根纸烟点上,把柜子上的那卷钱压在旱烟盒底下,“妈,我真的是闲得心慌,想去学学榨油。一来能学门手艺,二来也能挣几个钱。妈,我不骗你。我要是出远门,身上一分钱不带行吗?”

  
“油坊就在庄南,门口到炕边那么近的路,你为啥还要拿铺盖?你是哄妈哩,唉,我娃再也不想管他老妈了。”莽魁婆姨越说心中越悲伤,眼泪纺线一样地淌了下来。

  
“妈,我住在油坊里图个热闹。天天能回来看您,您别伤心,您老人家千万别往心里去呀。”这么说着说着,保文的眼圈却也红了。

  
“你去吧,那你去吧。你们都是大人了,妈也管不动了。你走你的,你也用不着每天回来看我这个不死的老妖精了。”

  
保文瓷头愣脑地呆坐着。他左右打量着这间堂屋,把墙上先人的画像和牌位、那张老柜和老椅子、八仙桌及角角落落的陈设都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目光一团迷茫,白净得像书生一样的脸上腮肌一张一弛,心中似乎充满了难言的秘密。老母亲仍坐在炕沿上唉声叹气地流泪。保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默默地站起来提了那卷铺盖,一头就冲出堂屋的门而去了。

  
到了这日下午,莽魁婆姨心里总是没着没落地像丢了魂一般。她支使五斤去油坊看看三叔保文是不是在那里,五斤正在门道里和牛牛玩一种叫“丢靶子”的游戏,扭头裂脖地根本不听老母的吩咐。莽魁婆姨讪讪地又去差老四保武。保武勤快,跑了一趟回来,说三哥是在和那伙石碑下来的油匠在一起干活呢,她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保文确实是去了吊庄油坊。他是于前一天找到在油坊管事的武贤说起这件事的。武贤当时一听就瞪圆了眼睛:“保文,你疯了还是傻了?你图的甚?这里一天累死累活,挣的钱还不如在吊庄帮人割麦多。你看看咱村有谁来?除了我照看着别让外乡人偷了东西,青一色是南山石碑的油匠。你来不光受罪,他们还弹嫌你分了他们的饭食。保文你怕是脑子真有病了。”保文说:“钱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学门手艺。”武贤笑道:“啥手艺不好学,偏选这个!瞧你白瘦的样儿,进来还不叫那帮南山狼当女人给弄了。”保文眼里闪烁着一团可怕的光芒,他说:“这你就甭管了,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神情倒把武贤给吓住了。他满脸疑惑不解地说:“我有啥不同意的?你是咱乡里乡亲的,你真要来,我还要封你当头儿管事哩。”保文脸色阴沉地丢了一颗烟给武贤,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就走开了。

  
保文是当天下午就进油坊干活的。他不像南山油匠那样脱得精光溜赤,而是穿着短裤和背心。武贤把他介绍完就走了,此刻整个油坊里就剩下了他和那一群几乎浑身不挂一线的南山客。一个脸上生满赖疮的莽汉走过来道:“你穿那么多衣服做甚,是没有长着男人的家伙吗?”一语刚落,那群眼光里明显带着排斥神色的家伙一齐放肆地大笑起来。保文在一团蒙蒙蒸汽中环顾四周,他两腮的肌肉有力地绷成几道肉棱,眼光中喷射着阴险的亮光。

  
“你看甚哩?怎么,还想动手呀?别看这是在你们吊庄,老子走南闯北的,怕过甚!”那莽汉挺着囊嘟嘟一身肥膘,一脸轻蔑的样子。另外一伙南山客见状,齐声给莽汉叫起好来。

  
“开始榨油吧。”保文终于说,“我虽然是工头,但什么都不懂,还望各位教我一把。这位老哥,你说我是先从哪一道工序开始学起?”

  
那莽汉见如此挤兑,这个吊庄的本地汉子连响屁都不敢放一个,甚至还满脸堆笑地称自己为大哥,心道:瞧你那细皮嫩肉的样子,跟个婆姨似的,看我晚上不治死了你。想到此,他脸上也勉强露出了些笑容道:“你就跟着老肉去蹲锅吧。老肉,领着他去蹲锅,下午到黑要出三十个活儿呢。”那边腾腾的白色蒸汽中应声出来一个人,约二十三四的年龄,却生得皮厚肉糙,浑身闪着一层黑亮的油光。他过来嘻嘻哈哈地摸了一把保文的脸蛋,猥亵地说:“秃哥,这货要是个婆姨,你怕就不舍得让我领去蹲锅了吧?哈哈哈。”众南山客也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蹲锅是榨油诸道工序中最累人的活儿。由一人蹲蹴在炉膛前不停地塞麦草续火,另一人则把十几筐菜籽一边架在大铁锅上热蒸,一边用两柄大木锤反复打磨,直至黑色的菜籽颗粒全部化为粘软的浆汁。老肉大咧咧地给保文教了教使木锤的要领,自己就跳下灶坑去,扔过来一句话:“念你长了个婆姨身子,别叫火熏黑了嫩肉,你就在上头敲锤吧。”保文知道烧火要比敲锤轻松许多,但他并不言语,两手各执了一柄大木锤,摔开膀子就干了起来。南山客在一团蒙蒙白汽中斜眼看着这个来抢他们饭碗的此地虎,心道:就你一个瘦弱白净的女人样,也敢来吃这碗饭?你狗日的这几下看着够劲,若能坚持半个时辰,就算你老先人把德积下了。但渐渐地他们就失去了耐心,因为一个时辰过去了,保文还是如初般地抡着木锤。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毫无懈怠乏力的感觉。

  
“这狗日的是个蛮子!”南山客们失望地骂了一声,开始各自忙活自己手边的活路。

  
老肉也斜眼瞅着站在大锅架板上的保文。他看见套在保文嫩生生皮肉上的那件背心和短裤早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随着他每一次抡锤,就有一阵雨滴般的汗水落下灶膛。“我让你狗日的逞能。”老肉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便扯了白长的新麦草拼命往炉膛中塞去。火焰立即从膛口像蛇一样往外窜得老高,几乎就要舔着了保文的脚板。不一会儿,老肉见保文果真跳下架板朝外走去,立即嘿嘿嘿地狞笑了起来:“脱衣服都不敢当着男人的面,你是长着女人的骚X了吗!看把你怪的。”保文阴沉着脸并不回嘴。片刻工夫之后,重新从外面回来的保文让众南山客都大吃了一惊:他不但没有脱去背心短裤,反而又加穿了长裤和长袖布衫。他一语不发地跳上架板,手中那两柄木锤立即又“咚咚咚”地发出了沉闷而有力的敲打声。

  
“这狗日的呈的甚精怪?”

  
“嘻嘻,真是日怪透顶。”

  
“他怕是脑壳有啥毛病吧?”

  
南山客惊得都停住了手中的活儿,狐疑满腹地议论起来。那个叫“秃哥”的莽汉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就去扯保文的裤子:“我看这狗日的怕是婆姨扮的呢!兄弟们,来扒了他的裤子,看他长的到底是条子还是饼子。”众南山客兴奋得发出“嗷”的一阵狂叫,十五六个赤身裸体的影子从四周的白雾中就朝这边拥来。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吆喝,武贤从外面走了进来。

  
“贼日你妈!我看你狗日的是活得泼烦了。我吊庄两千来号人,一人弹你狗日的一指头,就能把你碾成肉酱。胆子大的,竟然欺侮到保文头上了。”武贤一边骂,一边从架桩上操起一根棍子,劈头朝着秃哥就打。那莽汉并不惊慌,而是伸手将棍子的另一头抓住,陪着笑脸对武贤说:

  
“武贤老哥哎,我们不能欺负你们吊庄人,可你们也不该欺负我们吧。你问问大伙,我们为甚扒他的裤子?是他给人家老肉的脸上撒尿呢。老肉你给武贤哥说说,是呀不是?”

  
“就是就是。你看这阵子我脸上还有他的尿水呢。”老肉在一旁立即做出一幅义愤填膺的样子来。

  
“我们是出门在外的苦命人,他做甚要这样搔我们的脸皮?我们来给吊庄榨油,又不是来榨吊庄人的血水,他做甚要把事做得这样毒?”秃哥话说得硬邦邦的,可手还是从保文的裤带上松了开来。

  
武贤眼睛里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他望望四周一圈南山客,又抬头看了看站在锅架上的保文。

  
“保文,你不会吧?保文你个死鳖,倒是说句话呀!你没有给老肉脸上撒尿对吧?你说你没有,我到吊庄把人喊来,活埋了这群狗日的南山佬。”武贤仰着脸给保文说道。

  
“保文你说话呀!”武贤说。

  
“保文你日你妈故意来给吊庄丢脸来了?你熊人倒是放个屁呀。”武贤几乎吼了起来。

  
“啥事不好都赖到我头上吧。”保文神情漠然地说了一句,就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转过身抡起木锤,又“咚咚咚”地打磨起来。

  
“武贤老哥你看,我们没有说瞎话吧。”秃哥得意地说。

  
“就是哩,就是哩。”众南山油匠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四下分散,各操各的营生去了。“抡锤抡锤,你日你妈就知道抡锤。”武贤冲保文日娘叫老地骂了一句,转身对秃哥一伙嚷道,“都忙去,赶在十七日之前不把头茬油给我榨出来,你们狗日的甭想从我这里领走一分钱。”说罢铁青着脸从这噪声轰响、白雾弥漫的油坊中低头出去了。

  
保文从这一天开始,总共在油坊中和这群南山客呆了整整八天时间。据武贤后来四处给人讲,在这八天里,保文简直丢尽了吊庄男人的脸面。那些粗鄙放浪、秉性顽劣的南山石碑镇的油匠们,像围攻戏耍落入狼群中一只肥美白净的绵羊一样,寻找各种机会羞辱和戏弄保文。油匠们每夜都扯了凉席在油坊院子的露天过夜,只有保文一人裹着被子默不作声地睡在那间客房里。从第一天开始,他几乎每天都加穿一件衣服,以至于到最后竟穿起了棉袄棉裤在蒸笼般的油坊里干活。他做遍了蹲锅、起杠、扎陀、吊渣和出油的每一道工序。他像个哑巴般不说一句话,甚至对于那些粗鲁的南山客的嘲笑和羞辱,也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面对自己暴烈的男人一样逆来顺受,怯懦得让吊庄的大小男人们后来都羞于将这段故事说给外姓之人。

  
在沉默了数天之后,保文开口说话是在四月十七日下午。当时那帮赤背光股的南山油匠和他一起榨出了第一拨清油。在大梁“吱扭吱扭”的回响中,保文看见清亮的新油从槽眼中欢快地流进那尊老瓮时,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终于到头了。”秃哥、老肉等油匠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当时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在蒸汽熏人的油坊里身穿棉衣棉裤的怪人这句不经意的咕哝。

  
保文失踪于何时,谁也说不清具体的时间。四月十八日清晨,赤身睡在油坊院子里的十几个南山油匠几乎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他们在梦中找到了一条澎湃的油河,满河奔腾的新油正载着他们向前漂流。油面上浮满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清晨的凉风把这伙贪婪而刁顽的汉子们过早地冻醒了。他们发现刚才的梦变成了现实:那口盛有数百斤新油的老瓮不知何时翻倒了,昨天刚刚出磨的那些清亮金黄的液汁已经流满了院子,流满了他们身下的席子和褥子。满院那细粉般的尘土被新油浸泡着,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味。

  
在这之后,这些油匠和随后赶来的吊庄的村人们才发现,老袁家的三儿子袁保文,彻彻底底地失踪了。

  




 回复[1]:  雪非雪 (2006-12-14 10:00:32)  
 
  尾段出走出乎意料。等待下文。

 回复[2]: 等不及看了, 少年行 (2006-12-14 10:22:51)  
 
  在网上搜,发现了一篇书评,给作家参考.

  
http://www.rmage.com/gb/article.php?id=53134

 回复[3]: 少年行 亦夫 (2006-12-15 11:05:16)  
 
  对不起,刚看到你和非雪的留言。真心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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