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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五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2-11 10:37:19 阅读人次:2151 回复数:4)

   十五、

  
五斤跟着保英、水娥、净花一伙人到六甲镇去赶集。保英拉着架子车把一群崽娃载了,一路说说笑笑,顺着两边栽满钻天杨的土路朝西而去。五斤是满车女子中唯一的一个儿娃,自然显得比谁都疯张。他在架子车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满嘴调皮话。他手中拿着那条已经磨得闪着亮光的狗鞭,时而扬起来把保英当驾辕马吆喝,时而又直往净花等女子的脖子上套,说是给她们做的项圈。保英知道那是什么物件,心里恶心,就叱责了五斤几句。挨骂的五斤蔫了精神,愣愣地坐在车帮上不再言语。那条或狗或狼的黄兽紧撵着架子车跑,热得舌头吐出老长。黄兽望着五斤手中那根闪光的鞭子,狡黠的狗眼中一片灰暗。

  
离六甲镇还老远,就听见闹市上的一片嗡动之声,像浩荡无边的蜂群正在那里飞舞一样。从野狐沟那道洼地中爬上坡,就可以看见六甲镇那些青灰色的砖楼、古塔、烟囱和高低错落的一排排房屋。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的人们,几乎已经塞满了六甲镇的每一条街巷。远远地看不真人群的穿梭,而只是黑压压一个整体在缓缓地移动,就如同正在一大块苫布上拼命舔食蜜糖的一大群蚂蚁。通往六甲镇的数条小道上也正行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驴车,如同一个巨型蜘蛛许多弯曲的爪子。

  
五斤挨了保英的叱责,心里别别扭扭地不高兴了一路。当架子车汇入那股人流的时候,他却早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眼花缭乱地盯着街道两旁热气腾腾的油糕摊子、羊肉铺子和各种各样诱人谗虫的好吃货,真恨不得跑过去挨家挨户地逐一吃个痛快。保英把架子车拉到镇西一个熟人家寄存了,这才带崽娃们到镇街上游玩。“你们都甭急,跟我先到猪市上买了猪崽,回过头再给你们买零食。街上人多,大家手拉住手甭松开,小心走丢了。”说完回过头看时,却早已经没有了五斤和黄兽的影子。保英朝四周大声喊了几句:“五斤!五斤!”,让水娥把几个女娃揽住别动,自己又四下跑着寻了一圈,没见着个人影,这才折身回来。

  
“唉,这娃傻得厉害。这么大丢倒是丢不了,但兜里没钱,人家谁能把油糕白让你吃?”他惋惜地嘟囔了一声,这才和水娥一道领着剩下的女娃们游转去了。

  
五斤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人的影子,那是鳖旦的儿子牛牛。牛牛当时正站在一个卖煎粉的摊子前,手里捏着钱排队买粉。牛牛自打鳖旦和保英成了好朋友后,一直和五斤厮混在一起,玩得十分投机。五斤当下就忘了保英,独自跑到牛牛跟前去了。等再回头找时,保英、水娥一伙却已经被摩肩接踵的人群隔得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黄兽还忠实地跟在自己的身后。

  
“不管他们,咱俩一道耍罢。我也寻不见我爹我妈了。”牛牛碰见五斤,自然也是高兴得不行。

  
“可我哥还没有给我逛街的钱呢。”五斤说。

  
“我有我有。”牛牛说了一句,再掏钱时却发现连再添一碗煎粉的五毛钱都没有了。卖煎粉的老婆姨见状,收下了那仅有的三毛钱,给五斤也盛了一碗。两人坐在小矮凳上胡噜几下就吃完了。这才牵了手,带着黄兽满街拣最好玩的地方乱跑乱逛起来。

  
“看人家镇上的人多美!想吃啥就有啥。”牛牛贪婪地望着沿街两旁一家挨一家的小吃铺子和糖果零吃摊子,羡慕得口角上涎水“吸溜吸溜”地不住往下流。

  
“住在镇上人家也不会白给你吃,得有钱才行。”五斤沮丧地说。

  
“那咱以后挣了钱再住到镇上来。”牛牛说。

  
“就是哩。”

  
两个崽娃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乱窜。那些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阵阵诱人香味的零嘴吃食,使他们的肚子中不时发出一串“咕咕咕”的声音。五斤摸遍了自己的几个衣兜,竟连平时在野地里挖到的那种古币都没有一枚,这使他万分沮丧。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逛到六甲镇北关时,那边传来一阵嘈闹喧天的锣鼓声和人们的哄笑。

  
“走,快去看,快去看,是耍猴的。”牛牛喊了一句,两人带着黄兽就从大人密密麻麻的腿缝中七绕八拐地钻出来,朝着锣鼓响起的地方跑去了。

  
北关一座青砖大院前的空场上,果然来了个耍猴的。此时场子已经被赶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五斤和牛牛怎么也挤不进去。两人能听见耍猴人洪亮的大嗓门和人群中爆发出来的一阵阵哄笑,却连圈子里一个猴影也看不见。两个崽娃急得一圈一圈在人墙外转悠,恨不得能生出一双翅膀来。

  
“看把你两个崽娃!看不到耍猴你俩倒急得跟猴似的。哈哈哈。”

  
五斤和牛牛回头看时,青砖大院那扇黑漆朱边的大铁门打开,一个老汉正走出门来。老汉生得鹤发童颜,仪态高古,就像是年画上的仙人。他刚笑哈哈地说完,眼睛却紧盯着五斤的手,脸上立即显出十分惊诧的表情来。他上前来缓缓蹲下身,右手小心翼翼地执了五斤手中那条磨得发光透亮的狗鞭,端详半天才开口问道:

  
“儿娃,这是甚物?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牛筋。我大哥要铲了去埋,我要来去涝池里清洗干净,后来就越磨越亮了。”

  
五斤见那老汉神态不凡,站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回答。那牛牛却耐不住泼烦,扯了五斤的手直嚷:“那边有堵废墙,赶紧,咱爬到墙上就能看见耍猴了。”没料到老汉却扯住了牛牛的衣衫:“这不是吊庄鳖旦家的牛牛吗?哦,我知道了。这就是咬你卵蛋的黄兽,那你就是五斤了,袁莽魁的七儿子对不对?”

  
“对啊,可你是谁?”五斤疑惑地问。

  
老汉并不答话,而是哈哈哈又发出一串十分爽朗开心的笑声。他把两个崽娃的光头揽住,道:“你俩甭急,我叫人从家里抬个架子出来,让你们站上去看。不过五斤,你能把这根狗鞭卖给我吗?你说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

  
五斤听见老汉的话吃了一惊:这么个破烂物件竟然能卖钱?这傻老汉怕是有病哩。他这么想着,就半信半疑地说:“真话?那你给我五块钱,行吗?”没想到老汉说话间已经掏出钱来,道:“我给你十块钱,你俩个好好到街上放开肚子吃去。”

  
五斤和牛牛看着老汉手上的钱,简直恍若做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此时,耍猴人大概已经开始了猴子拉车、双猴钻火圈之类精彩的表演,引得人群中不时传来哄笑和拍手的声音。牛牛和无斤看见这张十元大钞,早就忘了看耍猴的事。此刻他们脑子里浮现的全是谗人口水的零吃:串儿糖、油糕、拐枣、麻油豆腐脑、酿皮子……五斤生怕老汉变卦,几乎是一把抢过了那张钱,顺手就将那根狗鞭递了过去。可就在老汉伸手来接的当儿,一直卧在一旁热得直吐舌头的黄兽,却嘴里呜鸣了一声,敏捷地一跃而起,蹿上前来一口将那根鞭儿叼了,掉头就朝回吊庄的方向跑去。

  
“花花,花花,回来!”五斤急得跺着脚大声吆喝,却见那黄兽理都不理地只顾狂奔而去。五斤将钱万分遗憾地塞回老汉手里,口里道:“我去夺来再卖给你。”说罢拉了牛牛就要去追黄兽。那老汉却伸手将他两人拦住,深深地叹口气道:“唉,甭撵了,甭撵了,就算是撵上了怕也白搭。天造万物皆有所归,那宝物怕生来就不是用来入药替人疗病的。罢了罢了,这钱我也不要回,你俩拿去花吧。”说罢老汉满脸痴迷之色地就要转身走回那座青砖大院。不料想五斤却把钱往他怀里一塞,说了句“我白拿你钱不成叫化子了?”,然后牵起牛牛的手,飞快地朝着黄兽刚才跑的方向追去了。

  
“怕是要出下甚祸事呢。”那仪态高古的老汉仰首感叹一声,随后进了院子。那扇沉重的黑漆铁门“咣啷”一声紧紧闭上,把院前空场上耍猴摊上的阵阵哄笑齐刷刷地隔离了开来。

  
五斤和牛牛眼看着到嘴边的吃喝享用就这么飞走了,心中的沮丧比刚才更盛了一筹。他们俩跑得一脸脏汗,翻过野狐沟才赶上了黄兽。黄兽此刻正爬卧在一丛臭蒿子旁的土堆上,呼呼粗喘,舌头吐得像蟒蛇的信子,那根狗鞭却不知了去向。五斤在气头上,过去照着畜生的屁股就狠狠踢了几脚,黄兽吱吱尖叫起来却并不跑开,而是用一双狡黠的眼睛瞅中自己的小主人。

  
“你把我的牛筋呢?”五斤揪着黄兽的耳朵把它扯起来,在它卧过的地方四处搜寻。

  
“怕是叫它给吃了。”牛牛也跟着踢开几块土坷拉,“那东西是牛筋,是牛身上的肉。黄兽饿疯了,保准把它嚼烂咽进肚子里了。”

  
这么一说,两个崽娃都没了精神。五斤不解气,又把黄兽踢了几脚,嘴里狠狠地骂道:“驴日的!你要不叼走鞭子,咱能买多少好吃货?日你妈你吃的不是牛筋,是羊肉泡馍,是麻糖和油糕呢。看我回去把你狗日的杀了吃肉。”骂完了,两人回头朝六甲镇的方向望了望,见集市正闹,黑压压的村人仍在那条条街巷上蠕动,知道时间尚早。牛牛还未尽兴,叫五斤一道再回集市上去游逛,五斤心里却灰塌塌地没了兴致。他说:“牛牛,咱到古阳的砖厂耍去。”牛牛说:“我要到镇上去看耍猴。”五斤说:“要么咱回吊庄,去村后的废瓦窑里逮蛇。”可牛牛还是坚持要回镇上去看耍猴。五斤便不再言喘,扭头就朝回吊庄的土路上走了。黄兽站在那里瞅了瞅牛牛,摇起尾巴飞快地追着五斤的屁股去了。

  
牛牛站在那里,望望五斤头都不回一下的背影,又看看远处闹声喧天的六甲镇,最后还是重返集市,去耍猴摊子上看热闹去了。

  
五斤不理黄兽,只是闷头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踢着路面上的碎石子和土坷拉。暖融融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让仅穿着一件粗布单衫的他,浑身都热得出了一层细汗。五斤抬头看看天空,见那颗太阳正在空旷无云的蓝天中随自己的走动而孤独地穿行,就好像是自己用手中一跟看不见的细线牵着的一个大火球。黄兽不出声地跟在后面,偶然看到田野的洞穴中有黄鼠狼立眉竖目地探了身子出来,它也只是不出声地猛扑过去,把它们嘶咬得血肉模糊。

  
五斤走到吊庄村后的废瓦窑上,见整个村庄似乎空无一人,四处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息。他在窑顶的那堆碎砖块中挖了些灰土鳖、柳叶虫和地老虎,却见它们都成双成对地叠伏在一起。五斤模模糊糊地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心中恶心,就扔了去喂黄兽。那黄兽却不吃,只是兴奋地冲着虫子们又叫唤又蹦跳。五斤走了好几里土路,来废瓦窑上玩又扫了兴致,便无聊地在窑旁塄坎上的一堆麦草上躺下来歇气。太阳光温暖地从头顶照射下来,像一双温热而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身体。五斤通体疲倦而舒坦,渐渐地便进入了沉沉梦乡……

  
睡梦中五斤又看见了那条神奇的鞭子,它很快地在青草中游移,五斤怎么也抓不住。五斤以为有谁在用看不见的细线牵着它跑。待好不容易抓到手时,却发现它变成了一条深红色的长蛇。这条蛇不但不像他过去常抓的那些绿蛇、青蛇或花蛇那样浑身冰凉,反而温热甚至有些滚烫。火蛇先是温柔地缠绕着五斤的脖子,最后竟不小心钻进了他的裆里,把五斤的小鸡鸡缠了起来。起初它柔软而多情,最后却越缠越紧。五斤用手死活都撕扯不开,只觉得下身越来越胀,越来越疼,眼看就要爆炸了……

  
五斤尖叫一声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裤子不知何时被褪到了膝下,那黄兽正伸着细长滚烫的红舌头,在自己的鸡鸡上乱舔。它刚才咬死黄鼠狼的污血和一些不知是什么的粘稠的东西肮脏地滴了五斤两腿。五斤更为惊讶的是,自己的鸡鸡不知何时已经如同凌晨时憋了尿一样,变得硬而粗壮起来。五斤恶心地尖叫一声,一脚把黄兽踢了个趔趄。他扯来些麦草把腿根和裆间擦干净,这才提好裤子站起来。

  
黄兽好像被踢伤了前腿,它惊惧地趴卧在地,一双眼睛委屈地直直看着五斤的脸色。五斤来回走了两步,觉得整个腹部和大腿都有一股痒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趴在娘胸上吃奶时身体里那种微微的痒酥。

  
五斤走过去抱住黄兽的头,用手摸着它那缎子般光滑的皮毛,用自己的衣袖把黄兽眼角的泪水擦了,嗔怪地说:“花花,是我错怪你了。但我现在长大了,你再舔它叫人看见就会说我是流氓。花花,以后再甭舔它了。”黄兽趴在那里呜咽起来,像是在说一些让人莫解的话语。

  
大概是正午了,太阳光线一下子变得粗大而稠密。吊庄村子周围平坦坦望不到边的田野,置于这种强光的照射之下,显出一种神秘的静谧。阳光垂直而充满质感,五斤似乎看见大片大片的麦苗被它压服得贴在了地面。这种感觉使他心里忽然害怕起来,忙唤了黄兽朝家里走去。

  
路过老莽魁住的那孔旧窑的时候,五斤趴在门缝往里边瞧了一眼。只见莽魁依旧那么身体僵直地面壁而坐,嘴里在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他那不停放屁的毛病仍无一丝好转,在一片令人尴尬的响动中,浓浓的臭气从门缝中强烈地飘溢而出。

  
五斤掩了鼻子,像个陌生人一样地走开了。

  




 回复[1]:  陈梅林 (2006-12-11 13:22:07)  
 
  最佩服作家的细节,丝丝入扣。

 回复[2]:  雪非雪 (2006-12-11 13:25:52)  
 
  不动声色的黑白线条中,层层可感不可见的浓墨重彩。不知道作家写的是哪里,集市上的“串儿糖、油糕、拐枣、麻油豆腐脑、酿皮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味。

 回复[3]:  亦夫 (2006-12-11 13:32:09)  
 
  谢谢梅林、非雪的鼓励。我比较倾向于在小说中模糊背景(空间的和时间的),但毕竟阅历有限,摆脱不开童年在西北乡村的生长环境。这里所写的吃食,都是陕西乡集上常见的。

 回复[4]:  琥珀 (2006-12-13 15:00:03)  
 
  有种破碎感,一段段的跳跃着回放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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