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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八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1-08 10:20:55 阅读人次:2170 回复数:1)

    八、

  
深秋季节里,就在吊庄几乎所有人对袁莽魁一家骂声不绝、指指戳戳的时候,鳖旦却成了袁保英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吊庄那些威望高远、说一不二的头面人物,曾多次给过个别想乘机与袁家结下苦难交情的村人以严惩,这次他们却犯了怵:鳖旦可以是是吊庄的头一号混世魔王。他祖辈上出过好几茬背枪蒙面的土匪,他所继承的那些心黑手狠却侠肝义胆的天性,使想从此孤立老袁家的那些人,不但不敢照旧给鳖旦一惩罚,相反对老袁家的态度都变得宽容和温和起来。

  
鳖旦究竟是如何与保英成为莫逆之交的,连鳖旦本人都有些说不清楚。那次五斤豢养的黄兽咬伤了他儿子牛牛的命根,保英诚恳认错并抱着牛牛去六甲镇看病,事后又是请客赔礼,又是给了几十元的营养费,这固然使鳖旦觉得保英仗义,但要说鳖旦是因为这点小恩小惠而觉得保英有恩与己,那却着着实实是小看了鳖旦。鳖旦不是个缺钱的人,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古董金银,虽说来路不正,但却让他们的后裔鳖旦从生下来就注定一世不必为生计所拖累。鳖旦和保英之间,是一种宿命般的奇特友谊,该来临的时候就来临了,似乎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或契机。性格异常暴烈的鳖旦很看重这份友谊,他一改过去豪放粗犷、不管不顾的秉性,以一种少有的耐心和谨慎,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深秋季节里,成群的野兔从麟游山中下到了平原。它们白天躲在树洞、地穴和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闭目养神,晚上则倾巢出动,成群结伙地窜到野地里搜寻秋天遗落的玉米和豆子。有的甚至径直潜入各处粮仓,疯狂地偷食主人储藏好的粮食。这个季节里,田间的活路已经就绪,是农闲的舒坦日子。吊庄的村人们或三五成群地蹲在村前的古塔旁,或相邀了坐上谁家已经开始烧热的土炕,游壶、揪方,下棋,抹牌,自在地消磨时光。那些嗜酒的人则整天聚吃聚喝,长醉不醒。

  
鳖旦生性好赌,但他性格粗放,不屑于村人游壶时三角五毛的赌注,而村人们只只以此消磨时光,再说也没有闲钱和鳖旦玩十块起步、上不封顶的大赌,所以每当鳖旦走过来,正游壶的村人们立即轰地散伙,头也不回地各自回家。鳖旦扫兴,回家坐在炕沿上抽起了闷烟。他忽然想起一样东西,立即兴奋地爬上阁楼,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杂物中翻出了两杆土枪。这是族上留下来的家当,鳖旦并不知道它们曾经派过什么用场,到底是用来打狐猎兔呢,还是用来杀人放火。

  
“鳖旦你做甚呀?”婆姨见丈夫用油布开始擦那两杆多年不动的老枪,立即警惕地走过来,“你又和谁结下仇了?你在外面打捶不算还要打枪呀,你杀了人我和牛牛咋活人吗?”

  
鳖旦的婆姨叫改改。与相貌粗丑的鳖旦相比,她可真算是一朵插在了牛粪上的嫩花儿。改改生的鸭旦脸、细脖项、柳叶眉、杏仁眼,丰胸翘臀,腰肢细得鳖旦一把就能握住。当初改改嫁给鳖旦,既不是因为鳖旦暴力相逼,也并非改改的爹娘贪图鳖旦家境殷实。村人将他们的亲事传得邪乎并充满了色情意味:改改一日跟着媒婆去外乡背看一个大户人家的后生,半道在吊庄遇上了正在村前一棵大树下撒尿的鳖旦。改改只瞥了一眼,竟挣脱了媒婆的手,一溜烟跑回家去了。不久改改就寻死觅活,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义无返顾地嫁到吊庄,做了单身男人鳖旦的婆姨。为此,她至今都与娘家不和。

  
“嘿嘿,看你说的!我好端端地杀人做甚,我闲得磨牙,到地里转着打野兔去呀。”鳖旦望着眼睛瞪得老大的婆姨,在她那肥腴的屁股上顺势拧了一把。

  
“打兔就打兔,你取两杆枪作甚?肯定是成群结伙地跟人打仗去呀。”

  
“一个人打兔就像一个人睡觉一样,有个球意思!我是想叫上保英一起散心去呀。”

  
改改一听保英的名字立即来了气。她上前一把把鳖旦正在擦的那杆枪夺下来,声音立即尖细地嚷了起来:

  
“整天保英保英的,我一听就烦。他兄弟唤狗把咋牛牛的小鸡鸡咬伤了,说不准以后会留下甚遗祸哩。你倒把他拜成了干爹一样,不是请来喝酒吃肉,就是替人跑前忙后,倒像是咱家欠了他的一般。”

  
“你甭把屁放得拿把抓了!”鳖旦心里烦躁起来,瞪园了一双牛眼道,“整天牛牛娃鸡巴长鸡巴短的,伤点皮能有个啥。我小时候鸡巴上让人拿火枪打进了一个铁砂子,不照样长得又黑又粗的。要不是这相,你咋会死呀活呀地非跟了我。”

  
“你当爹的别说轻省话,牛牛过去睡觉起来,尿总是把鸡鸡憋得挺起来。可自打伤了以后,就再也没见挺起过了。”

  
“日你妈!四五岁一个崽娃,那东西就整天挺着,是日天呀还是日地呀!躲向一边,甭再惹我心烦了。”骂完,鳖旦黑了脸,将两杆土枪往肩上一扛,甩手便出了门,径直朝保英家去了。

  
“吱扭”一声推开门后,鳖旦一眼瞥见,五斤正和保英的女儿净花头挨头地蹴在桐树下看着什么。那已长得高大威猛的黄兽冲着鳖旦狂吠起来。鳖旦并不害怕,他知道上次黄兽闯祸之后,保英见没法从五斤手里把黄兽要去淹死或勒死,就偷偷将它的一嘴兽牙拔光了。五斤毕竟年幼,睡醒后哭闹了一场也就过去了。鳖旦拨开黄兽的头,走过去探头看净花和五斤在看什么稀罕的物件,没想到五斤却立即将地上的东西一把抓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那十岁的净花随即也很快站起了身子,神色显得慌失失的。

  
“净花,你七叔给你看甚哩?”鳖旦问。

  
“虫虫儿,没有啥的。”净花脸上闪着一层害羞的红晕说。

  
“你爹呢?”

  
“我爹刚才跟保文叔打了一架,正在屋里生闷气哩。”

  
“咦,好好的为甚打架?”

  
“我不知道。”净花刚刚这么说了一句,站在一边的五斤脸上却绽出那种既天真又十分成熟的笑容,他用嫩稚的声音说:“我知道。”

  
“你崽娃知道个屁。”

  
鳖旦笑着在五斤的额颅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背着枪就进了保英一家住的那间西偏厦。进屋一看,果然见保英正坐在炕沿,一边“呼噜呼噜”地猛抽水烟锅,一边唉声叹气地捶打着自己的头。

  
“保英哥,为甚事和保文淘气了?”鳖旦问。

  
“你要是不好开口,我哪天给保文说说。”鳖旦见保英不言语,又说。

  
“亲兄亲弟的,生的甚气!走走走,保英哥,咱到地里转着打兔去,转转心里就舒坦了。晚上回来咱烤兔肉,喝烧酒,我家里藏着一瓶二是年的西凤哩。”

  
保英眼睛无神地看看鳖旦,又瞅了瞅他递过来的那杆乌黑发亮的土枪,眼泪却不由得流了下来。鳖旦是个最反感看到男人流泪的人,但不知为何这次这次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忍的感觉。他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吓得再也不敢嬉笑着说话了。

  
“我真想拿了这枪杀人!我杀不了别人,我难道还杀不了自己吗?!”保英用袖子把眼泪擦了,怔怔地看了会儿那黑洞洞的枪口,冷不丁狠狠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跟保文吗?”鳖旦小心翼翼地问,“不会吧,到底出了甚事?要是跟别人,兄弟鳖旦替你出这口恶气。”

  
“算咧算咧。唉,说不成,不说咧。走走,咱打兔去。”

  
保英烦躁地嘟囔了一句,就和鳖旦一人手提一杆土枪出门而来。走到头门那棵桐数下时,鳖旦看见净花和五斤又头挨头蹲在那里,一边逗弄着什么,一边发出嘿嘿嘿快乐的笑声。

  
“五斤这娃真有意思。不知道他在逗甚哩?”鳖旦说。

  
“谁跟他谁变得神神怪怪。前一阵我爹跟他形影不离,这阵子我丫头又整天和他粘在一起,回来就变得像换了个人似的。唉,过去人说这娃生时就有些怪,我看是真的哩。

  
保英这么说完,就朝着两人粗声吆喝起来:“净花,你个死女子。你那么大的人了,不知道去给你妈帮帮手,整天跟着你七叔一个崽娃逗虫虫。”说得净花紧张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回西偏厦房中去了。

  
整个下午保英和鳖旦都满野地转着打兔。他们先从村后的塬上开始,瓦窑、油坊、磨房、老坟、黄肠沟、枣林一路趟过来。见到洞穴或沟坎,就先用手抓一把沙土撒过去,若有野兔被惊跑起来,两人就同时用枪瞄准。整个下午保英都铁青着脸一语不发。鳖旦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去搭理招惹他。他们像心怀鬼胎的两个贼,默不作声地端着枪在黄土里大踏步地趟路。

  
日怪的是,两人下午满世界转悠了足有四个小时,竟连一个野兔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天擦黑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庄西的老坟里。这里是吊庄的公墓。在四周栽满柏树的一片空场上,密密匝匝地陈列着数百个坟堆子。这时天已经暮黑,坟地四周的柏树黑黢黢的,如同一个个个身形巨大的魔鬼。长在坟堆之间的齐腰高的蒿草,在秋风中发出森人的唰唰声。柏树冠中栖息着几只猫头鹰,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发出令人听上去想哭的凄号。

  
“没准今天唯一的希望就在老坟里了。”鳖旦有些沮丧地说。

  
“日他妈!打不下个野兔,打个人也行。”保英还是一副气咻咻的架势。

  
“看你,嗨,看你说的这话!”

  
两人寡言淡语地说着,就一边朝乱坟堆子里撒土,一边端着枪趟了过去。“沙沙沙”,随着鳖旦不停到把土坷拉撒过去,保英在暮色中两眼已经盯得发麻。在影影绰绰的蒿草丛中,他忽然看到一只野兔“噌”地跃到了一个坟堆上。

  
“看,快打!”

  
保英兴奋地大叫一声,立即地端起手中的土枪,瞄准野兔就扣动了扳机。“不好,那是个人!”鳖旦眼疾手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抬保英的枪口。就在他刚触及枪管的时候,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一股闪电般的火光从枪口喷出,将远处的柏树枝叶打落了一地。

  
鳖旦惊魂未定,那边已有一个人愤怒地吼叫着跑了过来。等到了跟前一看,竟然是保英的三弟保文。

  
“好哇,好一个我的亲哥!你居然把心黑到这种地步了。”保文见放枪的是大哥保英,火气立即比刚才盛了百倍。他撕开自己的衣服,将胸膛露出来,“来来来,你不用放暗枪,你往这里打,今天把我打死算了。”

  
“你…你你你,”保英惊得说话都磕巴了起来,“恁黑的天,你跑到这里做甚哩?”

  
“你管我哩!我在坟堆里屙屎呢,我在蒿草中逮鬼呢。分家另灶了,你以为你是谁呀。”

  
鳖旦见状,赶紧上前帮保文把衣服穿好,劝说道:“我和你哥打兔呢,黑麻咕噜的,把你冒出来的头当成野兔了。你亲哥再和你怄气,咋会狠到拿枪打你?你这傻熊!”

  
“你是外人不知道,他心比蝎子毒蛇还狠呢。老大,你打,你拿枪打死我心里清净,我知道你为甚事。”

  
“这熊货!话越说越离谱了。回去回去,别叫外人看着笑话你们老袁家了。”

  
鳖旦一个劲地劝说又蹿又跳的保文。保文见大哥并不分辩,只是痴目愣怔地立着,眼泪便噙满了眼眶,他说一声“你既然把事做到这一步,也就怪不得我了。”说完便撒开腿从他们身边跑开,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越来越厚重的夜色中。

  
“你们兄弟到底为甚事吗?”鳖旦问。

  
“你真的是想杀了保文呀?”他又问。

  
保英仍怔怔地呆立着,好象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他手中那杆土枪仍朝前举着,枪口还在冒着缕缕白烟。鳖旦一连问了好几遍,见保英都没有反应,心中不觉慌失起来。他上前扳着保英的肩膀,连摇带晃地问:“保英哥,你到底是咋咧?你就这么瓷勾勾地立着,等狼来把你吃了呀?”

  
没料到这一摇不打紧,那保英忽然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一样,在空旷的野外发出一声森人的哀号:“啊----------!”然后就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上。

  
鳖旦心里明白,老袁家必定发生了什么对保英来说极其可怕的事,虽然他想不透那究竟会是什么事。鳖旦不用伸手去探试保英的鼻孔,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一时血气攻心所致,一会儿自然回慢慢缓过来的。

  
“你狗日的上次替我抱娃,这回算是把债收回去了。”鳖旦苦笑一声,然后将两只枪背在身后,将沉得像头死猪的保英抱在怀里,吃力地朝吊庄走去。

  
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沉沉的暮色像从四面升起的潮水,将田野、树木、村庄、山峦和一切的一切淹没其中。而各种在夜间出没的东西,便如同鱼虾一般,在这黑色而冰冷的水中开始游动。保英和鳖旦转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碰上一只野兔。而此刻,鳖旦一边抱着保英吃力地在黄土中行走,一边看着成群结伙的野兔不知从何处蜂拥而出,在自己四周极近的地方蹦来跳去。鳖旦甚至可以从它们那宝石般红而发亮的眼睛中,看到它们对倒吊在自己肩后的那两杆土枪嘲笑的神情。

  
“日你妈的兔精!这次权且饶过你。”鳖旦气恼地骂了一句,继续踏着暮色朝吊庄去了。

  
身后那片乱坟岗中,猫头鹰的叫声越发显得凄厉起来。

  




 回复[1]:  陈梅林 (2006-11-08 18:24:22)  
 
  继续等下文。打字有几处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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